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亮河上的月光 第九章
    背著大大的背包,她跑得啷啷作響。下了計程車,她便朝拍片現場狂奔而來。

    「范姜,你來了啊。」現場有工作人員跟她打著招呼。

    「對不起,路上塞車。」她吐吐舌頭,無奈地解釋遲到的理由。

    她今天得陪著公司的模特兒在這市郊的山林裡待上一天。模特兒人選一波三折,廣告公司中意的,廠商不中意;廠商相中的,廣告公司又不滿意,她居中斡旋好些時日,才敲定了今天要拍片的主角人選。

    春天到了,又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不過春天向來如晚娘面孔,乍暖還涼。看模特兒一身單薄的衣著,還得在鏡頭前擺出一副春風吻上了我的臉那種陶醉模樣,她不禁對那位有著一頭烏溜溜秀髮的模特兒感到同情。外人眼中多彩多姿的行業,確有著不為人所體會的辛苦。

    「NG!」導演喊停,對模特兒的表現不甚滿意,他上前指導了一番。「你還要笑開一點,笑得自然一點。」

    模特兒沒說話,乖乖地在一旁讓化妝師替她補妝,準備重新上陣。

    「很冷吧?」范姜明葳見她直打哆嗦,不忍地問道。

    美麗的臉孔上泛起一絲無奈。冷又如何,還不是得頂著風再來一遍。導演的指示有著無限的想像空間,即使是經驗豐富的模特兒,正式開拍時也未必能一次OK。

    這支洗髮精的廣告是為一家國內的大廠商拍攝的。拍攝小組的人選淨是攝影界的菁英,主掌鏡頭的程昊就是其中之一。

    這位超級大帥哥在現場引起女工作人員一陣不小的騷動。他只是簡單地跟人說幾句話,就會讓一些小女人芳心暗喜、小鹿亂撞。不過沒聽說他跟誰在拍拖。

    休息時間裡,他偶爾也找范姜明葳閒聊,不過她總是意興闌珊。

    「范姜,」幾個工作天相處下來,他對她的態度已十分熟稔。「你會不會很無聊啊?」

    「你是不是覺得我干坐一旁,無所事事?」她有點自我解嘲。

    「有一點。」他露出一個健康開朗的笑容。

    「那就算我無聊吧。」

    「我以前沒看過你。」

    她聳聳肩。他的話不是問句,沒什麼好回答的。

    「你在現場的工作是什麼?」

    「我是模特兒的經紀人,在現場負責替她打理一些瑣事,包括特殊狀況的處理。」她簡潔地解釋著,她並不是真的沒事幹。

    「比如什麼?」

    「比如你們有沒有欺負她呀,像工作超時、要求過分嚴苛等等什麼的。」她打趣地說。

    「還有別的什麼吧?」他湊近她身旁,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怕她個人私底下和廣告公司達成什麼協議對嗎?」他也聽說過一些事的。

