記得我們有約 第四章
    美國.科羅拉多艾爾發集團總部.貝塔地下實驗所

    上午十點,"貝塔"實驗室裡,一列列的大型圓柱培養皿,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陰氣森森。不管什麼時候,儘管外頭如何艷陽高照,屬於高度警戒禁區的地下三層C區域,恆常散發著和研究室主持人野澤一式陰惻的氣息。

    塔娜和史文生匆匆地往裡頭走去,無視兩旁培養皿內那些蜷曲飄浮的異形生物。培養皿較之前增加許多,每個底下都有編號,從一到一百,而培養皿內的"東西"也較之前更奇形怪狀,噁心猙獰至極。

    那些帶編號的培養皿內的生物體組織,有的呈肉球狀態,有的呈人體形狀,有的則是多角形成一堆歪七扭八的東西。從那些稍具人類雛形的怪物輪廓,大抵可分辨出培養皿內的是一個屬於東方黃種的男性人類體。令人赫然的是,在那些有的腳長在頭上或眼睛長在腹部中,甚至無頭只有五官分佈在四肢,或者多頭無四肢的怪物中,有一些竟然是活的!如同編號二七培養皿內那個肉球怪物一樣,睜著長在球體中央、佔了表面一半體積的無臉及眼皮睫毛的獨眼睛瞪著四周,眼球甚至還會轉動!更有甚至,那些分辨得出人形輪廓的,長得居然都一模一樣!

    這景象實在太駭人,令人難以忍受。塔娜強迫自己不被那些猙獰的景象牽引影響,跟著史文生快步走過去。面對那些情景,她其實不是毫無感覺。但這是"必要之惡",是科學邁向新里程,將人類帶往幸福之境必經的"必要的陣痛"。她相信她是對的。就像野澤博士說的,科學不能有婦人之仁。

    史文生則完全視若無睹,緊繃著臉急步走過去。

    裡頭存放十七號實驗體的實驗室裡,一名助手正手足無措地站在玻璃棺旁,一臉不知如何是好。

    史文生一個箭步搶過去,看見玻璃棺內的景象,臉都綠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對助手跳腳咆哮。

    助手驚惶地搖頭,連連喃叫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就變這樣了!"

    塔娜趕到玻璃棺前,看清是怎麼回事,脫口驚呼起來。"啊!怎麼會這樣……"

    玻璃棺內原本躺著的那栩栩如生、宛如睡著的冷峻的東方男子,竟變成一堆塵灰,連骨頭都風化得不剩。

    "這下可好了!"史文生臉色鐵青,悶吼著。"實驗體無緣無故、莫名其妙地變成一堆灰,而我們連什麼原因都不知道!我昨晚檢查記錄時,明明還好好的!"

    塔娜沉默地望著那堆塵灰,心裡說不出的惋惜。等史文生咆哮完了,她才問:

    "現在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都變成這樣了。先通知野澤博士再說。"史文生口氣壞極了。

    "博士!史文生博士──"負責監控培養皿情況的助手,這時忽然進來。

    "又怎麼了?"史文生和塔娜同時回頭。

    "我想你們最好過來看看。"助手加重語氣。

    史文生和塔娜對望一眼。兩人匆忙跟著助手出去。

    助手指著監控培養皿的計算機屏幕說:"從早上開始,編號六九的培養皿各方面的數據就不斷在上升,速度非常驚人。"

    "我看看!"史文生連忙搶過去,快速按動幾個鍵,目不轉睛地盯著計算機畫面的資料。

    "這太驚人……"塔娜在一旁看了不禁喃喃起來。

    史文生丟下計算機,往培養區跑去。塔娜緊跟在他身後,一步不差地緊追著。

    "這個是……"映在眼前的景象,讓史文生瞠目結舌,呆了。

    "這是……"塔娜也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六九號培養皿內,一具分明為東方黃種男性人類體的生物幼體,雙手蜷抱在胸前,兩腳蜷曲在腹部,睡著了般地飄浮在充滿羊水似的培養液中。那冷俊的面容,宛如就是那名風化了的男子的再生。從連結培養皿的計算機終端儀器,可清楚聽到、甚至看到心臟跳動的聲音及情形。

    "成功了……"史文生半舉著雙手,慢慢走向培養皿,像是要去擁抱它。臉上佈滿一種過度欣喜而變扭曲的失心表情,笑得錯亂呆滯。

    "成功了……"他不斷喃喃,雙手觸摸著培養皿,然後,他忽然轉身大叫起來:"成功了!快!快!"顯得語無倫次。

    "太好了!"塔娜說不出的興奮,吩咐助手說:"快去通知野澤博士!快點!"

