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風的女子 第八章
    一早,卡門蕭才剛梳洗完畢,換好衣裳,便隱約聽到樓下傳來倪雅晴柔語似的聲響。她探頭出去,朝廊外瞧瞧,盡頭那邊,唐荷西正開了門要出來。  

    她撇撇嘴,浮起一抹壞心的勾紋,負手走出去,假裝不期而遇,俏臉堆滿笑,好生意外地朝唐荷西傾了個頭,甜聲說:「早啊!」  

    唐荷西斜瞪她一眼,陰陽怪氣的,不理人。  

    「我說,早安啊!」她再朝他嬌笑一聲,依然將雙手俏擺在身後,身體向前傾低了,睇視著他。  

    「你又想玩什麼把戲?!」唐荷西嫌惡地橫臉向她。  

    卡門蕭著了朱澄紅艷的嘴唇,略略嘟起來,很委屈似的嬌憐模樣,眼兒對他嬌蠻一掃,撒賴般的不依。  

    「你就這樣看我嗎?難道你就不能認為我只是單純親切地和你打聲招呼?為什麼一定要將我的好意故意抹上不好的色彩,像敵人一樣仇視我?」  

    「說夠了沒有?」唐荷西的表情還是冷冷的。「你那點伎倆,想騙得了誰?你以為我會輕易上當?」  

    「你別這麼說。我再怎麼任性大膽,也不敢給你當上。」卡門蕭臉色無陰嬌柔委屈,很自然地慢慢靠近他,帶著憐惜的神情,伸手去理弄他的白襯衫筆挺的衣領,理正他的領帶。抬著晶亮翦水的雙瞳,為他思情般著了迷地,說道:「難道,我就不能喜歡你嗎?」  

    唐荷西幽深冷漠的眼眸,射出了像獸類眼睛一樣的殘酷無情的激光。他是懷疑她的,而且強烈的憎厭。  

    卡門蕭的心頭泛起一絲麻涼的冷流;卻更為靠著他,眼兒看住他的眼。  

    「你說過,不准我接近藕西。但我也記得,你可沒說我不能喜歡你——」頭一低,臉龐依偎在他胸膛,在他潔白的衣領下印上一唇朱澄色的口紅印。那唇紅,顯得耀眼引目,卻又若隱似現,且散發著淡淡的花蕊香氣。  

    唐荷西不動,想瞧瞧她究竟要玩什麼把戲,再徹底羞辱她。筆直站著,等著看她能如何地厚顏放肆。  

    卡門蕭卻站直了,將臉移開他的胸膛,妖媚的表情不變,要笑不笑地,故意看著旁邊,用眼角餘波勾著他。  

    唐荷西冷眼哼了一聲,甩開她,大步地下樓,沒注意到他胸膛衣領下,那一唇勾引的紅印。  

    邪佞的笑,浮上卡門蕭得玲瓏剔透的臉。她不慌不忙地跟著唐荷西的腳步,將近末近,保持著適當,但一看便讓人猜疑不尋常的距離。  

    樓下大廳裡,倪雅晴果然已在等著。詹嫂在一旁陪著。  

    見唐荷西下樓,她立刻起身迎接他;待又觸見到他身後跟著的卡門蕭,臉色微變,興高彩烈的神氣往下沉。  

    「早啊,倪小姐。」卡門蕭由唐荷西背後探出笑臉,裝出親匿的神態。  

    倪雅晴僵住臉,勉強回她一聲招呼,凝固似的眼光卻有說不出的痛恨。既想維持她的教養與高姿態,卻又忍不住心底的厭惡嫉妒。  

    「你怎麼這時候跑來了?有什麼事嗎?一大早的——」唐荷西一大早見到即將成為他未婚妻的倪雅晴,非但沒有驚喜的感覺,反而奇怪她舉動。  

    對他來說,結婚既是必須的,選擇一個門當戶對的對象也既是必須的,決定好哪個對像後,這項義務責任也就算了結。他可沒時間和閒情,一大早就陪著對方談情說愛。他不要那種黏膩的束縛,也永遠不會像他父親唐介木一樣,在成功的意氣風發下留著戀情與婚姻的敗筆。  

    「我聽說芙蓉身體不太舒服,所以過來看看她。」倪雅晴輕聲細語,微看了詹嫂一眼。  

    「芙蓉?」唐荷西皺眉。「她不是好好的嗎?怎麼突然身體會不舒服?」  

    「小姐這兩天心情有些鬱悶。我怕她心裡老是悶著,所以請雅晴小姐過來陪陪她。」詹嫂搶替回答,且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卡門蕭。  

