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約風中 第七章
    「真的決定要走?」楊耀站在窗邊,望著默默整理行李的楊照。從窗邊可以看到一些青綠的樹,有一棵正由枝杈掉落了幾片枯黃的樹葉。  

    他從江曼光那裡知道楊照的居處,知道柯倩妮也在。但到底還是過來了。兄弟相見,沒想到楊照卻正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再留在這裡已沒有意義。」楊照低頭收拾行李,俯身的姿態不無一些傷感。  

    「到了那邊,你有什麼打算?」楊耀又問。  

    「還沒想那麼多。不過,我已經先托了在羅馬的朋友幫我找到一處落腳的地方。」  

    「是嗎……那就好。」楊耀點點頭,又問:「什麼時候要走?」  

    「後天下午。」  

    「那倩妮呢?你也要帶她一起過去嗎?」  

    楊照搖頭。把一件黑襯衫丟進行李,合上行李箱。  

    「我自己一個人走。」他抬起頭,神情十分落寞。「我已經跟倩姐把話說清楚,就算她跟我去,我也不可能跟她重新開始。但她如果堅持要去,我也不攔她。我想,慢慢她自然會明白。」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還要離開?」楊耀走到桌旁,沉聲說:「你知不知道,你這一走,很可能就會失去曼光?」  

    楊照臉上掠過一抹痛楚,頹坐下來。  

    「我知道。」那張年輕的臉,拂滿滄桑。「可是,我只能這麼做。」他眼神毫無光采地看著前方。  

    「大哥,我覺得好奇怪,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明明喜歡曼光,心裡卻又對倩姐放不下、無法狠心不理睬她。結果,一次又一次,跟曼光在一起,我只是更加傷害她。」他垂下頭,聲音跟著蒼啞。「我不能再傷害她了。所以,我決定到意大利去。我是在這很久以前就有的夢想,本來我和曼光約定好的,我們要一起去實現,但如今……」他茫茫搖頭,微微哽咽。  

    聽楊照這麼說,楊耀也不知該說什麼。曾經,為了不讓江曼光受傷害,他阻止楊照破壞她寧靜的生活。但現在,他卻希望他的感情能有結果,不忍他這麼傷痛。  

    「阿照,」他說,「你好好想想。這一走,你真的會失去她……鼓起勇氣再試一次吧。」  

    「我不能——」楊照又低垂下頭,語氣透著大痛後的茫然。「我一定又會再傷害她,又帶給她痛苦。我總是對倩姐放不下,不忍看她傷心流淚,而曼光總是笑著說沒關係。我就一次又一次的——我沒有權利再這麼做了。」  

    「可是,你愛她不是嗎?」  

    楊照抬起頭,淒涼地笑了一下,深黑的眼珠還是烙著那一抹憂鬱的顏色。「謝謝你,大哥。其實你也是愛曼光的吧?」  

    楊耀怔一下,沉默不語。  

    「曼光就拜託你了,大哥。我已經不能再為她做什麼了。」  

    「走之前,你不打算再見她嗎?」楊耀問。  

    楊照搖搖頭,望著窗外的飛葉、眼神變得縹遠。  

    「算了。」這是她說的話。  

    到最後,也只能就這樣散了。  

    ***

    「怎麼這麼久還沒有回來?」洪嘉嘉提了一堆在中國城買的肉類疏菜,站在楊耀的公寓大門外,不時朝著街道的方向引領張望。  

    她特地不先打電話,要給他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卻撲個空,在冷風中等了快半小時。她擔心他是不是去找江曼光了,打電話去刺探,江曼光不在,讓她更急躁。  

    又過了十分鐘,還是不見楊耀的身影,她不死心,決定堅持到底。就在這時,路口走來一個高高的身影,她仔細瞧了幾眼,分辨出是楊耀,高興地揮手叫道:「楊大哥!」好不容易總算讓她給盼到。  

