縛手縛腳 第一章
    江南程家後花園

    「出嫁?」

    「你不知道嗎?縛縛,這消息已經傳了好幾十天,難道你爹沒有提過嗎?就連我爹也受到邀請了呢。」程家千金很得意的說。

    小小的花園裡有一個精美的涼亭;亭中聚集好幾名千金,程、趙、錢、高,還有江南一帶名門聖醫嚴家莊的千金——宮縛縛。

    從十二歲那年開始,繼父嚴夙辛將她帶進名門千金的圈子後,每個月幾乎都要有這麼一次的下午喝茶聚會。

    已經四年了,昔日的喝茶女童都成了亭亭玉女的女孩,但,縛縛還是難以置信那個前兩年才加入她們聚會的十四歲小妹妹馬上就要成親了。

    「可是……辜憐才十四歲……」

    「十四歲就夠大啦。」錢家千金細聲細氣的說,「人家對方可是北方有名的商家,辜家能攀上他們,算是修來的福氣。」

    「這倒是。」高家千金輕啜碧螺春一口,才接著說:「辜憐是福氣,對方不但是北方有名的商家,而且聽說年紀才二十出頭,比起上個月許家小姐嫁給七十歲的老頭兒當偏房要好許多,不是嗎?」

    「許家小姐?」縛縛呆呆的問。

    錢家千金插話道:「縛縛,你是不認識她的。她家境也不過小康,上個月咱們好心讓她加入聚會,正巧你沒來,隔了幾天就傳出她爹把她嫁給那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

    「七十多歲的老頭兒也沒什麼不好啊。」趙家千金笑嘻嘻的說,「都七十歲的人了,也沒多少日子可以過,搞不好洞房花燭夜就升天了,還能分到財產,有現成的孩子孝順,不是也很好嗎?」

    她的話讓程、錢、高家的千金投以輕蔑的目光。趙家是近年崛起的暴發戶,靠著水運買賣南北貨物,渾身上下充滿銅臭味,沒有一點點的貴族氣息。

    程家的千金輕輕哼了一聲,大家閨秀的身份讓她不願出口傷人,主動轉移話題,「縛縛,上個月你趕不及咱們的聚會,又去那個叫什麼宮的地方嗎?」

    縛縛回過神,點點頭。

    「那地方到底有什麼好?讓你三天兩頭的不見人影……」

    「是啊,一個姑娘打打殺殺的,會有什麼好下場?縛縛,你別忘了你是江南名門聖醫之後,雖然只是繼女,但好歹也不能丟你繼父的臉啊。」

    江南名門聖醫嚴夙辛是江南的傳奇之一,在她們這些千金小姐的心頭裡,嚴夙辛的傳奇並不包括武林方面,僅僅是神醫貴族,就夠她們崇拜了。

    富可敵國不說,又在江南開設義診堂,本人又年紀輕輕俊美如女,在六年前她們只是小女孩,還不知道一個女人需要一個好相公的道理。

    她們依稀記得六年前那場婚宴,嚴夙辛娶了北方的一個姑娘,對方帶著拖油瓶縛縛,原以為嚴夙辛過不了多久會再納偏房,但如今六年過去,別說是納妾,連他到風花雪月的場所都不曾聽聞過。

    「我聽我哥哥說,那場婚宴裡有千奇百怪的人去,你爹一定很有面子。」程家小姐口氣酸溜溜的說。

    那不叫千奇百怪,那是武林中人,縛縛心裡想道,也知道這些千金小姐不明白什麼叫江湖。「縛縛,你也十六歲了,難道你爹都沒有為你找門親事嗎?」在座的千金或多或少都有了不少的公子登門求親,而縛縛雖然少曝光於名流之間,但她的出身也讓一些需要靠著嚴家莊勢力起家的青年登門求親。

    「是啊,我聽我爹說,你爹都婉拒了,難道他不怕再過幾年你就沒人要了嗎?」

    「我……」

    趙家小姐突然驚呼:「天啊,你該不會還在迷戀那個大鬍子吧?」語畢,在座千金嚇得花容失色。

    縛縛臉一紅,後悔極了當初幹麼跟這些人說心事!

