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洲的星空下 第七章
    女人的眼淚,果然算得上是一項武器。舒馬茲楊雖然不會沒事衝著我笑,但不親切的態度已經從「很」度的極數隨為常度的極數。

    如果他能繼續保持這種「人性」的態度,我想我倒不介意伏在他胸膛上多哭幾次。不過,「眼淚」這種非常性的武器其實不能多用,只有在非常時候才能使用也才能發揮作用。

    不管怎樣,這就好像破冰時刻,柏林的低溫感覺起來不再那麼寒颼颼。

    現在舒馬茲楊要我改彈漢農的練習曲,曲調不美不說,彈得又教人手指發痛。但我就像時鐘嘀答嘀答,把節拍抓得一精二准。

    舒馬茲楊沒浪費口舌稱讚,我自己也不覺得得意。以前我彈的音樂,就像潑墨;現在的音符,卻像精鐘錶機械,一板一眼,精良十准。

    不過,除了練習曲,舒馬茲楊也允許我彈一些技巧難度較低的樂曲。底盤功夫不穩,招式學得再多再精準,也只會流於花稍。舒馬茲楊這樣「磨」我,我也不能說什麼了。

    多年前我看過舒馬茲楊的演奏實況錄影。舒馬茲楊的音樂乾淨清歷,不拖泥帶水。技巧當然是好的,火候十足,但絕不是精鍾機械那樣一滴一跳。他的音樂像古中國的詩,聲韻齊動,卻又不拘泥於平仄,時有破格;在謹守格律的躍動下,充滿飛揚的詩意。

    就是那種在日耳曼民族一板一眼的精確技巧中,蘊含的古中國流動飛揚,甚至哀美綿纏的詩意,使得他一手遮蔽了歐陸、甚至世界樂壇的半邊天。

    我不是說,屬於古中國的一切一定都是好的。但漢文字,字字有它自己獨特的境界意涵,詩詞所顯的意境絕對是獨步的。我讀英詩,即使浪漫如雪萊之流,也抵不過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哀美。什麼情什麼愛都沒說,但那濃濃的情感滿滿從字裡行間流瀉出來。舒馬茲楊的音樂帶著如此的詩意,使得他的音樂也是獨步的。

    只是,那都過去了。他要我彈漢濃,不允許我把鋼琴彈得像一幅潑墨。

    上完課,我忍不住。「我還要彈練習曲彈到什麼時候?」

    他藐我一眼。「還早。等你把漢濃的彈熟了再說。」

    「我覺得我已經掌握得很好——」

    「你『覺得』沒有用,我『覺得』才算數。」一句話就駁回了我。

    我總覺得,他對我有偏見,束縛特多。

    「舒馬茲楊先生,」我又不知死活,「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本來就不是親切的人,但你似乎對我特別有偏見。你不喜歡東方人?」我沒說他對我的態度差勁,算是懂得修辭了。

    「我有必要喜歡嗎?」舒馬茲楊來一手反詰。

    「我沒那麼說。不過,如果報導沒錯,舒馬茲楊先生,令尊的母親應該來自東方。」

    舒馬茲楊眉梢一挑,一副「那又怎麼樣」。

    我識時務,閉上了嘴巴收拾東西。

    舒馬茲楊突然問:「當初曼因坦教授為什麼會收你?」

    「你又欠了教授什麼人情?」我不想回答。

    沒有道理他問什麼我就一定要回什麼。

    「你這是交換?」他沉下臉。

    「一問還一問,這很公平。」不知道別的學生是怎麼同他相處的。跟舒馬茲楊,我總覺得跟敵人對峙差不多,和跟曼因坦教授時完全不一樣。我對曼因坦教授充滿崇敬;教授像我父親祖父一樣,我是又敬又愛。

    不是說我不尊敬舒馬茲楊,我沒那麼勢利。雖然他的輝煌已經過去,雖然跟在他門下我心底是有點不情願,雖然樂評家對他的褒貶不一,批評他江郎才盡;我是願意接受的,可是他那個人像刺蝟一樣,我也就無法由衷的,像崇敬曼因坦教授那樣崇敬他。