    「嘉嘉?你怎麼會在這裡?」楊耀沒預料,錯愕了好一會。  

    「你還沒吃晚飯吧y洪嘉嘉興高采烈的,舉高了手上提的東西。「我買了一些東西過來,這種天氣剛好適合煮火鍋。」  

    楊耀卻絲毫沒她那種興烈,口氣平常說:「謝謝。不過,我剛吃了一點一一一」  

    「好冷!」洪嘉嘉冷不防叫冷,隨即打了個噴嚏,打斷他的話。  

    他看看她凍紅的臉,很快作了決定。「先進來吧.這裡風大。」  

    上了樓,一進門洪嘉嘉就開始忙碌,她甚至還帶了圍裙。楊耀想阻止她,說:「嘉嘉一一」  

    「稍等一會,馬上就好。」她回頭燦然一笑,立刻又埋人一團忙碌中。  

    楊耀索性隨她,拿起書坐在一旁。隔一會,洪嘉嘉便端了一鍋熱騰騰的湯上桌,裡頭有肉有蛋有疏萊,還有各種魚肉蝦九,甚至還有粉絲。  

    「趁熱快吃吧,楊大哥,不然冷掉就不好吃了。」因為沒有電磁鍋爐等器具,煮好的火鍋無法持續加熱。洪嘉嘉慇勤地盛了一碗給楊耀,催促著他吃。  

    「謝謝。」楊耀接過,擱在桌上。明白他說:「嘉嘉,我很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習慣像這樣和別人一起吃飯。以後請你別再費心。」  

    洪嘉嘉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停住筷子,說,「連和曼光也不曾一起吃過嗎?」  

    「我習慣一個人。」楊耀並不直接回答。他並不是容易被打動的人,但遇見江曼光以後,他的心變得柔軟,所以他才會委婉地對待洪嘉嘉。  

    洪嘉嘉勉強堆起笑,說:「我想你一個人或許會很冷清,我不知道你習慣自己一個人吃飯。對不起,我來反而給你添麻煩了。」  

    「你不必道歉,我也瞭解你是好意的。只是以後請不必為我費心,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的。」洪嘉嘉立刻說,「只要跟楊大哥有關的事,我都不會覺得麻煩——我是說,我在這裡沒什麼朋友。跟楊大哥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所以……」  

    「你還年輕,也很開朗,應該很容易就可以交到許多朋友。」楊耀說話的口氣仍然很平淡。  

    「我不行的。」洪嘉嘉放下碗筷,略低垂著頭,流露一些無奈苦惱,吐訴說:「我不曉得該怎麼跟別人相處,該說什麼話,很難交到朋友。」  

    「不會吧。那一天在公寓的聚會,你不是能和大家都聊得很開心?」  

    「那是因為有楊大哥在一旁,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跟楊大哥在一起,我就覺得很自在。」  

    說這話時,洪嘉嘉抬著一臉無辜困惑的表情望著楊耀。  

    這算是很露骨的暗示了吧?但看她的表情又不像,好像單純只是小女孩的一種依賴心情。楊耀溫和地笑著說:「我其實並不擅長和別人交往的。你既和我處得來,就一下更容易和別人處得來,所以,別擔心太多。」帶著勸慰的口吻。  

    經過這些日子,他拔掉身上不少冷漠的刺,會給予旁人溫暖的笑意,但也僅止於這樣,再進一步,他的心房就不會再開放。  

    「楊大哥……」洪嘉嘉拿起筷子,又放下,遲疑了一會,微微咬唇說:「其實,你喜歡曼光,對不對?」  

    楊耀瞥她一眼,神色不動,沒答話。  

    「你其實是特地來找她的,對吧?我知道。」洪嘉嘉又試探著,想確定。  

    楊耀仍然對她的問題不置一詞。答非所問說:「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完我送你回去。」  

    洪嘉嘉有些失望,但又不能如何,默默地端起碗筷,卻不時地看著楊耀。偶爾他抬頭和她的目光遇上,她便很努力地衝他一笑,蒼白的表情,會教人心疼,楊耀依然默默,黑棕色的眼睛沉靜無波,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對了,楊大哥,你去過博物館了嗎?」洪嘉嘉努力想使氣氛輕鬆熱鬧起來。「你來了一些時候了,我想應該去看過許多表演,和去過一些地方了吧。當然,上次去蘇荷和中國城不算。」  

