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熱帶的憂鬱 第五章
    鬧鐘響的時候,已經七點過五分。杜夏娃躺在床上不動,讓刺耳的鈴聲戳叉她的神經。大概過了三十秒,她開始覺得胃在痙攣。路開門進來,按停鬧鐘。

    「時間不早了,該準備上學。」他坐在床沿等她起床。

    杜夏娃還是躺著不動。他俯低身子,看見她一雙佈滿血絲未眠的眼。他伸手撥理她散亂在臉上的頭髮,才剛碰觸到她臉頰,又縮回手。起身說:

    「快點起來吧。再不起床,就真的來不及了。」

    「路——」杜夏娃叫住他。

    他回頭等著。她卻呆了片刻才搖頭慢慢地起床,移動得蹣跚。他下意識靠上前,隨即踅回門口,腳步朝外,又猶豫地停駐。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請假在家裡休息。」他看她似乎站不住,纖弱的身影幾乎不能禁風。

    杜夏娃取出制服,從鏡子裡看著他。

    「我很好,還是去好了。」到學校再睡也是一樣。留在家裡,還是走不出困境。

    「別逞強,」路走過來,蹙眉逼視鏡中的她。「你看你,兩眼全是血絲,臉色白得跟紙一樣。昨晚是不是都沒睡?」

    「我睡不著。」鏡中杜夏娃低著頭,看來可憐。

    空氣突然靜寂下來。路緊抿嘴,不問為什麼了,相視但無言。

    「快點準備吧。吃完早餐,我送你到學校。」隔一會,他才打破沉默。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漫漫人生,他還能為她做什麼?他們還能走到怎樣的地步?每每想及,他都不禁覺得顫慄。

    行路難,情字這條路。怕只怕他和夏娃之間的路通向荒蕪。

    他渴望愛她,卻又不能愛;心中對她那份屬於男人的愛和禁忌並存,同時將他拉扯,反向的作力,幾乎要將他撕裂。但他更怕,有一天她也會像她親一樣離開他。

    他心中藏著一個天使,那是她的原型。他以為天使是不能愛人的,她卻以她自己獨特的姿態站在他眼前,說她不是天使。他愛戀她,渴望她,但總有一天,當她發現他們超越不了禁忌時,到那時,到那時他們該怎麼辦?她會怎麼辦?他們還能走到怎樣的地步?他簡直不敢想。只能把一切丟給沉默,丟給冥冥和未知。

    他輕輕帶上門,在門外站了一會。隔片刻,杜夏娃拎著書包出來。他沒回頭,知道她在身後;她依著他的腳步,默默跟著。

    他為她準備簡單的西式早餐,一杯牛奶,一份烤吐司夾蛋,份量並不多。她卻只喝了幾口牛奶,表情始終鎖著,展不開眉頭。

    「夏娃,你不吃東西不行。」他把土司中的蛋挑出來,切成四小份。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點。」聲音是有力的,溫和而堅持。

    杜夏娃只得勉強吞口蛋,就是嚥不下,噎在喉中,逼出滿眼的淚。她硬灌自己大半杯的牛奶,然後痛苦地趴在桌上,難過得說不出話。路立刻丟下刀叉,移坐到她身旁。

    「很難過嗎?」稍稍使力替她撫背。

    她沒辦法說話,剛想抬頭,胃開始痙攣。她用力咬著唇強忍耐,冷汗濕了一臉。路覺得不對勁,扶抱她起來,她站不直,彎腰抱著肚子,淚痕猶未干的臉蒼白而冷,佈滿痛苦的扭曲。

    「夏娃,你怎麼了?胃痛嗎?」路穩定有力的聲音亂了節奏。

    杜夏娃勉強抬頭,試著開口,轉歎成一聲吟痛,牽動的表情更像在哭。痙攣過後,開始有東西在絞她的神經,然後切抽她的胃。不眠的掙扎,強抑的心情全都爆發成肉體的苦痛,折磨著她。

    她雙手緊抱著肚子,死咬著唇不肯喊出痛來。這是必要的苦難,還是必然的詛咒?或是對她的違逆的懲罰?