    不用說發表新作,我甚至沒聽舒馬茲楊彈過一首完整的曲子。習武的人不練功,還算什麼大家?不進也退。

    所以不能怪我。我對前景充滿懷疑。

    「不要跟我講條件。」舒馬茲楊口氣陰,表情也陰。

    想起來,我沒看他眉開眼笑過。

    「曼因坦教授是我父母的恩師。」我不跟他僵持了。「不過,教授說我的音樂有我自己的靈魂。」

    舒馬茲楊哼一聲。我不知道那聲「哼」是不是在說我原來是靠「關係」。我的臉全紅了。

    「沒事的話,我先告退了。」我知道我的臉皮都僵了。一邊說,一邊已經移動腳步。

    「我欠曼因坦教授人情,是因為——」舒馬茲楊突然開口,我心中「啊」一下,自然停下腳步回首。他沒看我。「我最落魄的時候,教授收留了我。」

    心臟不規則的跳動,沒想到舒馬茲楊真的會說。

    我不是說,因為這是沒有人知道的秘密,而是,想不到。當年舒馬茲楊突然沉寂下來,大家都在猜,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當然,流言一堆,但全是捕風捉影,當事人完全不曾置一詞。

    這時,我也有點尷尬。我覺得我好像偷窺了什麼,比上回撞見舒馬茲楊在辦公室和女人親熱擁吻還尷尬。

    但聽了也就聽了。我吶吶地:「嗯,呃,我……先走了。」

    「不問『為什麼』了?」舒馬茲楊竟語帶諷刺,鄙夷的目光朝我射來,「你不是一直不情願跟我這種過氣的人物學習?不滿足一下心裡的疑惑,你平衡得了嗎?」

    「我——我沒有!」我脹紫臉。原來他全看在眼裡,心裡在對我不屑。但就像這樣,硬著頭皮,死我也不承認。

    我真的沒有那麼勢利。但想跟好一點、有名氣一點的名家學習是人性,十個有十個會這麼期望,苛求我實在沒道理。

    不過,舒馬茲楊也沒冤枉我,所以我除了抵賴不承認,不能再多說其它。舒馬茲楊目光如刀,一刀一刀在將我凌遲;為了保身,我顧不了後果,甚至有點沒廉恥,說:

    「曼因坦教授很推崇你,說你十分有才華。他要我別理會樂評家對你的那些批評,要我好好跟著你。我相信教授的話,所以我也——嗯,相信你。你是個好老師,我從以前就很崇拜你。嗯,所以我才特地從維也納來柏林。我會好好努力,不會辜負你對我的期望。我很榮幸能追隨你學習的,舒馬茲楊先生——」

    我拚命想掩飾,舒馬茲楊的表情卻除了鄙視就再沒有其它。所以我就住了口。

    連想討好他都自取其辱,我還能怎麼樣。

    「你還真敢說,劉理兒。」舒馬茲楊毫不顧我的顏面,冷又帶刺狠狠給了我一耳光。「崇拜?我看你是走投無路,不得已只好委屈窩在我這種過氣的傢伙門下。」

    我覺得臉頰又熱又辣。舒馬茲楊那個無形的耳光甩得我肌肉都僵了。

    「不是這樣的。」我否認到底,對直了他的眼。

    不能退縮,這時候絕對不能退縮,也不能把目光-開。我直直看著他,相對了起碼三分鐘,就快要熬不過去,準備放棄,舒馬茲楊突然說:

    「算了。」他移開美麗的藍眼睛,不再理我。

    是前帳一筆勾銷的意思,我想。

    我悄悄鬆口氣,對著舒馬茲楊的背說:

    「也許你不相信我。不過,曼因坦教授真的很推崇你的,舒馬茲楊先生。」

    皇天在上,這一刻我真的不是存心討好他,只是就事論事。曼因坦教授的確是對舒馬茲楊另眼相看的。

    舒馬茲楊回頭,目光沒有流動,沒有漣波。

    「你如果太閒,就留下來再練琴一小時。」顯然,他不想聽那些。

    我搖頭。彈了一上午的漢農,我的手指在發痛。而且,我肚子餓,我想去吃午飯。

    我也許不應該再三心二意。給我一首舒馬茲楊彈的完整的曲子,也許我就不會再三心二意。

    「你為什麼不再公演演奏,甚至放棄了演奏?」這樣想,我就脫口出來。

    舒馬茲楊臉色瞬時大變,寒罩了霜。那個變速極為快速,不到一秒的時間,烏雲籠天,天地暗了色。

    不必看他那青黑的臉色,一脫口我就知道又完了。

    這一次我更識時務,不等他咆哮或攆人,夾緊了手臂,匆匆落荒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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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我到柏林這麼久還沒看過電影,王淨興匆匆的拉了我往電影院報到。

