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流年 第二章
    曖昧的禮物

    我怎麼也沒想到,

    我回報你的禮物,

    竟然是好幾年的思念糾纏。

              

    星期一進了教室後,我當作沒有看見阿吉,依然看我的書。準備第一堂課。

    當作沒有看見他,並不表示我就不會看到他,我還是知道他一直回過頭來看著我,那樣的目光我不想去深究,因為我只會因此發毛而已。

    他最好不要來找我說話,也不要來解釋任何事情,既定印象已經存在了,而我懶得去花心思改變。

    第一堂課是賴子的數學課,果然,他一上課就當眾問我星期六下午怎麼不見人影,也沒有請假。

    「我身體不是很舒服,所以先回家了。」我站了起來,恭敬地回答。

    「那也要跟老師請個假啊,唉……」

    賴子真的是個好好先生,他知道我這個學生的脾氣,也大概猜得到我不是真的因為身體不舒服所以蹺了自習時間,就是因為他瞭解我,所以也不多為難我,只是揮揮手叫我坐下。

    我坐下來以前,還是不小心看到阿吉的眼睛了,他的眼睛裡有著深深的無奈。

    我知道我星期六的行為讓他受傷了,喜歡的人因為被自己告白了,就扭頭跑得不見人影,要是我也會傷心,宛如自己是牛鬼蛇神似的。

    要是我,我絕對不會做出這種毫無把握、甚至是不可能成真的事情,因為我實在是太愛面子了,我根本就受不了被拒絕。

    因此我雖然想躲著阿吉、刻意逃避,但是我還是很欽佩他的勇氣,因為他不只要有被拒絕的勇氣,還要有更大的勇氣繼續面對跟我同班、天天見面的日子。

    一整個早上,阿吉的事情或是課堂上的講解,都無法分散我的另一個心思。

    我的提袋裡裝著鄭明宏的制服,我不但用手刷洗,還特地泡了香噴噴的柔軟精,連媽媽都訝異於我的勤奮,只是她不知道這是另一個男孩子的制服就是了,如果她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聯合起爸爸來質問我。

    我該什麼時候拿給鄭明宏呢?整個早上我都在想這個問題,想著想著,就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如果被我的死賞看到,不知道她會怎麼想?

    照理說國中女生應該要有「死黨」這樣的人在身邊,我也有,但是我的死黨大部分的時間並不跟我談郭富城或是木村拓哉,也不在意張學友的歌好不好聽,我甚至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小虎隊。

    她是一個有時間就看書,不然就回家彈鋼琴當作休息的好學生、好女兒,也是我在功課上的對手。

    「廖若姿」這個名字總是跟我在考試名次裡上下交替著,我們之所以會當死黨,也是因為在功課上,更是死對頭。

    一直到升上國三為止,除了數學、理化、英文等跟課業有關的事情,我們什麼都不會多談。我的青春聽起來似乎有點淒慘。甚至到了枯燥乏味的地步吧?

    但其實一點都不,除了要應付阿吉對我的惡作劇,還有班上大大小小的幹部事宜之外,我根本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經營什麼其他的。

    所以鄭明宏的闖入對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也是我陌生的新世界,而這一切,我更不會對廖若姿提起,她根本不會感興趣的,說不定當我告訴她後,她還會冷冷地諷刺我呢。

    但是不等我自己跟她提起,中午她就來到我的座位邊,盯著正在努力加餐飯的我。

    「你心不在焉喔。」她一貫冷靜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裡,聽來特別恐怖。

    這個聰明的冰山美女讓我沒有了食慾,我放下湯匙,想要假裝若無其事地矇混過關。

    「我身體還是有點不舒服,所以……」

    「不會呀,我看你的臉色還不錯,而且便當也快吃完了。」她拿起我的湯匙,敲了敲我那差不多已經空了的便當盒。

    「我是敗絮其中。」我企圖用這句成語逃避。

    「是呀,都敗在這裡了。」她用另一隻手指著我的胸口。「潘曉湘,我可不是笨蛋,這幾個月你下了課都在幹嘛,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喔……」

    「我沒有幹嘛啊,休息也不行?」

    「唷,風雨無阻地趴在陽台上休息?」廖若姿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你乾脆把課桌椅搬到走廊上去好啦。噢,不對……」她頓了頓,笑得更賊了,「應該搬到二一五去。」

    嚇?一聽到「二一五」我整個人跳了起來,她怎麼會知道?

