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蕩巴比倫 第十五章
    這個冬天,比任何氣象報告專家預期的都要來得寒冷。合歡山早早飄下了雪,就連台北盆地周圍幾個小山丘,也降下了潔白的雪。

    雪像花一樣,漫山飄絮。風吹來,寒意入骨,像針一樣地在刺,由冷而冰,痛到失去感覺的麻木。

    我天天守在美花家的大門外,-立在寒風中渴侍她能偶爾探出臉,接受我的道歉原諒我。然而大門總是緊掩,堅厚冷冰冰的默示拒絕的絕斷。

    美花絲毫不肯原諒我。我寫給她的信總是原封地退回,打給她的電話也總是在我開口的第一聲就被掛斷。她不肯聽我任何解釋、接受我任何道歉。

    「七月,求求你,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我在寒流來襲,刺骨冰冷幾近零度的深夜中,拖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回到住的地方。楊冷青頂著暴風,-立在門前,守候著我回來。

    「不,我一定要求美花原諒我……」我搖頭,身體突然一軟,往下倒去。他急忙扶住我,又痛又急又不-地咆哮:

    「這樣還不夠嗎?你到底還要做到怎麼樣的程度!你這樣求她,她還不肯原諒,你又何必再折磨自己!」

    「不,我必需求她原諒我……」我勉強穩住自己,推開楊冷青說:「你回去,不要再來了。」

    「你以為這樣就能解-一切嗎?我愛的人是你,即使你離開我,我愛的人仍然是你,絕不會再回到美花身旁。我是不可能再愛上美花的,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不!你走!你是屬於美花的……」我開門進去,才走了兩步,身體一沉,往前摔倒下去。

    「七月!」楊冷青叫了一聲,太保和波斯在我身畔低低嗚叫不已。

    那聲音離我越來越遠,逐漸消溺,像悲哀的斷魂。

    以後的時刻我只覺得我彷-處在水火的交融中,時冷時熱。好多顏色慘白的夢,黑夜的迷離中,許些幽靈似的沒有面容的輪廓,不斷張合著無聲的哭叫吶喊。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模糊中,我似乎聽見志誠的焦慮。

    好像有人一直在我身旁守護,握著我的手,熾熱的深情一直在慰湯著我逐漸失去溫度的心。從遙遠遙遠的地方傳來微弱的聲音,回音似地的縹緲,有人在對我呼喚。

    我記得那聲音,冷冽清清,一直牽繫著我的心。那是楊冷青--

    「七月,你醒了!太好了!」睜開第一眼,我看見的是楊冷青焦急、安慰又釋懷的臉。他的眼睛佈滿血絲,滿-的-渣,顯得很憔悴。

    「我怎麼了?這裡是哪裡?」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稍稍掙扎想起身。

    「好好躺著休息別動!」楊冷青忙扶著我躺著,不讓我起來。「這裡是醫院,你發高燒昏迷了兩天。現在沒事了,好好休息,很快就會康復。」

    昏迷了兩天?那些時冷時熱,處在冰冷火熱交熬中的感覺原來都是病魔的緣故。

    楊冷青怔怔地看著我,緊緊握住我的手,激動地吻了又吻。他的吻觸好熱,傳達著他深厚真摯的感情。

    「太好了,你沒事!醫生說倘若遲了一步,就有轉成肺炎的危險。這兩天你高燒昏迷不醒,我真的好擔心,怕你會離開我……」

    看著他憔悴的臉、擔心的表情,我覺得又感動又不。他對我的情是如此深厚,但偏偏造化如此弄人,我們相愛,卻成了罪過。

    「對不起,害你擔心了。」我伸手想觸摸他的臉,卻覺得非常吃力,他握住我的手移到他臉龐。「謝謝你,一直在身旁照顧我。」

    我微微喘氣。高燒剛退,我覺得身體非常虛弱。

    「別想太多,好好休息,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

    我對他微微一笑,覺得很疲倦,輕輕閉上眼休息,就那樣握著他的手睡著了。

    再次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仍是楊冷青深情的臉,我的手還握著他的手,他一直沒有睡,在我身旁守護著。