    「沒錯,你很內行嘛,我的確有維護公司權益的義務。」

    「下午收工之後,去跳舞好不好?」他突然向她提出邀約。

    她沒有立刻回答。正好一邊的工作人員喊著上工了,他掉頭走了,似乎也不急著要答案。

    螢幕上短短幾十秒的廣告畫面,卻是一大群人折騰了好幾個工作天才拍攝出來的。向晚時分,那支柔柔亮亮、閃閃動人的洗髮精廣告終於殺青。

    范姜明葳跟著一大群工作人員一起回市區,到PUB裡跳舞去了。

    —     —     —

    華燈初上,台北人絢麗多彩的夜生活才剛拉開序幕。卸下工作的擔子,他們試圖在盡夜狂歡中消弭一身的疲憊。

    吧檯邊,范姜明葳端詳著身旁的程昊,一個別人口中的俊酷帥哥。

    「你常到PUB來?」

    「還好。」他也看著她。「你不覺得台北人休閒的場所不多嗎?」

    她喝了一口面前的水果酒。「滿悲哀的是嗎?我還以為你們攝影師只喜歡去看攝影展。」

    「我是喜歡呀,不過如果只看那個,你不覺得我太悶了嗎?怎麼,你覺得我不該到PUB裡來?」

    「我沒那麼說。」她沒申辯什麼,繼續懶洋洋地喝著那杯酒。

    「你的話不多。」他忽然有感而發。

    「是嗎?」她不置可否。她的話本來就不多,現在是更少了。受了費家齊的影響嗎?一想起他,她便懊惱不已。

    「跟我約會好不好?」程昊毫不做作的態度,彷彿那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她看了他一眼之後,笑意在她嘴角蔓延。

    「笑什麼?」

    「我覺得奇怪。」

    「奇怪?我奇怪嗎?還是什麼事奇怪?」她的反應出人意表,他好奇了。

    「你為什麼對我有興趣?」她問得直接,用詞毫不含蓄。「我是說,你身邊絕對不缺女伴,難道你沒有要好的女朋友?」

    「你也很奇怪。」他不就問題回答,卻回敬她這一句。

    「哦?」

    「你為什麼這麼沒自信,我想跟你約會,你很意外嗎?」

    「自信?」她笑得冷然。「自信是可以被摧毀殆盡的。」

    「摧毀了就重建嘛,我可以重建你的信心。怎麼樣?要不要考慮考慮?」

    「PUB這裡有很多可以約會的對象,你為什麼不現在就找找?」她並不想探究他的心,給了他一個軟釘子。

    「我可沒有在PUB裡跟女孩子搭訕的習慣。」他稍有怒意。「你這是在拒絕我嗎?」

    「我不習慣像你這麼直接的男孩子。」她也有話直說。

    「所以你並不是討厭我,只是不習慣我追求的方式?」

    「你對女孩子一向都這麼直接嗎?」

    「遇到我欣賞的女孩子,我就是這麼直接。」他間接地讚美她。

    「你欣賞我什麼?」

    「說不上來,感覺對了嘛,就這樣。」他瀟灑地聳聳肩。

    感覺對了?費家齊最初對她也是因為感覺對了是嗎?他要的是什麼感覺呢?似曾相識的感覺嗎?她的心忽地又是一塌,如木雞般直著眼發呆。

    「怎麼了?」他發現了她的失魂落魄。

    「你交過女朋友嗎?」

    「有過一個。」

    「你也欣賞她。」

    「那當然啦。」他覺得她說的是廢話。

    「也是所謂的感覺對了嗎?」

    「也許吧。」

    「而你對我的感覺是不是跟對她的感覺一樣?」

    「怎麼說呢?總有些類似吧,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嘛。」他沉吟片刻,又道:「不過,感覺是很抽像的。」他轉過頭看著她。「有時候,我們可能被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對象所吸引,你以為呢?」

    她突然盯著他看,認真地問道:「你現在看仔細一點,告訴我,你看到的是我還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你。」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為什麼你那麼肯定?」

    「當然,你們還是不同的,你看過兩個完全相同的人嗎?」

    她沒說什麼,這才發現,坐了一晚他和她一支舞也沒跳。

    費家齊把視線從他已經盯了數小時的畫布上移開。丟下畫筆,目光掃過滿室零亂堆積的畫作,視若無睹。

    從來他作畫都不似現在這般浮躁不定。他的心頭像被巨大磐石壓住,令他欲窒,悶得夠久了,他決定出去吹吹風。捨棄開車,他選擇了那輛重型機車,跨坐在椅墊上。他重重地踩著自己的情緒,發動了引擎,揚長而去,朝新店方向疾馳。

    一路上煙波迷茫,車河好似失常的江河,機車在車流裡走了又停、停了又走,似觸礁一般,他乘風破浪的心情無法連續,紅綠燈睜一眼閉一眼地,看他深陷躁鬱。相對於他,連路旁等待公車靠站的人們都顯得分外氣定神閒。

