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下) 第四章
    聶鄉魂被點了啞穴,又夾在龍池派兩大高手之間,自然使不出什麼花樣。他今天才進入大雲莊,眾家丁本來就跟他不熟,再加上夜裡光線昏暗,更沒人認出這位莊主新收的徒弟。

    他們沿著西側迴廊直走,遠遠地已看見圍牆上有道小門。見了小門,聶鄉魂不由得心中一緊。

    出了這道門,他又要去哪裡呢?

    武聖澤一定會認為他跟龍池派勾結擄走李磷,從此大雲莊再也沒有他立足之地。而跟著杜瀛又會是什麼局面?

    杜瀛氣成這樣,絕對會好好整治他一番。即便杜瀛放過他,他又有什麼前途可言?

    看無礙的態度,就知道龍池派一定容不下他,不是把他一腳踢開,就是把他押到蜀郡以「圖謀不軌」問罪,到時候杜瀛護得了他嗎?

    事實很明顯,一旦出了大雲莊,他就會眾叛親離,變成世上最孤獨最淒慘的人。

    而在大雲莊內呢?他有一個棲身之處,有美好的前途,有一份承諾,還有一個可以教他成材的師父。雖然這師父的行事讓他有點吃不消,但仍是個好師父。

    ——徒兒,為師絕不負你。

    杜瀛從來不曾這樣對他保證過。

    無礙對杜瀛低聲道:「西邊啊。那還要繞上一大圈才能跟薛敏會合。」

    「放心,那小子機靈得很,不會給人發現的。」

    他們說話聲音雖輕,聶鄉魂跟他們靠得近,仍是聽得一清二楚。聽到「薛敏」二字,聶鄉魂混亂的腦海立刻清醒了。

    是啊,他怎麼這麼糊塗,忘了還有一個薛敏?那個純真無邪的孩子,可給了杜瀛不少「美好的回憶」呢。況且他出身名門,即便他跟杜瀛同樣關係曖昧,龍池派對他一定會比較寬容,搞不好還會默認。哪像他聶鄉魂,不但是罪臣之子,是個逃跑的流犯,還曾經通敵叛國,雖說李唐早就不是他的國家了,龍池派還是不可能接受他。

    杜瀛還敢罵他腦袋燒壞?他自己還不是才認識薛敏幾天就見異思遷了?

    為什麼?為什麼每次吃虧倒楣的都是我?

    ——因為你太弱小,唯有成為強者,你才有出頭之日。

    武聖澤的話在腦中響起,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由衷地贊同別人的話。

    我再也不要當弱者!

    來到側門,提鑼的人開了門,道:「各位大哥快去快回,回來的時候先在門邊等一會,要是聽到敲鑼聲就敲門三下,我會交代下一班的人給你們開門的。」

    杜瀛道:「多謝。」便指揮無礙和聶鄉魂抬著李磷走到門邊。

    聶鄉魂知道此時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忽然放開李磷的腳,一抬手,使出摘星擒雲手中的「石破天驚」第二變,往提燈者頸中劈去。這招過於突然,而且去向飄忽,提燈家丁完全沒提防,後頸被狠狠劈中。這招要是杜瀛來使,對方非當場翻白眼不可,但聶鄉魂招數不熟,力道也有限,因此那家丁只是痛叫一聲,喝道;「幹什麼!」

    聶鄉魂不答,手掌一翻,又是一招擊出。

    杜瀛喝道:「住手!」衝上前要欄他,不巧使刀的家丁一刀朝聶鄉魂砍去,杜瀛伸指一彈,單刀應聲折斷。

    這樣一來,眾家丁自然認為他們三人同謀,紛紛上前圍攻,聶鄉魂知道龍池派兩人一眨眼間就能收拾這群小嘍囉,連忙把握時間,運起他學過的一丁點舞風乘嵐步,飛快朝內院跑去。

    杜瀛見他居然會用本門的獨門輕功,大吃一驚,但現在沒時間發呆,他立刻拔腿追上去。在一團混亂間,提鑼者閃到一邊敲鑼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聶鄉魂的輕功畢竟還不純熟,跑了沒兩步就被杜瀛逮住。杜瀛伸足一踢,一枚小石子凌空飛起,正砸在敲鑼的人頭上,把他打昏了。

