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純情 第三章
    才剛放暑假,天氣就更熱了。今年的「知了」似乎比往年更吵,它們均奮力地想將這一生的璀璨,盡速釋放在這七月的艷陽下。  

    「明威,明天你爸和你媽就要來了,麻麻叫你今晚住在這裡。」趙意中端了一杯檸檬汁,走進庭院。  

    樹蔭下的狄明威捧著厚厚的一本書,正聚精會神地埋首在書-當中,神情有些入迷。  

    趙意中走近他身旁坐著;她知道他聽到她說的話了,並不急著催促。她側頭看他一眼,他的神情非常專注,不禁使她大感好奇。  

    究竟是甚麼書?居然能讓他看得這麼專心,整個人幾乎都要栽在書裡頭了!她把檸檬汁放在地上,-過臉探看。  

    「你在看甚麼書?這麼專心!」

    這一探頭,卻攪亂了狄明威的心思;他-上書,對她微微一笑。她看到書名是《西楚霸王》。  

    「你看這做甚麼?是指定讀物嗎?」趙意中奇怪地問。  

    「不是,只是隨便看看。」狄明威把書擱在一旁,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趙意中別過臉,她實在不喜歡他這個表情。  

    「喏!這是麻麻要我拿來給你的。」她將檸檬汁遞給他。  

    「謝謝!」

    「麻麻還說,外面太陽大,要你別在院子裡待太久,會中暑的!」

    「嗯!」狄明威應了一聲,喝了幾口檸檬汁,然後將杯子搖一搖,又遞還給趙意中。  

    趙意中接過手,「咕-、咕-」喝去了一大半,再將杯子遞給狄明威;狄明威又喝了幾口。這一傳一遞間非常自然,看得出他們已習慣這樣的不分你我。  

    「明威……」趙意中說:「你這樣天天待在屋子裡,不曾覺得很無聊嗎?我快悶死了!」

    「怎麼會?」

    「怎麼不會?」她往草地上一躺,雙手交疊枕在腦後。「麻麻不准我隨便出門,不准我到河邊去,也不准我爬樹下打球,不准--哎!不管我要做甚麼,統統都不准!成天叫我待在屋子裡,我都快悶死了!」

    「麻麻是為你好;你整天往外跑,她擔心你身體吃不消。」狄明威被她挺無奈的語氣惹出笑意。  

    「算了!如果這叫關心的話,我倒寧願她少注意我一點。你最好了,一個人住,自由自在,麻麻也不會囉嗦你。」

    「是嗎?」意外地,狄明威的聲音有些蒼。  

    當初狄明威一個人下鄉來就學時,狄伯伯和狄媽媽倒是很放心,但意中的麻麻卻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頭租房子住,本來堅持要他搬到趙家來,不過意中的爺爺和父親卻認為男孩子若能養成勇敢、堅強和獨立那是最好的。但麻麻仍然不放心,最後折中,讓狄明威每個-末都到趙家來,麻麻才不再堅持;但還是認為他一個人住,乏人照顧,常常埋怨意中的爺爺和父親太冷漠,一點都不關心他。  

    尤其,當時他才十四歲。  

    趙意中一直想不通,狄明威為甚麼要放著都市的明星國中不讀,轉學到這鄉下學校來?而且,以他的成績要考上省中絕對沒有問題,他竟然-省中而選差強人意的「西野高中」。  

    不像她,完全是因為名校沒指望了,才勉強擠進「西高」的。  

    「我真-慕你!狄伯伯對你真放心,完全信任你,你可以隨自己的意思去做你想做的事。」趙意中翻個身,改用手肘支地,側-著面向狄明威。  

    「不完全是這樣的。爸爸雖然信任我,但還是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不能做的事情還是不能做。就像叔叔對意中一樣,有所為,有所不能為。」狄明威婉言解釋。  

