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櫻流歌 第十章
    一輛輪椅靜靜地停在千尋夏子的墓碑前。輪椅上的人冷漠地看著墓碑上的刻字:千尋夏子。古怪的姓氏,與那個美麗的名字毫不相和,令他看得刺目,終有一天,他要將這墓碑上的名字改過來。籐真,只有籐真這個名字才能還以她本來的清純與高雅。  

    她應該是被男人緊緊藏在羽翼下,細心呵護的女人,而不應該躺在這冰冷的墳墓中,讓枯草、泥土,讓一群庸俗低級的死人環繞在左右。

    他皺著眉對身邊的人吩咐:「御苑的墓地是否已經買好了?」

    「是的。」

    「那就盡快遷移吧,多讓她留在這裡一刻,都是對她的褻瀆。」為她精心營造一個美麗的家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只是這些年為了不引人注意而忍耐下來,現在,似乎他已無需再去小心翼翼的刻意隱藏什麼了。

    那個破壞了夏子人生的男人,此刻就躺在不遠處的一塊墳墓中。即使死了,也無法和妻子同穴。因為他不配!而那個流著那男人血的女孩子,如今也已十倍百倍的嘗到了他曾經歷過的痛苦。失去了人生的目標,對自己開始質疑,又被愛侶拋棄,她會怎樣呢?會傷心而死吧?會選擇怎樣的死法呢?跳河?上吊?還是引彈?服毒?

    他真的很想大笑出來,他這個體貼的養父演得雖然不算成功,但勉強還能打個及格。畢竟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再怎樣的情感都無須偽裝下去了。

    十幾年不曾沾酒,或許今天應該開瓶香檳慶祝一番。

    坐回自己的車子,他隨手拿過一份報紙來看。

    車子在向前行進,路過新宿的和泉小學時他禁不住多看了幾眼。

    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曾是那裡的一名學生,因為那時的他矮小而怯懦,毫不起眼,而且那時他的父母尚未離婚,他隨父親姓久保。只是一個永遠躲在角落裡偷窺外面世界的小孩子而已。那時候最大的愉悅,就是看到從陽光中走來的夏子——那樣的美麗而奪目,深刻在他的記憶中,永遠也無法忘懷。於是他偷偷在她經常走過的廊柱上刻下了「永遠愛夏子」的誓言。那麼熱烈的期盼她能看到,但她一次次擦肩而過,始終未曾發現。或許是從那時起,兩人就已注定今生無緣。

    但是他不會甘心,一路跟隨著她上了中學,大學,直到大學才為她所知,但那時她卻有了一個很要好的男友:千尋英明。他實在是不甘心,他愛了她這麼久,愛得如此深沉而狂熱,究竟哪點輸給了那個男人?但他的表白已晚,夏子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那個男人。

    他得不到的東西一定要親手毀掉!他製造了千尋英明的醉酒墜海,自作聰明地以為夏子會回到他的懷抱中來。但夏子卻早已看穿一切,悲憤著指責他是兇手,拒絕再與他來往,甚至搬家企圖逃開他無休止地糾纏。

    他怨,他恨,他為她付出了這麼多,究竟她又為他做過什麼?最後……悲劇發生了,夏子永遠的離開了他,以死亡響應他所之於她的愛。一切都該結束了。他今生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了一個名叫籐真夏子的女人。愛的癡狂,無怨無悔。

    即將離開墓地的時候,他看到的千尋雪櫻,與夏子有著驚人相似的容貌,但那張稚嫩的臉上卻有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蒼涼與孤獨,甚至在眼中帶著強烈的絕望。被那小小的身形震動,他幾乎枯竭的心忽然又沸騰起來,死人無法響應他的報復,但是活著的人可以。

    於是,千尋雪櫻從那時起被注定了命運的走向。

    千尋雪櫻很聰明,從很小的時候就對他充滿了戒備和敵意,想用溫情打動她很難,也好,這也本不是他的強項,不過風間夜的出現的確令他十分的欣喜:一個溫和優雅的男人,就像當年的千尋英明一樣,如磁石般吸引住了千尋雪櫻。她們母女還真是像,連選擇配偶的眼光都是一模一樣。他們按照他既定的路線走下去,不顧他的「阻攔」誓要查出真相,結果,他們查出來了;結果,他們分手了;結果,只剩下千尋雪櫻一個人憔悴得要死,孤獨得發狂。

    多麼美麗的故事,因為殘忍而美麗,因為冷酷而動人。他實在是興奮,看著這一幕戲在眼前慢慢地拉開,落幕,心情就如飲盡了一杯「血紅的維納斯」那樣意亂情迷。

    夏子,你不會再孤獨了,這個世界中所有骯髒的生命都已清除,只有我可以永遠地陪伴你了。

    車子停下,他從車內出來,坐回自己的輪椅,卻驚訝地發現這並不是在他的別墅前。身邊的隨從不是從何時起全變成了陌生的面孔,一切都是危險而詭異。

    「你們是誰?」儘管深陷於危險之中,他仍然要保持自己的風度。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將他推進屋子,又將門緊鎖。