    楊耀搖頭。  

    「還沒有嗎?沒興趣?還是不喜歡?」  

    「也不是,只是不急。」博物館那些地方隨時可以去。表演也隨時可以看。  

    「那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楊耀微微偏頭想想。「我是對建築有興趣,不過……」能看的地方和東西太多,反而沒有特別想望的。而且,他並不是第一次來紐約,遊藝的心淡很多,並不是那麼一往情深。  

    洪嘉嘉卻像終於抓住了什麼,很高興地接口:「我們找個時間到中城走一趟好不好,楊大哥?去看看那些摩天大樓。」  

    曼哈頓中城是紐約的商業重區,幾乎所有著名的摩天大樓和風格特立的建築都集中在這裡。以裝飾藝術風格著稱的克萊斯勒大樓便位在下中城雷辛頓大道和四十二街。  

    「呃,不過——」楊耀推辭著,洪嘉嘉立即打斷他的話,帶點硬迫地徵詢說:「也找曼光一起去好了,你說好不好?我想她一定也還沒去看過。」她笑一下,輕叫起來,想起什麼似,笑說:「對了,我還買了兩張芭蕾舞劇的票,要邀請曼光一起去觀賞呢。」  

    「是嗎?」楊耀微微一笑。原先拒絕的推辭不覺便擱下。  

    「那就這樣說定了哦。」洪嘉嘉愉快笑起來。燈光下。  

    俏臉閃著瑩瑩的光澤,隱隱雜了那麼一絲狡黠。  

    楊耀不置可否。只是沉靜地微笑。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站起來。  

    這個時候,江曼光應該在吧?趕在夜深以前,他想也許能和她見見面,說說話。在這形同放逐——更或者說,自我放逐的世界裡,他飄洋過海原就只為看看她。  

    ***  

    參觀過了博物館,美術館,觀賞過街頭藝人的精采秀,又和流浪漢簡短的對過話、給了一些銅板,然後馬不停蹄地轉到包台公園搭渡輪登上位在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像,如同一般觀光客趕集一般,再然後火速轉往時代廣場,看人群來來往往和五光十色令人應接不暇的霓虹燈影,最後混在人群裡跟著人群漂流,一邊吃著加了芥茉的熱狗。  

    終於,做完了這些觀光客該做的「功課」後,江曼光累癱了坐在路邊。這樣總算有了交代。既然是觀光客,就該有觀光客的樣子。  

    啊——她跳起來。忘了拍照。  

    這是觀光客必修的功課,她居然給忘了。不過,也難怪,她根本連照相機都沒有。有形與無形的東西,對她來說,定義都一樣,繁華與空虛並在。看看就好。  

    時間差不多了,差不多該回去了。她不在人夜以後曼哈頓太深的街頭逗留。她快步往地鐵站走去,時代廣場上的風纏捲著一點淡淡的寒瑟。  

    進了地鐵站,她沒留神,一不小心竟搭是北向中央公園的地鐵,等她發現時已經到了雷辛頓大道和東六十街口。她趕緊下車,想換站轉車,不知怎地,竟出了地鐵站。  

    真是的。她乾脆往五十九街方向走。四五六號地鐵可坐到聯合廣場再換車。但想是簡單,她心裡卻很緊張。天色晚了,雖然街道還有許多行人,但每個人都形色匆匆,走得相當快,恨不得把身後的人甩得越遠越好。她盡量靠街心走,腳步很快,心臟怦怦地跳。在紐約這些日子。她養成快步走的習慣。一個人她並不怕;但她總是很小心,她臉上的冷漠也適合這個城市的基調。  

    沒走多久,她突然覺得有種奇怪的感覺,身後似乎有人跟著,隱約還像有叫聲。她警敏起來,心臟跳得更快。  

    她加快腳步,身後的腳步也跟著越快。還好,還有其他的行人。她心寬了寬,一口氣跑到亮處,鼓起勇氣回頭一看一一一她呆住了!那人就離她五六步。竟然是東堂光一!  