    趙意中翻了個白眼,歎口氣,重新躺下,拔了株草放進嘴裡嚼動,又半弓著腿說:「說得也是,狄伯伯和我爸爸的人生觀雖然不同,個性倒是很像,難怪他們的友誼會愈老愈堅固。」

    狄家和趙家的「淵源」,少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狄明威的父親和意中的父親是多年的好朋友而已。  

    他們兩人是高中同班同學,個性相近,意氣相投;意中的爺爺也非常喜歡狄明威的父親,幾乎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  

    狄家二老早逝,意中的爺爺便資助狄明威父親完成學業。兩人雙雙考上醫學院,北上就讀。而後,狄明威父親棄犀醫從科學,意中的爺爺也沒反對,一直默默支持他。  

    意中的父親學成返鄉繼承家業,而狄明威的父親則留在都市裡發展。但他總把趙家當成自己的故鄉,每年蟬聲高鳴的時候,總會帶著妻小回鄉探望意中的爺爺和父親,十幾年來也不曾改變,只除了那年夏天……

    「意中!」狄明威叫了她一聲,俯下身看她。「你在想甚麼?想得這麼出神?」  

    他的臉靠她靠得很近,這個舉動著實叫趙意中嚇了一跳。她第一次覺得他們可以如此這般靠近,甚至她都可以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氣息了。  

    「怎麼了?我嚇到你了嗎?」狄明威仍保持相同的姿勢。  

    真的!靠得好近!  

    這麼近--她覺得她快昏厥了--

    「沒--沒--」她知道她一定臉紅了。  

    「那就好!」狄明威微微一笑,直起身子,退靠到樹幹邊,問道:「你剛才在想甚麼?怎麼想得那麼出神?」

    「哦!沒甚麼。」趙意中飛快地坐了起來。  

    項平一定看到了!看到她和明威……

    項平,拜託你……她覺得她的心臟跳得好快!  

    狄明威從來不曾跟她提起項平的事;但她知道--他知道項平,知道在她心裡面的那個項平。他只是不說,但他甚麼都知道。  

    因為項平的緣故,他們的關係變得很近又很遠;因為項平的關係,命運製造了他們的相逢。  

    項平走了之後,卻留下了一個「造化弄人」。

    「意中!」狄明威輕輕推她。  

    他們的「關係」是那麼地親近,但他們連手部沒有碰過。雖然從狄明威下鄉開始,他們的「關係」就「注定」了,但項平卻一直存在他們之間。他們從來沒有像力才那樣親近過,所以她也就從來不知道,狄明威是從甚麼時候起,週身已充滿了誘人的氣息。  

    她不知道她該怎麼對頂平說,該怎麼對頂平解釋她和狄明威的「關係」,這一切,項平一定都看見了!  

    這麼多年了,她仍然不習慣告訴項平有關明威的事;項平微笑的臉,常常化成天的輪廓,老是在盛夏時節,不斷告訴她「知了」、「知了」。  

    真的!她不知道她該怎麼封項平說。  

    「意中!」狄明威又輕輕喚她一聲。「進屋子裡去吧!這裡越來越熱了。」  

    「哦!」她輕輕點頭,默默站起身來。  

    因為陽光太強,她站起來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腳步沒站穩,踉蹌幾下,眼看著就快要倒下去了,狄明威卻及時伸手抱住她。  

    「啊!謝謝!」她的雙頰立刻飛過一抹夕紅。  

    她又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了!這種感覺好陌生!似乎不再像是她當年在吹著陰風、染著黯淡的夕顏的曠地裡,初見面的那個小男孩了……

    甚麼時候開始,他有了那麼大的腕力,大到足以支撐住她全身的重量?她完全不曉得!  

    那麼靠近她的狄明威,在在散發的那種陌生的氣息,這--就是她--她的……

    她口吃了!  