    此時無礙也把其他人擺平了,但是整座莊院內已是鑼聲梆子聲大響,遠遠地還可以聽見大批人馬匆匆忙忙朝西門跑來。

    「走!」無礙扛著李磷,杜瀛扛聶鄉魂,二人箭也似地衝出門去。

    無礙邊跑邊罵:「我早叫你丟下他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出了大雲莊就是平緩的山坡,方圓數里之內的樹木早已剷平,天上一輪彎月,映照著廣闊的平地,幫了這幾個亡命之徒的大忙。

    兩人衝進樹林中,急著回頭看後面的追兵,竟沒注意前面是道陡坡,沖得太過頭,便從坡上一路滾了下去。

    杜瀛摔得頭昏眼花,連忙爬起,一手抓起聶鄉魂,另一手去扶無礙:「師兄,沒事吧?」

    無礙呻吟著:「差點摔斷腿。」李磷躺在地上,摔得鼻青臉腫,仍是昏迷不醒,不知是原先的昏穴還沒解,或是摔昏了。

    聶鄉魂身上的啞穴點得不深,此時已然解開,冷冷地道:「兩個睜眼瞎子,走路不看路!」

    杜瀛罵道:「給我閉嘴,你這叛徒!」

    聶鄉魂冷笑:「叛徒?我本來就不是你們這邊的人,何叛之有?你不就是信不過我才點我啞穴嗎?」

    杜瀛正要回罵,無礙寒著臉打斷他,道:「現在先別吵。你說,你怎麼會我們龍池派的摘星擒雲手?」

    聶鄉魂將下巴往杜瀛一抬:「你的好師弟教的啊。」

    杜瀛道:「我只教到第六式,你用的是第十三式第二變!還有,你怎麼會舞風乘嵐步?」

    「學啊。你真當你們龍池派的功夫有多了不得,別人都學不會嗎?」

    杜瀛道:「是武聖澤教你的,是不是?」

    「你自己去問他呀。」

    無礙蹙眉:「這武聖澤到底是什麼人?到處亂傳本派的閒話也就罷了,居然連我們的武功都會?」

    「他是李磷的表兄,想必也四十好幾了,照年紀來算,莫非……是那個人?」

    無礙道:「怎麼可能?這小子不是說他跟你同船到江陵嗎?你怎麼會沒認出來?」

    「他還有個化名叫淦額達,跟王師叔在壽春共事一年多,王師叔也沒認出來。」杜瀛道:「這老小子會易容術!」

    無礙沉吟著:「這大雲莊在江湖上向來甚少出面,大家只知道他們是武家後代,而且珍藏許多奇花異草,擅長配藥。」

    「擅製藥的人,往往也擅長製毒。」

    「難道真的是他?」

    杜瀛點頭道:「沒別的可能。」

    瞬間,這兩個人的表情忽然變了。原本只是氣憤惱怒,現在卻變得無比猙獰,帶著強烈的憎恨和怨毒。聶鄉魂打個冷頗,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無礙雙眼赤紅,咬牙切齒地道:「總算我師父有靈,讓我終於找到這惡賊,報此不共戴天之仇。」

    「師兄,你是出家人,不適合這些仇啊殺的,這事就交給小弟效勞吧。」

    無礙冷冷瞪他:「無礙要是不能報恩師的大仇,別說修不成道,還不如墜落無間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杜瀛瞄了地上的李磷一眼:「師兄,你現在有任務在身,可出不得一點閃失。」

    無礙雙手握拳,眉心幾乎要打結。他實在很想說:「去他的任務!」但良知就是不允許。

    聶鄉魂背後陣陣發寒,鼓起勇氣問:「你們說我師父什麼?」

    杜瀛冷冷地道:「你那位好師父,十幾年前易容改扮,到龍池派出家拜師,我還喊了他十年的師叔。結果他功夫學得差不多了,居然下毒毒死我廣真師伯。他本來還打算對我師父下手,他好繼任當掌門。沒想到中途行跡敗露,他就夾著尾巴逃之夭夭了。怎麼,他沒告訴你嗎?」