    「不要跟在我後面廠她對他大聲吼起來。想都沒想到。「你在紐約這麼久了、難道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嗎?!」  

    她的叫聲引來許多人的側目,她卻一點也不在乎,臉上因緊張氣憤的情緒而潮紅。  

    「嚇到你了呀,真對不起。」東堂光一收起他常有的漫不在乎,語氣倒顯得很認真。他當然也清楚在紐約夜歸人的小心翼翼,最忌諱跟在自己身後的陌主人,因為誰也不知道對方會突然對自己做什麼。  

    「我從附近經過,看到一個身影從地鐵站出來,很像是你,但又不確定,只好跟在你身後,想追上你看看。但你越走越快,我叫你你又沒聽見,我正在想該怎麼辦,你突然就回頭了。我不是有意的,很抱歉,害你受了驚嚇。」他認真地解釋又道歉。  

    江曼光看看他,接受了他的解釋。」算了,反正你也不是故意的,我自己也太緊張了。」事實上,當她看清楚是東堂光一後,驀然有種安心的感覺,緊綁的神經全都鬆弛下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兩人不約而同問對方。  

    江曼光聳個肩。「搭錯地鐵了。今天一天東跑西跑的,把自己都攪糊塗,累死了。」  

    「聽起來好像很糟糕的樣子。你都做了什麼?」東堂光一似乎很感興趣。  

    「沒什麼,只是當了一天的觀光客。」她輕描淡寫地概略把今天做的事帶過。  

    東堂光一哈哈笑起來。「你還真辛苦。不過,你膽子也未免太大了吧。」後面一句話,微微有搖頭的意味。  

    「其實我很膽小的,不然剛剛也不會被你嚇得半死。」她定眼看著他,腦中忽然浮起大衛吻他的畫面。本來她已經忘記,適才乍見他也沒想起,但現在那些畫面全部翻湧而來。她還記得,他在她臉頰親了一記。她暗暗皺眉,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說:「對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換東堂光一聳個肩。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理由。江曼光也不想多問,說:「我得走了,再見。」  

    她揮個手,轉身要走。  

    「等等——」東堂光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很戲劇性的,天空忽然在這時飄起了雨。  

    他望望天空,說:「下雨了啊……。」語氣喃喃的。低頭看她,語調變得平常,也不像邀請。「我就住在這附近,過來坐坐吧。」  

    住這附近?江曼光露出一些疑惑,看著他,隨即恍然大悟,想起來了,洪嘉嘉說過,東堂光一住在上東區。原來!難怪他會在這裡出現。  

    她想想也好,點了點頭。他好像笑了,她沒看清楚。在等她回答的片刻,她看他緊抿著唇,完全不似他平素的懶散輕鬆。  

    她默默跟著他走。說是附近,卻也左轉右拐走了不短的時候,直走到公園大道和六十八、九街附近;他才停在一棟華麗的公寓前。  

    「到了。」他說。  

    「就這裡?」江曼光不禁睜大眼睛。上東區泰半是一些高級住宅,住的也多半是些商賈名流;她雖然耳聞不少。但不曾親眼見過,總是沒有實質感,但現在親眼看見了,她還是很沒有實在感。大廳內站著的那個制服筆挺的門房。她怎麼看都像在演電影般的不真實。  

    「進去吧。」東堂光一微微托著她的腰催促她。  

    她被動地移動腳步,聽他和門房微笑打招呼。  

    「我不知道,原來你還真是個少爺。」她說這些話也沒什麼意味,純粹只是有感而發。  

    東堂光一隻是抿嘴看她一眼,沒說話。  

    進了客廳,他開了暖氣,將外套往沙發一丟,說:「你自己隨便坐吧。自顧往裡頭走去。  

    江曼光站在客廳,環顧了四週一眼。不愧是高級宅宅。器物傢俱就是有一種豪華貴氣感。她很不禮貌地四處走動了一下,光是寬大的起居室和光潔的廚房,就讓人不禁發出讚歎。但不知為什麼,看來應該經過名家設計裝演的屋子,在亮著澄暖的燈光中,卻仍讓她有種空洞冰冷感;那光潔透亮的玻璃桌几,反射著一種奇怪的金屬感,彷彿不曾沾過人間的火煙。  