    從十七號實驗體取下轉殖的一百個細胞,初時的複製分裂情況皆十分良好,迥異於之前那些實驗體細胞在初期便都死亡,或者死體細胞根本無法活化再生的情況。但是,情況跟著就不再那麼樂觀。胚胎一個個死去;順利再分化生長的,則變成些噁心猙獰的怪物;少數幾個呈人形組織,長至胎兒階段便因不明原因停止分化而死亡。

    六九號分化成胚胎後便呈休眠狀態,她原以為實驗又告失敗,沒想到……竟然……

    "這太神奇了!"她走近培養皿,仰頭望著那如在沉睡的冷峻面容。

    這不是在作夢。她彷彿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如同她的心臟般,活生生地在跳動著。

    她伸開雙手,擁抱住培養皿,連帶將培養皿內的男體擁抱在懷中。

    *  *  *  *  *

    依照委託人的意思草擬好一份協議書後,徐少康傳真給對方過目,然後約定時間商討細節。在離婚率高昇的今天,這類的委託案越來越多,多半是因為孩子監護權與贍養費的問題,或者財產的牽扯不清引起的糾紛。他通常勸當事人能談就盡量談,省得耗費時間及金錢在官司上面。

    他將資料整理好,然後研究另一份委託案的資料。看到一半,他抬起頭,想了想,撥了電話給楊舞。

    電話聲嘟嘟嘟的,像在通話中。他覺得奇怪,掛斷電話又重新撥了一次。

    "嗨!"有人在敞開的門扉上輕敲兩下。

    徐少康抬頭。他的同事、專長稅務的律師胡玉頻噙著笑站在門口。

    "在忙?"她走進去。

    "還好。"徐少康放下電話。所謂"還好",是說可忙也可不忙。

    胡玉頻瞄了電話一眼,帶點促狹說:"給你那個可愛的楊妹妹熱線?"

    徐少康笑一下,沒否認。胡玉頻半年前才加入事務所,有事沒事會跟他聊一下,不知不覺他就跟她交往起來。但澄的事他沒瞞她,也告訴她有關楊舞的事。

    "她怎麼了嗎?"胡玉頻問。上回徐少康接到療養院的電話,也不管正在開會,丟下會議衝出去的情況,她可記憶猶新。這回他出國才回來,便急著打電話,未免太放心不下。

    徐少康搖頭,邊收拾東西邊站起來,草草把東西塞進抽屜,迥異平時的井然有序。

    "你要幹麼?"胡玉頻睜大眼睛。

    "我過去看看。"徐少康抓起外套和公文包,邊說邊往門口走去。"這兩天我不在國內,剛巧又遇到颱風,電話一直打不通,我不放心。"

    不放心!胡玉頻暗暗搖頭。她沒見過楊舞,但她覺得,對方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應該會照顧自己,徐少康實在太杞人憂天。

    但她沒把她的想法說出來,跟上去說:"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

    "沒關係,反正我也想見見她。"基於各種理由,胡玉頻也覺得好奇。徐少康告訴她,楊舞失蹤了快一年,卻突然出現在療養院,而且還失憶,聽起來還真像三流小說的情節。

    胡玉頻既然要跟,徐少康也不再反對。他怕發生了什麼事,急著趕去,催促說:"那走吧。"

    "等等!那麼急做什麼?你總得給我一點時間準備吧!"胡玉頻嗔他一眼。

    徐少康暗暗皺眉,說:"那麼我在樓下等你──"

    "放心!"胡玉頻打斷他的話,將他拽到她辦公室。"你的楊妹妹不會跑掉的。你在這裡坐一下,我馬上好。"

    徐少康根本坐不住,但人已被胡玉頻拽到她辦公室裡,只好耐住性子等著。可坐不到三十秒,便催說:"好了嗎?可以走了吧?"