    聶鄉魂心中發涼,武聖澤每次提到他跟龍池派的關係,總是支吾其詞,讓他始終覺得有些不安。根據他跟杜瀛的相處經驗,廣真之死乃是全龍池派弟子心中大恨,沒想到兇手竟是自己師父,這下只怕事情更難看了。

    杜瀛恨道:「那種只會靠假臉假名假嗓音欺騙世人的小人,虧你還拿他當神仙拜。這回遇到我算他倒楣,死賊禿廣智!」忽然想到某三個字不太恰當,連忙回頭對無礙道:「失禮了!」

    無礙瞪他一眼,懶得理他。

    聶鄉魂顫聲道:「你想清楚,現在是你們被大批人馬追殺,能不能保命都難說了,還講什麼報仇雪恨!」

    杜瀛冷冷地道:「你還是好好擔心你師父吧,杜某人的死活不勞你費心。」

    聶鄉魂聽到這樣薄情的話,一股氣堵在胸口,眼圈都紅了。正打算破口大罵,聽到頭上的山路有馬蹄聲逼近,顯然人數眾多。

    無礙恨道:「來得好!剛好我姓武的算總帳。」

    杜瀛道:「師兄,我們兩個真的沒什麼勝算。不如拿永王出去跟他們換武聖澤的人頭,如何?」

    無礙臉色一變:「不行!」

    「師兄,報仇跟報國,你可得選一個。」

    無礙看看李磷,又看看杜瀛,長歎了一聲。

    武聖澤、李場和薛繆帶著大批人馬跟著杜瀛等人的足跡一路追蹤,來到陡坡附近時,忽然一個人影從坡下竄出,「啪啪」二鞭,一名王府侍衛落馬,馬就這麼給奪去了。

    杜瀛將裡在被單裡的人打橫放在鞍上,雙腿一夾馬腹衝進追兵陣中,武聖澤策馬向他奔來,他也不正面迎敵,只是跑給他追,一面在人群中穿梭,手中長鞭如暴雨飛舞,當者紛紛墜地不起。李場和薛繆各帶一批人試圖由兩邊夾擊,但杜瀛久經戰陣,騎術甚精,終究還是欄不住他。眾人只得在後窮追不捨。

    薛繆喝道:「放箭!」

    李場忙道:「不行,會傷到我父王!」

    薛繆道:「這是誘敵之計,殿下一定在另一個人手中。放箭!」

    武聖澤叫道:「不行!把他趕到瀑布邊去!」

    不久,在月光映照下,眼前出現一座約五丈高的斷壁,河水在這裡成了一座小小爆布。杜瀛眼見無路可走,嘖了一聲。轉頭看見崖邊有一排樹木,每棵樹都高大參天,約三人合抱,當下不及細想,抱起馬鞍上的人,縱身上樹。

    半晌,武聖澤帶著眾嘍囉,將樹團團圍住。

    杜瀛將俘虜掛在一根粗壯的枝幹上,自己站在另一根樹枝上,對眾人哈哈大笑:「怎麼樣?你們的王爺在這裡,上來搶啊。」幾個輕功較佳的護衛,紛紛飛身搶上,但杜瀛居高臨下,那些人連樹幹都沒碰著就給打了下來。

    武聖澤道:「杜小七,你不要裝了,龍池派的人絕不敢拿親王的性命開玩笑,那被單裡不是殿下,是鄉兒!」

    李場喝道:「既然不是父王,就把他們兩個全殺了!」

    武聖澤慢條斯理地道:「殿下,我已經說了,那是我徒弟,您還說要一起殺掉,不知是何道理?」

    李場怒道:「我父王在你莊裡被擄,全是你的過失。別說是你徒弟,就連你也罪該萬死!」

    武聖澤仍是心平氣和:「殿下息怒,我自有處置。」策馬來到樹下,抬頭望著樹上的杜瀛,忽然換了副完全不同的嗓音,柔聲道:「小七兒,這麼久沒見,你這衝動的老毛病還是改不過來啊。」