    「喏,這給你。快把身體擦一擦,不然會著涼。」東堂光一走出來,丟下一條厚毛巾給她,他自己也拿了一條毛巾擦著頭髮。  

    她胡亂擦了一下。問:「你一個人住?」  

    「嗯。」他只是嗯了一聲。  

    她不禁又看看四周。疑惑著。自己一個人住在這樣冰冷空洞的屋子會是怎樣的感覺?  

    想想,東堂光一就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但她實在無法想像,他一個人是如何在這裡生活。仔細想想,她其實對東堂光——點都不瞭解。他時常會到公寓去,和那些朋友呷鬧廝混;在他到公寓時,她也時常會遇見他,或許還會說上一些話。但除此之外,在公寓外,他是怎樣生活的,他又有什麼樣的面貌,她根本毫不明瞭。  

    「幹嘛?一臉很同情的樣子。」他看她那樣呆呆的,忽然將毛巾甩在她頭上,走到冰箱前說:「要喝些什麼?」  

    她抓開毛巾,露出臉。說:「你有什麼?」  

    「我看看……啤酒。礦泉水、冰咖啡……還有可樂。」  

    他說一樣,她便搖一次頭。他一臉無可奈何,丟給她一罐啤酒,說:「將就一些吧。」便自顧拉開拉環喝起來。  

    她看他都不挑剔了,也只好將就。但冷天裡喝這種冰啤酒實在不好受,她不禁皺了皺眉。  

    「不好喝是不是?」他看到她的表情,瞧瞧手中的啤酒,也不禁覺得難喝。便說:「我有一些威士忌,你要不要?」  

    也好。她點頭。  

    他拿出一隻寬口的酒杯,倒給她淺淺的、不到一公分的威土忌,自己也只倒了一些,叮嚀說:「別喝太急,當心醉了。」然後,拎著酒杯,走到木櫃前,挑出了一張雷射唱片,打開音響。  

    片刻,音樂飄出來,跑著,沙啞的男聲低低地輕回起來。  

    江曼光靜默的喝著威士忌。她知道這首歌,很老了。洛史都華那個破鑼嗓唱起這樣的情歌,在這樣飄蒙的雨夜。還真貼切符合這個城市的味道。但這味道,讓她更覺得有另一款意味,幽幽地訴,愛情是風中的往事,飄飄蕩蕩。  