    胡玉頻慢條斯理說:"別急,馬上走。"心中卻暗暗有種不愉快,對未曾謀面的楊舞本能地起了一種競爭的反感。

    不過,幾分鐘後,坐在徐少康的車子裡,胡玉頻心中那種不愉快便煙消雲散。徐少康會著急不放心,畢竟也是無可厚非,楊舞跟他到底關係匪淺。

    只是,她跟徐少康的關係更不一樣。她希望徐少康能將她放在第一位。基於女人微妙的心理,她希望徐少康最看重的是她,最在乎的也是她。

    這種心理很難解釋。她不是小心眼的人,但是……

    "如果你也像關心你楊妹妹那樣關心我,那就好了。"她開玩笑的口吻打趣說道。

    徐少康看她一眼,沒說話。

    胡玉頻又說:"要是有一天,我也像她那樣失蹤了,你會不會也這麼著急?"

    "當然。"徐少康笑笑的。他知道她在試探,刻意放鬆語氣說:"但那也得等你失蹤了再說。"

    胡玉頻抿嘴笑起來,睨看著他。徐少康回望她,也笑了笑,然後將車子加速,搶過一個紅燈。

    *  *  *  *  *

    七月七日晴.星期五.庚辰年六月初六.小暑

    國際新聞版上,右下角不怎麼引人注意的角落,一則新聞寫著:

    國際知名中國史專家韓森.懷特博士,六日凌晨在中國上海因車禍意外,送醫不治死亡……

    楊舞放下報紙。紙頁上的新聞過目即忘,但眼瞼卻被報頁角落上方蠅頭小楷的"七月七日"字樣塞滿,睜眼閉眼看見的全是它。

    她找遍了所有她能找得到的信息,每份報紙頁上方印的日期全都是一樣──七月七日。沒錯,不是十月,也不是十一月。

    她的時間──她存在的時間,平空消失了快一年。

    她仰起頭,吐了一口悶氣。報紙從她的大腿處滑落到地上,顯得也很無能為力。

    怎麼會這樣?一年耶!她竟然失蹤了快一年,而她卻完全想不起這中間的空白!好像她的記憶、她存在的時空,就那樣無緣無故平空消失扭曲了。

    怎麼會這樣呢?這種事要問誰……

    後頭一陣。她回頭過去。希恩潘赤腳站在客廳,皺著眉,神色陰冷。他頭上紮了繃帶,臉上顯著失血的蒼白,然而,他瞪視楊舞的陰狠眼神仍十分的警醒。

    "你醒了。"楊舞連忙起身站起來。

    "怎麼回事?"希恩潘沒動,保持一種戒備的姿態。

    "你被招牌打中,頭部受了傷。"楊舞解釋。"當時風雨太大,我找不到車送你到醫院,只好將你帶回來。我幫你的傷口做了緊急處理,不過,呃,我並不是那麼擅長……但你放心,我後來找了醫生,醫生說你的外傷大致沒有問題。不過,最好還是去醫院確切的檢查。你覺得哪裡不舒服嗎?"

    希恩潘沒回答,只是陰冷地看著她,心裡像在琢磨什麼。

    "對了,"楊舞說:"你肚子餓了吧?你昏睡了兩天,我正不知該如何讓你進食。還好你醒了。喝點稀飯好嗎?我不知道你是否吃得慣,但我只有這個──"

    "不必了。"希恩潘不領情。兩日不曾進食,只靠點滴支撐的他,面色儘管蒼白,看起來仍相當強悍。

    "你還是吃一點吧,要不然──"

    "我說不必。"希恩潘陰沉著臉,一字一字吐著冷氣。"我的衣服呢?"他身上穿的是楊舞臨時在超市買的粗布襯衫和半長褲,顯得不合身的侷促。

    "我洗好了,就放在你剛剛出來的房間衣櫃裡。"楊舞比個手勢,說:"對不起,因為你全身都濕透了,所以我……呃,那個……"所以她只好幫他換了衣服。當時情況緊急,且情非得已,她並無意窺伺他的身體,所以也並不覺得羞澀。但在他不友善的瞪視下,她期期艾艾地無法解釋出口。

    "你們這些人──你以為這樣做,我就會感激嗎?"希恩潘眼神越陰冷。他整個計畫都被延誤了。不僅如此,還受了傷。這一切,都是拜這個女孩所賜!

