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 第一章
    從長安城通往城郊,一條僅容一輛馬車行走的徑道上,一個夥計裝扮的男子領著四名彪形大漢,大漢們個個手持棍棒,一副凶神惡煞的形貌。與他們迎面而來的行人見狀,皆主動閃往旁邊讓他們先行。

    賭莊夥計站在小村落的入口處,一雙鼠目掃視這十餘戶散居的人家,無法確認哪一戶才是欠債者的家,遂就近找個荷鋤欲下田的村民,詢問道:「請問這位老哥,杜子風住在哪裡?」

    乾巴黑瘦的村民早因那幾位持棍大漢而心生畏懼,被問及杜家所在,只是抬手往西北方位指去。

    賭莊夥計看了那方向一眼,朝村民一點頭。

    「老哥,謝了。」話落,對身後的大漢一揮手。「走嘍!」

    五人便朝那位於西北方位的破屋走去。

    正要出門的杜子風,剛踏出家門就遠遠看見那朝自家方向走來的五個大漢,當下心裡一驚,忙又縮回腳轉身從後門溜了去,在屋後雜草茂盛的荒地裡,找個草約莫有半人高的草叢蹲下身來。就在他剛掩蔽好身形之時,屋前已傳來高聲的喚叫——

    「杜子風,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家,別縮在裡面當龜孫子!俗話說得好,欠債還錢,你只要把賭債給還來,我們是不會為難你的!」賭莊夥計在門口對內喊話。

    好一會,都不見任何回應,賭莊夥計已不再客氣。

    「杜子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再繼續當縮頭烏龜,可別怪我不客氣,拆了你家這破屋子!」

    賭莊夥計這一大聲叫嚷已引來村民的注意和好奇,有數個村民大膽地走上前,看個真切。

    再稍等片刻,賭莊夥計見裡頭仍不見動靜,便再次叫喚:「杜子風!我知道今天學堂休息,你一定在家,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再不出來還錢,我就先拆了這破屋子,然後再賞你一頓棍子,你聽到了沒有!」

    一會,賭莊夥計見他還是沒回應,回頭便要同行大漢開始動手拆房子了。

    就在此時杜大娘趕了回來,氣喘不已地出聲阻止:「哎呀!各位大爺慢著慢著,有話好說呀。」

    賭莊夥計見來者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便稍斂暴戾,看著老婦問:「大娘是杜子風的什麼人嗎?」

    杜大娘喘著氣答!「我是杜子風的娘呀,請問各位大爺找咱兒有什麼事嗎?」

    賭莊夥計上下打量了杜大娘一眼,心想這麼一個窮老婦,有能力替兒子還債嗎?疑歸疑,還是從懷中把借據拿出遞至老婦人面前。

    「這位大娘,你兒子杜子風到我們賭莊裡賭錢,輸了還向莊裡借了五十兩,這是借據,你仔細看個清楚了。」

    杜大娘上前一步仔細看清了借據內容,暗氣兒子的不爭氣。一個月賺不了幾個錢,卻改不了好賭的惡習。

    賭莊夥計見杜大娘一身寒酸樣,想是沒錢替兒子還債了,拿回借據,轉身便指揮壯漢開始拆屋。

    杜大娘眼見遮風避雨的破屋即將不保,立即出聲阻止道:「哎呀!這位小哥等一下啊,我替我兒子還錢,你們別拆我房子呀!先在外面等一下好嗎?」

    當然好啊,討債最要緊的不是打人、破壞東西,而是收到債款。賭莊夥計聽杜大娘這麼說,當然求之不得,遂點頭:「好啊,能還錢最好了。大娘,我就在這等您。」

    杜大娘轉眸看了眼湊上來看熱鬧、交頭接耳的村民,暗歎口氣走進屋裡。一會出來,手裡已捧著一方藍布包裡的東西,掀開裡布露出一方閃耀著刺眼光芒的血玉玉珮,由那耀眼的光芒可知是稀世珍品呢。