    杜瀛臉色微變,冷冷地道:「你果然是廣智。什麼武家後代,大雲莊莊主,也不過是藏頭縮尾偷學別人武功的小賊罷了。」

    武聖澤笑道:「你這豈是對師叔說話的態度?」

    杜瀛「呸」了一聲:「去你的狗屁師叔!我光想到我居然曾經跟你這鼠輩同住一個屋簷下,我就反胃到要吐!」

    武聖澤搖頭道:「好狠心的孩子,想當年我也是很疼你的啊。」

    杜瀛道:「你這招只好去哄那個大傻瓜聶鄉魂,對你杜爺爺我沒用!不過,我今天也打算好好疼疼你,讓你疼到死!」

    對眼前的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僧恨。殺死他師伯不說,居然趁他不注意時在聶鄉魂身上搞鬼!他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等蜀郡的事完成,就心甘情願送聶鄉魂回南英翔身邊,這老賊憑什麼來插一腳?

    「光說大話是沒用的。」武聖澤道:「你現在已是插翅難飛了,難不成你打算一輩子吊在上面嗎?」

    「這也不錯呀。」杜瀛道:「要是我在樹上待膩了,帶著他往瀑布裡一跳,也挺痛快的。要是這被單裡面的人恰好是王爺不是阿鄉,那就更有趣了,是不是?」

    李場喝道:「我才不聽你胡扯!」

    杜瀛道:「我沒扯什麼呀,我只說這『可能』是王爺,也可能不是。順便再告訴你,我杜大俠雖然是龍池弟子,可不像我師兄那樣忠心耿耿。我一來最討厭姓李的人,二來痛恨醜八怪,令尊恰好兩者兼備,這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李場怒道:「無禮之徒!」隨手抄起一根長槍,使勁朝杜瀛射去,杜瀛長鞭捲住槍身,手上一揮,長槍竟朝李場射了回去,李場連忙側身閃避,這才沒變成串燒。

    李場手下軍士大怒,紛紛提起手上兵器、暗器朝杜瀛射去,卻連杜瀛一根頭髮都碰不到。武聖澤看著這群白白浪費兵刃的蠢材,輕輕搖頭,拎起一柄單刀朝樹上直射,杜瀛老早就在注意他的動向,正準備迎擊,誰知武聖澤的目標卻是他腳下的枝幹。他內力強勁,比人大腿還粗的樹枝竟被一刀砍斷,杜瀛一腳踏空,連忙揮鞭捲住更高的枝幹才沒墜地。

    就在這同時,武聖澤躍上大樹直撲人質,杜瀛還來不及阻止,那裡著被單的人已被武聖澤帶回馬上,拉開被單,露出聶鄉魂蒼白的臉。杜瀛恨極,正打算撲下來奪回聶鄉魂,卻被一陣亂箭逼回樹上。

    武聖澤飛快解了徒弟的穴道,聶鄉魂怯生生地道:「師父……」

    「辛苦你了。」武聖澤拉過一匹馬,道:「你帶襄城王殿下和薛先生去找永王殿下,這裡我來應付。」

    聶鄉魂抬頭,看見樹上的杜瀛呼吸急促,知道他舊傷又開始發作了,著實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離開。

    武聖澤道:「快去啊!」

    聶鄉魂哀懇地看著師父,低聲道:「別傷他……」

    武聖澤無奈地道:「可能嗎?」

    「……」聶鄉魂眼圈紅了,急著要開口,武聖澤抬手阻止他:「為今之計,只有找到永王,你才有機會說話,若是永王被擄走,別說杜瀛,就連我們師徒倆也性命難保。」

    聶鄉魂聽到這話,再無猶豫,一咬牙躍上馬,高聲道:「王府的各位,跟我來!」

    於是,李場和薛繆帶著所有的手下跟著聶鄉魂走了,原地只剩下武聖澤和樹上的杜瀛。

    「杜小七,我們兩個痛痛快快做個了斷,你覺得如何?」

    杜瀛從樹上躍下:「正合我意!」

    武聖澤下了馬,抽劍裝腔作勢地行了個禮,一招「鶴鳴九霄」化為劍光射了出去。這正是龍池派「破空穿雲劍法」中的絕招,瀛如何不識,以鞭作劍,使出「瓜瓞連綿」反擊。

    武聖澤手上打著,嘴巴也沒歇著:「我說小七兒,你身手遲鈍了不少啊。八成是這幾天忙著跟那姓薛的小免子夜夜春宵,傷了元氣吧?」

    杜瀛罵道:「去你的!就有你這種人,整天靠一張賤嘴到處搬弄是非。李磷那蠢蛋王爺也就罷了,連阿鄉這樣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子你也要利用,你簡直喪心病狂!」

