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嬋娟 第四章
    這幾天因展雲熙帶著冷青棠四處遊覽江南風光,因此好些天不曾在家中用晚膳,方如蘭雖頗有微詞,不過她本身好客,有朋自遠方來,當然不願讓客人感覺怠慢,加上展雲熙會留上兩三個月長住,來日方長,所以也沒說什麼,直到今天晚上,他們才終於又和大家聚在一起。

    「展兄,桌上好像多了兩副碗筷?」眼尖的冷青棠注意到了,嘿!說不定待會兒他可以一飽眼福,看一下展雲熙的未婚妻子長得是圓是扁。

    「是啊,因為聽說你覺得我家廚子煮的東西美味無比,為了怕冷公子吃不夠,我特地叫他們多拿兩雙筷子好讓你左右開弓,大小通吃。」展雲熙懶懶的說,換來冷青棠一記白眼。

    「感謝展兄盛情招待,不過小弟也只有兩隻手,就算雙管齊下,又怎麼拿第三雙筷子?」真是吹牛不打草稿,冷青棠嗤了一聲。

    「當然是怕你吃得太凶,折斷了筷子拿來預備的啊!」展雲熙才剛輕輕鬆鬆擋了回去,展元熙正好就走了進來。

    「大哥,冷公子。」他打了聲招呼,便坐在面朝通往內苑的走廊門口的位置上,心不在焉地一直瞧著門口,冷青棠微感好奇,也跟著看向那方向,過了一會兒,有人從那裡走出來,冷青棠注意到展元熙的眼神霎時一亮,後來看見是展浚山夫婦時,神色馬上又轉為平常,只是仍不停的瞧向展氏夫婦身後。

    看來這對蕭家姊妹很不簡單吶!

    方如蘭坐定後,便向展雲熙說道:「你這孩子又黃牛了,不是說要去看宛-嗎?怎麼一直沒去?」

    展雲熙不急著為自己解釋,只說:「待會兒不就看到了嗎?」

    展浚山本來甚少開口,此際也忍不住說道:「宛-可是你未來的妻子,你可別冷落了她。」然後又轉看冷青棠,語氣熱忱地邀請他務必留下來。「冷公子請再多留一些時日,等吃完雲熙的喜酒再啟程上路也還不遲。」

    那當然!冷青棠心中早樂得肚腸打結,他留下來就是為了看展雲熙穿上大紅蟒袍的好笑模樣,待回到吉州後好向薛老三大吹特吹一翻,就算展家下逐客令,他也要死賴下來。

    無視於身旁傳來的陣陣殺氣,冷青棠依舊是泰然自若得很,就在此時,走廊處傳來腳步聲,展元熙忙道:「是宛-姊和清芷來了。」

    話聲甫落,蕭宛-便走了出來,她身著淡藍衫裙,外罩一件對矜長袖褙子,式樣簡單,更襯顯得清麗無雙,秀雅難言。

    冷青棠驚艷於蕭宛-的美,不由得想看看展雲熙的反應,這才察覺到他的神色霎時掠過一抹僵硬,卻不是因為看見蕭宛-的緣故,發現他目不轉睛地望向走廊門口,冷青棠疑惑地皺皺眉頭,將視線調往展雲熙視線落腳處時,方才注意到跟在蕭宛-身後的蕭清芷正一跛一跛地走出來,看見她拘謹的表情和端麗的面容,冷責棠不免又多加一分疑惑。

    「伯父,伯母,宛-來遲了。」她輕輕一揖,方如蘭忙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蕭清芷挨著她落座後,一直垂首斂眉,默然不語。