    「呃……小哥,您看這個夠還嗎?」杜大娘苦澀地問。

    賭莊夥計的雙眼是雪亮識貨的,他當然知道那玉珮的價值不菲,暗暗估量後便點頭。

    「行了,就這個吧。」語畢便把懷中的借據拿出來和杜大娘交換手中的玉珮,將它揣進懷裡,回頭對四名壯漢一點頭,五人就掉頭離開了。

    杜大娘眼見她小心仔細收藏的傳家玉珮換回了一張賭莊的借據,心裡的難過非筆墨所能形容,也不管村民們如何議論,一臉赧然地提起竹籃,緩步走回屋裡。

    村民見狀,搖了搖頭,紛紛散去。

    不知過了多久,杜子風從一場好夢醒來,小心偷偷撥開草叢朝前看去,只見破屋還安在;屏息靜聽片刻,已聽不見前頭的喝罵,心想他們大概找不到他的人,虛張聲勢叫囂幾句就離開了。想到此處不覺得意笑了笑,畢竟還是有耐性的人贏面大。遂離開藏身的草叢,拍淨身上的草屑後便大搖大擺欲繞回屋前。

    當他看見母親在井邊打水時,上前故作孝順地問候:「娘,你在打水呀?我來幫忙吧。」

    杜大娘見狀便問:「你剛才上哪裡去了?」

    杜子風笑答:「沒有啊,我到城裡去找朋友而已。」話落便上前提起水桶欲往廚房走。

    當他轉身時,杜大娘看見兒子的髮梢上有著幾朵像米粒般大小的小花。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了,她不會認不出那就是長在屋後荒地上的草所開的花,當下了然兒子在說謊。他一定是見著了那些討債的大漢,就到屋後的草叢裡躲了起來。

    杜大娘不禁又歎了口氣,心想還是暫時不要告訴他,已用傳家玉珮代為還債一事,讓他暫時不敢再到賭莊去。但這麼下去總不是辦法,她想……她應該設法替他討房媳婦才是吧。

    或許他會因為成了家,改掉好賭的惡習而變得有責任感些。杜大娘樂觀地想。

    延平門附近的長壽大街上,有家「梅記布莊」。不是長安城內最大的布莊,卻是時時人聲鼎沸,生意好得讓附近數條大街的布莊既羨又妒。

    梅記布莊生意興隆的原因,除了布質好、價錢公道外,另一個主因是布莊老闆梅敬堯有位秀外慧中、又會招呼生意的女兒梅映雪。

    梅映雪雖無傾國傾城之姿,卻也是個溫柔婉約的女子,除了擁有一手人人誇讚的好繡功外,還彈得一手好琴和繪畫,更懂得如何調配色彩,也因此上布莊買布的婦女,其實有大半是來找每天上午都會到布莊幫忙的梅映雪,央她提供布疋配色的意見。如果運氣夠好,甚至還可買到她親手繡的繡花布呢。