    嚴家在江南不但是名門望族之後,嚴叔叔在武林中也頗有聲望,當年她娘嫁給嚴叔叔時,她已經十歲了,而江南一帶雖有武林世家,但新生一輩的年歲也有二十以上,在他倆的考量之下,認為依她的年紀需要同年齡相伴,就在一次聚會中將她巧妙的帶進這些富家千金中,融進她們的生活。

    剛開始,她覺得很高興、很興奮,從有記憶以來,她只有娘親,第一次接觸到同年齡的女孩兒,興奮自然不在話下,高高興興的參加幾次她們每月的聚會後——唉,她寧願跟著娘親多學點武林中的事。

    「縛縛,那個大鬍子很老耶!」

    「是啊,他看起來也有四、五十歲了吧!」

    「沒有……」

    「他看起來好像一頭大熊呢!」

    「豈止像,根本就是,上次你記不記得那場春花宴,我不明白爹幹麼請他呢?我躲在屏簾後頭,他的聲音大得嚇死人!」

    「他除了家中富裕之外,簡直一無可取!」

    「對對對!我聽我爹說他上回還在街上跟人打起來,好丟人啊!」

    「縛縛,你可要趁早斬斷情絲啊!你跟許家小姐是不一樣的,她只比普通人家好些,一遇街尾那老頭兒也只有當偏房的份,但嚴家的家世足夠讓你挑挑撿撿,選一個比那頭大熊還好上一百倍的郎君……」

    「他不是大熊,他叫左勁……」縛縛抗議。

    「他那種模樣就算跟大熊站在一塊,也沒有人會認出他是個人!」

    聽到這裡已經是極限,縛縛正要拍桌再度抗議時,院口突然出現的男人嚇她好大一跳。

    「小姐……」程家家僕囁嚅著,「左公子來接嚴小姐了……」

    就算他的話沒有引起在座千金的注意,縛縛直楞楞的眼神也讓她們心生警惕,紛紛回頭一望,看見一隻大熊穿著人的衣服站在院口,目光非常凶狠又很可怕的望著這裡。

    「啊——」此起彼落的驚叫聲不斷,一時之間只看見一群嬌弱無力的少女逃得逃、跑得跑,驚嚇到腿軟的則是狼狽的讓侍女扶起逃回房間。

    縛縛歎了口氣。

    左勁完全不把眼前的混亂當一回事,只叫道:「我來接你了!」

    她又歎了口氣,慢慢走向他。

    「我知道,左哥哥,我就在你的面前,也沒重聽,你不用喊這麼大聲。」

    「哼,我一向粗聲粗氣的,你不高興,就請別人來接你吧!」

    「別這樣嘛,左哥哥!咱們也好久不見了,你來接接我、看看我,又有什麼關係?」她嬌嬌軟軟的開口。

    左勁無視於她抱住他的左臂搖晃,只當她是十歲小孩撒嬌。

    「有什麼好看的?人不是都長這樣?」他咕噥,聲音已經沒有先前的震天響吼。

    他本來就不怎麼喜歡女人,要不是這小丫頭還是個孩子,打死他,他說什麼也不願意接近她。

    也算他認錯生死之交,自從嚴夙辛娶了老婆之後,就以老婆為尊,疼得要命,相對的,也疼極這個小丫頭,她說要代替母親成為宮家第二十八代的武林記事者,夙辛便毫不考慮的答應了,一點也不在意這小鬼有沒有這個天資和能力。

    縛縛看他一臉臭臭的——雖然他整張臉都埋在黑色的大鬍子下,只露出模糊的嘴巴跟銳利的眼睛,但是,她就是知道他不高興,她心裡又歎了口氣,他根本是一年四季都處於火龍的狀態中嘛。

    她托程家管家向程家小姐告辭後,拉著左勁走出程家。

    程家位在市街的正前方,一出大門往前走就可以走進熱鬧的街頭,縛縛一出大門就看見停在前方的馬車,她抗議,「我不坐馬車!」

    「不坐馬車,你要用飛的嗎?」

    「左哥哥,我要走回府啦!」

    「走?」左勁不給面子的睨她嬌小的個頭兒一眼。「走不到一半,你的小腳就斷了。」

    這人出口總沒一句好話!

    「我可以啦!左哥哥,你陪著我走回府嘛!」

    「我幹麼花這麼多的時間陪你這個小丫頭啊?」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要不是看在夙辛那薄得像面皮的面子上,他根本就不會來接她。

    「左哥哥,好嘛好嘛……」

    她虛軟的撒嬌讓左勁渾身不對勁,好像有蟲子在咬他一樣。

    「你要走就走,離我遠點,退三步!對,就是這樣!」

    「幹麼要退三步嘛!」她又抗議。

    「你是黃花大閨女,我是男人,當然要保持距離啦!」

    縛縛聽見他的話,雙眼一亮,緊抓著他的衣角不放,抬起頭問:「左哥哥,你當我是女人了嗎?」

    「哼,是你爹說的。女人?你還差得遠呢!」左勁不再理她,吩咐馬車先行回府後,就快步走進街頭。

    縛縛瞪著他的背影,咕噥道:「我十六歲了,你到底什麼時候才發現嘛!」都有胸有臀了,他還把她看成小孩子,難道真要她在他面前脫光衣服,他才會發現昔日的小女孩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嗎?