    她讓他清楚了等待和愛,卻忽然又讓他模糊了愛和等待。綠燈亮了,他再次衝鋒陷陣,他要為腦海裡一團亂七八糟的線理出頭緒來。

    —     —     —

    「喂。」

    「明葳,」他聽出是她的聲音。「我要見你。」他低沉的嗓音裡滿是渴望。

    「你在哪裡?」

    「在你家附近。」

    他已兵臨城下,她無法繼續坐困愁城。

    「我十分鐘後下來。」

    她終於在他等待的盡頭出現了。等她走近身旁時,他才移動了腳步,隨著她前進的方向和她並肩而行。

    「為什麼不見我?」

    「我們現在不是見面了。」她一直低著頭,看著地面。

    「今天之前,你為什麼不見我?」他淡淡地質問她,失望多過氣惱。

    「我最近比較忙。」她雖然冷淡著一張臉,可心裡卻已經流著熱淚。她不敢抬頭看他,怕一看就讓淚流在臉上,其實她好想他。

    「那不是理由,我感覺得出你在躲我。」似申訴、似抗議,他顯得有些激動。

    「也許吧。」她也覺得很難否認。

    「為什麼?生我的氣嗎?因為那一晚我們在一起,你後悔了嗎?你覺得我不該侵犯你是嗎?」他急切地追問。他在心裡琢磨了很久,她如果氣他,怕也只有這個理由了。

    她停下腳步,但依然不看他。「那是兩情相悅的事,我沒有生氣,也不後悔。」

    「那你為什麼突然決定回家去了?」

    「我留了張字條給你。」她又繼續向前走。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他看著一路都沒抬頭的她,突然覺得很洩氣。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那提不起勁的形象,卻一點一滴地增強。

    路燈照著她的沉默和他的不知所措。

    「明葳,別這麼冷淡對我好不好?我寧可你對我發脾氣,隨便你想怎麼發洩都可以,」他漸漸激動起來。「只要別像現在這樣,什麼話都不說。」

    「我沒有生氣,你要我對你發什麼脾氣?」她迅速瞥了他一眼,無聲地問著自己,她憑什麼生氣?又該生誰的氣?

    她那倔強、無動於衷的表情激怒了他。他突然一把拉住她,將她拉到不遠處一個無人的角落裡,雙手扶著她的肩。

    「明葳,我是不是太縱容你了,太壓抑自己的情緒了,你這樣不言不語的,教我該怎麼對你?怎麼面對我自己?」他用手搖著她,吶喊出心底的話,不待她回答,他便開始懲罰她近乎殘忍的無情,深深一吸氣,他的唇捕獲了她的,帶著不容反抗的狂暴,吻出他的怒意,他的情意。

    她不打算做無謂的掙扎,事實上,她只在剛碰觸到他的唇時,有那麼一丁點猶豫,當他的舌尖在她口中翻攪,傳遞著無限情慾時,她就再也無法矜持和偽裝了。閉上雙眼,所有的感官皆敏銳地感受到他所帶來的歡愉,他的吻像薄荷巧克力,既甜蜜又辛辣,她不但沒有抗拒,反而迎上前去,貪婪地舔了又舔、嘗了又嘗。

    「明葳──」他溫柔而低沉地輕喚著她,重重的喘息過後,他在她的頸項印上吻痕。

    結束了對她甜蜜的懲罰之後,他才自她頸窩裡抬起頭來俯視著她。柔亮的髮絲垂落在她的額頭上,他輕輕地撥去那幾許零亂,好讓他看清楚她雙眸中熾熱的光芒。他定定審視她的容顏,濃密緊閉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嬌羞,溫潤柔軟的唇依然微啟著誘惑,她是這般柔媚動人,令他情難自己。

    「我愛你。」他傾吐出款款深情。

    情人們百聽不厭的三個字,卻讓她從幾乎已經妥協的情緒中激動了起來。他確定愛的是她嗎?