    "我沒有這個意思。"楊舞被他逼得後退一步。她沒有邀功的意思,卻也沒有想到希恩潘會如此不友善。"我也不需要你的感激。算我多此一舉,反正你已經醒了,要走隨時可以走,我不會死皮賴臉留你的。"說到最後,語氣帶了一點諷刺。

    希恩潘的綠眼珠閃了一下,像貓眼一樣收縮起來。

    "你也知道自己多事!"他的態度很冷淡不屑。"我的車子呢?還有手提電話?因為你,不知耽誤了我多少事。"

    "我不知道。也許被拖吊走了。"當時情況那麼亂,她哪顧得了那麼多。

    "拖吊走了?什麼意思?"

    楊舞雙手一攤,就是那個意思。

    "你可以用我的電話聯絡,或者,我可以幫你問問看──"

    "不必了!"希恩潘繃著臉,聲音硬得像石頭。"你這個白癡!"掉頭往房間走去。

    "喂!"楊舞忍不住叫說:"你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那晚你差點撞到我,你絲毫沒有歉意不說;我好心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激,態度還這麼惡劣!你這個人,懂得什麼叫禮貌嗎?"

    希恩潘霍然回頭,逼向楊舞,傲慢說:"說來說去,你原來是要我感激。"

    "我不是……"楊舞微紅臉,被希恩潘質疑得囁嚅起來。"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只是……"

    話沒說完,門鈴響了起來。希恩潘冷冷掃她一眼,隨即掉頭走進去。楊舞呼口氣,才走過去打開門。

    "少康──"是徐少康。但看到他身旁的胡玉頻,楊舞楞了一下。

    "我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不放心,過來看看。你沒事吧?"徐少康說道。

    "我很好。"楊舞微微一笑,丟開剛才的不愉快。

    "對了,這是我的同事胡玉頻小姐。"徐少康輕描淡寫介紹胡玉頻。

    楊舞對胡玉頻點個頭。胡玉頻堆起笑說:"你好,楊小姐,久仰大名了。不好意思,不請自來。常聽少康提起他可愛的楊妹妹,我不禁也想認識。"簡單幾句話,既玩笑的調侃徐少康,也暗中點出他們不只尋常的關係。

    楊舞一下就聽出胡玉頻的言外之意。她看看徐少康,說:"少康人很好,時常幫助我,我一直很感激。一直給他添麻煩,我覺得十分過意不去。"

    徐少康開口想說什麼,胡玉頻搶著說:"你不用在意那麼多,也別把那些小事放在心上,只要是你的事,少康都很樂意幫忙的。再說,他不關心你,要關心誰啊!是不是啊,少康?"

    徐少康有些尷尬,暗暗皺眉。他不理胡玉頻的調侃,轉開話題,對楊舞說:

    "這些天身體情況怎麼樣?還會覺得昏沉嗎?"

    "不會了。不過……"楊舞搖頭,下意識頓了一下,欲言又止地,不知該如何說起。

    徐少康會錯意,以為她顧忌胡玉頻。他原本就打算和楊舞私下談,沒想到胡玉頻硬要跟來。他沒多加考慮,轉向胡玉頻說:

    "不好意思,玉頻,我有些事想和楊舞談,請你先回去好嗎?"

    胡玉頻先是楞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

    "也好。"她很快說:"我想我在這裡大概也妨礙你們談話了。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雖然徐少康沒有那個意思,但她想徐少康還是把她當個外人。

    "胡小姐──"楊舞反覺得過意不去。她並沒有趕胡玉頻離開的意思。

    "沒關係。"胡玉頻擺個手,一副不以為意。

    儘管她表現得不在乎,很乾脆就走開,楊舞還是有些過意不去。說:"這樣好嗎?少康,對胡小姐會不會了──"

    "你不必擔心這個。"徐少康打斷她的話。"再說,我有些事想和你談,她不在還是比較好。"

    有一會兒楊舞都沒說話。她大概知道徐少康要談什麼。

    "你最近情況真的都還好?別瞞我。"徐少康說。

    "真的沒事了,一切都沒問題,你不必擔心。不過……"

    "不過怎麼樣?"

    楊舞搖搖頭,像是不知怎麼說明。猶豫一會兒才說:

    "你先告訴我,今天是幾月幾日?"