    德語發音,看得有些吃力。鏡頭不等人,我沒有要求他們重來一遍的機會。

    看完電影,我們跑去吃中國菜。王淨點完菜,我便笑說:「這麼奢侈,會被上天給懲罰。」

    才說完,真的就受處罰。我的目光穿過王淨的肩膀落在後方一面牆上,就不能動了。

    「怎麼了?」王淨問。

    「沒有。」柏林這麼大,這樣就遇到杜介廷和章芷蕙。

    「沒有才怪。」王淨回頭,也看到了。

    她並不真正見過杜介廷,也不詳知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從我的反應,光猜就猜得出來。

    章芷蕙當作沒看見我,杜介廷倒是走過來了。

    「理兒。」杜介廷還是一派高大斯文,寬闊的胸膛曾有我繾綣過的痕跡。

    「你也來了。好巧。」我對他笑,比我們在一起的任何時候都甜。

    我簡單介紹王淨。杜介廷很客氣,口氣溫和的與我寒暄數句,又問我好不好,聽我說很好,才戀戀不捨似走開。

    「你未免也太冷靜了吧。」王淨喝著茶,佩服我的「無動於衷」。

    我笑。突然說一句不相干。「我母親大人說,美麗的女子比較容易過活。」

    「沒這回事。除非你懂得用美色當武器。」

    「原來。難怪我過得這麼顛簸。」

    「但這也要天時地利人和,還要學習。」

    當女人還要學習。我第一次聽到。

    「別氣餒。你長得不比她差。」王淨想安慰我。

    「我沒有她溫婉纖柔。」我說。

    我們要的炒飯上來了。王淨揮筷子說:「這裡是歐洲,不需要溫婉纖柔。」

    我又笑。「王淨,你可以改念心理了,改行當心理咨詢師。」

    「不成,回國後沒前途。」王淨回得一板一眼。

    她的炒飯已經「破土」了。我瞪著盤子,一下子沒胃口。

    牆那邊,章芷蕙在喂杜介廷吃一隻龍蝦;杜介廷笑吟吟的吃龍蝦,吃她纖纖的手。

    「怎麼不吃?」王淨抬頭。

    「沒胃口。」我把東西推開,「你慢慢吃,我想先回去。」

    「可是,你東西都還沒吃——」

    「你吃,吃不完就打包帶回家。我要先走了——」

    「不行。」王淨按住我的手。「你現在走的話就輸了,會顯得很淒慘。至少要再待十五分鐘。」

    「王淨——」

    「還有,最少也要把湯喝掉。」

    於是,我把湯喝完,又坐了十五分鐘,王淨才放我離開。我推開門的時候,杜介廷正拿著面紙替章芷蕙擦拭掉嘴角邊的殘渣。

    閉上眼我也知道,下一步杜介廷的手指會停在她軟軟的嘴唇上,輕輕劃劃著,然後探過身在那唇上輕啄一下。

    一定是這樣不會錯。以前我們一起吃飯時,他都是這麼對我……

    我忍不住回頭。果然,杜介廷修長的手指正劃著章芷蕙紅紅的嘴唇。

    心裡頭是有點酸。我不想回公寓,走了幾個街口,冷到發僵了,才上地鐵。

    去練漢農吧。

    今天的功課還沒做。就算天塌下來了,琴還是要練的。我大概就只剩下這個。

    地鐵裡有暖氣,我還是覺得冷。都三月多了,柏林的春天還沒有來。

    冷  冷  冷

    練完琴,天已經黑了。

    時間其實還不晚,但殘冬,北溫帶的夜晚總是黑得比較快。

    週末黃昏,應該沒人在辦公。經過舒馬茲楊的辦公室時,裡頭的燈火微微亮。

    我早學會不要太好奇;就算裡頭有小偷也不關我的事。再者,上回撞見的浪漫電影鏡頭不怎麼好消化,所以我筆直走過去。

    我不是在演浪漫愛情劇,但幾番和舒馬茲楊這樣偶然的交集,未免巧合得可以拿去寫傳奇。「巧合」是戲劇中最不真實但浪漫必要的元素,我覺得好像被編寫在一部小說中似的。