    「最近我有告訴過你我愛你嗎?」東堂光一突然回過頭。對她說起這首歌名。神態卻那麼一語雙關。  

    她愣一下,不知該如何反應。倒是他又變得平常,說:「肚子有些餓,叫些東西來吃好嗎?這附近有家日本料理店,有外送的服務。」  

    「好啊。」她也覺得餓。想想要求說:「能不能請他們送些味噌湯?」  

    聽她這個要求,東堂光一笑起來。「你的口味倒比我還道地日本,上次我也看你吃了不少壽司。鰻魚飯好嗎?」  

    「叫壽司好了。對了,我不吃生魚片。」  

    「為什麼?」他覺得奇怪。  

    江曼光聳個肩。「沒有為什麼,就是不喜歡。」  

    「你不吃生魚片太可惜了,那是日本料理的精華。」他邊說邊打電話,要了兩人份的壽司,特別要求要味嘈湯。  

    過了一會,壽司就送來了,東堂光一付了費用和小費。江曼光站在一旁,看他掏出四張二十塊的美金,嚇了一跳。以這個價錢可以在一家中級餐館吃到很豪華的一餐了。  

    「喏,你要的昧蹭湯。」東堂光一小心地把味噌湯端給她。  

    她這才發現,他要的是上等壽司,最高價位的。吃第一口,她還有些不安,但實在真的很好吃,她的良心也就無法計較了。  

    一堆珍味中夾有她不吃的生魚片壽司。那些都是很高級的生魚片,但她還是小心地不去碰它。  

    「唉,」兩個人這樣吃著,更顯得房子的空洞。她不禁問:「你都是這樣一個人吃飯的嗎?」  

    「差不多。」東堂光一不知是否故意,語帶一些輕桃。「如果你覺得不忍心,可以常過來陪我吃飯。」  

    「你還會少人陪嗎?」她不禁頂他一句。  

    東堂光一笑笑,她的反應在他意料中。  

    「說真的,本來我還在想,你大概不會再跟我說話了也說不定。」  

    「為什麼?」這倒是稀奇,他竟會這麼想。  

    「因為受到刺激啊。」說是客觀說,他的口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江曼光塞了一口魚卵壽司,配上一口味噌湯說:「得了吧,我的心臟沒有那麼脆弱。不過,你這個人實在有點差勁。」  

    「為什麼?就因為我喜歡男人又喜歡女人嗎?」東堂光一挑挑眉,像是不以為然。  

    「那倒不是。而是你這個人任性、不負責任又沒有節操。」她正吃著他請的昂貴壽司,可是一點也不客氣。  

    「說得你好像很瞭解我似的。」他把生魚片壽司放進她的盒盤裡,對她的批評似乎不以為意。  

    「嘿,你明知道我不吃這個的。」她微微皺眉。  

    「吃一塊試試。」他硬要她吃。  

    「不要。」她拒絕。  

    「試試看嘛。」他半強迫,作勢要餵她。  

    「不要。」她不斷閃躲。  

    「真頑固。」他不死心,又將刺身往她嘴裡塞。  

    她退站到一旁,硬是有理由。「我不是頑固。連山頂洞人都懂得用火了,沒理由吃生的東西。」  

    東堂光一被她這句話惹笑出來;突然走到她身後,由她身後抱住她,一邊將壽司送到她嘴邊,說:「那麼吃一口就好,吃一口試試看。喏,把嘴巴張開。」  

    江曼光冷不防被他抱住,沒處躲閃,只得妥協,皺眉將生魚片壽司吃下去。  

    「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吧?」她只覺得嘴巴滿是芥茉的味道,差點嗆到了鼻腔。  

    東堂光一放開她,卻轉而牽著她的手,說:「對了,我們來拍個照吧,紀念這一刻。」  

    他從櫃子翻出一架拍後即可丟的相機,不由分說便擁住江曼光的肩膀,一隻手拿著相機伸得長長的,喀嚓一聲,拍下一個肯定是奇怪的鏡頭。  

    「你這個人……」江曼光忍不住搖頭。  

    「我這個人怎麼了?」他倒要問問。  

    她瞪他一眼。「你這個人實在太隨便了。」  

    「生氣了?」  

    她搖頭。「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有什麼好生氣的。不過……」她停頓一下,抬頭看他。「我問你,是不是我多心?我怎麼覺得你老是有意無意撩撥我。你真的對我有意思嗎?」  

    這種違反東方女性含蓄美德的話,她居然毫不在乎地說出來,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在這以前,她或許就悶在心裡,但現在她覺得不說清楚不會明白。「心有靈犀一點通」.那是很古老以前的傳說了。  

    東堂光一卻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突兀,慢慢泛開笑來。還刻意壓低了嗓音,用氣聲貼在她耳邊說:「是啊沒錯,而且不僅如此,我每晚都會夢見你………」  