    「怎麼不請倪少爺過來呢?」卡站蕭還故意挑惹。「他來了,也許芙蓉心情就開朗了。何況,他一向很關心芙蓉;他們也應該很快就要結婚的,不是嗎?」說得笑咪咪的,讓人猜不透她真正的意圖。但每個人都聽得出她故意挑惹的壞心眼。  

    唐荷西深冷表情始終沒融化。只要面對卡門蕭,他就不受理智控制地對她感到憎厭。一開始,他就莫名地說不出為什麼對她感到憎厭。尤其當他看到她那樣嬌媚著笑臉勾引倪日昇,或者無邪地與蓮西談笑,甚至只是平常地與藕西相近,他心中就不禁湧出一股憎惡的感情。但那憎惡感卻非常微妙的,摻雜了一些複雜的酸意醋味與不是滋味感等種種矛盾,莫名且叫他排斥的情態。  

    「詹嫂,我爸呢?」他不再去理卡門蕭。  

    通常,每天早上等著唐夫人陪著唐介木下樓後,用過早飯,他便隨同他父親赴公司或飯店。正如唐夫人曾告知卡門蕭,唐家的事業,終必由他接手承繼推展。  

    他是正出,又優秀能幹,其他兩兄弟沒人比得上他。他又完全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報復似的一心要超越他父親。  

    「超越」——這是他從小看著他父母感情不睦,父親外遇,心中暗自起誓的標竿。所以,他絕不要像他父親一樣,因為女人留下任何的敗筆。  

    「老爺馬上就下來了,少爺先到餐廳吧?」詹嫂細小的鷹眼,難得地漾著慈意。  

    唐荷西點頭走進餐廳,倪雅晴自然地跟著。卡門蕭暗嗤一聲,昂昂下巴,跟在他們身後。  

    她故意挑個面對唐荷西的位子坐著,托腮看著他,完全不理倪雅晴,故意把她撇在視線外。  

    倪雅晴有氣出不得,耿在心中,氣悶說不出口。  

    「荷西——」她轉臉去看唐荷西,才開口,發現了他衣領下那個朱澄的唇印,柔臉大變,像是吃了它似的直直瞪著。  

    唐荷西瞧她神色古怪,低頭一瞧,也看見了那個散發著花蕊香的吻印。  

    他立刻明白怎麼回事,抬眼怒瞪卡門蕭。卡門蕭卻笑得好是自在,點點的勾引噙在嘴角。  

    「對不起,弄髒了你的襯衫。可是你知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嘛!」那樣嬌憨媚態,像煞那麼一回事。  

    倪雅晴力持鎮靜,保持著從容端雍的儀態。拿出手帕,使勁地想擦抹掉唐荷西襯衫領下那抹紅唇印。  

    「算了!我去換件衣服——」唐荷西想身說道。  

    「怎麼了?」唐介木夫婦卻在這時進入餐廳。  

    「沒什麼。」唐荷西不想多解釋,重新坐下。  

    張嫂早已準備妥牛奶麵包等,因為倪雅晴和卡門蕭不意的擾入,使她又忙了一會。唐夫人通常是不吃的,只是有時間回頭再叫她送到房裡。  

    「雅晴小姐,你來了!」唐夫人不愧高明的交際手腕,第一聲就親切地與倪雅晴打招呼。讓她知道她是受重視。  

    「對不起,這麼早就來打擾。」倪雅晴起身微微鞠躬。  

    「沒關係,都是自己人。來,坐,別客氣!」唐介木慣常嚴肅的表情。轉身卡門蕭。「卡門,你怎麼也這麼早?」  

    卡門蕭收回托腮的懶態,把手擱在桌子上。說:「早起的鳥兒才有蟲吃啊!」態度帶一點輕忽,不是很認真。  

    唐介木隱隱起笑意,對她點個頭不多贅言。  

    唐夫人若有所思,時而凝目審視地看著卡門蕭,時而逃避什麼似的避開她的視線,不去看她。  

    沒有人帶頭說話,餐桌上的氣氛沉靜而疑重。唐夫人巧笑一聲,問倪雅晴說:「雅晴小姐,府上溫室栽培的花應該都開了吧?一定很漂亮!找一天我過去叨嘮、觀賞,不知方不方便?」  