    這麼想,我腳步就踉蹌,悶哼一聲,被人扯了又推開腳似,險險跌倒。

    我連忙蹲下。「喀喀」兩聲,被踢翻的垃圾桶翻身倒在我前面,垃圾滾了一地。

    辦公室的門打開,舒馬茲楊有形的臉孔探出來。

    「是你。」他沒訝異,倚著門框,手上拿了一瓶白蘭地。

    隔著有點距離,但我似乎聞到他一身酒氣。

    「進來。」他轉身進去,一邊仰頭喝了一大口白蘭地。

    我應該沒妨礙到他什麼才對。這樣想,心中一寬,打個招呼應該就可以走人。

    「舒馬茲楊先生——」

    「進來。」他不多廢話。

    我只好進去。舒馬茲楊斜坐在高背椅上,兩條長腿高高擱在辦公桌上,咕嚕喝著白蘭地。地上已經有好幾個空酒瓶,四下散躺著。

    但他似乎還沒醉。瞪我的眼光還相當清醒。

    「你這時候還在這裡做什麼?」

    「練琴。」

    「練琴?漢農?」

    「除了漢農我還能彈什麼?」我反詰。

    舒馬茲楊嗤一聲。「你可以彈蕭邦,彈貝多芬,彈巴哈,或者彈我舒馬茲楊!」

    他每說一句就喝一大口酒,手上的白蘭地早已經干了。我看他又抓了一瓶威士忌,忍不住說:

    「不要再喝了。」

    他當然不會聽我的,自顧喝他的,反睨我一眼。

    我不知道舒馬茲楊也有這樣的一面。多嘴問:「你心情不好?」

    他哼一聲。「心情好就不能喝酒?」

    「心情好喝的是香檳、葡萄酒。」會一個人喝威士忌的多半喝悶酒,心情不會好。

    「這是誰規定的?」舒馬茲楊諷笑。

    「這是常識。夠了,不要再喝了。」他那種灌酒的方式,不醉也吐。

    「你以為我會聽你的?」

    「當然不會。不過你這樣會醉。」

    「醉了關你什麼事?」

    「我不想跟一個酒精中毒的人學習。」

    舒馬茲楊起身朝我走來。我發現他腳步有些搖晃。

    他湊向我看了一會,吐了我一臉酒氣。「那麼儘管請便。」

    他是喝得夠多,但講話還能這麼尖刻,顯然還有足夠的理智意識。不過,再喝下去就不一定了。

    「舒馬茲楊先生——」

    舒馬茲楊踉蹌一下,我下意識扶他,他甩開我的手。

    「我去找警衛來——」

    「你敢!」他使勁抓住我。

    他抓得很用力,整個陷入我皮肉裡。十分的痛。

    我皺眉想把他的手拿開。我不是來跟他演文藝劇的。

    他突然甩下我,抓起外套走出去。

    「你要去哪裡?舒馬茲楊先生——」我錯愕一下,反射追出去。

    舒馬茲楊沒理我,搖搖晃晃走往停車場。

    我抽口氣。喝成這樣,他還敢開車!

    「舒馬茲楊先生!」我按住車門口。

    「你幹什麼?」藍眼珠眼神輕微的渙散,目光還是很冷。

    他來抓我的手,想甩開它;我抵在車門前,他轉而按上我的肩膀,使力想扳開。

    我知道我多管閒事。肩膀的痛立刻使我決定放棄,可是我才剛移動身子,舒馬茲楊整個人就朝我仆下來。

    **       **       **

    不用想我也知道這是個苦差事。

    計程車司機看來是東歐移民,德語講得比我還不靈光。我意思要他幫忙,但我才下車,吃力的站都站不穩,他老大就像怕被搶劫般沒命的飛車逃開。

    我一手抓住舒馬茲楊的手臂,橫過肩膀;一手扶住他的背。舒馬茲楊高大的身材實在不是在開玩笑,我就好像扛了一座泰山在身上。他整個身體的重量全都壓向我,我的腰簡直彎曲得快歪掉。

