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知愛情紀事 第七章
    找個工作並不是那麼困難,只是合不合志趣罷了。胡未央攤開手中的報紙,一隻紅筆危危地懸在手上,顯得無精打采意興闌珊。

    她對范修羅那個海口誇得太滿了。搬?她能搬到那裡去?還拍胸脯保證一個月之內一定會搬──

    耶穌基督、如來神佛在上,弟子信徒在這裡深深表示懺悔,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後悔懊惱過!

    其實地方隨便找就有,只是錢的問題。堅持文學家的路線太久,沿了一身窮酸氣,厚厚一本存摺攤開來,出的多,入的少,算算不到五位數。

    歎──歎──歎歎歎──唉!

    胡未央往後一躺,重重倒在沙發上。真是──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好漢!

    電話很不識趣地響起。沒人理它,它固執地不肯罷休。

    「喂!」胡未央雙手用力一撐坐起來,抓起電話,口氣很不耐煩。

    「胡未央小姐?」

    廢話!胡未央移開話筒,瞪著眼,白那聲筒一眼。心情一不好,天下的人感覺起來都像白癡。

    她用混濁的鼻音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胡小姐,這裡是水禾出版社。我們收到了你寄來的作品,請你過來一趟好嗎?」

    「好!是的!我馬上去」胡未央樂歪了,興奮過度。

    終於遇到一家識才的出版社了!

    似她的才華,想想過去所受到的冷落,實在真是沒道理。她對自己有信心,對自己的才華更有信心。

    「水禾出版社」位在郊區,胡未央花了一點時間才到。

    「胡小姐?請坐!」負責編務的是個個子中等,戴眼鏡,很有學者氣息的中年男性,何常昱。他手上拿著胡未央的手稿,邊說邊看著:

    「胡小姐,你的文筆很不錯,寫得相當好。不過,形而上的味道太重,有點玄,讀者不容易體會到字裡行間的感情。你應該知道,本社出版宗旨在顧及大眾的需求,提供讀者休閒的閱讀情趣,所以一向著重讀者的需求和感覺。建議你改用較平實的手法,加強情節的敘述;尤其是感情方面的描寫,千萬別太抽像,最好能一眼就讓讀者感覺到那種強烈的震動。你的作品太注重抽像的內心剖析,缺乏動人感官的豐富色彩。意境夠,但太過縹遠。換個方式,以你的能力,我想絕對沒問題。」

    「你的意思是」

    何常昱微笑地把稿交還給胡未央。

    胡未央鼓滿的希望,一下子洩得精光。說了半天,結果還是給退稿,什麼嘛──

    「胡小姐,」誰知何常昱接著說:「這份稿子你帶回去稍事修改,把形而上的敘述和抽像剖析的部份用比較平實的手法描述,一星期以後交稿,可以嗎?」

    「啊?」胡未央猛然抬頭,以為她聽錯了。但何常昱親切的笑容重複說明那是真的。

    「我很欣賞你的文筆,相信你一定可以寫出扣人心弦的作品。」何常昱不吝嗇的讚美和鼓勵。

    「啊──謝謝!」胡未央苦愁多日的臉終於笑開。何常昱的話,是她這輩子聽過最受用、最中聽的讚美。

    「那麼,一個星期後交稿,可以吧?」

    「沒問題!」胡未央大聲回答。

    她一路哼著歌回到「流星別館」,心情好極了。而且攤開稿紙,馬上就著手修稿,一直工作到夜黑手酸,才想起要把這個消息通知劉森雄。

    她奔到電話旁,想想還是親自過去告訴他,噙著愉快的笑,蹦蹦地跳出門。

    平素叫她看起來特別討厭的擁擠街道和滿坑滿谷的車輛,今天看來都特別順眼。她愉快地吹著口哨,步伐輕鬆地走到劉森雄住的公寓大廈社區。

    她哼著歌走進電梯,對以奇怪眼光打量她的人全都報以不予追究的微笑。今天她心情好,就算是罵她瘋子或神經病,她也不會生氣。

    她輕輕按門鈴,倚在門邊等著。

    過了一會,門才打開。她沒注意到劉森雄看到她時那種帶著複雜的眼色,邊走進去邊高興的說:

    「森雄,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一定沒想到!我的──」

    胡未央劈叭地說著,乍見到裡頭還有別人在,話聲嘎然斷氣,立在當場,忘了要說什麼。

    沙發中坐著的人站起來,對胡未央柔靜地點頭一笑;一張扁平臉,柔弱得像風,輕輕拂向劉森雄,笑裡帶著怨、帶點幽。

    「溫小姐」好半天,胡未央才輕輕吐出這句話。

    溫純純柔柔又是一笑,輕輕又是一點頭,對劉森雄說:

    「胡小姐來了,那麼我就告辭了。對不起,冒昧打擾了。」

    說話的同時,她殷切地望著劉森雄。

    「我送你到樓下。」劉森雄眼微微一垂,迴避了溫純純的凝視。

    溫純純柔目黯淡下來,露出明顯的失望。她輕輕搖頭,掠了胡未央一眼說:

    「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打擾了,再見!」

    最後一句話是對胡未央說的,胡未央勉強微笑,笑得卻很僵硬。

    她敏感地覺得事情有些異常。溫純純看著劉森雄時,眼裡流露的愛慕和渴盼很不尋常;而且一點也沒有刻意掩飾,雖然很含蓄,但那種殷切卻瞞不了人。

    「你剛剛說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我?」劉森雄一如平常的模樣,溫和地倒給她一杯水,坐在他慣常坐的位置,側對著胡未央。

    他習慣和胡未央側對而坐。這個習慣從他認識胡未央開始,一直沒有改變。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消息,只是,有家出版社願意用我的稿子了。」胡未央先前滿腔的歡喜己變得意興闌珊,很不起勁。

    「真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辦得到!」劉森雄顯得比她還高興。

    但歡欣的氣氛很快就被沈默溶掉。胡未央一直陷在沈默中,考慮著該不該問劉森雄有關於「那件事」。

    說真的,她很在意溫純純的出現。上回她看到的那一幕又清晰的回到她腦中,她無法不介意。

    「森雄,那個溫小姐常到這裡嗎?」考慮了很久,她還是決定釋清心中的疑惑。

    「來過幾次。」劉森雄側低著頭回答。

    「那──你們──」吞吐了半天,最重要的話,胡未央還是問不出來。

    劉森雄看看她,困難地開口說:

    「未央,我──」

    「算了!別說了!我不想知道!」胡未央突然而起一種鴕鳥心態,搖手阻止劉森雄說下去。

    「但是我──」

    「別說了!是我不好,我不該問的!」胡未央微笑說:「我回去了。你不必送我,我自己下去。」

    真是的!沒想到她會是這麼小心眼的女孩。胡未央對自己的行徑感到愚蠢又可笑。

    就算是劉森雄和溫純純之間真有什麼,她又能怎麼樣?她一點爭風吃醋的立場都沒有!

    「糟糕!忘了跟他提搬家的事!」

    走出公寓大廈後,胡未央想起一直沒跟劉森雄提這件事,匆匆又趕上樓──卻又看見一幕讓她全身血液冷卻凍結的畫面。

    那是電影中常見的熱情擁吻畫面。十分鐘以前對她柔弱地微笑告辭的溫純純,一反忐忑不安的小女人姿態,大膽又熱情地摟著劉森雄,兩片唇像塗了蜜一樣緊黏在一起,不時地相互舔了又舔。

    天啊!

    胡未央清楚地聽到自己心中傳來鏗鏘一聲,玻璃做的心被打碎了,割著脆弱的顫動,滲出一絲的血。

    「未央!」劉森雄抬頭發現她,驚訝地叫出來,隨即露出歉疚、尷尬、難堪和不知該如何的表情。

    溫純純伏在劉森雄懷裡,只手攀著他的肩膀,回過臉來。她朝胡未央示威般地一笑,沾潤的雙唇鮮艷得像胡未央心頭悄悄在滴的血。

    「未央──」胡未央退了一步,劉森雄急切地又喊了她一聲。

    她回頭看了劉森雄一眼,突然恨起他那溫和純情的臉,情意深摯的表情。

    她掉頭衝下樓梯,聽見劉森雄不斷地在身後喊著她。但他沒有追來,顯然陷入左右為難的矛盾中。

    沒想到愛情這元麼脆弱,禁不起一點誘惑!

    胡未央盲撞地在街上奔跑,覺得無比的荒謬。王德琳她們對她的警告猶言在耳,她還認為她們把愛情說得太現實,結果──

    多可笑!