    「很痛嗎?忍著點,我馬上送你到醫院。」好像她的痛也感染到他,路的聲音在顫抖。

    他扶住她,讓她靠著他。她反抓住他的手,抓握得很緊,掌背的肌膚因用力使勁而緊繃,指骨頭如山陵突起,爭欲突穿出來。她需要他的力量,需要感受他的存在,需要——她需要他在身旁代替她自己成為她自己的一切。

    苦吧!痛吧!難受吧!這是他們最終必須面對的折磨。她不知道最後會有什麼樣的收場,是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只能緊緊地抓住他,抓住這一刻。「我忍忍就好了,不必上醫院。」需要療痛的,不是她的身體。

    「不行。」路不依。痛的是她,他卻比她更難過。她的痛,是他們共同的折磨;他怕她鎖緊眉的無瑕的臉龐因苦痛而扭曲得變形,好像是種預言。

    他們之間的關係,因愛而扭曲、變形,卻也因為愛而更為真實。他想緊抓住這份真實,但總有一個聲音不斷地提醒他那份因違逆社會禁忌的扭曲變形。

    命運會撥弄人嗎?如果是,那麼,關於他們的事,一開始就是命運布弄下的陷阱,而他卻毫無遲疑地踏入這個墮落。她是他心愛的「紫姬」;他一手撫養她長大,看著她因他變美變綺麗,照他所希望那般成長,並且不可自抑地愛上她。他以男人的身份立場渴愛著她,殘酷的是,這個立場卻是不見容於現實的禁忌。

    禁忌的果實不能采,他們是夏娃的後裔,承繼了始祖的血液,亦如始祖一般犯了禁忌,注定要背負罪惡的枷具。

    醫院裡的氣氛冷肅,安靜而死氣沉沉。路為杜夏娃掛了急診,焦慮急切的表情,卻讓人以為痛的是他。

    醫生詳問疼痛的情形,杜夏娃看著他蠕動的嘴巴,說著說著,突然不再感覺到痛。

    「我不痛了。」她轉頭尋路,拉著他的手。

    醫生面無表情,對她的話置若罔聞。胃痛的毛病不能小視,可能只是胃液分泌過盛,可能是胃壁黏膜腐爛,也可能是胃內發生腫物。原因不一,成形的條件各異,輕忽了,引帶的後果可能很嚴重。

    診察的結果問題可能真是出在胃上,和胃附近的胰臟等其它器官大概無關。詳細的情形,還要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醫生欲安排改日做胃鏡檢查,杜夏娃堅持不肯,領了藥,拖著路離開醫院。

    她的痛她自己知道,不是藥可醫,也不是治療就能根治。她不要別人侵穿她的防衛,檢視她的痛;不要別人深入她的靈魂,透視到她痛苦的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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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天清日麗,晴光四照,亮得人睜不開眼。街道如常佈滿車行的無序混亂,各種刺激神經的聲響交雜。日子才開始,天地之間,就充滿文明的廢氣和喧囂混亂。

    路看看時間說:「現在趕去學校,大概也來不及了,就請假回家休息吧。」

    「我想還是去上課好了,反正胃已經不痛了。」杜夏娃皺著眉下意識手擋開明亮的侵襲。

    「可是你這樣……」路欲言又止,顯得遲疑,終於歎出氣,「唉,我不放心。」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她伸手挽住他,靠著他。這一刻他們之間是沒有距離了,沒有任何障礙在其中。

    路不再堅持。走下人行道,身後一輛機車緊逼著他們,硬要從他們中間穿過,兩個人被迫分開,分退在人行道的兩側。兩人隔道相對,充滿無奈。

    趕到學校時,朝會剛結束,上課鍾尚未響起,整個校園處在混亂的朝氣中。路停妥車子,轉頭說:

    「還好,趕上了。」

    校門口附近正有幾個剛參加完朝會的老師聚圍在一起聊天,沈亞當也在其中。路的深灰色賓士,引起了一些留意和注視,從車中出來的杜夏娃也成了目光的焦點,引起一陣竊竊私語。

    杜夏娃回過身。她也看到沈亞當了。她不理門口那些目光,對路擺了擺手,看著車子慢慢離去,才轉身走進校門。

    「那是哪一班的?」看著杜夏娃抬頭挺胸走過去,有個老師好奇地問。

    「她是我班上的學生。」回答的是沈亞當。聲音僵而硬,臉上的表情因為混淆各種複雜的情緒,又痛又不甘又憂忡又不自在,形成一種怪異。

    看見杜夏娃從車裡下來,他心中直湧起一股不是滋味。開著賓士的男人他看清楚了,正是那天在美術館遇見的那個中年男人。一大早兩個人就在一起,讓男人開著昂貴的賓士接送上學,可以想見昨晚約莫是怎麼回事。他痛心她的墮落,痛心她如此糟蹋她自己,越想越覺得難堪憤慨。

    「才高二,就坐著賓士車上學。嘖嘖,現在的學生啊……」

    「家裡有錢嘛,你別小看現在的學生,早熟得不得了,有些又精,懂得盤算,很早就知道規劃自己的未來。」

    「都念高中了,早就是個大人,家裡有錢也不會派車接送。搞不好是那個——」聲音一頓,頓得曖昧。「前兩年我班上有個學生就是這樣,年紀輕輕偏偏交個四十多歲的男朋友,還是有婦之夫,怎麼勸她都勸不聽。沒辦法,對方有錢啊,又懂得怎麼取悅這些小女孩的心。結果沒多久,就休學當了人家的情婦。」

    幾個人七嘴八舌,沈亞當聽著,更為杜夏娃覺得痛心。這幾天因為高三畢業加上期末,許多事擠在一起,他一直尋找不出適當的時機和她好好談。

    上課鐘響,幾個人往教室或辦公室移動。

    「怎麼了?」走在沈亞當身旁的老師看他臉色陰晴不定,隨口問了一句。接著說:「那個杜夏娃還是那個樣子。我以前就覺得她怪怪的,說內向嘛,也不是,就是不理人,孤僻不合群。」

    「你知道她?」

    「她們那班高一時是我帶的,那一班的學生大致上還好,沒有太大的問題。杜夏娃其實也沒什麼問題,不會無故缺席,作業按時,成績不錯,也不會刻意引人注意。但是,怎麼說,她就是不會和你『交心』、打成一片。有些學生很可愛,跟老師沒什麼距離,有什麼心事都會告訴你。她卻不一樣,總是獨來獨往,到某種距離就不讓人再接近。我看,她地種孤僻的個性,大概和她家庭背景有關吧。」

    「哦?」沈亞當越聽越感興趣。他還沒想過去教務組查閱杜夏娃的資料。

    「她住在親戚家,被親戚撫養長大,監護人是她的表舅。她父母好像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父母早逝,從小就寄人籬下,又沒有兄弟姐妹,個性不孤僻才怪。剛剛李老師他們說的那些事,也不是不可能,戀父嘛。」

    「你知道她是否有像了老師說的那類朋友?剛剛車上那個男人,你見過嗎?」他約略形容了一下路的模樣。

    「啊,那可能就是她表舅。我見過他一次,記得是姓路。四十多歲了,看起來卻相當年輕。藝術家嘛,總是比較不顯老。」

    「表舅?」沈亞當大吃一驚。那中年男人是杜夏娃的表舅?但那一天看他們的神情態度,怎麼看都像戀人。

    「你不知道嗎?聽說她表舅是個畫家,好像還滿有名氣的。我在報上還看過關於他的報導,個展什麼的,把他捧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麼好。我也沒去看,反正我也不懂那些。」那老師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逕自走向辦公室。