    「別再對我說愛我了。」她睜開眼睛,輕輕推開他。她又回復到剛才的冷漠。

    「為什麼?我想說就說了,你不喜歡聽?」他的情緒也恢復震盪,心中忐忑不安。她真教他難以捉摸。

    「對。」他柔聲的話語竟讓她狠不下心,她沒有辦法對他疾言厲色。

    「那你也不說愛我了嗎?」他好失望,其實他只想聽她說一句愛他,那就夠了。

    「愛不是用說的。」

    「那──我用畫的、用寫的。」他急切地應變著。

    「我知道你能畫,沒想到你還能寫。」她的口氣帶著很難感覺出來的諷刺意味。「你寫過情書嗎?」

    「沒有。」他用力搖了下頭。「我只寫過悔過書。」

    「悔過書?」她忽地一笑,很淒楚地。「真有意思。」原來他那本手記是一種悔過書?是啊,無怨無悔的過往。

    「不過,如果你要我寫,我就寫。」他熱烈地望著她,期待她的回應。

    「我不稀罕!」她跟自己賭著氣。

    「你又怎麼了?」被澆了一盆冷水,他的口氣是微慍的。

    「我想回家了。」她說著就要往回走了。

    幾步之後,他跟上前去。「我陪你走回去。」

    一路無言的兩人又回到原點。

    范姜明葳目送費家齊的背影離去之後,拉上窗簾,又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她在黑暗中摸索著,悲哀地發現未設防的房間竟令她無法逃脫,她逃脫不了他的愛。她努力維繫一段必須的距離,卻無奈於自己無時無刻不與他緊密相連,無奈於自己還在努力收集他的聲音、他的背影、他的不完整……

    —     —     —

    程昊和范姜明葳又有一個一起工作的機會。這一回是跟外景隊到花蓮去拍片。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得在花蓮住上幾天。

    范姜明葳一早就陪著模特兒搭飛機抵達花蓮,準備和駕車從台北東來的攝影師和器材會合。孰料攝影師在蘇澳遇上滂沱大雨,道路坍方受阻,只好棄車改搭火車。這一耽擱,第一個工作天跟著泡湯了,雖然攝影師到達的時間還不算太晚,但剩下不多的白晝已不夠拍攝用。於是大夥兒都賺得一點休閒時間,有的逛街,有的留在飯店裡補眠,有的去唱卡拉OK,攝影師程昊則約了范姜明葳到PUB去打發時間。