    「唉?我猜對了?」她也一臉訝異貌,但我認為她是裝出來,「哪一個?哪一個?」

    「奇怪……」我斜著眼睛看她,「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八卦?」

    廖若姿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拍拍我的肩膀,笑了笑,然後就離開了我的座位。

    這種感覺很不好,非常的差勁。

    我就像是被脫光了衣服站在別人面前,讓人一覽無遺似的,為什麼廖若姿會知道這件事情?不說她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好了,光是說出那個班級就可以嚇壞我了,每個年級都有二十班,為什麼她偏偏挑中了二年十五班?

    如果要以我趴在陽台上的行為來看,了不起過濾掉一年級跟二年級的某些班級,這樣說來還是有二一十個班級可以猜測,廖若姿是怎麼知道的?

    為什麼、為什麼?

    但是我必須先擱下這個問題,因為午休的五分鐘預備鐘聲響起了,如果我再不去二一五教室,就要等到下午了。而下午有課間小考,我是分不開身的,若要等到放學,我沒有把握確定二年級的鄭明宏會留下來晚自習。

    什麼也不能多想了,也不想去注意阿吉或是廖若姿注意我的目光,我拿了提袋就走出教室,直奔二一五。

    準備午睡的學生們還是聚集在走廊上談天,我一如以往。帶著忐忑的心情來到乙棟,慢慢走到二一五前。我遠遠地就看見了顏秀明,她也看到我了,對我招招手。

    「學姐,又要來找導師啊,真辛苦。」顏秀明的笑容好甜,我真羨慕她的可愛大方。

    「不是……我是在找你們班的……鄭……鄭明宏。」我希望我的臉沒有紅才好。

    「找他?咦?有什麼事情嗎?」顏秀明有了疑問,但是並沒有多餘的表情出現。

    「我有東西要還給他,他在嗎?」我抓緊了手中的提袋,心裡想著絕對不能讓別人看見我要還給鄭明宏的是什麼,不然誤會就大了。

    「他今天沒有來上課耶,可能下午才會來吧。」顏秀明也沒有多問,依然笑吟吟地。

    「沒有來?」我愣了愣,是怎麼了?缺課是很嚴重的事,會影響到將來的甄試成績。

    「是啊,他請了病假。」

    「那……那我明天再來好了。」病假?

    「他下午如果來了,要不要我幫你轉交?」顏秀明很熱心地準備跟我拿手上的提袋。

    我緊緊地抓住提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別人轉交,更何況我根本就沒有密封,太容易被誤解了。

    「不……不用了,我自己交給他比較好。」

    「噢……」顏秀明察覺到我的不自然,臉上開始有些懷疑,但是也沒有再多問。

    當午睡的鐘聲終於響起時,我還站在丙棟的販賣機前面,這裡是上星期阿吉跟我告白的地方,而鄭明宏就站在這裡。

    他站在這裡的時候,眼裡的我是什麼樣子的呢?那時候的我一定是一臉驚慌,根本談不上什麼可愛;而背對著他的阿吉,又有著怎麼樣悲傷的背影?這樣的我跟阿吉,看起來……是不是很容易讓人誤會?

    搖搖頭,捶一捶,他都聽見我的拒絕了,還有什麼誤會可言呢?但是……我怎麼也忘不掉鄭明宏那尷尬的表情。現在想來,我覺得那是誤闖八卦的無奈吧。

    一般調皮的人如果遇到這種狀況,在上星期六那樣的談話裡多多少少會好奇地提起,但是鄭明宏沒有,是因為他已經成熟到覺得沒必要追問八卦,還是因為不關已事?