    武聖澤避開直擊面門的一鞭,冷笑道:「孤苦伶仃?那不是你造成的嗎?要不是你整天跟薛敏談情說愛把他丟在一邊,我怎麼會有機會接近他?」

    杜瀛被一語戮中心病,原本發白的臉漲得通紅:「少在那強詞奪理!我只是不想吵他,讓他一個人清靜一下而已!」

    「哦?那為什麼他需要清靜呢?還不是因為某個人只會讓他痛苦心煩,把他當玩物一樣玩弄,膩了就當廢物扔掉!」

    「放屁!」杜瀛怒發如狂,險些被自己的鞭子打到手。

    「你敢說我說錯了嗎?你根本就沒好好照顧他,只是把他綁在身邊,當成你的財產罷了。居然還把他隨便丟在陌生人船上,自己忙著去打架。我早知你這人做事沒大腦,沒想到你這麼不負責任。萬一那船上老翁不是我,是買賣男娼的皮條客,你怎麼辦?」

    「我!」杜瀛忽然想到一件事:「我至少沒把他賣給什麼王爺當孌童!」

    武聖澤冷笑;「你們這些人就是這樣,只會死守著些臭規矩,沒半點見識。孌童又如何?只要他做得好,就可以把李磷玩弄於股掌之上,數萬大軍任他差遣,可比待在你身邊任你糟蹋強得多了!」

    「誰糟蹋他了?」杜瀛氣得胸口絞痛,早把「燥怒為學武者大忌」的箴言拋到九霄雲外,出招也更顯紊亂。

    「那你說,你為他做了什麼?你給了他什麼?他的血海深仇你不幫他報,他跟人吵架你也不給他出氣,只會拖著他東奔西跑,專門晚上給你暖床!雖說他不會武功,又無親無故,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讓你這樣折辱?」

    「你……」杜瀛咬得牙床幾乎進裂:「你懂個屁啊!」手上長鞭狂舞,使出「暴雨霪霪」直攻武聖澤上半身要穴,但他心情激動,使力太猛,露出了破綻,武聖澤輕輕鬆鬆就閃開了。

    「好吧,就算你沒欺負他,以後你要怎麼辦?帶他去見廣文那個老頑固,告訴他鄉兒是你的相好?你敢嗎?」武聖澤冷笑:「如果我沒記錯,廣文好像一直打算把他那個花癡女兒嫁給你吧?你有種跟你師父說個不字嗎?」

    「要你管!」杜瀛覺得喉頭腥甜,一口熱血湧到胸口,強忍著沒嘔出來。低下身子欺近武聖沖身邊,一記「風雨瀟瀟」直攻他下盤。武聖澤毫不閃躲,劍尖斜指刺向他眼睛,杜瀛連忙偏頭閃避,長鞭因此失了準頭,只輕輕掃過武聖澤腳踝。

    「我當然要管。我可是他父母的媒人,楊鄉這名字還是我取的,我不照顧他誰照顧他?他跟著我,莫說武氏大雲莊大筆家業將來全歸他,我還會教他武藝,教他配藥,讓他明白行走江湖的訣竅,不出十年,必成大器。等我大事告成登上龍座,他還會位極人臣,終身顯赫。這點你做得到嗎?你可能給他一半的好處?」