    坐在她身旁的展元熙以為她只是怕生,所以撫慰地對她笑了一笑,蕭清芷知道他的用意,也輕揚嘴角報以感激的一抹淺笑,而這一切,全落在坐在她對面的展雲熙眼中。

    意識到眼前投射過來的眼神,蕭清芷不由得抬起頭來,雙方的視線才剛剛交會,卻又馬上如遭雷擊般地彈跳開去,這般情狀,其他人卻都渾然不覺,只除了冷青棠。

    展雲熙看向蕭宛-,說道:「宛-妹子,好久不見。」蕭宛-一直如同他記憶中般,沒有太大區別,待人總是十分謙允,一貫的淺笑,也許正是不洩漏心事的真正目的。

    蕭宛-淺笑點了點頭,回問:「展大哥別來無恙?」態度之溫和,不免讓人覺得客套。

    「依舊是老樣子。」展雲熙一面回答,又看了蕭清正一眼,幾乎是故意的,他若無其事的將話題一帶。「清芷呢?你也長高不少,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

    蕭清芷就是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方如蘭總覺得氣氛有點怪,於是便道:「今天總算是全家都聚在一塊兒,終於可以了卻我一樁心事。」

    她笑睨了宛-一眼,又繼續往下說:「老爺,雲熙好不容易回來,他的婚事也拖延已久,現下可不能再緩了。」

    展浚山微笑,高興地說:「當然,為了這樁婚事,家中上上下下不知籌劃了多少時日,就是為了等這一天!」

    「好了好了,別再說啦,宛-在這呢!」方如蘭提醒展浚山可別讓蕭宛-不好意思,不過顯然身為當事人的蕭宛-並不太介意,仍然十分自在的喝茶,彷彿事不關己般。

    「雲熙的婚事若有了結果,接下來就是元熙了,不知他有沒有那個福分娶到像宛-這樣的好姑娘。」展凌山對這個未來的兒媳婦其實早己疼若己出,教他不誇獎她實在很難,就恨不得蕭宛胡有兩個似的,好教兩個兒子都娶了進門。

    這句話正中方如蘭下懷,展家人丁一向單薄,大兒子又遠赴吉州,要不是展浚山不許,早在他十七歲那年,她就想幫元熙做主尋覓良配了,如今丈夫主動提了出來,她自然是再歡喜也沒有,哎,說穿了就是巴望著抱孫。

    「那好,明兒個村口的王媒婆正好要來,我就托她替元熙找門親事罷!要年紀相當,家世清白,容貌、應對進退的氣度、品行都好的,老爺,你看如何?」打鐵要趁熱,免得到時興頭一過又拖拖拉拉,行動派的方如蘭可不準備讓丈天有反對的餘地。

    正當展浚山點頭表示認可的時候,展元熙卻表情丕變,陡然站起身來,神情十分激動地,也顧不得還有外人在場,便急忙打斷父母的談話。「爹,娘,其實孩兒心中早已有對象,請爹娘別再為我說媒,這不過是多此一舉,我這輩子,除了她是誰也不娶的了!」

    眾人一驚,方如蘭錯愕地愣了半晌,才漸漸由不可置信的表情轉為欣喜。「是哪家的姑娘?娘真沒想到你手腳那麼快,快說啊,說不定咱們家這回真是雙喜臨門了,你說是不?老爺?」

    展浚山倒沒直接回答妻子,他也因這突如其來的告白弄得一時不知做何反應,一向斯文有禮的展元熙竟然也會有如此衝動的一刻,顯然他已經太喜歡那個姑娘了,捻了捻鬍子,他面容嚴肅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婚姻並非兒戲,你確定那位姑娘真有那麼好?」在他心目中,大概難有與蕭宛-匹敵的女子可做展元熙的妻子。

    展元熙堅定的點點頭。「有的,而且你們一定會同意。」

    看他說得那麼堅定,方如蘭腦中忽地靈光一閃,看向坐在展元熙身旁的蕭清芷,正要發話的時候,展元熙卻已先行宣佈。「是清芷。」

    大廳突然沉默了兩三秒,蕭清芷聽見展元熙的告白之後,腦中轟然炸開來!他在說什麼?他在說什麼?他說要娶一個跛子為妻……他……他……他沒有搞錯吧?