    「是嗎?」江曼光一臉處變不驚,實在她沒相信幾分。「那就這樣了。我也該走了,謝謝你的招待。」  

    「我送你。」她看他臉上並沒有玩笑的表情,但總覺得看不出他的真心。  

    她沒有拒絕。一個人走在黑夜的曼哈頓並不太安全。  

    「我很訝異,你居然什麼都沒問。」開門之前,他突然回頭看著她。看到這般冷清的豪宅,一般人或許多少會有些好奇。  

    「你不也沒問過我什麼。」她口氣淡淡的。  

    「說的也是。」  

    他深深鞠個躬,像是某種儀式,然後俯身靠向她,輕輕吻往她的唇。  

    ***  

    「你要一起上去嗎?」走到了公寓樓階前,江曼光回頭問身後的東堂光一。  

    「不了。」她搖頭。「就送你到這裡。」  

    「你不上去找COCO?」  

    「反正時常會見面,無所謂。」  

    「這樣啊……那晚安,謝謝你送我回來。」  

    「你不必這麼客氣,越客氣越有距離。」東堂光一說,「明天晚上我在『終結者』有場表演,你要不要過來?」  

    江曼光想想,老實回答:「我對音樂並不瞭解,並不是有很高的興趣。」  

    「真像你會說的話,那就算了。我走了。」  

    東堂光一平淡地丟下話就走了。江曼光目送他的背影一會,才走上階梯,推開門進去。  

    上了三樓,正打開門要進去的時候,很湊巧的,楊耀恰由洪嘉嘉的房裡出來。他的心臟猛然地悸跳一下,絲毫沒有預警。  

    「曼光,你回來了。」洪嘉嘉搶先開口招呼。「我今天去找楊大哥,幫他煮了火鍋,本想找你一起去的,可是你不在。楊大哥不放心我一個人走夜路,所以送我回來。」  

    「哦。」江曼光反應不怎麼熱烈。轉向楊耀:「好吃嗎?」  

    「嗯。」楊耀隱隱覺得她的態度有些奇異,她問那句話的意思好似在質問,他說:「嘉嘉的手藝很不錯,煮得很好吃。」  

    「曼光,哪天你有空,我們一起到中城逛逛好嗎?楊大哥也會去。」對楊耀的稱讚,洪嘉嘉顯得很高興,眉開眼笑,拉著江曼光的手,十分的熱絡。  

    相對她的熱絡,江曼光的態度不免冷淡。她抽回手。說:「不好意思,我最近都沒空。」  

    「沒關係,我們可以等你有空再去。」洪嘉嘉維持親切地笑。不知不覺,她和楊耀變成「我們」了。「對了——」她跑進房間拿出了兩張票,一邊還喘著氣,說,「我買了兩張芭蕾舞劇的票,就在下個周未,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我們一起去一∼」邊說邊將票遞到江曼光面前。「我想你應該會喜歡才對一一一」  

    「我說過我沒空。」江曼光煩躁地揮開幾乎抵在她下巴的票券。不管怎麼看,她都覺得洪嘉嘉喘得那麼做作,微微有些厭煩。  

    洪嘉嘉臉笑一僵,臉色驟變,一霎時似乎快哭出來。  

    「曼光,嘉嘉她是好意,你不想去可以好好講的。」楊耀突愣一下,眉峰微蹙,完全沒想到江曼光竟會這樣的反應。  

    「沒關係的,楊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別怪曼光。」洪嘉嘉努力收住受傷的表情,強顏笑起來,「曼光,很抱歉,我時常打擾你,你一定覺得很煩吧。」  

    「是很煩。」看著那樣的笑臉,江曼光沒來由一陣反感。脫口說:「我看你自己一個人好像都成不了什麼事,都非得找個人陪伴不可。你就真的這麼沒用嗎?」  

    「曼光——」楊耀詫異極了,不禁鎖緊眉。他實在不相信她竟會說出這種刻薄的話。  

    「沒關係的,楊大哥——」洪嘉嘉臉色蒼白極了,明明很想哭,還遊魂一絲的勉強掛著包容的笑容。「曼光說得也沒錯,我真的就是這麼沒用。」  

    「不是這樣的,跟你在一起我明白。你千萬別將她的話放在心上。」楊耀忍不住輕輕環著她的肩安慰她,不忍她那像哭泣一般的笑容。以前,江曼光這樣地笑著,他總是不忍,不忍她笑容背後受的委屈和傷害,他看得不忍,總是如此安慰她。但此刻的江曼光變得讓他不敢相信,她應該不會這樣傷害別人才對。  