    ***  「左哥哥,你是江湖中人,一向都不拘小節的。」她不死心的跟在他後面說道。

    左勁哼了兩聲,當作是聽見了。大街上來來往往的擠滿了人,但他一置身其中,前頭彷彿自動開道一樣,人群紛紛讓出一條道路來。

    因為他看起來很嚇人!縛縛忍不住想著,從認識左哥哥以來,他的外表就一直很嚇人,身材魁梧高大不說,全身上下迸散著不耐煩的氣息,嚴叔叔曾經說過其實左哥哥長得很好看,只是被粗魯的外表遮掩住,她一點也不相信,她只信眼見為憑,左哥哥除了一雙黑黝深邃的眼睛之外,在外觀的條件遠遠不及他另外兩位生死之交——風炫衡與嚴夙辛。

    但,那又怎麼樣呢?

    誰教她很久很久以前就把芳心掉落在他身上,就算哪天他毀容了、腳斷了什麼的,她也收不回自己的心啊。

    「歎什麼氣?肚子餓了就直說啊!」左勁大咧咧的道,東張西望一番,才對她說,「你站在這裡別走,我馬上回來。」

    「左哥哥……」縛縛想要叫住他,卻見他的背影遠遠的隱沒在人群裡。

    「他老是這樣……我又沒說我肚子餓。」

    他自以為是太過頭了啦!縛縛噘起嘴,不高興的站在街道中央。她怎麼會喜歡上這種男人呢?

    「連我在想什麼,他從來都沒有猜中過。」還虧他們好歹也相處了六年,他的眼裡從沒有她。

    「姑娘,小心!」一隻有力的臂膀從她腰間攬住,及時拉開差點被挑著擔子的工人給撞上的她。

    縛縛回過神,趕緊抬起頭看見一名堪稱玉樹臨風的男子。

    「宮姑娘,別來無恙。」男子綻出迷人的笑顏。

    「多謝黎公子相救,你可以把手放開了,我的兩隻腳還懂得怎麼站。」她毫不客氣的開口。黎天揚一點也不介意她流露出來的驕蠻之氣,反而高興的笑著,「沒想到宮姑娘還記得在下。在武林宮外也不過一面之緣而已……」

    縛縛怕他自作多情,直言直語的說:「我不是特別記得你,而是你被拒於武林宮外多達十數次,沒有印象也是不可能的啦!」

    黎天揚的臉色一白,沒有想到這個十多歲的小姑娘竟然當眾給他難堪。

    武林宮在江湖中一直是神秘之地,能進去的人少之又少,沒有卓越於眾人的武功,是踏不進武林宮一步,而這個宮縛縛算是走運,承續宮月蘿的責任,成為武林中記事者,唯一一個不用以武功論判高低,或者看宮主心情好壞而決定是否能夠進宮——

    也不過是個女人而已。

    黎天揚忿忿心想,原先在武林宮外驚愕她的美貌,後來一聽她是嚴夙辛的繼女,除去嚴家莊當靠山外,宮家雖然僅剩宮月蘿,但武林宮裡的宮主一向敬宮家三分,嚴夙辛也有風、左兩大名家的生死之交,換句話說,宮縛縛在江湖上的地位可以算是天之驕女——

    一個還沒有人摘下的天之驕女。

    但是,現在卻發現天之驕女多刺,他男人的自尊心不免受損。

    「你是誰?」

    破空的吼聲震動地面,黎天揚趕緊收斂心神,望向來人。

    「左哥哥!」縛縛臉一變,變得嬌嬌軟軟的,一時間讓黎天揚呆在當場。

    左勁怒眉橫生,瞪著他,「哪裡來的登徒子?」

    「在下黎天揚……」

    「沒聽過!」左勁不等他自我介紹完,一把抓住縛縛的肩,就往人群裡走去。

    縛縛跟著他走一陣子後,開始喘起來。

    「左哥哥,你走太快了啦!我跟不上!」她的個頭小,邁出的一步根本不及他的半步,很快就變成被他拖行的狀態。

    左勁勉強放慢腳步,讓她能跟著他的步伐。

    「左哥哥,你在生氣嗎?為什麼?」她追問。

    「你是笨蛋嗎?」左勁天生就按捺不住心中的話,大聲叫罵,「你是笨蛋是不是?連人家在調戲你,你都看不出來嗎?」

    他的吼叫聲差點震聾她的雙耳,縛縛無辜的看著他。

    「調戲?左哥哥,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沒有注意到他看你的眼神嗎?沒有注意到他靠著你有多久嗎?」