    她轉入慣常去的酒吧,一杯接一杯喝著嗆人的伏特加。酒保要為她加苦艾酒,她不肯,要醉就要喝這種燃燒會成烈火的純釀酒。

    荒謬!

    她不停地想著這句話。

    人生是由一連串荒謬寫成的,愛情、學業、事業──偶然與邂逅,隨機與謀合,列成了一張張的命牌,排成了紫薇斗數中一道道的命運宮。

    哲學就是整個人生,人生卻是這一杯看起來淡得像水的伏特加,無色,無味、無止境的火辣

    什麼嘛!去他的愛情!

    胡未央縱情的狂笑,縱情的喝酒,有些自暴自棄,一點點自尋墮落的味道。

    為失戀醉酒是最沒出息的事,她才不是那種窩囊的女孩。她只是只是迫切需要醉一場;醒來後,她才能重新釐清舊有的關係。

    但她身上的錢不夠她這樣揮霍,她又沒地方可去;醉意四分,就跟隨著腳步回「流星別館」。

    「流星別館」暗如它境外的夜,胡未央費力地推開門,步伐不穩,絆到腳跟而差點跌倒;她索性踢掉鞋子,省得累贅絆腳。

    「終於回來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你這個女人,未免太放蕩了!」

    黑暗中突然傳出冷漠傲慢的男人聲音,像責備妻子那般,口氣充滿了不滿。

    胡未央顛顛倒倒地轉身,將臉湊過去,努力地想看清楚坐在黑暗中的那個人。她越靠靠近,幾乎將臉貼近那人影了,才看清楚那個人是誰。

    「又是你!你又來這裡做什麼!」她一開口,全是嗆人的酒氣。

    「你喝酒了?」范修羅嫌惡地推開她。

    他不推還好,一推,胡未央站不穩,又沒有依附的東西,前撲後仰掙扎了一會,最後撲倒在范修羅的身上。

    「對──對不起──」她努力掙扎起來,往後頭走去。

    客房旁的小偏廳有一列酒櫃,擺了一大櫥好酒。她需要好好的醉一場,她要把那些酒統統都喝光。

    「你做什麼?」范修羅看她抱一堆酒回客廳,吃驚地從沙發中站起來。

    「喝酒。」胡未央話含在嘴裡,口齒不清。她把懷中的酒一古腦兒丟進沙發,開了一瓶,頭一仰就咕嚕喝一大口,順手抓了一瓶遞給范修羅說:

    「喏!喝酒!陪我-一杯!」

    「我不是來這裡-酒的!」范修羅把她的手打開,氣急敗壞。

    他擬好了一肚子的計畫對付胡未央,結果胡未央卻出乎他意料,喝得爛醉回來,不按牌理地亂鬧一通,打亂了他原先的計畫,浪費他一晚上的時間空等不說,還被她薰了一身的酒氣,越想越叫他生氣。

    「你不喝,我自己喝。』胡未央倒在沙發上。

    她不知打那裡找到一隻大酒杯,以喝啤酒的灌法,咕嚕地灌著威士忌。范修羅看得又驚又氣,奪下她手中的酒和酒杯說:

    「你以為是在喝啤酒啊!白白糟蹋一櫥的好酒!」

    胡未央薄有五分醉,行路顛顛倒倒,但卻不鬧酒。她自顧又找了一隻啤酒杯,開了一瓶陳年紹興。

    范修羅又過來想搶走她手中的酒,她不依,兩人扭成一團。范修羅畢竟是高大力壯,沒幾秒鐘就擺平了胡未央。

    「你這個女人!」他推開癱在他身上的胡未央,口氣很凶。「沒事喝什麼酒!還喝得爛醉,像什麼話嘛!」

    他一生氣,眉頭總是鎖得很緊,但有時情緒一變,鎖緊的雙眉又讓人覺得有絲絲的情感。

    胡未央瞪眼看看他,傾頭半瞇眼,咯咯笑起來說︰

    「你為什麼生氣?我得罪你了嗎?告訴你,我不怕!」她揮手踢腳,掙扎地坐起來,傾向范修羅。「他很溫柔呢,可是溫柔又怎麼樣?──差勁!差勁!就長了一張溫柔的臉騙人!你知不知道?我比她更單純呢!可是別人又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什麼嘛──去!我才不在乎!」她口齒不清,亂七八糟地說些語焉不詳的情緒。范修羅根本不知道她和劉森雄以及溫純純之間發生的事,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只當她是胡言亂語。