    這日上午,布莊依舊是人聲鼎沸,熱鬧滾滾。

    「映雪,你幫我看看,這塊布穿在我身上好不好看,要配什麼花色的布,才會更好看?」

    「映雪,我要的雪貂毛皮送來了嗎?」

    「映雪,你上次繡的那牡丹好漂亮,我嫁到外地的姊姊說想買一塊給她女兒當嫁妝,你先繡給我好不好?」

    「劉夫人,我要的鴛鴦戲水圖已經說很久了,映雪要先繡給我才行。」

    「你們都不要爭了,我一個月前就向映雪訂了,要先繡我的才對。」

    一身素淡羅衫,正在回答其它客人的問題的梅映雪,只是看了眼那兩位平素感情好得像姊妹,這會兒卻為了要她先幫誰繡花的事而跡近爭吵了起來的老鄰居,她不覺抿嘴一笑。

    近午時分,買布的人潮逐漸散去,梅敬堯的繼室胡惠娘差使貼身侍婢碧春,從家中提了盒點心到布莊來慰勞大家,順便暗中探查生意的營收如何。

    碧春泡好了茶便將第一杯香茗遞至她心儀已久、年輕又英俊的布莊掌櫃顏仲卿的面前,雙頰微暈地輕聲招呼:「顏掌櫃,請用茶。」

    「謝謝。」顏仲卿接過香茗,轉眸看了眼正與侍女綠玉討論事情的梅映雪,舉步朝她走過去,並將香茗置於她面前。「映雪,你也忙了一個上午了,喝杯茶,歇口氣吧。」

    梅映雪抬眸回視,綻開抹嬌比春花的笑靨。「謝謝顏大哥。」

    碧春見他向小姐獻慇勤,不由得對小姐心生妒意,但礙於自己是婢女的身份,只得強忍不快再度送上一杯香茗,和一盤點心。「小姐,請用點心。」

    梅映雪只是一點頭,便朝顏仲卿開口道:「顏大哥,你也坐下來喝口茶、吃些點心呀,忙了一個上午,你也累了。」

    顏仲卿在她的對面坐下,端起香茗淺啜口,淡淡一笑。「你應該比較累吧,那麼多人要問你一個,如果是我,肯定應付不來。」

    「哪裡。顏大哥過獎了。」梅映雪掀開茶碗蓋,端起香茗淺啜一口,邊品茗邊和顏仲卿閒聊起來。

    她的貼身侍婢綠玉,早已到一旁和布莊夥計們喝粗茶、吃糕點。

    碧春雖是伺候著大伙,但一雙美眸總不離小姐和顏仲卿的身上,心裡更暗暗盤算著,若要得到顏仲卿的青睞,第一要事就是要把小姐弄走才行,而弄走小姐的最好方法就是從夫人身上下手……主意打定後,她唇邊不由掠過一絲得意的笑。

    綠玉不經意地轉眸,正好瞥見她那不懷好意的笑,不覺多注視她幾眼。

    梅家大宅的小花廳裡,胡惠娘懷抱著甫滿兩歲的兒子,心情愉悅地逗著兒子,不時低頭親親愛子那肥嫩紅通的臉頰。

    胡惠娘自幼即父母雙亡,與兄長兩人相依為命;及長,大哥娶親生下一雙兒女後,一場重病又讓兄長失去了謀生的能力。嫂子一個弱女子又無能維持家計撫養幼子,又要照顧重病的丈夫,所以她便毅然和嫂子共負家計,以致耽誤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五年前,媒人上門來說親給長安城梅姓布莊老爺當繼室,她顧念對方願意奉上一大筆的聘金——有了這筆錢就可讓兄長治病、讓嫂嫂撫養兩名幼子,於是她就成為梅敬堯的繼室、梅映雪的後母,且在兩年前為梅敬堯生下了一個兒子。有了兒子以後,她的心裡才覺得踏實多了,因為梅敬堯非常疼愛前室的女兒梅映雪。

    碧春從外頭進來,將托盤裡的花茶和糕點置於胡惠娘身邊的方桌上。

    「夫人,請喝桂花茶。」話落伸手抱過她懷裡的小少爺。

    胡惠娘掀開杯蓋,端起茶先聞聞桂花的清香,再淺啜口帶著淡淡花香味的清茶。她喜歡這種貴夫人的享受,所以她時時暗自提醒自己,若不想失去這種生活,就必須當個稱職的繼室和後母。

    胡惠娘再啜口茶後,隨口問:「今天布莊的生意好嗎?」

    「當然是很好啊,大家都忙了一個上午呢。」碧春睨了眼夫人,抬指輕搔小少爺的小臉蛋,故意歎息出聲。「布莊天天門庭若市,生意好得令其它的布莊眼紅,不過我卻很為壽兒小少爺的未來擔心呢。」

    胡惠娘聞言微楞,心想布莊的生意做得愈大,兒子將來得到的也愈多,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遂不甚在意地問:「為什麼?」