    沈亞當兀自處在震驚中,為他所聽到的事感到暈眩。

    表舅?那個男人是杜夏娃的表舅?但他們——不行!他要好好想想。果真是事實,那他們之間那種親密曖昧豈不是,豈不是——

    他困難地嚥下一口口水,遲遲不敢碰觸那個禁忌的字眼。那太荒唐了,怎麼可能!但如果、如果真有那回事,他是杜夏娃的導師,有義務阻止她不能讓她再繼續錯誤下去。她可能並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因為戀父情結而使她將對父親的愛移情到她表舅身上,進而對他產生正常的感情。

    這太荒唐了,他必須拯救她,阻止她沉淪。

    然而,上帝造人,原無意讓人承受這種痛苦和罪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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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發下去的試卷,三十分鐘內寫完。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文法問題,應該很簡單才對。」沈亞當站在講桌後,朗聲掃了台下一眼。

    他走下講台,負著手在走道間來回走動。紙筆聲——,每個人都埋頭專心作答。空氣中殘有一些未醒的昏寐,偶爾一點風吹來,為午後的沉悶帶來一絲清涼。

    他走到杜夏娃身旁。她低著頭,一隻手支著前額,眉頭微皺著思索著問題的答案,看起來很認真,似乎和教室裡其它的學生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樣看她,她就只是一個普通平常的女孩,看深看仔細了,她立體清晰的五官深刻出的冷漠氣質感,大有種別於其它女孩肖麗可愛的「異質美」。

    他不常看到她笑,五官通常是無表情的,相對於其它規格一式的燦爛,那身制服和一致性就更凸顯她給人的異質感。同樣的青春,別的女孩十七歲的身體,住著十七歲的靈魂,她十七歲的容顏下,關著的卻是二十七歲的靈魂。

    她似乎察覺到他的停留,換了一隻手支住額,遮去半邊的臉。他順著走道繞了教室一圈,最後再停站在她身旁。這一次,她抬頭瞥了他一眼,看他的眼神注著陌生。

    他覺得頹喪又充滿挫折感。他這麼關心她,她對他卻還是「不交心」,不願拉近和他的距離。她的身周明顯有著一道冷漠的洋流,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像包裹胎兒的羊水,阻隔別人的探近,也關住了她自己。

    然而,在那個只剩她自己的封閉裡,她可以自給自足,不需要別人供的多餘的養分。她自成一個星球,一座不連陸的孤島。

    「時間到了。」沈亞當叫同學停筆交考卷。

    整個教室立刻淪陷在精神短暫釋放的嘈雜裡。下課鍾偏又不湊巧地響起,同學自動下課,周圍更吵更鬧了。

    「杜夏娃。」他看杜夏娃離開座位,叫住她。

    嘈雜聲頓停,幾十雙眼睛看著他,他乾咳一聲,一邊攏齊迭整不一的考卷,假裝很忙說:

    「你有一次小考缺考,沒有成績,放學後留下來補考。」

    教室重陷入一片嘈雜混亂的氣氛裡,各種分貝的噪音隨即將一切淹沒。聊天、說話,說話、聊天,教室十七、八歲的女學生沉陷在聲音的浪潮裡,像注射過的嗎啡上癮,不停地說說說。

    這午後剩下的時間,就被這樣的混亂和漕雜無序支配過去。杜夏娃覺得她的腦袋裡充滿了聲音,隨時在干擾她的思緒。

    放學後,她獨自和沈亞當留在空無他人的教室裡。沈亞當跨坐在她面前的座位,臉朝著她,雙臂擱在她桌子上,看著她考試。桌面的空間並不大,她低頭寫著考卷,偶爾他上身稍微前傾靠近,她幾乎能感覺到和他肌膚之間若有似無的碰觸。甚至,她不知道該如何擺放她的手,每每一不經心便會碰到他的手臂。她只好拿手支著臉頰,如此手肘又無可奈何地與他相抵。