    「離我遠一點!」他將不斷靠傾過來的胡未央嫌惡地推得遠遠的。「你一向不是很跋扈的嗎?氣焰那麼盛,我還以為你多銳利,原來不過如此!」

    胡未央根本沒在注意他的那些刻薄的冷言冷語,追著酒,只想痛快的醉一場。

    不過才五分醉,她的意識談不上說是很模糊,只是平衡感差了一點,步伐老是不穩,顛顛倒倒的,老是感覺到屋子在轉。

    「范修羅,你不讓我喝酒,那麼,你說,你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范修羅生氣地瞪她一眼。他才懶得跟一個爛醉的女人說話。他沈著臉,不理胡未央焦距不清的目光。

    「算了!」胡未央蹣跚地爬起來,蹣跚地上樓,手中端著一瓶酒。

    她只要有酒就好。今晚她一定要痛快的大醉一場,她迫切的想大醉一場。

    「喂!你去那裡?」范修羅跟上樓梯叫問。

    「睡覺啊!」胡未央咧嘴一笑,揚揚手,甩甩手中的酒。

    「你──」范修羅眉頭一皺,冷嘲的話到嘴邊,突然嚥回喉中,露出陰險的表情說:「好!你要喝酒是不是?我就陪你喝個夠!」

    他打算灌醉胡未央,看她醜態百出,再趁此奚落諷刺她,讓她在他面前再也無法那麼放肆,乖乖地收起那種令他討厭的、刺眼的凌人氣焰。

    一進胡未央的房間,他的目光先被角落裡堆到與床齊高的小土墩吸引,拿起最上頭那份,隨便翻了兩頁,打鼻子哼了一聲,不屑地丟回牆角說:

    「哼!什麼才華,淨會寫些風花雪月、鴛鴦蝴蝶!」

    「你在嘀咕什麼?喏,這杯給你。乾杯!」胡未央把盛得滿滿的一杯威士忌遞給范修羅,自己也盛了一大杯。

    范修羅眉頭又皺起來。他詛咒一聲,一口氣把酒喝光。

    胡未央滿意地笑了。她將一大杯的威士忌喝盡,又倒了滿滿一大杯給范修羅;然後嘻嘻一笑,倒靠在床上,就著瓶口,像灌白開水一樣,引長了脖子喝猛酒。

    「喂!你這女人──」范修羅看她那種喝法,心中有氣。她太不將他放在眼裡了,眼中就只有酒。

    喝吧!醉死她!看她以後還敢不敢那麼囂張!他陰險地揚起嘴角。

    但這樣看著女人喝酒,又叫他覺得氣悶。他從樓下又帶上一瓶威士忌,自斟自飲,一邊陰險地盯著胡未央。

    「喂,范修羅,你──一直盯──盯著我做──做什麼?」喝完了手中的酒,胡未央已顯得醉態可掬。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范修羅面前,叉著腰看著他,卻搖搖晃晃地連站都站不穩。

    「是你在看我,不是我在看你。」范修羅冷笑一聲。這個女人喝得差不多了。

    他站起來,屋子突然在旋轉。他心中一驚,極力穩住心神。過了一會,才發現是酒精在作怪。

    「你怎麼了?來!再喝一杯──」胡未央搖晃著欺近范修羅,范修羅伸手推了她一把,她顛顛地退了幾步,搖頭晃腦,嘴裡咕噥著,撲倒在床上,喃喃說:

    「算了你不愛喝我自己喝呃──」

    酒精發酵,她只覺得世界一直在打轉,眼底發茫。

    然後,她感到有什麼事物撲倒在她身上,壓著她的背脊和腳踝,疊在她身上。

    她呻吟了一聲,想掙脫那個重量,翻過身,推開壓在她身上的負擔。但那人隨即又靠近她,緊緊箝住她。

    「你做什麼?放──開我!」胡未央努力張開眼。那人影看起來怎麼好像范修羅?

    房間內變得好熱,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她掙扎地起來想開窗透氣,被范修羅拉回床畔。然後她倒在柔軟的床上,范修羅的身影像夢魘般壓向她──

    她只覺得自己深深陷入一潭無底的深淵中。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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