    「今天我們總可以跳支舞了吧?」程昊記得上回跟她在PUB裡只顧著說話。

    「跳就跳呀。」她發覺自己的心情還不壞,原來心情的好壞跟她離台北的距離遠近成正比。

    兩人狀甚親密地滑進舞池,跳一支慢舞。

    「你今天看起來很不一樣。」

    「有嗎?」

    「比上次見到你時開朗多了。」

    她像要附和他的話似的開朗一笑。

    「你也不太一樣。」

    「幹嘛學我說話?」他心情也好得想說俏皮話。

    「我才沒學你說話呢。」她斜睨著他。「你說的是好話,而我想說的是壞話。」

    「哦?說我什麼壞話?」他的興致被撩了起來,揚起眉盯著她看。

    「你今天看起來很狼狽。」

    「那是因為在蘇澳折騰了老半天,給氣狼狽的。」他對她的批評不以為忤,「別說得那麼實在嘛,就當我不修邊幅好了。」

    「看不出你的自尊心還挺強的嘛。」

    「是虛榮心。」他大方地嘲笑自己。

    她笑了,原來眼前的帥哥還很幽默,滿好相處的。

    舞曲結束後,他們回到座位上喝飲料。

    「找到人跟你約會了嗎?」她記得他說過還沒有女朋友。

    「沒有,等你點頭嘍。」

    「少來,你根本沒約過我。」

    「我臉皮薄嘛。你上次那樣子就算沒拒我於千里之外,少說也有百里了。」他似真似假地提醒她。

    「看不出來你臉皮這麼薄。」她糗他,然後又一本正經地指導他道:「你如果真想要追一個女孩子,就應該鍥而不捨才對,除非你不是真心的,要不然怎麼會輕言放棄呢?」

    「你這是在暗示我要對你鍥而不捨,不要輕言放棄嗎?」

    「不是。」她的臉色猛地一沉。心中忽覺隱隱作痛,費家齊當初為什麼捨得放棄他的最愛?或者他並沒有放棄,對了,他選擇另一種方式來愛,而且他要愛一輩子。

    「女孩子說「不是」就是「是」。」

    「那也不一定。」

    「不管,反正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了?」

    「回台北之後,我就開始約你。」

    「隨你吧,你高興就好。」她已有些心不在焉了。

    —     —     —

    回台北之後,范姜明葳抽空去了車家一趟,她想看看久違的王妗娣。

    「明葳,」王妗娣一見她便愉快地打著招呼。「好久不見了,接到你說要來看我的電話,我就一直興奮到現在。」

    「好久不見。」她也開懷──笑。

    「請進。」

    兩人在客廳裡喝茶談天,曾經山重水復而今柳暗花明,她們心中早巳不存芥蒂,徒留些許感慨而已。  

    「我早就想來看你了,可是工作太忙,總是抽不出時間,所以一拖再拖,拖到今天才來。」范姜明葳很抱歉地說道。

    「你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范姜明葳安慰地笑著。她見到王妗娣的第一眼就發現她變了,臉上昔日有稜有角的線條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婉的神情;也許經歷過種種痛苦之後,她成長、蛻變了。

    「你瘦了,不過氣色很好。」范姜明葳注視著她的臉說出自己的感覺。

    「都得歸功於我媽,月子裡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現在才有一點人氣。」

    聽王妗娣提起坐月子的事,范姜明葳才啟口提她死去的孩子。

    「孩子的事,你一定還很難過吧?」

    「當然,那種悲痛是一輩子無法忘懷的。」一提起那與自己無緣的孩子,王妗娣立刻紅了眼眶。

    范姜明葳沒有說安慰她的話,只是換個位子坐到她身邊去攬住她的肩輕輕拍著。

    王妗娣吸了吸鼻子,理了理愁緒之後才想起來她一直忘了問范姜明葳的事。

    「明葳,聽子良說,你跟他一個朋友正在交往是嗎?」

    她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們很要好了嗎?」

    范姜明葳朝她一笑。「嗯。」

    「那很好,看到你的感情有了歸宿,我就不那麼覺得遺憾了。」

    「其實你不必遺憾什麼,我對子良也許一開始就不是我們每個人所想像的那樣。」范姜明葳說出她愈來愈明白的感覺。「現在我只希望看見你跟子良真心相愛,過得幸福美滿。」

    「子良他對我很好。」王妗娣臉上泛起一抹嬌羞,令人望之動容。春天對她而言,也許來遲了,但總是來了。

    「那就好。」

    「明葳,我也盼望你能早日找到你的幸福。」

    她們促膝而談直到黃昏,范姜明葳才向王妗娣道別,雖然沒有共進晚餐,但她頭一次感覺到和王妗娣會是永遠的朋友。

    —     —     —

    費家齊驅車獨自前往淡水,到關渡大橋看夜色。他車子駛向一座小丘陵,遠眺田莊零星的燈光,新的高樓大廈燈火輝煌倒映在水面上,朦朦朧朧的。這樣的夜景的確有點像香港。

    夜風挾著潮濕的泥土味,拉近了人與大自然的距離。如果她也能陪他一塊置身這樣的夜色中就更好了。遺憾的悵然使得眼前的浪漫頓時索然無味,他神色黯然地回到車上,發動引擎,決定回家。