    「意中!明威!」麻麻的叫聲從屋子裡傳出來。「意中!你到底是怎麼了?我叫你叫明威進屋子裡來,怎麼叫這麼久?你到底跟明成說了沒……」

    聲音嘎然而止--麻麻站在屋-下,半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表情十分呆。  

    「麻麻。」狄明威放開趙意中,神色和平常一樣,並沒有多作解釋的意思。  

    最尷尬的人是麻麻,她一直覺得自己撞見了不該見的;所以她竭力保持若無其事的模樣,又慇勤地招呼起狄明威。  

    「明威,快進屋子裡來!外面這麼熱,小心中暑了!」

    「知道了,麻麻。」狄明威彎身拾起那本厚厚的「西楚霸王」,托在手中,頂著陽光走進屋裡。  

    麻麻回頭望望他的背影,再轉頭看看趙意中。  

    「剛才--麻麻……」趙意中呢喃著想解釋些甚麼。「剛才我……那個……絆倒了,所以……所以……明威他……」

    「好了,不用再說了!快進來吧!」麻麻打斷她的話,自顧地轉身就進屋裡去了。  

    隨後的整個下午,趙意中總覺得麻麻的目光如影隨形,有意無意地。她的兩顆眼珠子總跟隨著她和狄明威打轉;而且,眼神中彷-若有所思。  

    晚飯過後,意中的父親跟往常一般,埋首在晚報裡;爺爺則夥同狄明威煮茶品茗;趙意中則坐在門-上,和小黑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耍。  

    蟬聲還在樹枝上高聲說「知了」,喋喋不休。麻麻邊搖著扇子邊偕著意中的母親從廚房走了出來。她先瞅了一眼狄明威,又瞥了趙意中一眼,才開口問意中的父親說:「東-,你看我們是不是該給意中和明威辦個公開的宴會了?我看差不多是時候了。」

    意中的父親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母親,似乎不明-她的話意。爺爺、意中的母親也都疑惑地看向麻麻。趙意中更是困窘極了,尷尬地說:「麻麻,你怎麼突然……」

    她窘得說不下去;不知為甚麼,她覺得自己很難堪。  

    「是啊!媽,怎麼突然……」意中的父親和爺爺對看一眼。  

    「不是突然,只是時候到了。」麻麻慢條斯理的說道。  

    意中的父親搖搖頭,報紙仍抓在手上,口氣平淡地說:「還早嘛!孩子們都還小,再說他們的關係不都已經確定了嗎?哪裡還需要辦甚麼宴會!」

    「話不能這麼說!雖然這婚事兩家都認定、也約束好了,但是,該有的形式,還是不能免除。」

    「但是,」意中的母親也說話了。「媽,意中跟明威現在都還在唸書,而且他們還只是個高中生……」

    「這有甚麼關係?時代不一樣了,大家的觀念也新穎許多,公開了反而不會被說閒話。」

    麻麻言之成理,轉向爺爺尋求支持說:「你說是不是?爺爺?」

    爺爺沉吟了一會,轉頭問狄明成說:「明威,你說呢?關於麻麻的提議,你有甚麼看法沒有?」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狄明威;趙意中更是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心臟一直「璞通、撲通」的跳。  

    狄明威的表情仍然很平靜,溫柔的笑臉也一如往常。他盤膝坐在地板上,雙手擱在膝-上,順服地說:「我沒意見,麻麻和爺爺做主就好。」

    他怎麼可以沒意見?這是他的終身大事呢!怎麼能夠不表示任何意見?趙意中急得想大叫,卻更加覺得尷尬和難堪。  

    麻麻搖著扇子捕風,聽伙明威這麼說,開心地說道:「明威也答應,那就好了!這件事就這麼-定,等建平夫婦兩來了以後,再商量挑個日子。」

    「麻麻!」趙意中忍不住了。她跟狄明威一點都不相配,而且,她還有項平!  

    麻麻根本不理她,瞇看眼看狄明威,無限欣慰地說:「真是太好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明威以後就是趙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了。實在太好了!」

    趙意中滿臉-得通紅。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她和狄明威的「關係」早就「約定」好了,他們也以這樣的「關係」相處了好幾年,麻麻此時提及,她為甚麼會覺得這麼不安?  