    "七月七日。"徐少康目不轉睛盯著她。

    "是嗎?七月七號……"楊舞點點頭,喃喃地,頹坐下來,有些失神的模樣。"果然沒錯,是七月七日……"

    "楊舞──"徐少康開口想說些什麼,楊舞驀然抬頭,望著徐少康,沒頭沒腦說:

    "他們只告訴我,我昏睡了幾天,可是我不知道竟然已經過了快一年。怎麼會!我怎麼──到底怎麼回事?少康?"

    徐少康屏住氣,小心地問:"你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完全想不起來嗎?"

    楊舞沮喪地搖頭。

    徐少康走過去,坐在她身旁,口氣放緩,說:"辦完但澄的後事沒多久,你突然就失了蹤。我到處找不到你,也打聽不到你的消息,直到前些日子,忽然接到療養院的通知。這一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你真的完全想不起來嗎?"

    楊舞蹙蹙眉,還是搖頭。"我只記得我們將但澄的骨灰撒到海裡,然後──然後──"她心中忽然被什麼揪住,閃過一些零碎的光片。慌忙地抓住徐少康的手說:"我有種感覺,我好像曾經有過這樣的情形──究竟怎麼回事?"

    徐少康沉默地看她一會兒。但澄死後,楊舞的確有過短暫的"失憶"情況發生。那時她也是像現在這樣,無法解釋她生活某段時間的空白落差。事實上,在楊舞剛失蹤時,他發現他自己的記憶也有過短暫時日的空白,想不起發生什麼事,讓他不禁懷疑。不過,他畢竟理性務實,和心理醫師談過之後,他相信是他工作疲累,壓力太大所致,便將那件事拋在腦後。

    "楊舞,"他試著釐清混亂的思緒,說:"你的背心有個很深的傷痕,醫生說,你曾經受過相當嚴重的傷。這不是小事,你真的一點記憶也沒有嗎?"

    "難怪我總覺得背部有種疼痛的感覺。"楊舞苦笑一下,搖頭說:"我不知道,我真的──"她搖頭又搖頭。"只是……"

    "只是什麼?"徐少康追問。

    "在我意識昏沉混亂那段期間,耳邊一直有著波浪的聲響,感覺有股力量在推我,身體覺得很累。還有──"她頓一下,皺眉思索。"還有……我覺得好像被捲在什麼當中,又好像飄浮著……很難形容。四周的感覺很激烈──"

    "什麼叫『激烈』?"徐少康插嘴問道。

    楊舞搖頭,眉頭皺得更緊。"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那種感覺。我覺得像被捲在什麼當中,卻又碰觸不到任何東西,不斷有種灼亮、繽紛以及鮮艷的激光感混淆雜亂的閃逝過去──不,綿延過去──"

    "你是說,你看到明亮繽紛的色彩嗎?"

    "不,"楊舞又搖頭。"不是看到,而是一種感覺……"

    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像某些超自然的經驗現象。徐少康想想,企圖沖淡凝重的氣氛,玩笑說:

    "聽你這麼說,倒好像科幻小說或電影裡頭演的『時光隧道』,以超光速穿梭在過去和未來──"說到這裡,他猛然停住,心中極不防突出一個解釋不出為什麼的疙瘩。

    楊舞覺得更混亂。擺在眼前,有太多的事情無法解釋。她莫名其妙地失蹤快一年,還有她被發現時身上穿的奇怪的衣服──

    "少康──"她開口想提,又猶豫著。

    "什麼事?"徐少康問。

    "沒什麼。"她想想還是搖頭。事情已經夠複雜夠亂了,她不想將它攪和得更亂。

    徐少康拍拍她的肩膀,企圖化解她的不安,安慰她說:"既然想不起來,那就算了,別太勉強自己。我想是因為但澄的死帶給你太大的衝擊。不過,幸好你一切健康平安,別再胡思亂想了。"

    楊舞蹙眉說:"我很想相信這個解釋,少康。但你知道,這個原因根本不通。這當中一定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她眉頭蹙得更緊,時而搖頭,思索出一額冷汗。

    "楊舞!"徐少康扳住她肩膀,提高聲調,說:"算了!你這樣折磨自己又何必!把它忘了,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他心中有些疑惑,原希望她能想出什麼,畢竟她失蹤了快一年。但看她那困擾的模樣,他倒寧願她就這樣算了。