    「老師,你的手擱在桌上,我空間不夠,不好寫字。」她乾脆抬頭說明白。

    「啊,對不起。」沈亞當似乎才發現他的侵略,抱歉地笑了笑。

    杜夏娃移動一下考卷,微傾低著頭。陽光從窗子斜射進來,光線偏照她的臉,一半在光中,一半在暗裡,身影落成明暗兩頭。

    「夏娃——」 沈亞當身體前傾,又將雙臂擱在她桌上,輕聲叫著她名字。

    杜夏娃下意識的挪直身子,對他的叫喚棄耳不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對彼此的稱呼,就可以看出其間的生疏距離;沈亞當那聲叫喚,包含著模糊的曖昧,充滿自以為是的親近味道,教她聽得不習慣。

    「夏娃,」 沈亞當見她沒反應,又叫了她一聲。停了一下,思索著怎麼開口比較妥當,試探說:「聽說你父母都過世了,是真的嗎?」

    杜夏娃停下筆,定住了一會,沒吭聲,又繼續作答。

    「我聽說你現在住在親戚家裡。上次我在美術館遇見你時和你同行的位先生,就是你的監護人路先生,對不對?」

    她不說話也沒關係,他必須盡他一切的力量幫助她,最後她就會知道他是真心關心她。

    杜夏娃埋頭作答,如他預期的沒反應。

    他身體又往前傾了一下,幾乎凌越半個桌面。「你好像很喜歡路先生,夏娃?我看你們感情似乎很好。」

    那又怎麼樣?他在試探什麼?杜夏娃終於抬起頭,毫不客氣地盯著沈亞當,依然冷淡,有些反感。

    「你想說什麼?」目光陌生,根本沒有將他當作可親近的人。她不需要這種過度的關心。對她而言,學校根本不是什麼所謂的大家庭,應該像學店,師與生只是共生的關係,彼此維持明確的距離。

    她的眼神太深太直接,沈亞當幾乎接不住,差點被吸進去。他穩定心神,一種莫名的使命感催動著他。

    「夏娃,據我瞭解,路先生雖然是你母親的養兄,但你外祖母與路先生的父母是親兄妹,彼此有血緣關係。也就是說,路先生名義上雖然是你的監護人,卻是你的表舅。」

    他到底想說什麼?杜夏娃覺得更反感了。

    「老實說,當我知道路先生是你的表舅時,我吃了一驚,因為你們兩個人看起來感情很好,超越一般的好……嗯,就是……」實在令人難以啟齒,沈亞當尷尬地笑笑。「在美術館那時候,我還誤以為你們是一對戀人呢,真不好意思。」

    他以退為進,希望杜夏娃會澄清否認。杜夏娃卻不說話,不解釋也不否認。他又試探:

    「也許我太大驚小怪了。路先生將你撫養長大,對你來說,就像是你的父親一樣。你自然跟他感情很好。」

    「沈老師,如果你有什麼話想說,請你直接說清楚,不必拐彎抹角。」杜夏娃有禮但冷淡地回答沈亞當的試探迂迥。

    她的態度雖然有禮,卻也足以令人尷尬。但這件事實在太嚴重,沈亞當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保護她免於沉淪。既然她這麼說,他也不再迂迥,直視著她,問得直截了當。

    「夏娃,你是不是很喜歡路先生?我是說像喜歡一個男人那樣的喜歡?」

    「不關你的事。」杜夏娃的回答表明嫌他多事。他叫起來:「怎麼會不關我的事!我是你的導師。你應該知道,我關心你,希望能幫助你。」

    「幫助我?幫助我什麼?」

    「你自己心裡應該很清楚。」沈亞當語重心長。「你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情人一樣,感情表露無遺。旁人看你們那神態,一定也會以為你們之間的感情不尋常。你們看起來不像是甥舅關係,根本就是一對情人。所以,當我知道他是你表舅時,才會那麼吃驚。夏娃,你不能喜歡他——我是說,你不能把他當作是男人地喜歡,而且,你跟他年齡差那麼多……」