    忙忙忙!她真有那麼忙嗎?忙得連見他一面的時間都沒有嗎?他的思緒被晚風拂過,恍惚了起來。她像一朵雲,來了又走,多少個期待的日子過去了,他只能閉上眼在夢裡凝視她,亮起燈後又在眼裡失去她,期待的結果總是一個個不能成眠的夜。

    中途他改變了主意,去了長春路的BSone。沿著鐵藝欄杵,他上了閣樓那一層,坐在這裡可以俯瞰樓下的景物。

    樂團正暖身準備著,很多人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享受現場演奏的震撼。不一會兒,例行演奏開始了,現場氣氛頓時滾熱而騷動,許多人下舞池隨樂聲翩翩起舞,忘情扭擺著;按兵不動的人則在位子上搖頭晃腦地打著拍子。

    費家齊舉目所及的範圍裡是一片甚囂塵上的熱鬧,而他卻是輕輕地啜著孤獨。

    兩、三支曲子過去了吧?他不太清楚。濃烈的酒和強烈節奏的音樂使他的身體微微發熱,他脫掉套頭毛衣,打開了襯衫的前兩顆扣於,任目光繼續漫不經心地在樓下的舞池中游移。

    倏地,舞池中一對身影掠過他的眼前。瞥見那一幕的瞬間,他才感覺到今晚唯一的震撼。帶著輕微的顫抖,他把一顆心高高懸掛,定定地注視著剛才發現的身影。

    等待是他的習慣。他又要了一杯相同的酒,坐在相同的地方等待,看看自己將等到什麼。

    現場演奏結束了。程昊和范姜明葳回到吧檯邊坐著。

    「欸,今天算是跟我約會吧?」程昊揩著額頭上的汗水。熱舞過後的他汗水淋漓,微喘地問她。

    「你別說得那麼嚴重好不好?陪你打發時間而已。」她也汗如雨下。

    「你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了。我看你八成也過得滿無聊的。」

    「無不無聊都無所謂啦,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嘛。」

    「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啊?口氣這麼哀怨。」

    「你的想像力未免太豐富了吧。」

    兩人各說各話,相視而笑。

    「下個月我跟外景隊要到日本去一趟。」程昊換了個話題。

    「幹嘛?」

    「當然是去拍片嘍。」

    「我知道,我是問拍什麼?」

    「健康食品。」

    「真好,你還可以順便賞賞櫻花。」

    「也許吧,如果我有時間的話。」他側過頭又問道:「去過東京嗎?」

    她搖頭。「我比較想去巴黎。」

    「有特殊理由嗎?」

    「想聞聞巴黎的味道。」她的目光漸漸失焦,腦海中浮現的是費家齊提到巴黎時的神情。

    程昊點著頭,但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前幾天倒楣死了。」他忽起抱怨。

    「幹嘛了?」

    「上山出外景的時候,才拍了幾個鏡頭,突然下起大雨,走避不及,攝影機淋了雨出了毛病,耽誤了接下來的拍攝工作,害我多花了好多時間。」

    「你命裡犯水。」想起他在蘇澳的遭遇,她莞爾一笑。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不是攝影師。」他突然很有感觸,說話的模樣看起來好不委屈。

    「哦?為什麼?」

    「出外景還兼抗災救難工作,你記得我們去花蓮拍片那一次吧?我在蘇澳遇上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雨。」

    「記得。我剛剛不是說了你命裡犯水嗎?」她笑出聲來。「不過,這樣可以為你的生活添點樂趣嘛。」

    「對,以後我要是不干攝影這一行,還可以去參加什麼救援小組,擔任搜救人員。」

    「跟你聊天還滿有意思的。」

    「那以後我們可以常聊,我的鮮事多著呢。」

    凌晨兩點鐘,費家齊目送他們的背影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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