    「隨時歡迎夫人前來。夫人請別客氣。」倪雅晴一身大家閨秀氣,遣詞用句文雅得近乎矯揉造作。卡門蕭嘴角微撇,生出一絲不屑。  

    那沒逃過唐荷西的眼光;深深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  

    「我看還是哪天讓荷西過去,順便陪陪你吧!」唐介木嚼吞下士司,喝掉最後幾口牛奶。「他一直很忙,沒時間陪你,這幾天過後,我讓他休個假好好陪你。」他對倪雅晴笑一下。「很抱歉,雅晴,我可不是有意讓我兒子這麼忙碌,忙到沒時間陪自己的未婚妻。但男人嘛,總是以事業為重——」他滿意地看著唐荷西。「這一點,荷西很像我。你可要多體諒!」  

    「我明白,伯父。」倪雅晴一色善解人意。  

    「明白就好。」唐介木擦擦嘴,丟下餐巾起身說:「走吧!」  

    唐荷西隨著起□,接過詹嫂遞來的公事包,跟著唐介木出門。唐夫人與倪雅晴隨著到門口,卡門蕭也湊興地跟上去。  

    要破壞就要徹底。她算著有唐介木在,倪雅晴要維持她大家閨秀的風範,想發脾氣也礙著大家的身份悶在肚子裡。狡猾的眼珠一轉,趁著唐介木彎身坐進車子裡,搶先走到唐荷西身前,踮起腳跟親吻他的臉頰,留下一唇紅紅的口印。  

    「你要好好努力哦,荷西大哥!」她裝著小妹妹似的態度,擺出一副無辜的天真。  

    唐荷西沒想到她會突然這麼做,一時怔住了,忘了對她的憎厭,愣愣地望著她,伸手摸著留著她吻印的臉頰。  

    倪雅晴盯著滿腹的妒氣,走上前去,用力擦掉他臉頰上的唇膏。  

    「怎麼了,還不快進來!?」唐介木在車子裡問道。  

    唐荷西這才回過神,匆匆地坐進車子。就這樣,穿著留印有卡門蕭唇吻的襯衫離去。  

    車子一駛離,倪雅晴立刻沉下臉,不發一語地扭身進去。卡門蕭笑得極是愉快,毫不在乎唐夫人對她皺眉的眼神。  

    哭吧!生氣吧!她就是要倪雅晴嘗嘗這種氣惱的滋味;她就是不讓她太幸福愉快。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唐夫人凝著臉問她。「我不是告訴過你,荷西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對象,你根本抓不住他——」  

    「這不關你的事!」卡門蕭冷漠地甩頭。  

    「卡門!」唐夫人忍著脾氣,像對待女兒一樣耐心對說:「聽我的話,別去惹他。你不是和倪日昇交往得好好的嗎?何必——」  

    「你以為他會娶我嗎?難道你要我乖乖地當他的情婦?」卡門蕭冷冷地打斷唐夫人的話,冷視著她的眼眸泛漾著冷冷的海洋藍。  

    「你安心做你的唐夫人吧,別管我的事!」她斜仰起頭。  

    丟下這句話,便背向著刺目的秋金色的陽光,背向著一臉怔忡無奈的唐夫人。  

    接近下班的時候,城市的上空,整片空氣充斥著浮動。唐荷西從桌上抬起頭,揉揉太陽穴,試圖驅掉一點疲累。  

    夜幕落得早,天光早暗,不剩絲絲的明亮。從裡頭探望出去,大樓帷幕浮鏡著室內的景象,竟像海市蜃樓一般,自成一個三度的空間,帷幕外的真實世界疊現在反鏡中,反而詭異得若似虛渺的幻影。  

    他側過臉,望望玻璃帷幕外的黑暗世界。高空外的景致一片黑,黑得迷離。他回過神,不意低頭,望見了襯衫領下那片朱艷的澄紅。  

    一整天,他就都帶著這個唇印。底下的人發現,怕惹他惱怒,都只敢忍著笑偷偷奇怪著。初時他想乾脆到西服部取件襯衫換掉,進入辦公室一忙碌,就幾乎給忘掉,也就那樣,可有可無,無所謂地讓它印在身上一整天。  

    這時觸目又見,他不禁伸手去觸那唇印,恍恍地起了怔忡。突地,又猛一回神,表情陰狠起來,恨恨地取出布條,就著桌上杯子裡的水沾濕,站到鏡子前,洩憤似的使勁想擦掉那抹叫他憎厭的唇紅。  