    「你回去休息吧,我沒有關係了。」睡了一覺,我覺得精神好多了。

    「我不累。」

    「我真的沒有關係了,這裡有護士照顧,你不必擔心我,回去好好休息。」

    「我真的不累。」

    「別騙我,你的臉色很憔悴,一定好幾天沒好好睡過覺了。看你這樣,我心裡很難過,覺得很對不起你……」

    「傻瓜!照顧你是我的責任,你何必這麼自責!」楊冷青輕輕拂開我散曳的髮絲,動作很輕,很溫柔。

    「回去好好休息,好嗎?」我央求著。

    他凝息看著我,低頭輕輕親吻我的唇說:

    「好,我什麼都聽你的。」

    目送他離開後,疲倦又襲上心頭,我閉上眼,很快又沉沉睡著。

    我在醫院又斷續待了兩天才離開。古志誠來看我很多次,在我高燒昏迷的時候,他跟楊冷青一直在一旁照顧我。他們兩人一直沒在我面前提美花的事,我也沒提,不想辜負他們的一片心意。

    可是深深的愧疚和罪惡感一直埋在我心中。美花一天不原諒我,我一天也無法從這種罪惡感和自責中解脫。

    古志誠也許是看出我的心思,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七月,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好珍惜眼前的幸福。冷青真的很愛你,你昏迷那兩天,他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照顧你,直到你醒來了,他還是不放心。其實,他背負了很多的指責,默默承受許多的痛苦,但他不說,一心只想保護你。你發生這種事,他比誰都難過。聽我說,感情的事沒有必然的定奪,誰負心、誰背叛,即使連當事者往往也沒有資格去說。冷青保持沉默,那是他一-的溫柔,我想,關於他感情的投向,其實美花也許早就明白,只是不願去認清事實,也不願承認。」

    我從未設身處地去想過楊冷青的立場,總以為我們犯下了錯,傷害美花,受罪是應該。古志誠這時提起,我才深深感到自己太殘暴,為了自己的心情,而深深傷害了楊冷青的溫柔。

    「我明白了,謝謝你,志誠。」我說。

    門這時打開了,楊冷青提了兩籃竹編的寵物籠進來。他將籠籃打開,太保和波斯立刻跳出來。

    「累慘了,這兩個-伙又皮又不合作,一路叫個不停,還企圖脫逃,就怕我愉愉賣了它們!」

    因為剛出院,我身體尚未完全復原,還很虛弱,楊冷青擔心我一個人住在半山腰違章建築乏人照顧,所以我暫時搬來借住他的地方,連同太保、波斯也一起搬過來。

    「太保,波斯!」太保和波斯跳出牢籠,立刻圍著我,親熱地搖甩尾巴撒嬌。我親親它們,微笑說:「想我嗎?我也好想你們。我不在的時候乖不乖?有沒有好好聽話?太保,你有沒有闖禍?波斯,你有沒有好好看著太保?我知道你們很擔心我,我現在沒事了!」

    「七月,你對它們說了一大堆,它們聽得懂嗎?」古志誠微笑說:「別太興奮,你才剛出院,還必須好好休息。」

    「算了吧,志誠,她不會聽的。七月對她這兩隻寶貝貓比對我還好,她可以不跟我講話,卻不能不和她的寶貝貓聊天。就因為她這麼寵它們,那只流氓貓才會那麼無法無天。」

    「流氓貓?」

    「就是太保啦!名副其實,總讓我恨得牙癢癢的!」

    古志誠笑起來,逗逗太保,然後說:

    「我記得你一向不喜歡貓,七月偏偏愛貓如命,想來你是在劫難逃。」他開了句玩笑,收住笑說:「我該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們。七月,好好休息,別太勉強,有什麼事讓冷青去做就好。」