    「因為小姐對顏少掌櫃好像很有好感,我每天去的時候都看見他們很親暱地交談著,顏少掌櫃好像也很喜歡小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小兩口呢。」碧春邊說邊注意夫人的反應。

    胡惠娘可不知這小丫頭說這些要做什麼,她壓根不想去干涉繼女喜歡誰,哪管對方只是家中的奴才,免得讓人說她這後母虐待前室的女兒。因此不甚感興趣地淡淡說:「是這樣嗎?」

    碧春見夫人如此冷淡,心知這點程度的暗示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便又說:「顏少掌櫃是顏總管的兒子,顏總管是老爺最信任的人,小姐又是老爺最疼愛的女兒,夫人,你想想……如果小姐和顏掌櫃的湊成一對,不久小姐就會生個小娃兒,那老爺一定會很疼愛這個小外孫,到時候壽兒少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胡惠娘一聽愣了!她生的可是能傳香火、能繼承家財的兒子呀,怎能讓一個外姓的外孫子奪去本該屬於她兒子的東西呢?思及至此,不由心中方寸大亂,急急問:「那該怎麼辦?」

    碧春見夫人漸漸入殼,不由心中大喜,表面卻皺眉故作苦思貌,好一會才靠上去輕聲說:「夫人,小婢倒是有個好主意。」

    胡惠娘把頭靠上來問:「什麼好主意?」

    「咱們想辦法趕快把小姐嫁掉。」碧春說。

    「把映雪嫁掉……」胡惠娘喃喃自語,一雙柳眉不覺皺起。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方法,但這等女兒家的終身大事,她卻不敢自作主張,深怕老爺子怪罪下來,她一樣是吃不完兜著走,遂不禁心生遲疑。

    「可是老爺子……」

    碧春明白夫人已贊同這建議,只是還稍有顧忌罷了,便更進一步蠱惑說:「說不定老爺會很高興呢!您想老爺那麼忙,一年到頭都在外面忙著做生意,或許老爺壓根就忘了小姐今年已十六歲了,是該適人了。而老爺忙不打緊,咱們總不能眼看小姐就這麼蹉跎青春,錯失了好姻緣吧?」

    「可是……」胡惠娘雖覺得貼身小婢的話很有道理,但梅映雪畢竟是前室的女兒,她如果擅作主張可能會招人非議。

    碧春十分瞭解夫人的心性,更知曉夫人的顧忌,為了能除掉情敵,無論如何都必須說動夫人把小姐嫁出家門不可,因而更進一步獻計說:「夫人不用顧忌那麼多,老爺上個月才出門,此次下江南採買絹帛和茶葉,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夫人您想想,若這期間咱快點把小姐嫁了,等老爺回來時,不但生米已煮成熟飯,說不定連小孩也都有了,到時候就算老爺不贊成也無法再說什麼了,也說不定老爺得知有了小外孫,還會高興得不得了呢。」

    自私自利之心人皆有之,胡惠娘為了兒子的將來、為了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不由細思起碧春的建議,心想繼女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嘛,只要替她找個不錯的人家,老爺子回來後應該不會太責難才對,思畢便點頭說:「你說得有理,改明兒個你就去找個媒婆來問問看吧。」

    碧春見夫人已被她說動了,暗中欣喜若狂,表面卻故作沉思貌,半晌才說:「夫人,這沒問題!小婢有個親戚就是煤婆,她所說成的親事,每對夫妻都十分幸福美滿呢。」

    「那真是太好了。」胡惠娘對婢女的話已是言聽計從了,再加上她也是憑媒妁之言嫁人富賈之家,雖說只是個繼室,但婚姻也十分美滿。

    碧春見狀唇邊掠過一絲得意的冷笑。

    長安城西郊,一處水也不甜、土也不沃的地方,數十戶人家聚居成一個村落,村落東邊有一楝年久失修的破舊宅院,最右邊的柴房破損到從前壁便可直接看穿後壁,也清楚地看到裡頭散放著幾枝柴薪,緊鄰的廚房,門板已歪斜一邊,怕是再也禁不起一陣大風雨了。