    敲門聲恰時響起來。  

    「進來!」他粗聲地答應,丟下布條。  

    探進身的,竟是倪雅晴。  

    唐荷西冷然如舊,沒有什麼驚喜,眉宇間反倒隱約有一絲的不耐。自顧走回座位上。  

    「怎麼來了?」這女人怎麼搞的,都已經要跟她訂婚了,還這麼麻煩。  

    「有事到這附近,就順便上來看看。」倪雅晴巧笑倩兮。在唐荷西面前,她始終很努力地保持淑女的高貴儀態。「打擾倒你的工作了嗎?」眼睛盯著他領下那抹一直未褪除的口紅印。  

    「也沒有。」唐荷西著手整理桌上的東西。「反正這些公事,我都處理得差不多了。你再等我一會,待會去吃飯,我再送你回去。」  

    「嗯。」倪雅晴滿意地點頭微笑。這就是她跑來的目的。  

    不管那個卡門蕭如何想作梗破壞,她都比她佔優勢。她相信,卡門蕭是絕對妨礙不到她和唐荷西之間的事的。更何況,她跟唐荷西就快要訂婚了。  

    「你慢慢來,不急。我可以等。」她以淑女標準的賢淑柔語表示順服。  

    唐荷西不再說話,專心收拾東西。突地聲響,門忽地被踹開,連聲預警都沒有。  

    「下班了?」忽現的,是卡門蕭那張曖昧得要笑不笑的臉。  

    倪雅晴雀動的心跳,倏地往下沉落;柔臉也變得難看起來,恨恨地瞪著卡門蕭。  

    唐荷西同樣以冷眼瞪著她,心情卻感覺複雜,好似漸漸有一點迷失……就像他先前撫著胸前唇紅印的怔忡。  

    「雅晴小姐也來了?」卡門蕭噙著惹人厭的笑,明知故問。  

    其實她是跟著倪雅晴來的。她料定倪雅晴一定會有所等到,就先行到樓下等著。果然,倪雅晴如她預料中出現,等她上樓,她就跟上來。  

    「你來做什麼?」唐荷西擺出他一貫的無動於衷。  

    「來接你啊!」卡門蕭還是笑吟吟的。  

    她刻意裝扮過。她將天然的松卷長髮往後梳攏,穿著一身皮絨感的黑衣褲,搭配同色黑的粗跟皮鞋;塗著磚紅的唇彩,把原來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更具有透明感。她的黑衣艷唇,營造出了知性與感性並具的現代美感。  

    「不麻煩了,卡門小姐。」倪雅晴搶先以勝利者的姿態說:「荷西跟我待會還有事,有司機會接送的。」  

    「什麼事?也帶我去好嗎?」卡門蕭竟晃理倪雅晴,逕直湊向唐荷西,撒嬌似的要求。  

    唐荷西冷著臉,看都不看她;玻璃帷幕浮鏡出的側臉,抿出躁忿的線條,疊著卡門蕭嬌態憨笑的臉。  

    「好不好嘛?帶我一起去!」卡門蕭造作得更過分,完全無視倪雅晴的存在。倪雅晴忍無可忍越過她,穿到唐荷西桌旁,說道:「荷西,我們該走了。」  

    唐荷西支吾一聲,起身穿外套風衣。  

    卡門蕭暗底冷笑,狡黠地轉動眼波,走到玻璃牆旁。輕叫了一聲唐荷西。  

    唐荷西愕然地甩過臉,玻璃帷幕的反鏡中,明顯地浮映著他的身影。  

    卡門蕭湊近玻璃牆,紅紅的唇吻住他鏡中的身影,回眸橫媚他一眼。然後斜睨倪雅晴,勾了勾嘴,挑起一抹惡意的挑釁。  

    倪雅晴再也忍不住,抓起皮包,掩著臉轉身跑出去。門被彈了回來,聲音不大,但卻引起一陣很大很大的迴響。  

    哭吧!最好是哭得花容慘綠,眼腫鼻紅!  