    「小心!你還能走吧?舒馬茲楊先生。」舒馬茲楊實在太重了,我的肩膀幾乎都垮了。扛著他,走一步,便歪著退兩步。想想「泰山壓頂」的況境,差不多就是那樣。

    他唔一聲,壓著我的力量輕一些,像醒了。

    除了剛將他塞上計程車開頭的那十秒鐘,他算清醒的指示司機一個地址,這全程他都這樣沉重得像一顆硬石頭。

    我原想把他塞進計程車就了事,可是司機不依,怕麻煩,堅持要我跟進去扛舒馬茲楊這塊石頭。我跟計程車司機怎麼講都講不通,最後就變成這樣了。

    大門內廳房有個穿制服的管理員,我拍拍門上玻璃,一邊提高聲音叫喊。

    「舒馬茲楊先生!」那人上前開門,顯然是認識舒馬茲楊。

    「他喝醉了。」我將舒馬茲楊「移交」給他。「麻煩你了。」

    擺脫了舒馬茲楊,我全身輕鬆。我想已經沒有我的事,卻不料舒馬茲楊竟抓著我的手不放。

    門房說:「請問你是舒馬茲楊先生的朋友?這位小姐,還是請你跟我一道上去。」

    「可是——」可是這不關我的事。

    不相干也變相干,被舒馬茲楊那樣抓著手。

    好不容易將舒馬茲楊扛進他的公寓後,我已經喘不過氣。他喃喃要求,我只好去廚房找水。再出來,門房已經不見人影。

    他居然把舒馬茲楊丟給我!就不怕我趁機洗劫。

    「舒馬茲楊先生,你要的水。」端了杯水,還得伺候他喝下。

    舒馬茲楊的公寓起碼有我住的公寓兩倍大。光是客廳,就差不多是我們的小廳加上臥房那麼大。因為大,光是站在那,空蕩的寒氣讓我起雞皮疙瘩。

    舒馬茲楊喝了水就攤在沙發上。他全身黑,看著就像一頭昏死了的豹子。

    「舒馬茲楊先生,」我試著喊他。「你不能睡在這裡,會著涼的。」三月天,我睡覺還要開暖氣,舒馬茲楊若這副德性躺到明天早上,保證一定傷風。

    而且,他喝醉了。多少人就這樣在醉中凍死的。

    當然,舒馬茲楊不是路邊野漢,我這個比喻純屬杞人憂天。

    「舒馬茲楊先生——」叫不醒,我乾脆推他。

    舒馬茲楊半睜眼。「是你……」掙扎著似乎想坐起來。

    那個咕噥十分含糊,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有稍微清醒。

    「舒馬茲楊先生……」我又叫他。話聲沒落,舒馬茲楊猛然翻身彎趴向前,我以為怎麼了,嘩啦哇啦,舒馬茲楊猛不防嘔吐起來。

    我來不及抽身。他吐得唏壢嘩啦,一大半吐在我身上,一小半在地毯和矮几上,另一半則陳跡在沙發上。

    多半是酒臭。他似乎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

    「舒馬茲楊先生!」舒馬茲楊像死人一樣,身體一半掛在沙發上,一半攤在地毯上。

    顧不得他了。

    我匆匆將自己清理乾淨,把矮几和沙發及地毯上的渣漬擦拭掉。很麻煩。起碼花了快一個鐘頭的時間,我才處理妥當;又提了溫水,幫舒馬茲楊擦臉擦手。

    夠周到了。到最後,我幾乎都苦笑出來。

    就在我以為都差不多時,舒馬茲楊又嘔吐起來。我趕緊搶垃圾桶過來,簡直如臨大敵。不過,這一次他多半乾嘔。這樣,我又幫他擦拭一次手臉。

    不知道舒馬茲楊酒醒後會不會記得這一切?找了我這麼多麻煩,他是應該感激我的,雖然我根本不是自願的。

    舒馬茲楊太重,我搬不動,所以我任他躺在沙發上,把所有我能找到的毛毯、被子全堆在他身上,又將暖氣開到最大。等了半小時,確定他睡著了才離開。

    我怎麼想都想不通。舒馬茲楊這樣的人物,可算是天之驕子了,但天之驕子也有藉酒澆愁的時候。舒馬茲楊喝得那麼多,喝到吐,實在令我不懂。日子這麼不好過,我有時都覺得我很有資格去醉酒了,也沒有爛醉過,舒馬茲楊又是為什麼?

    不過,我不是那種有旺盛的好奇心及求知慾的美少女。我只希望舒馬茲楊不要酒精中毒或成為慣性酗酒者。不是我勢利,可我實在不得不擔心。

    這晚上,我腦中充滿了舒馬茲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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