    左首的屋舍稍好一些,但也塗漆斑駁,木柱也為蛀蟲啃咬得四處可見坑洞;廳堂內算得上完好的東西,就只有那張堅固的烏沉木圓桌。

    此時,廳堂裡左右兩張破舊的太師椅上,各坐著兩個年紀相仿的婦人,左邊身著深藍粗布衣裙的婦人,一臉的從容沉穩,不似小村落的老婦般純厚樸實,眉宇間還隱藏著一份嚴厲;右邊身著棗紅錦緞的婦人,不時笑開一張嘴,但眼神卻閃爍不定。

    姚媒婆端起粗茶啜一口,那苦澀的味道讓她忍不住皺皺眉,但一皺之後又忙堆起笑臉說:「對方是大布莊的繼室,急著把前房的女兒弄走,像這麼好的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想必那個後娘會給一些不算太少的嫁妝才對;再說子風也是個讀書人,娶個粗俗又不識字的村姑也實在太辱沒他了,杜大姐,你說是不是呀?」

    杜大娘聽說對方是大布莊的女兒,又聽是後母想把繼女給弄走,當下心裡有了計量。也許這是讓他們母子脫離窮困的好機會呢,她端起粗茶淺啜口,也不禁眉頭微皺,沉吟半晌問:「那位小姐孝不孝順、聽不聽話呢?我只想要個聽話順從的媳婦。」

    「這一點杜大姐盡可放心,那梅姑娘是長安城裡公認繡工最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有才氣又最溫婉柔順的好姑娘呢。」姚媒婆把所探聽到的據實以告,語畢隨手端起粗茶就欲啜飲,但思及那苦澀的味道又忙放下。

    杜大娘睇了她眼,冷冷地說:「要當我的媳婦不需要才氣、不需會琴棋書畫,只要不會違逆長輩、會做事就行了。」

    「當然、當然。」姚媒婆笑著忙不迭點頭。「人家梅小姐家訓是非常地好,杜大姐大可放心,絕對是個聽話、不會抗逆的好媳婦的。」話落斂起笑容低聲問:「事成之後你答應的……」

    杜大娘睨了她眼,探手伸進袖袋中掏出一個紅色的小錦囊,打開袋口探指拈取出一顆色澤呈暗灰藍色、大小有如豆子般大小閃耀著溫潤光芒的珠子。

    姚媒婆見到這顆灰藍的珠子,原本細長的眼睛立刻睜大了不少,本能地就想伸手去拿。

    不意,杜大娘又迅速地把珠子放回小錦囊,冷冷地說:「現在只能讓你看看,事成之後再奉上。」

    「沒問題,一切包在我身上。」姚媒婆拍胸脯保證,起身說:「那我現在就去辦妥這件事,你等我的好消息呀。」說完便急急起身而去。

    杜大娘待她離開後,探指又拈取出那顆灰藍色的珠子,對它自語著說:「黑珍珠呀黑珍珠,雖然你在我手上也好多年了,身價也珍貴,但為了能讓子風此後一生安逸,現在我也只能拿你當誘餌和酬勞了。」話落不捨地再次把玩它,這是她身邊僅剩稱得上有價值的東西了。

    正申時,日頭已略略偏西,梅家大宅院東側的院落,拱形門上寫著「熙園」二字。穿過門洞,庭前花木扶疏,在小樓閣外的廊上,微風吹拂,樹影搖曳,梅映雪與貼身侍婢綠玉,兩人坐在古樸竹椅上邊繡花邊閒聊。