    這兩種心態不都是一樣的嗎?對鄭明宏來說,這根本不值得他關心,因為我不過是個陌生的學姐,他看到的是偶發的他人事件。

    我敲敲自己的頭,歎了一口氣,準備回去午睡。

    「學姐,你頭還在痛嗎?」

    雖然聲音沙啞很多,但是我還是一聽就知道是誰,這聲音在上星期六還好好地跟我談了一下午的天。

    「你……你不是請假?」我訝異地看著背著書包,已經穿上外套的鄭明宏,緩緩地從校門直達丙棟的大階梯走來,他看起來有點虛弱。

    「是啊,但是下午有考試,想想還是來了。」他咳了幾聲,笑了笑,眼鏡底下的眼睛有著血絲。「不過我還是來不及到教室吃便當,因為中午的公車實在不好等。」

    「怎麼不在家裡吃?你怎麼會生病了?是感冒嗎?」我的問題還真多。

    「我家裡沒人在,我的便當是自助餐店買來的,」他晃了晃了手中的塑膠袋,「星期六回去後喉嚨就開始痛,星期天就爬不起來了。」

    一定是因為我穿了他的制服,加上他也淋了點雨才會這樣的,頓時我的表情充滿了愧疚。

    「對不起……要不是我穿你的制服回去……」

    「唉呀,學姐別這麼說,我自己沒鍛煉好才會容易生病,這是男孩子的恥辱哩。」他笑了笑,「對了,學姐怎麼還不回教室?午休了喔。」

    「我本來是要拿制服還你的,」我晃了晃提袋,拿到他面前,「不過你同學說你請假了,本來想明天再交給你……」

    「謝謝。」他笑著接下了提袋。

    任務達成,我空著手,也覺得心裡有點空,突然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我該回教室了,」我看看週遭,注意有沒有老師接近,免得被吼著進教室,「你也快點回去把便當吃一吃吧,下午還要上課哩。」

    鄭明宏低頭看著手上的便當好幾秒,抬起頭來。

    「我不想回教室吃,大家都在午睡,我在教室裡吃便當,這……怪怪的。」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學姐,如果不想午睡的話。要不要陪我去工藝教室吃飯?」

    「啊?」我呆了一會兒,這才搞清楚他在問我什麼。

    「不方便的話沒關係,我自己去。謝謝學姐羅。」他笑著搖一下我給他的提袋,準備轉身離去。

    「我陪你去。」我抓住他的書包。

              

    坐在靜謐、有著些微機油氣味的工藝教室裡,我聽著秋天的蟲鳴聲,安靜地看著我喜歡的男孩慢慢地吃著便當,有一種悠閒的感覺。

    在這樣的求學生涯裡,功課的壓力是我們無法避免的,而這樣偷閒的時光更是顯得可貴,尤其是……可以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簡直就是美妙的經歷。

    我沒有來過工藝教室,這裡屬於校園比較邊陲的地帶,教室裡瀰漫的氣味、擺設的器具……在在都顯示了這是一個男孩的血汗天地,架上擺著一些工藝成品,還貼著「某年某班某某某」這樣的紙片,我站了起來,接近那些成品。

    「這是你的?」我看到一張寫著「二年十五班鄭明宏」的紙片,貼在一個發亮的小書架上。

    小書架的莫六十公分長而已,高度不高,是那種可以安好地擺放課本的書架,上了暗紅色的油漆還有亮光漆,很像是我在傢俱店看到的紅木傢俱。

    「是啊,這是上一次的工藝作業。」他把頭從便當裡抬了起來,擦擦嘴。

    「很漂亮喔,像是傢俱店裡的成品。你應該拿到不錯的分數吧,不然怎麼會被擺在架子上」

    「就是因為太漂亮了,所以分數當然不錯啊。」他很得意地笑著,但是又像是在開玩笑,「如果我不擺在這裡的話,只怕沒有理由去拒絕一些女生。」

    「什麼意思?」

    我看著他有點為難的表情,大概可以猜出他的困擾,這也表示他剛剮說的不是玩笑話。

    「有些女生會跟我要東西,尤其是這種工藝作品……」他走了過來,站在我身邊,摸著他自己做的書架,「我不想隨便送人以免造成誤會,但是不給的話又很不好意思。」

    「哇,你這麼受歡迎喔?有誰會跟你要?」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顏秀明。

    「當然有同班的女同學啦,要用她們的家政作品跟我交換,甚至連不熟的隔壁班女生也提出這樣的要求;可是我只有一個書架啊,難不成要拆開送?」

    鄭明宏說著這些話時,沒有我想像中一般男生會有的自豪表情,而是真心的困擾。

    「你……你可以送給你喜歡的女生啊,這樣就沒有人敢說話了吧?」

    我正在耍著不聰明的心機,我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想刺探出他有沒有喜歡的女生。然而我真是多此一舉,國中生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怎麼可能沒有喜歡的對象呢?差別只在於是兩廂情願或是暗戀、以及有沒有大方地在一起而已。