    她猛然昂首望著身旁站立著的男子,眼神除了驚愕,還是驚愕。

    展元熙終於因為吐露出久埋的心事而鬆了一口氣,他深情地望著身旁的人兒,雖然明知會嚇著她,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清芷,對不起,沒有經過你的同意便說了出來,你不會怪我吧?」他這句話原本是指尚未問她是否首肯婚事當眾求親,聽在眾人耳裡卻另有解釋,以為蕭清芷早就答應,只是不肯說出來。

    展雲熙瞪著蕭清芷慘白的臉龐,心中百味雜陳,竟說不上來是什麼情緒,而方如蘭卻是歡喜無限,宛-與清芷皆是她視若己出的女孩兒,如今事情發展至此實在教人高興,不過,就連展凌山也十分滿意,雖然她個性上不若宛-懂得進退,卻也是難得的姑娘,因此他不但不會反對,反倒大大贊成。

    「等等。」突地一聲冷淡話語,打斷了在場所有人的心思,大夥兒往出聲處一看是蕭宛-,她柳眉輕凝,神態冷然。

    「元熙,你可曾聽過『長姊如母』?」她看向展元熙,緩緩問道。

    「當……當然……」展元熙有一陣不好的預感,蕭清芷也傍徨地看向宛。

    「我和阿芷這幾年來相依為命,雖無血緣之親,卻仍是她的姊姊,你突然這麼做,卻沒有徵求我是否答應,我是不會同意把她交給你的。」她難得生氣,雖然沒說什麼難聽話,這幾句卻鏗鏘有力,弄得展元熙啞口無言。

    方如蘭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心底不免怪起兒子糊塗,忙打圓場道:「宛-,元熙年紀輕,個性急躁了些,他是聽到他爹爹急著替他找門親事,這才忍不住脫口而出的,你也看在他真心對待清芷好的分上,姑且答應了吧!」

    「我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這終究要阿芷本人下決定,只是元熙顯然已擅自做主,試問清芷如何回答?」她越說越是嚴厲,索性牽起蕭清芷的手說道:「伯父,伯母,請您給我們一點時間,讓我們好好想想吧!」

    展浚山和方如蘭除了點頭,也別無他法,得到兩者的回答後,蕭宛-便逕自領著蕭清芷退出大廳,到自個兒屋裡去了,而展元熙不敢相信自己的親事竟會遭到一向待他溫和的蕭宛-阻擋,他出神地瞧著她們離去的背影,直到兩人皆消失在視線盡頭處,再也看不著之後,才沉默而頹然的坐回椅子上。

    而展雲熙方纔的緊張竟爾突然消失無蹤,轉而露出一副不合時宜的輕鬆表情,彷彿剛卸下心頭重擔似的。

    而這一切的一切落在冷青棠眼底,不但是從頭到尾看個清清楚楚,而且對那頗耐人尋味的表情更是有興趣,冷青棠在心中暗許下給自己的諾言,那就是……決心好奇到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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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牽著清芷的手,一語不發的回到東廂房。

    清芷本就心亂如麻,能早點離開大廳當然最好,只是她仍舊搞不懂,為什麼宛-會生氣,她其實很關心自己嗎?清芷默默在心中想著,抬起頭看著宛-的背影。

    隨著跨進房中,宛-已熟練的點上火燭,微弱的光暈在室內搖晃著,映照出兩人的面容。

    「阿芷,坐。」宛-輕道,語氣不若在大廳時,反而已回復平常的說話模樣。

    清芷依言而行,本以為宛-有話對他講,未料宛-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雙手交握放在桌上,自顧自的盯著桌面,像在想些什麼,清芷頗感坐立難安,不知該是先說話,還是等她開口。

    訥訥地不知等了多久,清芷抬頭看著姊姊,卻發現對方也正在看她。

    「你喜歡元熙嗎?」宛-突然單刀直入,她不喜拐彎曲折,所以想了一會兒,仍直接問了出來。

    清芷明明早就知道姊姊遲早會問,卻還是慌亂不已。「他……元熙二哥……對我很好。」

    「他對你很好又怎麼樣?你喜不喜歡他?」宛-並不接受模稜兩可的答覆。

    「我……」清芷欲言又止的,「喜歡」這兩個字,是多麼的難宣之於口呀!她喜歡元熙二哥嗎?她不曉得,如果「喜歡」也可以分類的話,可以不含男女情愛的成分在裡面的話,她想,她是喜歡展元熙的。