    她失笑,解釋,「左哥哥,你誤會了啦,我跟他見過幾次面——」

    「見過幾次面?」左勁聞言,自顧曲解成那個姓黎的男人跟縛縛已經私會數次。「搞什麼?嚴夙辛是怎麼教女兒的?都還沒長大就懂得思春?」

    「思春?左哥哥你……」

    「哼!」他愈想愈不是滋味。「要思春早說嘛,難怪一個大姑娘家,不願遮面坐馬車,反而拋頭露面的在大街上招蜂引蝶!」他口沒遮攔的說。

    「我沒有招蜂引蝶!你明明還說我是小孩子,不是嗎?」縛縛氣憤道。

    左勁一時啞口無言。是啊,自己不是一直認為她是小孩子嗎?但剛才他遠遠看到她與那男人在說話,滿心滿腦的狂怒差點淹沒他!

    縛縛上前一步,說:「左哥哥,我不過是跟一個男人說上幾句話,就是招蜂引蝶,那我天天跟你說話,還拉著你、靠著你,我是不是水性楊花,像個淫蕩的妓女!」

    「胡說什麼!」他聽不得她貶低自己。

    「你也是男人,不是嗎?」她生氣的開口。

    「那不一樣!」

    「為什麼不一樣?」

    「因為……」他說了好幾個「因為」,才終於想到理由,得意的說:「因為你跟我的關係就像是父女,父女之間親近是理所當然的!」

    縛縛聽了,覺得自己才是要噴火的那個可憐人。父女!他以為他是誰啊?年紀不過大她一倍,就想當她爹?

    他的眼睛是瞎了不成嗎?看不見她的成長、看不見她的濃濃情意,又自相矛盾的一會說她是小孩,一會說她招蜂引蝶!

    「我才不要你當我爹呢!你還不配!」她生氣的叫著。

    左勁的脾氣也來得很快,沒有多想的回罵,「還好我不是你爹,不然被你這小鬼活活氣死多划不來!」

    「幸虧你不是我爹,否則我看我一輩子也甭想出嫁了!」

    「哼,才幾歲的人,就想嫁人,又不是花癡——」左勁還沒有說完,火辣辣的一掌就落在他的臉上。

    他錯愕的瞪著縛縛,一時之間滿心滿腦的怒火消失了。

    「縛縛……」

    「你太過份了!」縛縛的美目裡含著滿滿的清淚。她拉起裙擺,在他還在看呆她的眼淚時,一腳踢向他的腳脛,然後跑進早已到達的嚴家莊裡。

    左勁連痛的感覺都沒有,目光跟著她的身影隱沒在莊內大門。

    什麼時候來到嚴家莊門口,他根本不知道,只是剛才一古腦的走著,心裡憤怒得差點殺人!殺人?

    他在氣什麼啊?好幾十天沒有見到她,他知道她是上武林宮學習武林記事者,從她十歲開始,每幾個月都要上去一趟,而她的決心從來沒有改變過。

    沒有她的騷擾,他高興得不得了,巴不得她就長居在武林宮裡算了,省得她成天到晚的纏著他,但當昨天他來夙辛這裡時,夙辛提到縛縛剛回到莊中才入睡而已,今天參加千金小姐的聚會,要他來接她。

    他要拒絕也是可以,但他卻答應了,為什麼呢?難道他犯賤?非喜歡有人騷擾他不可嗎?

    「左爺,要奴才稟報少爺您來訪嗎?」門口的看守人小心的問,看見左勁站在門口不走也不進來。

    左勁回過神,瞪得那名看守人直發抖。

    「不必了!告訴你少爺,我把人送到了,接下來不關我的事!」他粗聲粗氣的說,然後轉身大步跨離嚴家莊。

    吵吵吵,每次見到她就吵,他又不是故意的,只是話在嘴裡就這樣不經思考的冒出來,他是一點心眼也沒有,相處這麼久,難道她都不知道嗎?

    「一個小孩子能知道多少?」他咕噥。虧她娘還是一個細心的人,哼。

    算了,讓讓她吧,反正她是個小孩子嘛。

    等明天她來道歉時,他再大方的原諒她吧!

    小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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