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我還在你的記憶中 第一章
    我看了一下表,還有三十分鐘。我點了杯熱拿鐵又順便端了杯冰水,在路旁的咖啡廳裡消磨著時間,我有一個重要的約會,和我的牙醫。這個牙醫是個「她」,我好不容易才從同事那問來的,至於我一定要找女牙醫的原由,則是因為我一星期前一個非常不好的經驗。

    「我先警告你,我非常、非常怕痛,我絕對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我知道了。」一個帶著口罩的年輕醫師連頭也沒抬地應付著我。

    「你真的、真的要小心……」

    「好,來,把嘴巴張開。」

    不到五分鐘的光景,悲劇還是發生了。

    我左手捧著臉,從被打成一字形的椅子上跳了起來,狂哭。我噴眼淚的氣勢,當場把那位年輕醫生嚇得臉色發白,只能呆呆地看著我,看著一個身著淺灰色套裝的女人,在他的診所裡哭得呼天搶地。

    倒是我,慢慢冷靜了下來,「請問費用是多少?」邊伸手在手提袋裡挖錢包。

    「請你……去外面掛號處付款。」

    我才一往外走,就看到候診室裡全部的大人小孩全都面露驚恐地看著我,尤其是小朋友們,待會大概死也不會進去了。

    走出了診所,我只好把手放了下來,可是真的還是很痛……

    「陳小姐!」

    我轉頭一看,追出來的是那位年輕醫生,看來已經恢復了一點血色。

    「陳小姐,你那顆牙這樣放著不行,一定要盡快處理好。」

    「喔。」我還以為,他是因為不好意思要來退我錢的。

    「好,那再見。」

    從他那聲再見之後,八天,我已經過了整整八天食不知味的日子,不但對滿桌的美食一點興趣也沒有,連精神也很懶散,還要二十四小時伺候那顆隱隱作痛的爛牙。

    人,為什麼要有牙齒呢?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喝著我的拿鐵,想著這個傻問題,讓咖啡因餵飽我的腦細胞。

    「咦?你不是陳曼君嗎?」

    我仰望著我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我認識他嗎?他看起來是有點說不出的面善,但我一時之間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咦?他是?

    「我是徐宇恩,你的……」

    我幫他接了下去,「小學同學?」用的是會讓周圍的人噴出滿口咖啡的音量。  

    「不會吧?我都沒有變嗎?我們已經……十幾年不見了耶?你怎麼還認得出我?」我邊說,邊把用來算數的十隻手指頭收了回來。

    還仰著頭,我忙著打量他,所有對他僅存的記憶全湧了上來。對了,我一直是這樣仰著頭看他的,那時我才國小五年級,卻已經一口氣長到了一百五十幾公分,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我旁邊坐的就是徐宇恩,我們班上唯一夠格坐在最後一排的男生,那時的他比我高了很多,但確實是高多少我也不確定。

    徐宇恩,我又在心底念了一次他的名字,我的初戀,不過他並不知道。

    除了他傲人的身高之外,他那陽光般的笑容和一口雪白的牙齒,總是讓我想著想著就在作業簿裡寫錯行,把數學習題裡的加法看成減法,把老師說的哄小孩的話通通忘掉。每次和他走在一起,只要我一抬頭看他,我就會看到被他的頭遮住一角的陽光,耀眼得讓我睜不開眼睛。

    「陳曼君,你在發什麼呆?」  

    我笑著看他,平視著,因為他已經在我對面坐下來了。

    「我還在想像你從小學五年級一口氣長大了十幾年的樣子,現在的你,眼睛變大了點,鼻子挺了些,嘴巴長橫了些,臉也大了點……但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得到你以前小時候的樣子,真是有趣。」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除了那雙濃濃的眉毛沒變之外,其他的五官只是變得更好看而已,上天待他真是不薄。不像是做女人的我,二十歲之後就知道我再也不能大吃大喝加上神經病似地熬夜,歲月對女人真的是很不公平,讓我再說一次,很不公平。