    於是,她點了點頭。

    但宛-並不笨,她看見了清芷的表情。「你的『喜歡』有多少?多到足以想做他的妻子,為他操持家務,侍奉公婆,生兒育女嗎?」

    清芷臉色白了白,懊喪的低聲說道:「我……我怎麼曉得他會看上我這個跛子?」

    宛-聽見她的自暴自棄,不耐地搖搖頭。「你很感激他看上你了?那麼你就嫁給他吧!」她沒興趣去開導清芷,展元熙會是個很盡心的丈夫,清芷能遇上他也算是造化,將來展元熙給她的生活必定是堅實而牢不可破的,到那個時候,清芷的跛腳也不是問題了。

    清芷緊咬下唇,不能消化宛-突如其來的轉變態度,一下子說不把她交給元熙二哥,一下子又說乾脆嫁給他算了,教她如何抉擇?

    「怎麼,你的意思如何?」宛-頓了半晌,又道:「我明天再來聽答案罷,你好好想想。」

    清芷抬起頭來,腦中渾濁一片。「姊姊。」

    「嗯?」宛-已起身準備回枕霞居,聽見清芷喚她,又回過頭來。「這麼快便想好了?」

    清芷尷尬的搖首,微弱的燈光更映得她面容孤單雪白。「你希望我嫁給元熙二哥嗎?」

    「這算什麼問題?」宛-突然笑出來。「這是你的人生啊!別人說好說歹有什麼用?」自己的命運要自己掌握,她何德何能去左右清芷的人生?

    「姊姊認為我嫁給元熙二哥會比較幸福嗎?」清芷急欲得到答案,她不想探測自己的真正心意,也不想考慮誰對她才是最好的,她只是不想傷害對她好的展元熙,也不想違背宛-的意思。

    「幸不幸福是你自己感受的。」宛-慢慢的說完這句話以後,便出了東廂房門,不願再談,清芷為了追她,一跛一跛地跟了出來。

    「姊姊……」幸不幸福要自己感受,但是她不過是個有殘疾的女子,還能挑三撿四嗎?

    她只是想肯定這樣是幸福的,但姊姊卻不給她答案。

    宛-本想逕自走去,卻顧慮到清芷的腳,所以仍停了下來。「還有事嗎?」

    清芷看了她許久,終於黯然垂下頭去。「沒……沒有……晚安。」這次,她沒有目送宛-出月洞門,而是直接走回屋裡去。

    宛-凝神站在花園一會兒,突然聽到急忙的腳步聲。

    「大小姐……大小姐!」原來是秀兒,她遍尋不著兩人,直找到這裡來,看見宛-才鬆了一口氣。「大小姐!你在這兒啊!我剛到大廳裡去,夫人說你們已經回來了,怎麼回事呢?二小--」她才正想問蕭清芷是不是也在裡頭的時候,就被蕭宛-打斷話。

    「天氣有點涼了,我穿得少,覺得身子有點受不住,還是回房去罷!二小姐也累了,別去打攪。」宛-轉身就走。

    秀兒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不過跟了大小姐五年,她最清楚的莫過於,只要是大小姐不想說的事,任誰都無法使她開口的,秀兒只好閉嘴,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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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芷回到房中便吹滅了燭火,回到床上躺著,她不想展元熙若晚上來了又誤會。人生來真是麻煩,有感情便罷,為什麼還要分成那麼多種?害她現在無論如何再也不能自然地面對展元熙了,接受他的好意,無異多給他一分希望。

    為什麼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呢?清芷在床上翻個身,總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正隱約牽動她心底最為脆弱的一部分,若隱若現的,不時微微刺痛她的心房。