    「嗯,再見。」

    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和楊冷青。他凝視我片刻,輕輕擁住我說:

    「答應我,不要離開我。」

    「你對我這麼好,我怎麼-得離開你!」我也伸手擁住他,「對不起,我只考慮到自己的心情,忽略你的感受。你心裡一定比我還痛苦,我卻那樣傷害你--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有你這些話,我什麼痛苦都能忍受!」楊冷青先是微微一震,然後帶點哽咽,吐露-心的話。

    我們在偏午陽光的禮讚中,擁抱著彼此,以吻為誓,互許愛的承諾。

    之後一個星期,我的身體慢慢康復,只是臉色仍然蒼白。楊冷青-了好些參藥補料給我喝,慢慢的,我的臉色增添了許些紅潤,氣色如新。

    殘冬的氣息仍舊寒冷。一個下午,我懶懶躺在沙發上,和楊冷青有一搭沒一搭地商量著晚上要吃什麼,眼睛盯著電視,漫不經心地。楊冷青正在翻-一篇英文稿,也不是很認真在對話上。

    「吃火鍋好了,這種天氣適合吃火鍋。」我說。

    「嗯……好……我沒意見。」楊冷青咿咿呀呀的,忙著-稿,跟本沒注意聽我說話。

    「算了,天氣太冷了,還是留在屋子裡隨便弄點吃的就好了。」

    「嗯……好……隨便……」楊冷青一逕地說好,連頭都沒抬。

    等他終於將稿子-好,他伸個懶腰,回頭問我:

    「晚上吃什麼好?已經快五點了,我肚子有點餓。」

    「你剛剛不是說隨便煮包速食麵就好了?」我惡作劇-他,臉上卻不動聲色。

    「真的?」他信以為真。「我真的這麼說了?我一定是趕著工作趕糊塗了。」

    看他那模樣,我不禁笑出來。

    「騙你的啦!」我笑說:「你那麼聰明,怎會這麼好騙?」

    「因為你是最可愛的小騙子。」

    他說得理所當然,笑瞇瞇的,我卻不好意思地臉紅,趕緊轉個話題,說:

    「吃火鍋好嗎?我們買火鍋料理回來自己煮。」

    「好。」他一口答應,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進口袋摸了摸,像是在確認什麼。

    「你在做什麼?」我不禁好奇。

    「確定我們能順利買回一鍋料理。」他掏出皮夾晃了晃。

    這是我病後第一次上街,四處仍充滿擁擠的人潮。忠孝東路黃金街,汲滿了青春少年用力浪-的花花年少。

    我跟楊冷青走到百貨公司的超級市場,他負責推車,我負責選料,但我每選一樣食料,他總是有意見,囉哩囉嗦,煩人得不得了。

    「你實在很煩咄,意見那麼多!」我有點惱,埋怨他一句。

    他不以為忤,輕輕一笑,把我手上已選好的高麗菜放回冷凍庫中,換了一束小白菜,取笑我說:

    「你實在是個差勁的廚師。高麗菜性冷,對你身體不好,而且也不易熟爛,少有人拿它當火鍋料;小白菜一湯就能食用,纖維素又豐富,又好吃,而且也比較營養。」

    我沒話說了,舉白旗投降,演變到最後,他全權選料,我只偶爾提出一丁點意見。

    「應該都買齊了,想想看,還有什麼沒買?」整個鮮肉、蔬果、冷凍食品區逛過一圈後,楊冷青看看推車裡的一堆食物,問我還有沒有什麼想買的東西遺漏了。

    「我想沒有了。」我一時想不起來,搖頭說:「走吧!想到了再說。」

    快到出口結帳櫃-時,看看推車中的小白菜,我腦中突然如電光一閃,叫了一聲說:

    「啊!冬粉,我忘記買冬粉了!你先去排-結帳,我回頭去買!」

    吃火鍋,我喜歡在各式的料理中混灑一些冬粉絲,像-魚翅一樣。少了冬粉,感覺上味道就不是那麼好。

    我飛快跑回去,在琳琅滿目的貨架上找尋冬粉,嘴裡還不斷——有詞吟哦著:

    「冬粉,冬粉,到底躲在那裡!」手指快速在貨架上滑過,以免眼睛看了遺漏。

    「找到了!」

    在貨架最下端,躲在雞蛋面身後的小角落,我終於找到我要的冬粉。我拿了兩小包,轉身想離開時,走道另一頭正往我站的地方走來的那兩人,令我血液霎時凍結,生根釘在地上無法移動。

    「美花……」我全身的血液,包括思考,完全凝住。

    她看到我,正和她身旁雷婆談笑的表情立刻凝住,變得又陰又沉;入骨的恨,深刻在眼裡頭。

    「宋七月,你這個人好不要臉!」雷婆先發難,口氣尖酸又刻薄:「明知道學長和美花的關係,還-刀奪愛,搶走了學長。虧你還口口聲聲自稱是美花的好朋友,卻還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朋友的痛苦之上!總算老天有眼,讓你遭受天譴!」

    我對雷婆的一番辱罵充耳未聞,完全只在意著美花,卻覺得喉-乾澀刺痛,啞口難言。

    「你少在那裡假惺惺了!還裝得那麼誠懇,暗地裡卻淨幹些不要臉的勾當,搶別人的男朋友!」雷婆越說越不堪入耳,臉上卻一片正義-然。

    「美花……」我終於開口,回應的卻是美花充滿惡毒怨恨的眼神。那眼神令我背脊不禁一寒,但聽她說:

    「你以為你在我家門口站個幾晚,那樣裝模作樣我就會原諒你?你作夢!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美花,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不該那樣傷害你。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它就是那樣發生了,我拚命鎖住自己對冷青的感情,但它還是發生了……」

    「你不用找理由解釋,你根本就是個賊!」美花恨恨地瞪著我,「你只會裝模作樣惹人同情,你為什麼不乾脆死了算了?」

    我萬萬沒想到美花會對我說出這種話,心頭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那樣,分不清是在滴血還是心傷。

    「我到底要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我垂下頭。

    「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了我的幸福,你以為你這樣說幾句話,上天就會把所有的幸福還我?宋七月,你是我這輩子最恨的人,休想我會原諒你!」美花一個字一個字像刀一樣深深剌入我心田。她所有的恨,都由這些話傾倒在我身上,而後,和雷婆拂袖而去。

    「我會還你的。」我望著她充滿怨恨的背影,低低地呢喃。

    我慢慢走向出口,楊冷青已結好帳在外頭等我。

    「怎麼那麼久?」他隨口問,將冬粉放進袋子裡。

    「費了一點時間找。」我輕輕一語帶過。

    他不疑有它,抬起袋子,一手牽著我離開。

    看著他溫柔的笑臉,我心裡又痛又難過,還有深深的不。我原以為我能夠擺脫美花的陰影,珍惜我和楊冷青之間的愛,現在我才明白,美花眼裡頭對我的入骨的恨,將永遠——在我和楊冷青之間,永遠提醒我,我對她所造成的傷害,提醒我,我沒有資格得到如此甜蜜幸福的夢。

    我明白,如果我無法超越自己的心情,無法以坦然的心面對美花而不再感到愧疚,那麼,我將永遠也無法釋懷,罪惡感將一生牽絆著我,到最後,我連楊冷青都無法坦然面對。

    我必須離開,否則對我、對楊冷青都是一種傷害。我們相愛,就像巴比倫那座通天塔,是不被神所允許,是被神所-咒。

    如今,我必須超越那-咒,超越自己的心情,我們的愛,才能夠天長地久。

    所以,我必須離開,等到那一天,我將真正超越了自己的心情,能夠坦然的面對美花而不再覺得愧疚,我才能真正追尋、把握屬於自己的愛。

    到那時,我會再回來。

    一個星期後,我留了一封信,留下太保和波斯,就此離開楊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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