    「走吧!該回家了!」卡門蕭信步到門前,雙手伸到背後,掌心與掌心交貼著,轉身迎笑唐荷西。一副若無其事,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表情。  

    唐荷西走過去,卻並未打算離開,反而關上門,以一種陰沉,盯住卡門蕭。  

    「你是當真?來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麼程度!」他倒要看看,她真能使出什麼勾引的手段。  

    卡門蕭收住笑,微微蹙眉。倪雅晴不在,勾引唐荷西就沒有任何意義。她是存心要氣倪雅晴的。  

    那表情卻叫唐荷西莫名恨起來。  

    「來啊!你怎麼不再像剛才那樣對我媚笑了?你不是想勾引我?說你喜歡我?來啊!讓我看看你到底『喜歡』我到什麼程度!」他大聲逼著她。  

    卡門蕭反退了一步。她早就知道招惹唐荷西的後果是很危險的,他絕不會對她留情;現在的情況,果真叫她騎虎難下,進退維谷。  

    她的退縮、蹙眉的神情,惹得唐荷西更加憎恨。她果然只是在耍弄他!  

    「過來!」  

    他不管那麼多了,扼住她的手腔,近乎失去理智的粗蠻將她拖下樓,盲目四撞地在服飾與化妝品及配飾的樓層,搜購一堆套裝禮服與胭脂水粉;再將她拖回樓上,狠狠地摔進沙發中,把一堆衣服和胭脂一股腦兒丟向她。  

    「就讓我看看你能做到什麼樣的程度!」他折向門口,握住門把回頭陰聲說:「我會準備好的。你最好妝扮漂亮一點等我。」  

    果真她在耍弄他,他就要她付出代價。他對她已經容忍到了最極點,也憎厭到了極點——是的,憎厭。他憎厭她讓他無端地發生怔忡;憎厭她讓他對自己產生的種種憎厭感到憎厭。  

    他心裡明白了,他被她的「勾引」所吸引,但他絕不願不承認,極力想抹滅掉這複雜的情緒。但偏偏他不是無法控制,是不禁被那感情神話宰弄,所以他對她更加痛恨、更加憎厭。  

    那種心情是矛盾的。因為從小他父母就親情不睦,父親外遇,便他對於美麗吸引人以賣弄風情勾引男人的女人,在潛意識中有股憎厭。他一直將情緒控制得很好,卻偏偏遇見卡門蕭。他必須憎厭她,因為她正是他潛意識厭惡的那種類型;偏偏卻諷刺地受命運控制為她所引誘。這使得他內心發生衝突,所以報復在她身上。他必須強迫自己一直憎厭他,排斥抗拒內心複雜的情感,才能平衡那衝突。然而卡門蕭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弄他!他知道她的目的和企圖,更讓他怒火高漲到了極點。  

    既然如此,那麼,來吧!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能夠耍弄他到什麼樣的程度!  

    一進唐家的大門,還不及客套寒暄,倪日昇就衝著詹嫂急聲問道:「卡門呢?」  

    詹嫂被他急迫凝重的神色愣住,緩一會才回答。「卡門小姐在樓上,我去請她下來。」  

    「不必了!我自己上去找她。」倪日昇手一揮,隨著話聲人已踏上二樓,往三樓大步奔去。  

    他走得極快,簡直橫衝直撞,步態中有一縷不平,顯示他心緒激動的跳落起伏。  

    幾次匆忙的探叩後,終於在圖書室找到了卡門蕭。她正倚著書櫃,手上拿了本書,與唐藕西閒聊著。  

    他大步搶到她面前,銳利的眼朝唐藕西一掃,示意他離開。唐藕西不放心地看看卡門蕭,拿不定主意走還是不走。  

    「出去!別在這裡礙手礙腳!」倪日昇眉頭一皺,蠻不講理地乾脆將他推出去,重重關上門。回頭逼近卡門蕭:「告訴我,你跟那個唐荷西究竟怎麼回事?怎麼突然——」他頓住,調整促急的呼吸,冷靜下來。「告訴我,我要親口聽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態度像興師問罪,但少了犀利尖銳的咄咄逼人。  

    「我跟他能怎麼樣?」卡門蕭對他的問題一副感到稀奇不解的模樣,眼光裡還露著納悶。「他就要跟你那個寶貝妹妹訂婚了,不是嗎?跟他能『怎麼回事』的也只有你寶貝妹妹;你應該去問她才對,怎麼反而問起我來了?」  

    「不要跟我玩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遊戲!老實說清楚!」倪日昇不耐她迴避,抓住她雙肩,逼迫著。「你為什麼要去勾引唐荷西?為什麼?有我還不夠嗎?」  