    "可是……"楊舞眉頭更加深鎖。她並不想將事情攪和得更亂,只是,她心中無法釋懷。

    "聽我說,楊舞。"徐少康說:"在你失蹤不久那段期間,其實我自己也曾有過短暫記憶混亂空白的時刻,老是覺得很累,但每次回想就劇烈頭痛。但我相信,我的情形就跟你一樣,但澄突然意外死亡帶來的衝擊太大了,加上工作壓力和勞累所致。聽我的話,別再胡思亂想了。"

    "可是──楊舞還是覺得無法釋懷,語氣卻顯得微弱,像在否定什麼,搖了搖頭。

    徐少康靜看她一會兒,沉吟許久。

    對於楊舞的失蹤,他想,楊舞一定跟他一樣,心中有許多疑惑。他擔心的是,這段期間她不知發生過什麼事,怕在不知情下,又會有危險發生。此外,他也擔心,一味將這件事淡化,使楊舞將來的生活、甚至精神產生困擾。

    "楊舞,"他考慮一會兒後,說:"我認識一位心理醫生,專業素養和為人都相當不錯,你要不要跟他談一談?"

    "心理醫生?"楊舞愕愣一下,顯得相當意外。

    "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楊舞打斷徐少康的解釋。"讓我考慮一下。"

    "嗯。"徐少康低眼注視她,帶著關切。"如果你不願意,就別勉強。懂嗎?還有,有什麼事,你盡量找我,對我不必那麼見外。"

    楊舞點個頭,說:"謝謝你,少康。"

    徐少康溫和地笑一下,拍拍楊舞的肩膀。楊舞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安靜坐著。

    生活中有很多事,不盡有合理的解釋,然而日子還是要如常的繼續。一切只是平淡的繼續下去吧。

    *  *  *  *  *

    "喂,是我。"希恩潘將話筒夾在腮旁,一邊脫掉身上窄小可笑的粗布襯衫。

    "希恩潘先生!"電話那頭的人叫起來。"您在哪裡?我馬上過去接您!"

    "我在──"希恩潘習慣要下令吩咐,臨時頓住。他也不知道他現在所在是哪裡。他改口說:"不必了,羅斯林有聯絡嗎?"

    "羅斯林先生已趕到這裡。您兩天沒有聯絡,我們緊急通知羅斯林先生,他馬上就趕來了。"

    "他現在人呢?把他找來,我有事跟他談。"

    "是。羅斯林先生現在人就在飯店裡,我馬上去通知他。"那人必恭必敬的回答。

    希恩潘將話筒丟到一旁,從容換好了衣服,才重新拿起電話。

    "喂,希恩潘先生。"電話那頭馬上傳出羅斯林喜怒不形於色的聲音。"我是羅斯林。"

    "你跑到這裡來,事情是不是都處理妥當了?"希恩潘不帶溫情的口氣,硬度十足。

    "是的。我已經把礙事的東西解決掉了,華中那邊也都重新打點好了。至於馬尼拉那邊,我也照你的吩咐,另外派了人過去。"

    "很好。我不要有任何尾巴留下。"

    "你放心,我處理得很乾淨。"羅斯林說:"希恩潘先生,我可以請問,你兩天沒有聯絡,是否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一點小事。"羅斯林的問題提醒希恩潘有關楊舞的事。他抓起電話座,走到門口。客廳隱約有談話聲。他掩上門,退到窗戶邊,說:"貝塔那邊有聯絡嗎?"

    "野澤博士有通知,說CZ計畫有驚人的進展。"

    "什麼驚人的進展?"

    "他不肯說清楚,但聽他的口氣,似乎很可期待。"

    希恩潘表情不動,聽羅斯林又說:"還有,十七號實驗體風化成一團灰,他們還在追查是什麼原因。"

    "別管那具實驗體了。叫野澤博士把CZ計畫進一步的進展傳送過來。還有,你馬上派人準備,等我過去立刻出發回總部。"希恩潘下一連串的指令。

    "是的,希恩潘先生。你現在人在哪裡?要不要我派人過去接你?"