    「對了,你怎麼認出我的?我真的沒變嗎?真是淒慘。」我想到我小時候那副清湯掛面,扭扭捏捏的土樣,原來那就是我在他記憶中的樣子,天啊。

    「你的眼睛,是你那雙清澈的眼睛讓我認出你的。」

    「是嗎?」

    我給了他一個調皮的表情,但我心裡感覺甜甜的。

    話說了很多也有點渴了,我不假思索地就拿起眼前的冰水灌了一大口,完了,這下子真的完過去的八天以來,我一直只用右邊的牙齒吃東西,連水也只敢喝溫的,就是不想去冒犯那顆爛牙,這下子可好了。

    「你怎麼了?」

    「沒事、沒事。」沒事才怪,我的左手已經爬上了臉,眼淚已經滾出來了。  

    「你不會是牙痛吧?」

    糗死了,可是我卻只能點頭。

    「我的診所就在附近,你要不要讓我看看?」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不會吧?你、你……是牙醫?」

    「是啊,跟我一起走吧,我幫你看看。」

    「不用了,我特地到這附近就是為了要來看牙齒的,我和她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待會直接去找她就行了,謝謝。」

    我答得很快,因為我實在不想……在這麼多年後,在讓他有機會重新認識我之前,先從認識我的「牙」開始。

    「真的不用?」

    我點點頭,「嗯。」

    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很快地瞄了一下表,「不好意思,那我有事要先走了,你自己一個人真的沒關係嗎?」

    「嗯,沒問題。」我給了他個OK的手勢,不過,看起來可能有點勉強。

    接著,他站了起來。開始翻右邊的褲子口袋,然後換翻左還的口袋,現在手還插在上衣的口袋裡……啊,我看不下去了。

    「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機號碼,我們再找個機會敘敘舊吧,我等你電話。」

    我向他揮了揮手,看著他滿意地離開我的視線,看著我和徐宇恩重逢的大好日子,因為那顆爛牙,留下了一個不完美的缺口。

    ★  ★  ★

    「你好,我姓陳,我和黃醫師約了六點。」

    眼前這位看起來還算和藹可親的小姐非常盡職地翻了翻本子,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字裡找到了我的名字,「陳曼君小姐嗎?」

    「對,約六點的那位。」

    我又提醒了她一下時間,因為現在已經六點零二分了,我不知道我的意志力還能幫我支撐多久。

    接著,她說了堆讓我聽了差點當場昏倒的話,「陳小姐,真是對不起,黃醫師今天人不舒服沒辦法來看診,我們剛剛一直打你的手機想通知你,可是你的手機好像沒開。」

    「什麼?」我馬上低頭挖出了我的手機,還真的被我關了,鐵定是下午開會的時候關機的。

    「陳小姐,還是你要約另一個時間?」

    苦笑了一下,我說,「我牙齒痛……今天一定要看到醫生。」

    「那別的醫生好不好?我們有另外一位醫生再十分鐘後可以幫你看看,可以嗎?」

    「可以,謝謝。」

    當然可以,只要是人都可以。

    我捧著臉,強忍著眼淚在沙發上翻著時尚雜誌,再美的衣服我也沒心情看,不過,DKNY這季的新衣還真的很不錯。已經十分鐘了,奇怪?怎麼還沒換我?那位醫生到底在裡面幹嘛?我邊翻著手腕邊在心裡暗罵著。

    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那下一位要看診的是?」

    那位掛號處的小姐這下子可總算想到我了,「陳小姐?陳曼君小姐?」

    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迫不及待地往她的方向走去。

    「曼君?」

    天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徐宇恩?

    「我先警告你,我非常、非常怕痛,我絕對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我知道了。」

    「你真的、真的要小心……」

    「來,把嘴巴張開。」

    我狐疑地看著他,穿著長白袍的徐宇恩,不甘不願地把嘴巴張開。我眼睛緊緊地閉著,讓他幫我看牙已經是我能忍耐的極限了,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拼了命地噴眼淚。