    「年齡差距跟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關係的。」這句話無異洩露出她對路的感情的真相。沈亞當凝住氣息。終於證實他所擔憂的,憂心地看著她。

    「夏娃,」他耐心勸告:「你要聽老師的話。你跟路先生有血緣的關係,他是你表舅,你母親的表哥——想想那種輩份和親屬關係。你是不能喜歡他的。」

    「為什麼?」杜夏娃反問為答,問得困惑。

    「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就是不能把他當作一個男人般的愛戀,那是禁忌、不道德的,你們相愛就是亂倫。」沈亞當把那兩個字逼出來。她不知道她正處於一種危險的邊緣,他有責任拯救她,將她拉回正常的軌道。

    杜夏娃像被狠狠揍了一拳,負了暗傷,軟弱而無力。她和路何其不幸,同樣是愛,他們卻無法愛得理直氣壯。兩個人一份最真實的感情,卻必須背負這種最齷齪的罪名。

    「夏娃,你不能再繼續錯下去,那樣會毀了你。」沈亞當苦口婆心,以道學的眼光立場評斷杜夏娃的感情。「我知道你因為從小父母親就過世,路先生代替你父親母親,所以你將對父親的愛移情到他身上,而愛上他。但那是不對的,那種愛也是錯誤的。你應該多跟其它人接觸,別把自己封閉起來。你就是太孤獨了,缺少朋友,才會犯這種錯。你應該多參加一些活動,認識新的朋友,多看看廣闊的天地,別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裡。聽老師的話,老師是為你好,為你著想,不要再錯下去,放棄那種不道德的感情。」他覷著她,試探著。「如果你願意,可以把一切告訴我,或者請輔導老師和你談談。」

    「我只是喜歡路,有什麼錯呢?」她不懂,不明白。

    「當然錯,而且大錯特錯!」沈亞當幾乎要跳起來。「你們那樣是不正常的!」他特別加重「不正常」三個字。「亂倫是一種禁忌,不僅不道德而且不正常。它違逆了倫常的綱紀,褻瀆人倫的關係,人神共棄。說得直接一點,根本就是一種病態。」

    他揉平了嗓子,放緩語調,略沉而慢的口吻,聽起來很誠懇。「夏娃,老師心疼你,看你犯這種錯誤,覺得很心痛。你是個好女孩,一向潔身自好,我不能看你被這種不正常的感情毀去你的一生。聽老師的話,現在回頭還不晚,不要再沉淪下去。」

    不正常?杜夏娃黑白分明的雙眼緊緊地盯著沈亞當,嘴唇抿得很緊。

    是的了,就是這個字眼,人們就是以這種態度看待她與路之間的愛。他們會以一種熱血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們,然後說他們不正常,齷齪而且不道德。違逆倫常是一種罪,因為它亂了人倫的秩序,亂了人們賴以管理、維持光明社會的網范。亂,異於「正常」的秩序,所以就是不正常,就是一種病態。

    就是這樣。人們就是以這樣的眼光看著他們。這個人理所當然地以這樣的眼光、以神的高高在上評斷她感情的對錯。

    「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叫『不正常』?」換個時空,換種意識形態,這一切的解釋,都會變得不一樣。

    多少流傳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傳頌的美麗愛情,奠基於血緣的親上加親?多少文人雅士對有著血親關係的戀人,一輩子念念不忘?既然同緣相戀是一種罪,齷齪而且不道德,那麼一部石頭記,寶黛的愛情為何如此可歌可泣,傳頌千古而不朽?為何東坡與放翁對他們血脈相連的初戀的那個人,一生悼念難休?

    這究竟是什麼道理?該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又該用什麼樣的立場解釋這一切?