    「說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可以送誰……」他的答案非常地模糊。「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個女生,收到了我的書架,你想會有什麼後果?這也是我很為難的地方啊。」

    「難不成那個女生會被群起圍攻?」我還是很想確定到底有沒有那個女生的存在。

    「群起圍攻聽起來有點恐怖,不過可能性應該會有。」

    「嘖嘖……」我不免想要嘲笑他。

    「這是什麼意思?」

    「你真是大紅人,被你喜歡上的女孩子最好把皮繃緊一點。」

    我還真希望我有機會繃緊我的皮,不過我並不把著這樣的奢望。

    「哈哈……咳,沒到這種地步啦。」鄭明宏用力咳了幾聲,但還是忍不住笑,「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女孩,保護她就是我的責任了,不是嗎?」

    「哎呀,等到那種事情發生了,你就會知道你的保護是無濟於事的。」我歎了一口氣,但是心裡也暗暗地慶幸著,看來鄭明宏的身邊還沒有讓他「想保護」的女孩出現,就連我懷疑的顏秀明都不是。

    但是那個女孩終究會出現的,那是必然的發展,但是我卻自私地不想知道、不願意看見,起碼在我畢業前,我不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學姐講得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難不成學姐正處在這樣的狀況中?」他看著我,似笑非笑的模樣,好像他知道了什麼。

    「我?沒有,這種事情到處都在發生,看多了、聽多了,也不就是那麼一回事。」

    「是這樣嗎?」他笑了笑,又咳了幾聲,回到便當旁邊,「我還以為學姐被受歡迎的男生告白了,正處在被攻擊的狀態中呢。」

    被受歡迎的男生告白了?當鄭明宏說出這句話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阿吉。阿吉的確很受歡迎,但是諒他也不敢大肆地公開他對我的表白,所以這樣的困擾我想都沒想過。從鄭明宏的嘴巴裡說出來,也不過就表示他的確聽到了那天的告白內容。

    「被告白是一回事,但是我喜歡與否又是另外一回事。」提到阿吉那件事情,我的臉色不自覺地又垮了下來。

    才短短兩三天,我是不可能馬上就忘掉那天中午的衝擊跟不悅,更何況這尷尬的狀況還被我喜歡的男生看見了,對我來說更是難堪。

    「這我可以理解。」鄭明宏也語重心長了起來,「因為喜歡,所以告白了,但是他們卻都沒有想到這麼做會對我們產生什麼樣的困擾。」

    他們?我們?感覺上,鄭明宏跟我有著一樣的心事,他的措詞彷彿已經把我放在同一個陣線上了。

    「聽你這樣說,你也被告白了?」我試探性地詢問,但是這樣一問,也等於我默認了鄭明宏他那天聽到的告白是千真萬確的。

    但是,無所謂了,反正都是事實了,而且這樣會讓我有著與他共同保有秘密的刺激感存

    只有我跟他才知道的秘密……

    「跟學姐的狀況很像喔。」他笑著回答我,「同班同學,而且也是很受歡迎的人。」

    「噢,那……該不會是……」當然,除了顏秀明之外,我也叫不出其他女孩的名字。

    「學姐知道是誰嗎?不會吧?」鄭明宏很訝異地看著我,但是隨即又像是恍然大悟的模樣,「對了,學姐認識她……」

    「顏秀明?」

    這個名字被我念出來了之後,空氣中就只剩下了沉默。

    「我跟她是絕對不可能的。」過了一會兒,鄭明宏收起沒有吃完的便當,悉卒的塑膠袋聲響讓他的話語變得很模糊。

    那麼可愛又聰明的女孩竟然也會有人不喜歡,實在是很少見。

    但是事情就是這麼難說,我相信阿吉這麼活潑的男孩子一定也很受女生歡迎,甚至會受到許多學妹的青睞,但是我跟他就是不來電,沒有那種感覺就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感情,是勉強不來的。