    昏昏沉沈也不知躺了多久,她正逐漸睡意朦朧要墮入夢鄉之際,忽由窗外傳來了一陣微小而——的腳步聲,清芷猛然驚醒,她雙拳緊握,抓住被角往窗外微微探頭,那腳步聲卻沒了。

    清芷閉著眼鬆了一口氣,翻身背向窗口再度睡下,眼皮正已合上時,突然且毫無預警地,窗口飛入一個身影,輕輕一聲著地輕響,讓人不能再以為是夢境。

    清芷仍舊閉眼假寐,但她總感覺到一道視線緊盯著自己,彷彿存在著火焰般的炙熱,灼燒得她無法喘息。

    為了不使自己變成毫無防備的獵物,她終於緩緩張開了眼睛,幾乎是馬上的,那人的瞳眸馬上察覺到而將視綿調回她的臉上,黑夜之中,只透過微微的月光看見兩人的眼睛,一個眼神深邃堅毅,一個蒼茫而閃爍不定。

    是你,她在心中輕喃。

    展雲熙看著她,她豈止長高了點?她還瘦了更多,比起從前更加沉默寡言,再也不笑,只除了對展元熙。

    他們之間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他曾在這幾天晚上都悄悄地靠近這裡,展元熙卻總已不知何時先他一步,由東廂房的正門光明正大地拜訪她,為她帶糕果甜點,陪她講詩下棋,他們總是相處地十分愉快,微笑更不時出現在她的臉上,他只記得那笑像戳刺,刺得他恨不得衝進來將那兩人分開。

    那應該是他伴在她身旁的情景,不過,即使是那個時候,她也沒有如同現在的表情,沒有。

    展雲熙將身子挪到月光照得到的地方站定,蕭清芷在黑暗中露出一雙眼睛,怔怔地瞧著他。

    五年的時間不算短,外界的歷練讓他外在的神采飛揚轉化做內在的不羈,表面沉穩自持而銳角盡斂,但那俊眼修眉,為了行動方便而將深藍衣袍袍角塞在腰帶的模樣,在在顯示出他的自信與藏不住的風采。

    蕭清芷自慚形穢。

    兩人就這麼無言地對視半晌,展雲熙才回神過來,那種似親又疏的感覺令他不知道如何開口,但是他知道沉默一定得由他來打破,所以他由懷中探出一個小布包,遞到清芷面前。

    「你看看。」他的聲調已不若五年前總帶著獻寶的興奮,只是沉聲說道。

    你們這兩個兄弟,為什麼總要為我帶東帶西?我什麼都不缺,你們卻以為因為我的跛腳,我就該貪得無厭嗎?

    這是第一次湧上她心頭的不滿,很奇怪,展元熙在的時候她不曾有過如此叛逆乖張的想法,卻在展雲熙面前盡數冒了出來。

    但是她仍然伸手接了過去,然後慢慢打開。

    那是一隻瓷枕,觸手清涼,上頭繪著荷塘飛雁,樣式極為精緻。

    「這是磁州窯,我托人買來的。」展雲熙見蕭清芷正默默地看著那瓷枕,出聲解釋道。

    清芷手捧著冰涼的瓷枕,還是只說了一句:「謝謝。」

    展雲熙苦笑,還能期望她有什麼反應?五年前如此,更何況現在已形同陌路?

    他走上前一步,在床沿坐下,清芷見狀便往床裡邊退了一些,展雲熙對她刻意拉開的距離也沒有出聲阻止,只是也隨著她更挪近了一點。

    「你還在恨我?」展雲熙無法忽視她黯然眼神下的芒刺,那該是恨他的,而她掩藏得太好。

    清芷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因為展雲熙的手正握住她跛腳的腳掌,輕輕的使著力。

    男女授受不親,他忘了嗎?他在做什麼?