    「你可不可以放鬆一點?」

    「啊?」

    我一睜開眼睛,只看到頭頂上的強光,一時頭暈目眩,讓我又立刻閉上了眼睛。

    「曼君,你這樣太緊張了,放鬆一點。」

    他轉頭對旁邊的護士小姐說:「你幫忙一下,把那個打開。」

    幾秒鐘後,耳邊傳來好聽的輕音樂。

    「咦?你放音樂?」我眼睛還是閉著的,只是好奇地問了一聲。

    「是啊,專門對付你這種人用的。」

    之後幾十分鐘之內發生的事,我沒什麼印象了;我只記得,那音樂是我在美國唸書時在聖誕節前一定會聽到的音樂。

    不管怎樣,整牙當然還是會痛的。重點是,那美麗的音樂的確放鬆了我的神經,讓我的腦細胞裝滿了過去的回憶,沒法分身地來留意我正在承受的苦痛,也有可能,是我不自覺地在他面前逞強。

    想著想著,頭上的燈熄了,終於。

    「今天治療的部分做好了,請你下星期再來治療一次,應該就可以了。」

    「還有什麼問題嗎?你可以盡量問我。」

    問題嘛?有是有,但是……

    在心裡猶豫了好幾下之後,我還是忍不住地問:「那我,現在可以吃東西嗎?」

    「哈哈,你再忍耐個半小時就可以吃東西了,我有幫你上點藥,記得不要吃口香精。」說完,他居然伸手摸了我的頭,「你喔!」

    這種感覺……好熟悉,就像是那天,在五年級放暑假前,他告訴我他要轉學的那天。

    「好吧,那謝謝你了,下星期見。」我向他點了點頭。

    送我出來的他馬上又回去繼續工作了,我似乎可以看到他還在笑著我的臉,好好地被包裹在他純白色的長袍裡。

    還有二十分鐘,我肚子真的好餓。

    ★  ★  ★

    在路上轉了轉之後,我回到了自己的小窩。

    站在廚房裡,我連衣服也沒換地就開始煮開水,還是隨便弄個湯比較快。我小心地攪動著木湯匙,連放縱自己的思緒像漩渦一樣越陷越深。

    日子一天天平靜地過,就是太平靜了,自己反而會沒事找事地胡思亂想起來,念頭這種東西就像開了瓶的香檳一樣,擋也擋不住。看著週遭身邊幾件簡單的傢俱,不成雙的杯碗瓢盤,我開始覺得……難道這就是我要的生活嗎?這就是我一年多前不顧爸媽的反對決心回台北的堅持嗎?

    答案是:我還不確定。

    我不否認我一個人在台北的生活的確有點寂寞,但至少過的自在得多。在我大學好不容易畢業之後,我就決定不往上念了,不乖乖學著我那三個出類拔萃的哥哥一樣,一間名校接著一間名校地把碩士、博士一路念完。從小,我對唸書一直沒有很大的野心,在台北念完國中和高中之後,大學也只在家裡附近的公立學校就解決了。

    我想起了每年的聖誕節,哥哥們都會從外州的學校回家來過節,我惡夢的開始。在家裡那張長長的餐桌上,是專屬於我那三個哥哥的戰場,他們用來比較誰拿的獎學金多的時間。而我,只是靜靜地吃著那滿桌看起來很豐盛的食物。

    「曼君,你怎麼這麼安靜?」

    偶爾還會注意到我的是長我兩歲,排名老三的哥哥。

    「沒有啊?我哪有特別安靜?你想太多了。」

    「學校還好吧?」

    「嗯。」

    我伸手又拿了一片切得很漂亮的火腿。

    「你還故意問她學校的事,明明知道她又不喜歡唸書,你這樣問不是給她難看嗎?」說話的是大哥,他總是喜歡找三哥麻煩;他們從小就不對頭,一路打到大的。

    「我怎麼可能會這樣做?我只是好久沒看到她,想找個話題跟她聊聊罷了,我才不像你凡事只顧自己,從來不管別人死活。」

    「反正,曼君長得漂亮,到時候找個人嫁就好了,念不唸書有什麼關係?又不像我們以後要賺錢養家的……」

    「你夠了沒!」

    我站了起來,轉身離開那個刻意佈置得很溫暖的飯廳。每年都是這樣,我總是第一個離開餐桌的,把戰場還給他們,他們的遊戲我玩不來,也不想玩。

    在同樣的對話持續了五年之後,我和家裡大鬧了一場,回到久違了的台北,過起自己養自己的生活。

    對我來說,我對聖誕節唯一的依戀就只剩下那些聽起來很有節慶氣氛的歌曲,不然,我真希望那一天能從月層上徹底消失。

    事實上是,今晚和徐宇恩的巧遇,讓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因為他的出現,讓我想起了我念小學的時候,那時候的我還很喜歡唸書,倒不是為了我能輕易地拿到很多一百分,而是那時候唸書的動機很單純,絕不是為了要拼到第幾名、或第幾志願而讀的,那也是我活得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只可惜它太短了。

    咦?