    「真好——」江曼光冷眼瞧著他們,冷談說:「受了委屈只要擺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自然就會有人安慰關心。」這世上總是楚楚可憐的女人會受到比較多的關愛,像倩姐,就是了。  

    「對不起……」洪嘉嘉怯怯地道歉。  

    「你幹嘛跟我道歉,我又不是在說你。」江曼光面無表情。  

    「你今天有點奇怪,曼光。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楊耀走到江曼光身旁,猜想她或許遇到了什麼不如意。  

    「不是的,楊大哥。」洪嘉嘉插嘴,也走上前去。「一定是我哪裡做錯了,才讓曼光不高興。曼光,」她拉起江曼光的手,將兩張芭蕾舞票放進她手裡。「我是真心想跟你做朋友,請你別生我的氣。這兩張票你拿著,算是我的誠意,你跟楊大哥一起去看吧。」  

    「我說過了我沒空。」江曼光抽回手,不想領情,票券像垃圾一樣飄到地上。「我的層次也不像你那麼高,就算去了,也看不懂它在演什麼。」  

    洪嘉嘉表情微微抽動,緊緊咬住唇,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雙肩輕輕地顫動。  

    「你太過份了,曼光。」楊耀無法不替洪嘉嘉說話。「嘉嘉全是一片好意,你實在不該一而再地說話傷人。她是很誠心地想邀請你,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麼了,但你這樣做實在說不過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安慰她,陪她去啊,我不奉陪了。」丟下這些話,江曼光便甩頭要走。  

    「曼光一一」楊耀扣住她的手腕,匆匆回頭對洪嘉嘉說:「對不起,嘉嘉,我有些話想和曼光談談。」將江曼光帶進房間裡,關上房門。  

    「你到底怎麼了?這實在不像你。」他口氣很平靜,並不是指責。  

    「怎麼不像我?你又瞭解我多少?」江曼光冷淡地回答。  

    楊耀雙手抱胸,沉默地看她一會,然後說:「你變了。曼光。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你會體貼別人,善解人意,有著溫暖的笑容,但現在,這些統統都不見了。現在的你完全只考慮自己,沒有溫暖的心。我實在不願這麼說,但曼光,你真的變了。」  

    「不行嗎?」江曼光霍然轉身,張大眼瞪著他,提高了聲調,「我不能改變嗎?憑什麼我就一定要體貼別人。善解人意?!憑什麼我就要保持一張溫柔的笑臉迎向別人?我為什麼不能只考慮自己,只為自己著想?為什麼就得委屈自己包容別人?我又不是神,我沒有那麼高貴的情操!」  

    這些話跟著她內抑許久的的情緒嘩啦地流洩出來。楊耀受到波動,真實觸摸她的情感心緒,沉肅的表情緩和起來。」  

    「當然你有權只為自己著想。」他說,「但是,曼光,不要把自己逼得太極端。嘉嘉她也許不是那麼獨立,但她很努力在做,你剛剛的態度實在傷害了她。」  

    「如果你覺得我傷害了她,你可以去安慰她。她現在應該很需要人安慰才對吧。」江曼光語氣依然不帶暖意,像刺蝟一樣。  

    「為什麼你非要用這種態度說話不可呢?曼光?」楊耀微微蹙眉。「看來今天是無法好好跟你談了。我們下次再談。」  

    他走到門口,握住了門把,卻停下腳步沒動,也沒有回頭。說。  

    「我今天來;原是想跟你說阿照的事的。他並不希望我告訴你,但我覺得還是要讓你知道。他決定離開這裡到羅馬,後天下午就走。」  

    他停了片刻。但江曼光只是靜靜站著,沒有說什麼。  

    「就這樣了。你早點休息吧,我走了。」  

    他旋轉開門,靜默走出去,再輕輕將門帶上。  

    江曼光這時才有反應,卻也只是默默望著窗外。  

    曼哈頓多風,但今夜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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