    「撇開我喜歡不喜歡的事情,我跟秀明不但不可能,也是不可以的。」他歎了一口氣,「她是我遠房的表妹,這種類似亂倫的事情,我沒辦法……」

    說著這些話的鄭明宏有著淡淡的哀傷,有一瞬間,我感到失落。因為那表示他並不是真的不喜歡顏秀明,而只是因為血緣的關係。

    「多遠的表妹?如果很遠的話根本就不用太介意啊。」我強打起精神鼓勵他。

    「就是因為不夠遠,所以才很麻煩。」

    麻煩……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因為表兄妹的關係,他會跟顏秀明在一起的。一想到這我不免還是難過起來。

    「所以,其實你是喜歡她的,只是因為親戚關係……」

    「不是這樣的。」他快速地回答我,讓我嚇一大跳。「嚴格說起來,這該是我拒絕她的理由,或者說是借口吧。」

    「為什麼要拒絕?她很可愛,又那麼聰明,你們會很配。」說著這些話的我,又因為他剛剛的反駁,冥冥地抱著一點希望,想用一些問句來套得「他其實不喜歡顏秀明」的結論。

    我真是可恥啊,竟然對自己喜歡的男生不斷地耍著心機。

    「那麼,學姐,」他認真地看著我,嚴肅地問我:「那位學長其實也很不錯,跟你很相配,為什麼你要拒絕他?為什麼你不喜歡他?」

    「這……就是不喜歡啊,這種事情還需要什麼明確的理由嗎?」

    「那就對了啊,我也是這樣的。」他笑了笑,「這世界上可愛、聰明的女生很多,但是不見得因此我就要喜歡上每個女孩吧,所謂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我沉默不語,試著從鄭明宏的話裡找出什麼玄機,另一方面也因為顏秀明這麼可愛的女生都沒辦法讓他看上,而讓我有著失落感。

    我已經自認為比不上顏秀明瞭,這下子又怎麼可能讓鄭明宏喜歡我?

    這些都是庸人自擾吧?基本上我跟這個學弟就是不可能的,我也告訴自己幾千幾百次了,不要妄想、不要妄想……但是因為與他接觸了,不自覺地我又不免做起這樣的春夢。

    他不是我可以觸及的異次元空間,這幾天的火花,不過是如流星般稍縱即逝的美麗而已。

    「學姐……在發呆嗎?想什麼?」

    「沒……沒事。」我努力地把思考中的憂鬱壓抑下來,換上了開朗的笑臉,然後一直摸著那個紅色的書架,企圖讓自己的行為舉止自然點。

    「看來學姐好像真的很喜歡這個書架喔?」鄭明宏走到我的身邊,拿起自己的工藝作品。

    「喜歡也沒用啊,又不是我可以拿的。」我輕鬆地笑著,說出這其實有點自嘲意味的話。

    只是,我想他不會聽出來的。

    喜歡……也是沒有用的,畢竟輪不到我,不管是書架,還是鄭明宏這個人。

    「既然學姐喜歡,那我就送給你吧。」他把書架舉到我面前來,一臉突然,「如果學姐不嫌棄這個書架的做工不夠細緻,就請收下吧。」

    「啊?這……這不好吧?」我的確是受到了驚嚇。

    「難道學姐是擔心被其他女生圍攻嗎?」他大笑了起來,「不會的,放心吧,等一下找個袋子把它裝起來,你不說,我也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

    「你該送給你喜歡的女生……」我心裡的小鹿快要撞山了!