    「人不是只要榮華富貴就好了!」杜瀛再也忍不住,泛黑的血從口中滲了出來。

    「那你說還有什麼?」武聖澤以劍柄為軸,將長劍旋轉如風車,硬是絞斷了杜瀛的半截鞭子。

    杜瀛倒抽一口冷氣,將鞭子一扔,轉身就跑。

    「奇了,堂堂杜大俠怎麼可以逃走呢?」武聖澤提劍追上,沒想到杜瀛不是逃跑,而是躍上樹幹,借力往後一蹬,翻到武聖澤身後,一掌擊中他背心。武聖澤悶哼一聲,伸手撐住樹幹,右腳後踢,正中杜瀛胸膛。杜瀛仰天重重摔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

    武聖澤拭去唇邊血跡,踏住杜瀛右掌免得他起身,冷冷地道;「我最後一次告訴你,鄉兒在我身邊,保證會有享用不盡的錦繡前程,他的將來不勞你費心。從此以後,他跟你一刀兩斷,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你自己一個人下地獄去吧!」

    杜瀛原本已是奄奄一息,聽到這話,雙目圓瞪,飛快一抬手,左手手刀砍在武聖澤腳踝上,只聽得「喀喇」一聲,武聖澤踝骨碎裂,痛叫一聲跌倒在地。杜瀛奮力爬起,從齒縫中出聲:「阿鄉是我的!」話沒說完,一記肘擊重重撞在武聖澤胸口「檀中穴」,這位前任高僧廣智口中立刻血如泉湧。

    杜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過去撿武聖澤掉落的劍,冷不防武聖澤像彈丸似地撲到他身上,杜瀛腳下不穩,二人一起滾下了瀑布。

    武聖澤深諳水性,雖然傷勢不輕,沒一會兒就爬上了岸,看到杜瀛側躺在不遠的地方,動也不動,無神的雙眼微張著,顯然喝了不少水。他可不認為杜瀛會這麼容易就送命,拖著受傷的腳一步一顛地來到他身旁,低下身來,準備給他最後一擊。

    眼看勢如破竹的一掌就要劈在杜瀛腦門上,杜瀛眼中忽然精光大盛,右手一抬,掌心握著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狠狠地砸在武聖澤太陽穴上。武聖澤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杜瀛一躍而起,一腳用力踏住武聖澤受傷的腳,拿著石頭的手毫不放鬆,一拳一拳地朝他頭上敲下,沒一會兒武聖澤已被打得血流滿面。

    「住手!」驚惶的叫喊伴隨著馬蹄聲而來,是聶鄉魂。他下了馬,飛快衝過來,用身體擋住武聖澤。

    他帶著李場等人沿著陡坡下的山路去追無礙,苦追許久總算將無礙團團包圍。他立刻將場面完全交給李場和薛繆,也不管戰況如何,就策馬奔回來找武聖澤和杜瀛。

    回來的路上,腦中滿是杜瀛前幾日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模樣,和方才慘白的臉孔。雖說他對武聖澤的機智和博學甚為心折,在內心深處,杜瀛的份量終究還是重了些。

    在瀑布頂上見不著兩人,他真的快急死了。看到地上的血跡到山崖旁中斷,連忙繞到瀑布下找尋,沒想到看到的是這般血腥慘烈的景象。

    杜瀛此刻已完全失去理性,嘶啞著吼道:「讓開!」

    「你把他打成這樣,也該氣消了吧?」

    「他跟龍池派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可能這麼便宜就放了他?」

    聶鄉魂咬牙道:「每次我嚷著要報仇雪恨,你就一直教訓我,你自己呢?這樣子算什麼!」

    杜瀛額上鮮血流進眼睛,幾乎睜不開,眼前只見漆黑和血紅:「你懂個屁啊!讓開!」

    「我當然懂!你有師父我就沒有嗎?」聶鄉魂眼淚奪眶而出:「我這輩子就求你這次了,拜託你,給我個面子,放了我師父吧!」

    「我爭的是我師伯的一條命,跟你的面子有什麼關係?」

    「你就算殺了我師父,廣真大師也不能活回來啊!我,我……」聶鄉魂全身發顫,怔怔望著遍體鱗傷的杜瀛,心中滴血,恨不得幫他受一半的苦,卻又必須拚死護住恩師,彷彿整個人要被撕成二半,痛苦難當。

    望望師父,又望望杜瀛,一咬牙,訥訥地道:「我跟你打個商量吧?只要你放了我師父,我就跟你走。」

    「什麼……」

    「真的,我以後一輩子心甘情願跟著你,再也不跟你吵架,你說什麼我都聽,你叫我做什麼我都照做,好不好?我求你了!」

    這是他最後的底限。將所有的算計、自尊全拋開,只要杜瀛肯為他放過武聖澤,他就將自己的身心許給他,一生一世永不反悔。

    然而這話聽在杜瀛耳裡卻是大大不受用:說得好像跟在他身邊是什麼酷刑一樣!