    "不必了。我一會兒就到,你快照我的吩咐去做。"

    吩咐完事情,希恩潘立刻掛斷電話,撥往"艾爾發"總部直通"貝塔"實驗室野澤的專線。這個專線只有少數幾個最高層人員能使用,是野澤和"艾爾發"高層直接通訊息的管道。

    才撥到一半,希恩潘隨即想到號碼可能外洩,丟下電話。他想,野澤的所謂驚人進展,一定是指計畫成功了。只不過,不知道"成功"到怎樣的程度。如果只是能夠複製出胚胎,在培養皿中成長,那還不夠;"貝塔"已經能夠迫使細胞重新設定DNA,複製出特定、單一器官。問題在於存活率及細胞的分化穩定性。他們尚找不出胚胎及器官莫名死亡的原因,且"貝塔"實驗室裡已創造出太多不人不類的怪物。

    他往門口走去,瞥眼看見臨窗桌上一本"時間簡史"。他面無表情,盯著封面一會兒,然後扯扯嘴角,抬頭打量房間內一眼。房間的陳設相當簡單,看不出住的人是男是女。他打開衣櫃,隨便撥弄那些衣服一會兒,確定了他這兩天待的原是楊舞的房間,黑藍的眼珠像冰晶一般凍結起來。

    還沒走到客廳,他便聽到徐少康和楊舞的談話聲,沒人注意到他。徐少康走後,他站在那裡盯著楊舞一會兒。楊舞沒察覺,背對著他楞楞地坐在那裡,像瓷娃娃一樣動也不動。

    "原來你有不小的毛病。"希恩潘站在原處沒動,冷酷的語聲冷不防像箭一樣射向楊舞。

    楊舞猛震一下,驚詫地回頭站起來。看見希恩潘,她先還有一絲迷惑,慢慢地,神情泛開,這才想起來。

    "你幹麼偷聽別人談話。"她皺起眉。徐少康忽然過來,情緒一紛擾,她完全忘了希恩潘的事,根本忘記他還在這裡。

    "你們旁若無人的喧嘩,還要怪別人聽到你們的談話?"希恩潘毫不客氣,一點都沒愧色。"如果不想別人知道,就什麼都別說。是你自己話太多了。"

    "你──"楊舞微脹紅了臉。"我怎麼知道你會──你──"希恩潘冷酷的神情讓她說不下去。

    她並不是怕他。只是,面對他那兩色不一的眼睛時,她有種快被吸溺過去的感覺。希恩潘說話時,那冷漠的眼神底下偶爾飛快閃過的陰冷狠毒,讓她不禁顫寒。然而,他那礦黑如晶石,又閃著鑽石藍意,透綠似寶的眼珠,卻有著一種美麗的深邃,宛似深黑中的兩顆寒星。

    "我怎麼了?"希恩潘俯身欺近她。楊舞不禁往後退一步。

    "你要走就快走吧!"她困難地開口。

    希恩潘不肯放過,又逼近一步,口氣陰冷,說:"我想走,自然就會走。你還沒回答我的話,我怎麼了?"

    楊舞不禁又後退一步。她並不知道希恩潘的底細,但本能覺得他這個人帶有一股梟雄的霸氣,殘酷忍毒,而且陰沉些;觸怒了他,他很可能不會手下留情,並且不達目的不休,不會有太多的憐憫心。

    "我──"楊舞吞口口水。即使如此,她並不真正覺得害怕,只是那壓迫的氣息,令她不自覺感到窒悶。她強迫自己看著希恩潘說:"你這個人太不講理,也不懂感激。但我不是要你感激才幫你的。既然你已經沒事了,那就快走吧。"

    希恩潘瞪著她看一會兒,忽然說:"如果我不想走呢?"

    "那我就報警──"

    話沒說完,希恩潘閃電般極快地伸手叉住她的喉嚨,俯身靠向她,貼住她耳鬢說:"別惹我,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想惹麻煩吧?"

    楊舞驚愕住,睜大眼睛看著他,無法說出話。

    "如果我願意,我很簡單就能殺了你,但是……"希恩潘看著她,叉住她咽喉的手慢慢移到她的臉龐和嘴唇及下巴,來回撫摸,忽而俯臉狠狠親吻住她。然後他抬起臉,毫不帶感情,說:"你叫什麼名字?"

    "楊舞。"楊舞只覺一股脅迫的力量,她無法反抗,怔怔望著希恩潘,仍然感受到他叉住她咽喉時及親吻她的恐怖力量。

    "很好。"希恩潘瞳孔收縮起來。"聽好,楊舞,別惹我,也別跟我作對,那對你沒有好處。"

    說完這些話,他甩開楊舞,不再多看她一眼,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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