    當他聽到這件事時,簡直按捺不住。他的「立場」跟唐荷西是相當的,有唐荷西這個敵手,他無法不感到憂心。更何況,是卡門蕭主動去引誘唐荷西的。  

    卡門蕭仍裝作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表情。「我勾引他?我怎麼勾引他了?」  

    「你還裝!」倪日昇無奈地喘口氣,又急又氣。「你跑到百貨公司去。把雅晴氣得哭走,你還裝沒這回事!」  

    「那是她小題大做,無端製造一些空穴來風。」卡門蕭一臉無事,低下頭翻弄她手上的書。  

    倪日昇伸手將她手中的書拿開,丟到一旁,俯臉迫向她,要她看著他。  

    「我只要一句話。」他知道她明白他指的是哪回事。「我可以不管你跟唐荷西究竟怎麼回事,只要你給我一句話,給我一個答覆。」  

    答覆?要她答應當他的情婦?  

    可他的態度卻慎重得像似在向她求婚!  

    這多諷刺!卡門蕭咬著唇不答腔。  

    「卡門!」倪日昇催迫著。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件事總得讓我考慮!」  

    「考慮!那你跟唐荷西——」  

    倪日昇得不到他要的肯定答覆,起了一絲急躁。直起身,換個方式鼓動卡門蕭。  

    「你就算引得唐荷西的注意,又能怎麼樣呢?他下個月底就要與雅晴訂婚了,他跟我的『立場』完全一樣,不可能違背這椿婚事;你何苦捨近求遠,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跟他在一起?我什麼都願意給你,只要你陪在我身邊,我會比他更愛你的!卡門,別再考慮了,答應我——」  

    「我如何能相信你的保證?」他那是在暗示她,跟了唐荷西也是一樣,同樣是當情婦;唐荷西不會為她放棄和倪家的聯姻。他卻不知她勾引唐荷西真正的存心,其實只是要氣氣倪雅晴,以生報復。便怒中生笑,有意為難地反問。  

    「我對你心意,你難道還不明白?」  

    「你只是在嘴巴上講,我怎麼會心安?當情婦沒名沒分的,你隨時不要我,我就隨時陷入淒慘的困境。你要我跟著你,總給我一些讓我安心的保證吧?」卡門蕭白凝的臉,透出了一點疏離;形狀若似有無限的委屈。  

    她倒要看看,他能給她什麼樣的「保證」!她榮華富貴,可以滿足她所有的物質慾望,她要什麼就有什麼。但她就是要看看,他到底能拿出什麼?  

    倪日昇倒也不笨,明白她所謂的「保證」,絕不只是表面那麼簡單而已。  

    「你想要什麼樣的『保證』?」他控索地看著她,想挖掘她心中所想所思所望所欲求東西。  

    「那我就要看你了,你能給我到底怎麼樣程度的保證?我可不要偷偷摸摸的。」卡門蕭膩笑上了臉,掩去所有的情緒,教他看不透她的心思。  

    當情婦,偷偷摸摸的;真要答應當他的情婦,那豈不是太委屈自己了,未免也太笨。她要一個「公開的」身份——正室當不成,那就當二房吧!她要倪家上下承認她的身份,大大方方,趾高氣揚地被侍奉。  

    倪日昇是聰明人,如果他真心,這種事,無須她說破。  

    「你是說真的?」倪日昇只一轉眼,就立刻想明白了。  

    她的要求,不算過分,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無論如何,他都要得到她。  

    「好!」他用力點頭。「我讓大家承認你的身份。不過你要給我一些時間。而且,在這段時間裡,我不准你再跟唐荷西扯下任何關係,嫉妒會讓男人發狂的!」  

    「如果你能給我要的,我當然會聽你的。」她也不解釋她勾引唐荷西真正的理由。  

    那個理由,一開始充滿理所當然的報復,但經過那一晚,卻扭曲了原來的面貌,讓她莫名起了迷惑。  

    她為那迷惑感到害怕,極力想擺脫;轉而乾脆抓緊倪日昇算。反正她的感情早已風化,跟誰都一樣,只要能給她她想要的。  

    而倪日昇,正是這樣一個適合的對象。  

    「就這麼說定。你可不許反悔!」倪日昇尋求保證,彎身親吻她的臉頰。  

    當他的唇,觸吻過她的臉龐,要貼親她的唇時,圖書室的門被打開了。  

    唐藕西有點畏怯地站在門外,卻又有著一絲頑固的神態;低著頭,看看他們,再低下頭。  

    「又是你!」剎風景的小子!倪日昇極度不滿地瞪他一眼,彎身再親吻卡門蕭的臉頰。「那我走了!」唐藕西默默一直看著倪日昇,也不說話,就是看著他。倪日昇再不滿地瞪他一眼,穿過他身旁,聲音猶在餘恨地對他哼一聲說:「小子!」  