    湯怎麼這麼久還沒煮好?

    不過,電話倒是響了。

    我每星期平均會接到一通家裡打來的電話,雖說是家裡,也只有我媽會找我,她深怕我一個人在台北會餓死。

    「媽,有什麼事嗎?我正在煮飯。」

    「你在煮什麼?是不是……又是滾一鍋水然後把冰箱裡的東西都倒進去的那種?」

    「答對了。很營養喔,什麼都有。放心啦,我會照顧自己的,再說這裡7一II到處都是,我是不可能被餓死的,哪像以前在家的時候,要是想吃個麵包,還得抱著肚子開車開個三十分鐘。」

    「那好,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有空的話記得打電話回來。」

    「嗯,好。」

    掛了電話,我把那鍋不具名的湯移駕到電視前的小桌子上,就這樣席地而坐,邊看著電視邊吃著浮在水裡的玉米、紅蘿蔔、豆腐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早就想通了,這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有得必有失,而逞強則是我生活所需要的強心劑。

    看著湯匙裡的蘑菇,我想起了和媽五分鐘前的對話,我和她的例行日常對話。

    從小,我那三個哥哥沒讓我媽操過心,唸書、生活、交女解友凡事自理,在她成功地培養了三個案例之後,連想都沒想地,也把同樣的方程式套在我身上,所以,說我是被當成男孩子養大的是一點也不誇張的。

    在我的記憶裡,我沒有什麼布娃娃,房間裡堆滿的全是哥哥們看過的科學月刊和百科全書。

    由於家裡有個十項全能的媽媽,我也和哥哥們一樣,很少進廚房,有的話也只是幫忙擦擦碗、排排盤子而已,所以,我不善廚藝的這點讓我媽實在有點擔心。

    咬了口鬆軟的馬鈴薯,我連筷子都懶得放下就抓起再次響著的電話筒喊著。

    「媽,又有什麼事嗎?我已經在吃飯了啦。」

    「啊,抱歉,我打擾到你了嗎?那我待會再打好了。」

    「對不起,我以為這電話又是我媽打來的……你該不會是,徐宇恩吧?」

    雖然我不是百分之百確定,但應該沒錯。

    「嗯,我就是。沒想到你的耳朵這麼好。喔,我是在翻口袋找車鑰匙的時候,不小心翻出了你的名片,然後,就想說打個電話給你……看你牙痛有沒有好一點?」

    真是個不老實的男人,要打電話給我就直說嘛,還費了勁地繞了三個小圈圈。

    「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什麼事了,謝謝。」

    「那我就放心了。」

    「對了,你記不記得以前坐在你前面的小芬?綁著兩條麻花辮的那個?」

    「老實說,我沒什麼印象了。」

    其實,我並不意外他會突然提起這些。在我印象裡,他總是健談的、總是被一大群小朋友圍繞著的、總是說起話來最大聲、笑起來最燦爛的。

    「她喔,都已經結婚了,沒想到吧?」

    「這麼早?」

    徐宇恩邊開著車,邊把一些他覺得我應該要知道的事情,包括一些小學同學的近況,過去幾次同學會的情形,慢慢地說給我聽。

    而我,只是微笑地聽著,把別人過往的記憶當成極短篇故事地聽著。

    裹在棉被裡的我,感覺到自己疲憊的身子漸漸暖和了起來,想著十幾年前的過去,那原本斜斜靠在枕頭上的頭,也迅速裝滿了無憂的往事。

    於是,在每個深深的夜裡,就這樣不請自來地,那個綁著辮子的小芬,和那個老是喜歡拉我裙子的男生,還有小了好幾號的徐宇恩都不約而同地出現在我夢中,把我閉上了眼睛後的世界變得好不熱鬧,熱鬧得讓我捨不得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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