    「小姐,你幫我看看,這金黃色秋菊旁的小花要配什麼顏色才好?」綠玉把繡布遞過去給梅映雪瞧瞧。

    梅映雪端詳片刻說:「配銀白色的顯得高貴些,配偏紅色的則感覺比較活潑。」

    綠玉想了想說:「這是要給我外甥女的,活潑一點應該會比較好。」話落取來紫紅繡線抽絲穿線。「小姐,你真的好厲害呢,都沒人教過你就可以把顏色配得這麼好看,真了不起。」

    梅映雪嫣然一笑,謙虛地說:「我才沒你說得那麼了不起呢,我只是多多觀察、多用點心把別人配得好看的顏色記下來,回家來就自己試著配色看看,久而久之就懂得該如何配色會比較恰當、出色,如此而已。」

    「原來是這樣啊。」綠玉一臉恍然大悟。原來小姐只是比別人多用點心去記憶,回來再試驗印證,或者加以變化、調配,進而磨練出比別人更敏銳的色彩感覺。

    正當梅映雪教導貼身小婢如何增進自己的配色能力時,碧春來到熙園,在小樓下方仰看兩人一眼,登梯而上輕喚道:「小姐,夫人有事要與你相商。」

    梅映雪不知繼母找她有何事,邊放下手中的工作邊問:「娘找我有什麼事?」

    碧春當然知道是什麼事,卻佯裝不知情般搖搖頭。「我不清楚。」

    梅映雪看了眼綠玉,放下繡布與針線起身說:「我這就去。」

    綠玉見狀也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陪著小姐去見夫人。

    碧春唇邊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領著主婢兩人來至「怡園」的小花廳,廳內除了胡惠娘外,還有一個年約四十餘、身著棗紅衣裙的婦人。

    梅映雪只是略睇了那婦人一眼,便領著綠玉向胡惠娘行禮並問候。「映雪見過母親,請問母親找映雪有何事?」

    胡惠娘看向碧春又轉眸同姚媒婆交換個眼神,綻開抹慈愛的笑容。「映雪呀,娘沒記錯的話,今年你已是十六歲了吧?是該適人的年紀了。」

    梅映雪聞言不由微愣,不解地抬眸看向繼母。

    胡惠娘依然微笑著。「你爹成天忙著生意上的事,也許就這樣忽略了你的終身大事,我雖不是你親生的娘,可也不能怠忽身為母親的責任,所以就請姚媒婆替你尋訪一個好丈夫的對象。」

    滿臉堆著笑容的姚媒婆立刻接口說:「是呀是呀,映雪小姐,那位杜家公子是個知書達禮的讀書人,在學館任夫子的工作,前途一片光明呢!雖然家中不是那麼有錢,但俗語說的好,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這杜公子已經勤奮地讀了九年的書,待明年皇上詔征,杜公子定能高中進士考得狀元,到時候小姐就是尊貴的狀元夫人了。」

    梅映雪其實對榮華富貴並不那麼在意,她只是牢記著母親臨終前一再叮嚀的遺言,要好好地孝順爹親;若爹親再娶,也一定要好好孝順繼母,不要做出違逆繼母的事。思畢便垂眸低答:「一切全憑娘作主。」

    胡惠娘見她如此順從乖巧,下意識便看向姚媒婆。而姚媒婆心裡卻盤算著如何趁機向胡惠娘敲一筆謝媒禮,見狀立刻笑容堆滿面,直點頭。「這麼說來小姐是同意這門親事了,等會我就去向杜家回消息。」

    站在小姐身後一直靜默不語的綠玉,直覺地認為事有蹊蹺,心裡疑竇叢生。為什麼平日從不過問小姐私事的夫人,這會卻突然關心起小姐的終身大事,甚至還大膽地替小姐作起主來了呢?這件事老爺是否知曉或者授意?再者老爺生意上往來的朋友那麼多,其中也不乏有才氣的子弟,為什麼非要小姐嫁個讀書人不可?還有,瞧那姚媒婆眼神閃爍……對象是否真有她說的那麼好呢?