    唐藕西仍只是不吭聲地悶看著他,一直看著他走掉,才用同樣的靜悶去望卡門蕭。  

    但他不說話,卡門蕭便慣常地不理他。  

    「卡門。」對卡門蕭,他是沒辦法的,吶吶叫她一聲,走近她說:「你對荷西大哥做的事,我都聽說了。」  

    「哦?」卡門蕭「哦」聲,尾音拉滿「那又怎樣」的不以為然。  

    連唐藕西這個悶葫蘆都知道了這事,怕不唐家所有的人全都知道了。那倪雅晴,倒也說得出來。不過,這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倪雅晴如果不對別人哭泣,那她才真的會感到意外!  

    「你為什麼要那樣做,把雅晴氣哭?你真的喜歡荷西大哥嗎?」唐藕西吶吶地又問,很疑惑。  

    他跟卡門蕭差不多大,卻總覺得卡門蕭跟他認識的世界是那麼不一樣,像個外星人似的。  

    「沒錯,我就是要氣死她,看她能多愉快!」卡門蕭撇著嘴說道。也不掩飾她壞根子的一面。  

    「你……為什麼?」唐藕西似乎不怎麼驚訝,只是有點不明白。對卡門蕭的個性,他雖然不是很瞭解,卻接受得很理所當然,不管是好的或壞的。  

    「何必『為什麼』?」卡門蕭又輕蔑地撇撇嘴。「我就是討厭她,看她不順眼。」  

    「那對荷西大哥呢?你那樣做,有沒有想過他會怎麼想?」  

    「不要跟我提他!」卡門蕭反射地皺眉。  

    那一晚,唐荷西凶神惡煞似的威逼著她,一整晚,存心折磨她似的,拖著她在寒風冷夜的街道中橫衝直撞。整整一個晚上,直到夜深人盡了,才放開她。扼得她手腕腫了好些天,腳踝和腳跟也都有多處擦傷和淤痕。  

    但這都還在其次,可怕的是,那一晚在冷風中被唐荷西硬拖著在街頭盲目亂撞,那「呼呼」的風聲從她耳旁掃過,隨著唐荷西扣住她手腕憤怒的張觸,竟那樣無端地化成一聲聲曖昧不清的耳語。她早風化的感情,卻隨風如此曖昧地兜回,教她好不驚心抗拒!  

    她懷疑哪裡不對勁了。所以,倪日昇既然找來,答應給她她所要的「保證」,她乾脆就這樣答應他……

    唐藕西沉默了一會,思索什麼似的,然後悶悶地開口:「卡門……嗯,你剛開始的時候,也曾說過,看我不很順眼——如果,那換作是我,你也會那樣對我嗎?像對荷西大哥那樣,故意破壞他和雅晴姐的感情?」  

    卡門蕭凝著臉定看住他,好一會突然綻開笑臉,燦如春花。「很難說!那得看我高不高興、心情好不好!」  

    很任性的回答,唐荷西卻像是釋懷什麼似的,難得地笑了。卡門蕭燦如春花的笑臉感染了他。  

    但立刻,他的笑容寂落下來,表情變得很嚴肅,凝重地看著卡門蕭,帶了一絲忐忑不安。  

    「嗯,卡門……」欲言又止的。「嗯,你——你真的……」  

    「有什麼就直接說出來,不要吞吞吐吐的!」卡門蕭如常的不懂體恤,不耐煩他的吞吞吐吐。  

    唐藕西被她一頓搶白,把心一橫。「好,那我就直接說——你真的要答應倪大哥,當他的……他的……」說到這裡,又軟弱下來,為她不值又埋怨、不瞭解似的。「你明知道,他是跟芙蓉姐結婚,你還——」  

    好小子!原來他躲在門外全都聽到了!  