    「沒關係的,既然我還沒有人可以送,與其留在這裡蒙上灰塵,倒不如讓學姐帶回家好好使用。」他把書架放在我手上。

    「你可以自己帶回家用啊。」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臉一定都紅了。

    「我不缺書架,真的。拜託學姐收下吧,就當作是我祝福學姐考試順利的打氣禮物吧。」

    當下午第一節課開始前,我已經把鄭明宏送給我的書架,好好地收在一個大紙袋裡,深怕被其他人發現。

    不想去理會其他人對於我中午失蹤的疑問,我只是心情大好地傻笑著。

    今天我跟他分享了許多事情,也有了彼此之間的秘密,這可以讓我好幾天都興奮地睡不著覺了。

    好心情一直保持到晚上回到家中,我把書架拿出來放在書桌上,把一些課本跟筆記放上了書架,媽媽還問這是哪裡來的?我只是簡單地說一個學弟送的。

    因為這個書架,讓我的遐想又飛了起來。

    在那麼多打轉的女孩子裡,我是最特別的一個,因為鄭明宏把他的書架——這個許多女孩子求之不得的工藝作品——送給了我。這讓我有無上的優越感。

    這是我喜歡的男生送我的禮物,為了那一句祝福,我一定要好好考試,認真地唸書。

    往後的日子我更加慇勤地趴在陽台上,鄭明宏跟他的同學依然會偶爾路過陽台下,跟以往不同的是,他會抬起頭來看看我,然後對我微笑招呼,我也會有所回應。

    我以為,就算不能滿足我的遐想,起碼,我們可以維持很好的友誼關係。

    這種自以為是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後,我還是面對了現實。

    傍晚五點多,第一堂的課後自習結束了,我準備到導師辦公室交今天的教室日誌,當然,我是一定會經過二一五教室的,還沒走近,就聽到二一五教室裡的笑聲不斷。

    我偷偷地在無人的走廊上往教室內看去,裡面有四個人,當中包括鄭明宏跟顏秀明,還有兩個男孩子。他們都收好了書包,但是依然坐在幾個空位上大聲地談天。

    我知道這樣是很不道德的,但是我還是忍不住閃過了身體,躲在門外偷聽。

    那可恥的念頭就是:會不會提到我呢?

    當然,這可能性應該不是很大,畢竟我跟他們的交集沒那麼深,跟鄭明宏的關係也沒那麼密切,會談到我簡直是奇跡。

    但是奇跡卻發生了。

    「我聽阿寬說,你的工藝作品送人了?」這是顏秀明的聲音,應該是在問著鄭明宏吧。

    「啊?他連這也告訴你?」鄭明宏的聲音還是讓我如此地熟悉,並且讓我想微笑。「是啊,我是送人了。」

    「送給誰?送給誰?」一個男生笑著追問:「是哪一班的女生這麼幸運讓你割愛?」

    「好呀,你不送我,竟然送給別人?說!到底是誰?」顏秀明也笑著逼問鄭明宏,雖然她在笑,但是我聽得出來她似乎不太高興。

    「幹嘛問這麼多啊?」鄭明宏看來是抵死都不說,「總之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拜託,男生送女生工藝作品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嗎?」顏秀明嗲聲嗲氣地要鄭明宏給一個答案,「說嘛,看在我是你表妹的份上,告訴我吧。」

    「我送東西給人家可沒有那個意思,就是因為不可能會有奇怪的意思在,所以我才會送對方的。」鄭明宏鬆了一點點口風,而我聽了卻有點難過。

    不可能會有奇怪的意思在……這表示他對我根本就不會有喜歡的感覺吧。

    早就該知道的,只是我一直還在做夢而已,站在門外,我不禁要啞然失笑。

    「你沒意思,對方可能會有意思啊。」其中一個男生說話了:「你常常做出一些引人誤會的事情,你自己都忘了啊?」

    「沒錯!就拿那個學姐來說吧,你經過人家的教室樓下就跟人家打招呼,人家會誤會的喔。」另一個男生也接腔。

    這……該不會是在說我吧?

    「你們說的是三一八的潘曉湘嗎?」顏秀明問。

    「對啊,那個功課很好的學姐,每一節下課都趴在陽台上發呆的那一個。」

    「這沒什麼吧?既然認識,打個招呼有什麼不對?要誤會什麼?」鄭明宏的口氣很不以為然。

    「唉呀,我想學姐可能很喜歡你吧!感覺上趴在那裡好像就是在等你經過。」其中一個男生下了判斷,而這個判斷打中了我的心思。

    「別鬧了,怎麼可能?」鄭明宏大笑起來,「每天趴在陽台上就是在等我?虧你們想得出來。」

    「我覺得很有可能啊,我覺得學姐看你的眼神就很不一樣哩。」顏秀明像是想到了什麼,「學姐有一次來找你,說要還你東西,那時候我就覺得怪怪的了。」

    「拜託你們不要再說了好不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們再說下去我就要發毛了。」鄭明宏用很誇張的語氣說著,像是打了個冷戰。