    綠玉思忖間,視線不經意掃過站在一旁的碧春。這一瞥她似乎看見碧春嘴角漾著一絲不尋常的微笑,不覺定住視線多注視她幾眼。

    碧春亦察覺到她的視線,忙收斂心神斂起唇邊得意的笑。

    傍晚,綠玉至大街上的布莊裁剪小姐所要的繡布時,趁著眾夥計忙碌之際,走至顏仲卿的身邊輕聲把下午的事對他說了一遍。

    正在核對帳目的顏仲卿聽了立刻停止撥動算盤珠子,呆楞了好半晌才抬首凝看著綠玉輕問:「你必須陪嫁過去嗎?」

    綠玉螓首微搖。「不知道。不過我希望能一直陪在小姐的身邊,服侍著她,替她分憂解勞。」

    「是嗎?」顏仲卿收回視線自語輕喃,心不在焉地撥著算珠。

    一會,店夥計把裁好迭齊的布送至她手上,綠玉轉眸深凝顏仲卿一眼,心底幽幽暗歎了口氣。身為奴婢是沒有太多的自由和選擇,思畢便蓮步輕移離開了布莊。

    顏仲卿抬眸目送伊人倩影離去,心情萬般複雜。

    梅家,因小姐出合的時日近了,家中特別顯得喜氣洋洋。胡惠娘亦親自替繼女挑選嫁妝,雖因自私心作祟,才急著想把前房的女兒給嫁出門,但她是真心、周到地替繼女挑衣服,準備首飾。

    胡惠娘將數件價值不菲的首飾放進紫檀木盒中,又取了個紅色小錦囊置入數顆如雀蛋般大小的珍珠。她是窮苦人家出身的,知道女人持家不易,給繼女幾顆價值不菲的珍珠,讓她可在有需要時變賣應急。

    胡惠娘用絲線仔細地綁緊系結,本想放至紫檀木盒裡,但心念一轉又覺不妥,遂將小錦囊塞進大衣箱的最下方角落,心想待找個機會再告訴梅映雪。

    熙園的小樓閣上,梅映雪坐在小廳的椅上為自己繡鴛鴦枕套,更不時停下手抬眸望向窗外樹上的一對小雀鳥,只見一隻雀鳥不停地在另一隻雀鳥的身邊跳躍、逗弄,另一隻雀鳥則左右閃避,故作不理。

    梅映雪見狀不由嫣然一笑,腦海中映出一個斯文頎長的身影。那日他前來下聘時,她曾躲在暗處偷偷看了眼,是個一派斯文、一表人才的男子,外在確如姚媒婆所言,是個溫文敦厚的讀書人。那一眼讓她心中有了期待,衷心希望他會好好地對待自己。

    但思及自己即將為人妻、為人媳,內心除了有些期待、羞怯外,更多了一分惶恐,怕自己無法擔負起持家、事奉公婆、服侍丈夫的責任,思畢她不由輕輕歎口氣。她是多麼希望爹親能回來親送她坐上花轎……

    正當她冥想出神之時,綠玉端著茶水進來,看見小姐出神的模樣,不由心中一陣不捨,上前放下茶水輕喚聲:「小姐。」

    梅映雪聞聲回神,看見這伺候她多年、亦主僕亦姐妹般的貼身小婢,不捨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抬眸凝著這靈巧知心的侍婢。

    綠玉亦凝著小姐,雙唇啟合數次才輕聲道:「小姐,綠玉好想跟著您過去,綠玉要一生一世都伺候著小姐……」

    梅映雪心裡同樣不捨,卻微笑著說:「姚媒婆說那杜家已有伺候的下人了,再說你也該考慮和顏大哥的事了,等爹和顏總管回來,就讓顏大哥向他爹稟明,好完成你們的終身大事,嗯?」

    「是,小姐。」

    對於自己毋須陪嫁過去,得以和情郎顏仲卿相守,綠玉心裡十分高興,但也怕從小金枝玉葉般的小姐,成親後短時間內無法適應另一個不同的家庭環境,說不定還要應付囉嗦又嚴厲的婆婆、長得好看卻不懂溫柔為何物的姑爺,而小姐的個性善良又乖順,她還真怕她會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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