    卡門蕭俏臉一抬,理直氣壯,甚至驕蠻,直直瞪著唐藕西,毫不饒人地說道:「好!那你說,我能怎麼辦?你要我隨便去嫁一個平凡無可取的男人,過一輩子庸碌愁苦的生活嗎?我不像你,天生命好,投胎在一個富貴豪門的世家,不必愁吃穿,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得好好的。我已經過怕了苦日子,我不要再像野孩子一樣到處流浪。我要一個安定的生活,我要榮華富貴。倪日昇他可以給我這些。你說,我為什麼不要!?」  

    「我——」唐藕西語塞、結巴起來。卡門蕭盛焰似的理直氣壯,搶白得讓他頓時無話可說。  

    「可是那樣……那樣……你不會幸福的。」在卡門蕭咄咄逼人的瞪視下,勉強擠出這句話。  

    「我只要榮華富貴就夠了。生活過得好,自然就會幸福。」卡門蕭悻悻地,強詞奪理,也不知道說的是否真心。  

    唐藕西默默地望著她。他本來就不擅言詞,在卡門蕭逼人的盛焰下,更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望著她悻然、似有不甘,略呈顯出冷漠疏離況味以及野生動物那種荒涼的眼神,內心頓然升起一股無名的熱潮。  

    他激動地靠近她,認真鄭重地說:「卡門,我跟你結婚。那樣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唐家三少夫人,你就不必為生活愁苦擔憂。卡門,我跟你結婚!你不要委屈自己去跟著倪大哥——」  

    「藕西……」卡門蕭呆了。  

    「對了!我跟你結婚!卡門,我——」  

    唐藕西大聲又重複一遍,激動得握住她的手,那門板卻傳來被人用拳頭重重一敲的不滿,「咚」地一聲,好響……「大哥……」聲音震得他們震住回頭。  

    唐荷西怒煞滿眸,沉如一頭野獸,眼神暗殺著無聲的低吼。  

    「結婚?哼!你還早得很!」發出的冷聲像頭野獸。  

    「我……」唐藕西下意識地囁嚅起來。柔弱無力的低嗚,差不多像一隻沒有反撲能力的草食軟弱動物。但他還是挺挺身,護住卡門蕭,勇敢無比地反抗唐荷西說:「我……不管大家怎麼說,我一定要跟卡……卡門結婚……」  

    唐荷西發出獸光的眼珠冰凍起來,意欲撕裂障礙物般,大踏步逼近,手臂用力一扳,將他狠狠甩推到一旁。  

    「這件事,你少攪和!」  

    「大哥——」唐藕西還要抗辨,唐荷西霍然逼退他,沉冷、陰狠、森肅的、不容他反抗的威脅。「你敢不聽,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大哥?……」怎麼回事?唐藕西納悶不解且疑惑。唐荷西好像忘了他們是兄弟,跟他有仇似的,難道——他轉頭去看卡門蕭。  

    會是那樣嗎?  

    他們兩人不是互相憎厭仇視?怎麼……如果真是那樣——那麼,跟倪雅晴的事怎麼辦?  

    「好!藕西,我答應你!我跟你結婚——」一直默不作聲的卡門蕭,突然兀地大聲宣告。  

    唐藕西張大了眼,多少吃驚。唐荷西則幾乎是立刻地、受神經自主地扭頭盯住卡門蕭,丟下唐藕西,一步步地逼近她,逼近到她的身前,幾乎是面對著面的,呼氣在她臉上,由內心深處逼發出一聲錐心的低吼:「你敢!?」  

    卡門蕭揚起臉回瞪著他,抿緊了嘴,一臉倔強的氣質。  

    「你給我聽著——」唐荷西眼神可怕極了,接近猙獰,一字一字由深喉裡逼出來:「沒有我的允許,絕不准你恣意任為。這裡是唐家,在唐家,我就是一切!你得聽我的!」  

    「那你娶我好了!」卡門蕭輕蔑地傲高下巴,挑釁著。「既然你說你就是一切,你就證明給我看啊!如果你敢這麼做,我不但聽你的命令,而且絕對臣服。」不服輸的眼神,倔強挑釁地看穿進他幽冷的眼珠裡。  

    「卡門……」唐藕西憂心忡忡,不懂卡門蕭為何如此挑釁倔強。她在挑戰唐荷西的權威,但那對她根本沒有好處。  

    他明白唐荷西的為人。他雖然是他大哥,但惹惱他,對誰都沒有好處。唐荷西的個性,不輕易被挑釁,然而一旦被挑惱,後果往往難以想像。  

    「你也配!?」唐荷西慢慢地、冷冷地、尖利無情地深深刺了卡門蕭一刀。  

    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卡門蕭內心深處流了出來;會痛、會刺、會割動、使她跳動的心變虛空……她就那樣,動也不動,面無表情地站著,直到風吹一陣一陣,將她風化散形,再凝固成結,成為一具哀傷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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