    此時我的心情也跌到了冰點。沒想到更讓我心寒的事情還在後面。 

    「喂,這很有意思耶,要不要來打賭,看看學姐是不是喜歡阿宏?」一個男生提出了這可怕的建議。

    「我賭一定是!」顏秀明首先回應。

    到最後,除了鄭明宏不這麼想以外,其他三個人都認為我一定喜歡他。

    「好!那我賭一定沒有!」鄭明宏竟然加入了賭局,還……「我會找機會試探她,如果不是那麼一回事,嘿嘿……你們要拿什麼來賠償我?」

    鬧哄哄,不只是二一五教室裡的四個人亂鬧成一團,連我的腦子都亂七八糟。

    我在他們離開教室前,倉皇地離開了那裡,連導師辦公室都沒有去。

    我對鄭明宏的感覺變成了他們的賭注,更讓我難過的是,鄭明宏以一種完全不在乎、好玩的態度加入了賭局,還說要來試探我……

    我有一種看走眼的感覺,這讓我的自尊受到極大的打擊,自作多情也就算了,到最後還要變成人家的笑柄跟賭注。

    該從陽台上下來了……我站在樓下,抬頭望著我的老位置,下了決定。

              

    三年級的上半學期就快要結束了,直到期末考前,我一直都沒有再遇到鄭明宏。

    嚴格說起來,不是我沒有遇到他,而是我刻意擺脫了可以見到這個人的機會。

    除了第一次邂逅、還有那個下雨的週末午後操場、午睡時間的工藝教室……我跟這個學弟之間的「相遇」都是我的刻意安排,跳出這出自導自演的戲碼後,我才看見自己與鄭明宏之間的關係其實是貧瘠得可憐。

    太強求了,我不免要這麼提醒自己。

    若不是我的強求跟妄想,我們根本就是完全沒有關係的人,別說見面了,連說上幾句話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從那個傍晚、那間教室、那一群人、那些話語後,我就決定用一種類似「消失」的姿態,不再出現於二一五的任何一人面前。

    但是這很蠢,我自以為是的「消失」應該建立在「被注意」的狀態下,但是,從來就不是那麼重要、甚至存在與否也無所謂的人事物,一旦真的不再出現後,哪有什麼「消失」的意義可言呢?

    日子一樣過去了,每個人依然穿梭在課業之間,人際關係依然時時發生在每一個角落,而我自然也進行著屬於我自己的每一個部分,不同的是,我已經下定決心,這些都跟鄭明宏的周邊不要有任何的牽連跟關係。

    「潘曉湘,賴子找你。」

    阿吉還是常常當我跟導師之間的傳聲筒,不同的是,他不再叫我「小象隊」,而是改口稱呼我的名字。

    「好,謝謝。」我客氣地回應著阿吉。

    班上許多人已經漸漸發現到阿吉與我之間的關係跟相處模式的改變,但是大家都已經國三了,光是照顧好自己的課業都沒時間了,哪有什麼閒工夫去八卦他人的私事?只是在氣氛上有著弔詭的心照不宣吧。

    我跟阿吉少了以往的促狹打鬧,取而代之的是「客套」。這對我來說是個好現象,因為這代表了短時間之內。我再也不必因為聽到那難堪的暱稱而心生不爽,也不必煩惱該怎麼逃避阿吉的愛慕跟熱情。

    因為客套,阿吉的態度與以往相比就不得不顯得冷漠了;因為客套,我就更能夠以禮貌卻又冷靜的態度回應阿吉。這是個好現象。

    我的導師賴子依然坐在二一五旁邊的辦公室裡,而我一旦受到導師的徵召還是必須前往,用怎樣的態度及腳步經過二一五的教室,原本是我很苦惱的問題,但是我的副班長解救了我。

    雖然搞不清楚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副班長是個好好先生,不會因為我的請求就表現出不耐煩的模樣,所以找導師的事情變成由他代勞。

    漸漸地,賴子也不會直接點各找我了,只因為我私底下接受他的約談時,我說我感到疲倦,當了兩年的班長,我很累,我不想當班長了。

    我很累,就連下課時間我都只想趴在桌子上,或是看自己的書,不管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再回到陽台上。

    趴在陽台上等待著某個人、看一眼也好的那種滿足,對現在的我來說是一種可恥的印記,也是別人對我的一種花癡形象描繪,我一回想就感到汗顏。

    我對說出那些話的鄭明宏感到失望,也感到害怕。我怕遇到他之後,我會露出不安跟哀怨的表情;我怕從他的眼睛裡發現他心裡對我的鄙視與嘲笑;我怕聽見他處偽應對我的話語;我怕……他真的脫口試探了我是否對他有特殊的感覺。