    麻麻不知道她還有項平……

    麻麻不許她提起項平的事,尤其是在明威面前。  

    所以,她和明威的事,她也就不敢告訴項平。  

    項平啊!項平,他總在她身邊陪著她;不論她遇到任何煩惱或受到任何挫折與委屈,只要有項平在,她就覺得安心。有甚麼事,她都會跟項平說;但有一件事,她卻無法跟項平說……

    「意中,別再跟小黑玩了!真是的,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明威,來,吃點心,別光是喝茶,茶會刮胃的……」

    狄明成是她的未婚夫。  

    七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和建平伯伯做了這樣的約定。那時候才七歲的她,當然不會有任何異議;因為「未婚夫」這三個字,在她懵懂不解世事的天真裡,就跟小黑說的話一樣深-,且不具任何意義。  

    爺爺對於父親那麼早就-定她的終身大事,感到詫異。他常說意中就像魏祖曹孟德,才識、雄略和魄力,都不是尋常男子所能懂得的。但儘管意中的父親-定得太貿然,他也從未批評過他的-定,只是順其自然。  

    麻麻對於趙家無子繼承家業一事,總感到深深的遺憾,所以對於意中的父親的-定,對於「趙-小兒科」將來有人繼承一事,感到非常的欣慰。  

    每年,蟬聲高鳴的時候,建平伯伯就會帶著妻小到-,兩個一樣粗野的小孩被配成一對,捉蟬捕蝶,幸福得不識人間的愁滋味。  

    但命運似乎已經在冥冥中底定了--如果,沒有那年夏天,沒有發生那件事……

    那年夏天--就在她十歲的那年夏天,項平留下了一個「相逢」,留下了一個「造化弄人」……

    吱--吱吱吱……吱吱吱……

    蟬聲又在高亢地唱著「知了」了。  

    兩家都互相承認孩子的未婚身份--這早已是約定好的事了,所以對於這個「注定」的關係,他們兩人都沒有任何異議。  

    麻麻本來還擔心狄明威會不答應,而且不願承認這-「婚約」;因為,狄家和趙家的「約定」,沒有道理束縛他。  

    但是,他卻接受了。  

    十歲的那年夏天,她站在暮降後的病房外吹著陰風,染著黯淡光彩的夕顏的曠地裡,隔著窗初次遇見他。而躺在病床上的他,也隔著窗,不發一語地望著她……

    就像現在一樣四目對峙著。  

    趙意中驀然一驚,連忙低下頭,去握小黑的腳。小黑大概累了,不想再跟她玩握手的遊戲,無精打采地縮回前腳,軟叭叭地躺在她的腳邊。

    項平啊項平!為甚麼你要留下這樣一個「相逢」?  

    「意中!」麻麻在喊。「別再跟小黑玩了!快去洗澡,記得幫明威鋪床!」  

    趙意中「哦」了一聲,拖著腳步上樓。  

    經過狄明威身旁時,他突然起身說:「我自己來鋪就可以了。麻麻、爺爺、叔叔、嬸嬸,我跟意中先上樓去。」

    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瞭解狄明威。狄明威像是寬闊的大海,適合揚帆乘風破浪去,但卻擱淺在她窄小的沙洲裡。  

    難道,他真那麼宿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接受安排?

    「明威!」上樓後,趙意中低下頭,兩手不斷地絞弄著衣擺,期期艾艾地說:「麻麻剛剛說的--呃,如果你覺得……那個……嗯,沒關係……我……我會跟麻麻說……說的……」

    這時樓下響起了電話聲,「鈴鈴」的電話聲伴著屋外的蟬聲,聲聲-漾在屋子裡。狄明威站立在廊上,長廊的光線太黯淡,他臉上掛的是否還是那一抹溫和的笑?趙意中此刻並無心看明白。  

    「意中,我……」

    「明威!明威!」麻麻扯開嗓子朝樓上大喊,聲音是驚天動地。「明威,快下來!你爸爸出事了……」

    吱--吱吱吱吱……

    蟬聲還在鳴叫,似乎要劃破盛夏的長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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