    「不正常就是不正常。」沈亞當極力要她省悟。「路先生是你的表舅,所謂的『舅如父』,所以,他也就等於是你父親一樣。你想想,父親和女兒相戀,那多不正常!以前我們有所謂『親上加親』的觀念,血緣越近就越親;現在,為了防止生出畸形的下一代,血緣太近卻被禁止通婚。因為時代進步了,大家觀念也跟著進步。」

    「那麼,如果不生養小孩,是不是就沒關係了?」杜夏娃直視著他,黑漆的眼因太陽光的反射,幾乎變成透明。

    「禁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在沒有親屬稱謂、關係模糊的時代,人們是如何看待自身感情的安排?「話不是這麼說。」沈亞當憂心不減。這麼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道理她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疑惑,為何如此執迷不悟?「這是一種倫常的道理和觀念問題。我們的社會傳統講究倫理輩份和關係,有一定的規範和禁忌。這些規範和禁忌,有些是世界共通的,譬如血親亂倫這種事。固然,不生育是避免造成畸形後代的悲劇,但問題的根本並不在這裡,亂倫的愛情基本上違逆了我們所認知、所共同認同接受的道德倫理。自許文明的人們是無法容忍這種墮落和不道德的。因為那根本是一種病態,只有不正常的人才會做出那種事,而遭人神共棄。你是個聰明的女孩,我相信你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文明,這是一切的癥結了。杜夏娃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放棄。禁忌跟著文明而來,形成了一種觀念和制度,規範所有人類的感情生態。逾越了它所容許的範圍,便是冒犯了禁忌,將被大家所共棄,不見容於廣大的天地。

    「夏娃——」

    「我寫好了。」沈亞當還想再說,杜夏娃突然站起來,抓起試卷塞入他臂彎裡,提著書包掉頭就走。

    「夏娃——」沈亞當急忙探起身伸手攔住她,大半個身子還掛在桌子上。「你先別走,我話還沒說完。」

    「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你還不明白——」

    「我聽得很清楚。」杜夏娃打斷他的憂心。「我知道你在說什麼。謝謝你的熱血,我的事不需要你憂心,請你別管。」

    「我怎麼能不管,怎麼能眼睜睜看你這樣沉淪下去,毀了你自己,而不伸出援手拯救你!明知道那是錯誤的、不道德的、不正常的,我怎麼能放著你不管,任由你自生自滅!」沈亞當邊說邊移站起來,緊抓著她的手一直沒鬆開。「相信我,我是為你著想。我真心想幫助你。」

    「拯救我?那你自己呢?你已經有了未婚妻,跟楊安琪之間又該怎麼算?」杜夏娃表情冷凝。

    她愛路。就算是真的錯誤、不道德,就算真是一種淪落,他們的愛並沒有妨礙到誰。沈亞當口口聲聲跟她說道德,但相較於那些背叛兩心的誓言與靈魂的愛情外遇,在道德自以為是的天平上,他們的愛情並不會比那些不忠誠來得齷齪。

    沈亞當猛被這麼一問,楞住了。秘密被揭穿般,眼神飄移不定,臉色尷尬透極。他看著杜夏娃的衣襟,吶吶口吃著:

    「哦……那是……你……嗯,你說什麼……嗯,我……那個……」

    「請你放開我吧。我想回家了。」杜夏娃稍微掙動,並不聽他解釋。

    沈亞當不得已放開她,看她背著他走開。握了握拳對著她背影喊說:

    「我跟你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夏娃,禁忌終歸是禁忌!」

    杜夏娃挺直了身體,看著前方,沒有遲疑,也沒有回頭。

    陽光不知何時已悄悄挪走,教室籠罩在一片晦色中。杜夏娃的腳步漸遠,足音不再傳來。沈亞當靜靜站在空蕩裡,人在暗冥中。

    許多的無可奈何雖是天生,絕大部分的苦難與折磨,卻都是人為所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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