    「五年前我沒來得及向你辭行,便去了吉州……」展雲熙的眼睛停留在她的腳上,以著近乎自言自語的口氣述說著。

    「結果你也忘了我,是不是?」他突然猛力一掐,蕭清芷沒有心理準備而低叫出聲,展雲熙放鬆了力道,又說:「沒想到元熙想娶你……」

    突然地,他逼近蕭清芷的臉龐,低聲問:「你喜歡元熙,想嫁給他?」

    蕭清芷愣了愣,兩人靠得如此接近,他的氣勢即使在黑夜中也迫人可怕,即使在暗得什麼都看不清楚的黑夜,他呼出的濁重氣息毫不收斂的全噴在她臉上,她想向後再挪個寸許,卻發現早已靠至牆角,無可奈何下,只有撇過頭好避開他燙人的注目。

    展雲熙並不想嚇著她,但卻無法忍受蕭清芷的冷漠,於是便說道:「我讓你害怕了?」

    清芷聞言回頭,本欲開口,卻又在接觸到展雲熙的眼神時沉靜下來。

    「你覺得我很陌生,因為五年沒見了,是吧?」展雲熙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清芷這回終於有了點反應,她搖搖頭。

    「既然不會,為什麼這麼怕我?」

    清芷吞了吞口水,看著窗外,頗困難地開了口。「因……因為你……三更半夜……跑來我的房間……」

    展雲熙恍然大悟。「你認為我是登徒子,所以害怕?」

    清芷垂首看著那只瓷枕,沒有回答,不過展雲熙已大概猜中她心中所想而有點火大起來,她對自己的評價原來不過是半夜強闖女人房間的採花賊啊!

    「那麼你還真是人高估自己了!」意氣用事地讓這句話脫口而出,下一秒再察覺不對時已經太晚了,展雲熙看見清芷的臉「唰」地慘白,不禁開始惱恨自己為何總在她面前失去一切忍耐力。

    想道歉也已於事無補,清芷在他還未說話時,便用一種略微顫抖的口氣與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伶牙俐齒,指著窗口道:「既然閣下認為小女子不過是名殘廢,那又何須自賤身份來這裡?」

    展雲熙面對她突如其來的怒氣卻不動聲色。「你這是趕我走?」

    清芷總覺得這句話彷彿在諷刺她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於是便翻身下床。「大少爺喜歡東廂房,那這裡就讓大少爺住吧!」

    「你夠了沒有!」展雲熙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推回床上。「我說出的話已經傷害到你,無法收回,但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你毋須貶低自己來讓我難堪!」她每叫一聲「大少爺」,展雲熙就越覺得忿怒。

    清芷望著眼前的男子,她的心臟跳動得比平常還要急遽,她的血液流動得比平常更快速。

    「對,說出的話沒辦法收回,做過的事情也一樣。」她雙拳緊握,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即使她的外表看來如此冷靜,可是她卻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只是沒來由的,她必須說,因為對方是展雲熙,她才會說,不是意志控制她,不是內心驅使她,而是展雲熙,是展雲熙讓她不得不說,不得不將自己的致命傷暴露出來。

    展雲熙乍聽見這冷靜的聲音,有點不可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清芷卻像沒聽到般,自顧自的縮在床角。「你不懂,你從以前就不懂……到現在你還是不懂。」

    不懂?不懂什麼?展雲熙試圖問她,卻因她接下來說的話而再度震驚,只能聽那沈浸在往事中所發出的空茫語調,述說著她內心的糾結紛擾。

    「你說我跛腳是你的錯,其實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清芷屈膝坐在床角,雙手環抱自己,頭埋在膝蓋中,好小聲、好小聲地說著。

    「你不怪我?不恨我?」怎麼可能?展雲熙為了這句話而迷惑極了,清芷卻不理會他的反應。

    「他每天都來陪我玩,我好開心……他帶好多東西來給我,我……我很想跟他說,只要他來陪我,我就很歡喜了……他總是不跟我們一起玩……但那幾日他卻天天都陪在我身邊……可是……可是……他怎麼可以那樣對我……怎麼可以!」清芷顯然已進入一種游離狀態,她口中的「他」,顯然就是展雲熙,展雲熙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思而想後,卻無法猜測出當年到底是怎麼得罪了清芷,他想問個清楚,又怕嚇到她,不料清芷卻像是突然清醒似的直勾勾朝著展雲熙的方向望過來,說出了藏在她心中多年的真正想法。「你以為送跛子穿的鞋給我,我會很高興嗎?你要我穿著它走到外頭去讓別人來笑話我嗎?」

    「笑話?」展雲熙不懂,他真的不明白啊!