    哈哈大笑:「啊喲!真是好偉大的情操,好乖的徒兒啊!為了師父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辭。先是賣身給李磷,現在又賣給我,真是太委屈你了!」

    聶鄉魂吼道:「不是這意思!你為什麼老要曲解我的話?我……」接下來的話全成了嗚咽,怎麼也出不了口。

    杜瀛看著他的眼淚,雖然不甘願,滿腹的殺意和怒氣仍是消了一半。

    又讓他哭了。離開雍丘之後,聶鄉魂不管遇到多大的傷心事,總是死命撐著不在他面前流淚,此刻卻哭得肝腸寸斷,想必已經忍到極限了。

    ——你只會讓他痛苦心煩,根本沒好好照顧他!

    說得沒錯,武聖澤。就因如此,才更讓人無法忍受。

    對武聖澤的痛恨,對聶鄉魂的憐惜和愧疚,還有對自己的厭惡在他腦中糾纏著,遲遲無法平息。

    聶鄉魂的下一句話打斷了他的天人交戰:「老是這樣你殺我我殺你,幾時是個了局?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萬萬沒想到,此話一出,杜瀛原已稍微緩和的臉竟又大大變形,變得前所未有地可怖,赤紅的雙眼圓瞪著,咬牙切齒的嘴怎麼也合不上,全身都在顫抖,有如沸騰的鍋爐,就算他頭上冒出煙來,也不足為奇。聶鄉魂實在不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什麼,為什麼他會如此暴怒。

    「你別作夢了!」杜瀛吼著:「這老賊的命我要定了!誰敢護著他,我就連誰一起殺!滾開!」

    「你……」聶鄉魂被震得說不出話來,耳邊只聽到自己的心碎成片片的聲音。

    武聖澤原本撐在地上不住喘氣,猛然抬頭,一揚手,一枚小小袖箭飛出,正中杜瀛左臂。

    杜瀛罵道:「臭老賊,居然耍陰……」忽然感到左臂劇烈灼痛,心知不妙:「袖箭有毒!」伸手將袖箭拔出,就著昏蒙的天光,他看見袖箭是紫色的,他手上的鮮血也是紫色的。

    武聖澤冷冷地道:「這是我新配出來的『紫氣凌波』,毒性比葬心散強十倍,不知杜大俠覺得滋味如何?」

    一道人影從樹林中竄出,接住杜瀛開始搖晃的身子,帶著他飛快地越過河面離去。正是無礙。

    朝陽開始升起。

    李磷終究是救回來了。無礙不可能傷他,又無法獨力脫出眾人包圍,只得丟下他逃走,前去尋找杜瀛。李磷除了受到驚嚇,和一些淤傷外,別無大礙,但他為這一夜驚魂大為惱怒,立刻下令,全城通緝二名刺客。

    經過這一夜,大雲莊裡驟然多了一堆傷患,尤其莊主武聖澤斷了七八根骨頭,還有內傷,眾人急得手忙腳亂。聶鄉魂衣不解帶地照顧武聖澤,心中卻仍掛念著杜瀛手臂上發紫的傷口。

    紫氣凌波跟葬心散最大的不同,在於葬心散雖然歹毒,至少毒發迅速,短短一個時辰就了帳;紫氣凌波卻是讓中毒者慢慢拖上四五天,全身如火烙,飽受煎熬而死,中毒者本身功力越強,時間就拖得越久,著實慘不可言。

    聶鄉魂一面喂武聖澤吃藥,心中想著:

    『記得杜瀛的姐姐好像住在江陵城染布胡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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