    一旦他的眼神、語氣、談話出現了我思考邏輯中的可怕路線時,我會更加地失望。

    我現在只是失望而已,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這是我另外一個愚蠢的想法。

    也許他會說出那樣的話,只是因為所謂的「同儕壓力」,他並不真的想那麼做吧?我不免會這麼想著,算是替他找台階下,事實上,這也是我的台階,不會讓我感覺不堪的台階。

    如果連這個台階都被打破了,那麼才是真正的絕望。

    所以我只是逃避著,並不想去製造任何讓台階破裂的機會。

    我不過才十四五歲,為什麼要這麼煩惱呢?這不是我現在該做的事情吧?這種風花雪月般的瑣事應該再晚個五六年出現才對。

    但是跟我的煩惱比起來,有人的煩惱可是大上我許多倍,甚至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範圍:

    葉瓊華是國中女生裡少見的成熟個體,她不只是長相成熟,甚至連身材都豐腴得不像是一個國中女生,大大的眼腈裡有著霸氣,豪爽的個性像是電影理會出現的大姐級女王,這大概是被她那當鄉代的爸爸所影響的吧?

    也因為她老爸是地方上頗具勢力的鄉代,所以當葉瓊華在期末考前突然辦理休學時,校方並沒有大膽地把原因揭露出來。

    但是我們都知道,隔壁班的也知道,到最後,全校都若有似無地傳遞著一個訊息:三一八的葉瓊華放棄了聯考、提早結束求學生涯,因為她要去當媽媽了。

    這件事情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般地驚奇,在我根本還搞不清楚男人跟女人是怎麼一回事以前,葉瓊華已經要當母親了?!

    據說在前幾個月就有人發現她胖了點,變得很貪食,還常常躲在女生廁所幹嘔,但是那時大家都以為她是因為聯考壓力太大,所以反應在飲食上,但是身體受不了暴飲暴食才會用嘔吐做為反抗。

    好合理的推測,但是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真是令人訝異,她會這麼早就步入了婚姻的墳墓?」廖若姿很難得地竟然跟我討論起這所謂的「八卦」。

    「對方還願意負責任就不錯了。」我看過太多始亂終棄的電視劇情,因此很佩服願意娶葉瓊華的男生,聽說對方也不過是個高職生。

    「一定不會有好結果的,」廖若姿的冷笑讓我不太舒服,但是她說的也是實話。「我看要不是因為葉瓊華的爸爸,這個男的應該會想落跑吧?這樣的婚姻會幸福才有鬼。」

    「如果是你,你要放棄課業嗎?」我問了一個其實根本就很多餘的問題。

    這樣的事情對我們來說都還很遙遠,更何況,我們彷彿就是為了升學而生存的人,怎麼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殺了我比較快吧。」廖若姿又是一陣冷笑,說出了我預期中的答案。

    之後的日子,葉瓊華就不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了,甚至有關她的話題,也因為聯考的腳步接近,很快就消失了。

    等到又聽到這個名字時,其實是過了很多年以後,約莫在我大學時,在一場瓦斯氣爆的自殺新聞裡,我看到了葉瓊華跟她不過才四五歲大的女兒,她們的名字跟照片。

    即使當初在班上跟她並不熟稔,但是在新聞上看到那歷經滄桑、不像是二十出頭女郎的大頭照,還有那殘破不堪的災後屋舍,我還是很難過。畢竟,她是一個活生生地參與過我的人生的人,當她突然以一種瞬間殞落的姿態離去時,難免令人唏噓。

    因為葉瓊華提早當了母親,這件事情改變了我一些想法,比如在每個月面對我的月經時,我便會想到她,還有她肚子裡的小孩。雖然國一時就因為健康教育課本知道了生兒育女的原理,但是當這種事情真實地呈現在眼前時,我不禁滋味複雜了起來。

    這麼規律地流失的東西一旦轉化成有生命的個體,代表的意義是什麼?當葉瓊華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她第一件想到的事情是什麼?

    我還不知道,也還沒有必要知道,也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太早發生在我的生命中。如果這一切不幸地發生在我尚未準備妥當的狀況裡,我想我的態度就會如廖若姿下的結論,死了比較快那時候怎麼也不會想到「墮胎」這回事,那是更不可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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