    清芷彷彿透視他內心疑問,慘然一笑,突然怪腔怪調地以男人的口氣說道:「二小姐的腳怎麼不跛了?」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僕人看到她行走如常時發出的疑問。

    「清正!」展雲熙陡然明白她的想法,想要制止她別再說下去,清芷卻避開了去,殘酷而悲傷的笑著,她就是要他難堪!

    「唷!她穿了大少爺做給她的鞋子嘛!那是專門給跛子穿的鞋啊!」她尖銳的模彷著別人的聲音,語調淒厲而高亢。

    展雲熙的臉色完全地變成慘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自作聰明,竟然對一個當時才十三歲的女孩,造成如此大的傷害,更沒想到這個傷口並未隨著時間而平復,反而變得越來越大,直到變成她的惡夜夢魘,此時的清芷看來既可怕又孤絕,她拒絕任何人拉她一把!

    蕭清芷的聲音忽然回復到原來的聲調,低低地道:「跛子穿上鞋子還是跛子,掩飾有什麼用?人家還是會一眼看穿!鞋子脫了下來,還是一個跛子!」她說完冷笑兩聲,將頭埋進膝蓋裡,不再看展雲熙一眼。

    展雲熙完全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想仲出手安慰清芷,手卻在空中僵硬而停下,他無法去碰觸這樣的清芷,她看起來無比在弱,卻又無比的強勢,她沒有在注意展雲熙的一舉一動,只完全沉溺在自己的傷痛之中,展雲熙還能說什麼?看著她端麗的臉龐一眼,他完全認輸了,除了選擇暫時離去,再別無他法。

    「我知道了,如果你痛,你想報復,那就找我罷!我才是始作俑者,而元熙,如果你不愛他,就別折磨他。」他語重心長地說道,說完便要從窗口離開,不料清芷卻一聲冷笑。

    「你把人心當什麼了?」

    展雲熙聞言回首,一臉疑惑,蕭清芷的語氣低沉,且臉色突然脹得通紅,看起來極為激忿。

    「你以為我要報復在元熙的身上?你也太自大了吧?元熙憑什麼成為你的犧牲品?他有資格得到比我更好的女子!可是他卻要我!」清芷閉緊雙目,哈哈一笑。「比起來,你的人格高尚到哪裡去!你只是不想讓別人議論紛紛,說我的腳是你弄跛的!」

    「住口!」展雲熙再也忍不下去。

    「你的腳跛了並不是你的錯,為什麼你的心也跟著殘缺了?我承認當年我做錯罪有應得,可是元熙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不需要拿他來刺激我,沒有用的!」

    沒有用的!沒有用的!這句話如雷似電的化做飛劍穿透進清芷的心房,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做,他都不會在意,不會受傷,那麼她那麼逞強又是為什麼?

    倏忽之間,久違的淚水已沿著兩腮滑落,清芷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展雲熙也嚇了一跳。

    「清芷……」

    「為什麼要來招惹我?」她哽咽的說道,展雲熙卻啞口無言。

    「你不要來找我,我就會過得好好的,當一個認分的跛子,可是……」接下來的話被濃濃的哭意淹沒,時間彷彿靜止在這一刻裡。

    正當展雲熙以為清芷心防已鬆弛的那一剎那,情芷卻突然抬起頭來,厲聲說道我不原諒你。」

    什麼?

    展雲熙愕然,只見清芷眸中淚光依舊,眼底卻是令人覺得可怕的堅決。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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