    屋內,正有人在等他。

    對視上那張俊雅的臉和那雙深幽的眼睛,他卻倒抽一口冷氣,從心底透出寒意。

    「伊籐先生,真高興能再見到您。」對方愉悅的微笑似乎發自心底。

    他努力平靜自己的心情,冷冷的問:「風間家費這麼大的周折把我弄到這裡,是要綁票嗎?」

    對方可親的笑容如夏夜的微風,看不見卻能感受得到,「只是想請您說明一些事實。」

    他的寒眸依舊:「關於夏子的死嗎?我想我上次已經說得夠多了。」

    風間夜笑笑,從身邊取過一個厚厚的紙袋,遞了過來,謙和地說:「或許您可以先看看這裡面的東西,再作回答。」

    伊籐打開了那個紙袋,裡面只有三件東西:一封看上去很平常的信,一個發舊的日記本和一張過時的死亡報告。但只是這三樣,足以讓他變色。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從哪裡搞到的?」

    風間夜含笑作出回答:「那封信自然是從深田先生的家裡找到,日記本是筱原秀作的母親無償地送給我,而這張病歷來自前不久的一場火災。」

    「是你們六神會放的火?」他禁不住咬牙切齒。

    風間夜還是輕笑不斷,「沒有那場火災,我們怎麼會知道您的貴重物品都放在了哪裡?您做事雖然利索,卻不夠乾淨。這些證據您早就該統統毀掉,而不應留到現在。」他很隨意地又將那個紙袋取回,一點點細說它們的由來和整個故事的始末,如訴旁白:「從您一開始將報復的起源點選擇在和泉小學就是一個最大的錯誤,您自作聰明的讓我們去找千尋女士的死亡原因,卻也讓我們去尋找了她的過去。那個充滿恨意的委託函好像來自地獄,只有被情傷過的人才會作出這樣的指示,自然而然讓我們聯想起去尋找那些曾經圍繞在千尋夏子身邊的所有男人。有她愛過的,也有愛過她的。您曾是她的同學、朋友,絕不可能離開我們追查的視線,雖然您以一個偉大的高姿態現身仍不能讓我消除對您的懷疑。」

    「為什麼?」伊籐冷冷地凝視著他。

    「因為您眼中那深切的恨意是無論如何也隱藏不住的。您太過急於表露您對千尋女士的崇拜和熱愛,和對千尋雪櫻的關心與呵護,您『好心』地一再地阻止我們去調查事件的真相,是很對,但是太熱情了,反倒弄巧成拙,好像是在刻意提醒我們什麼。您拙劣而膚淺的個人表演是您整個復仇計劃中最大的敗筆。而且您也太過放心自己組織的計算機系統,被人侵入調出資料猶不自知,您殺深田光和筱原秀作的理由牽強而不夠充分,只有引得我們繼續深查下去。」風間夜拿出那封信和那個日記本,信手翻著,「深田光和筱原秀作早就看出您是個危險的人物,只是因為力量懸殊而不敢和您正面對抗,所以只有各自隱居起來以逃避您可能進行的追殺。他們的書信和日記都已真實而清楚地記錄下他們內心的矛盾和掙扎。但您終究還是沒有放過他們。他們的死亡雖然令他們永遠封住了口,卻又一次證明您正在企圖掩蓋某件事實真相的目的。」

    伊籐大左已完全冷靜下來,好像在冷眼旁觀風間夜的解說,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而風間夜也只是一徑如偵探般朗朗而談:「千尋女士的死亡檢驗報告,完全不重要的一個東西,您卻把她珍藏起來,只用一個『愛』字來形容您的心情是不夠的。這裡一定隱藏著什麼您不想讓外人知的東西。直到我拿到它的那一天,我才豁然明白了所謂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是什麼?」伊籐接口,雖然強作鎮定,但額角的青筋已經突突直跳,面色赤紅。

    風間夜的笑在唇邊冷凝,那種陰鬱的諷刺和憎惡毫不掩飾的顯露於他的表情之中:「您如此處心積慮的要毀掉千尋雪櫻的生活,甚至不惜編造一個天大的謊言來欺騙她脆弱的心靈。」他一搖手中的那份屍檢,上面清晰地記錄著千尋夏子是身中兩槍而死。其中一槍打中了她的左腿,卻並不致命,真正奪去她生命的,是那一計穿心而過的子彈!

    「這打中她左腿的那一槍才是櫻子在遊戲時無意中開的,而那另一槍,」他的黑眸如冰般寒冷:「是您開的吧?」

    伊籐大左沉默著,卻忽然笑了,「聰明的年輕人,你是怎麼猜到的?」

    風間夜沉著地回答:「以櫻子當時的年紀身高,想一槍擊中母親的心臟是件很難的事,如果是湊巧,幾率也是微乎其微,更何況如果她開完第一槍發現母親中彈的變故,絕不可能再開第二槍去打母親的腿,若旁邊有人開槍,也不可能在前一槍已經致命的情況下去補那毫無意義的後一槍。所以,那第一槍才有可能是櫻子打的,而後一槍,是兇手趁亂補上的。」他俯下身,直視著身前人的眼睛:「我說得對嗎?伊籐先生?」

    兩人四目相視,幾乎都能望進彼此的心底。迷霧重重地日子一直壓抑在四周許久,是該撥開陰雲的時候了。

    「不錯,那一槍是我打的。」伊籐大左空洞的聲音不帶任何的感情色彩,「既然她活著心已不在我的身邊,我只有選擇讓她死。死後的她,才能完完全全地被我擁有。」

    「這就是你愛人的方式?」風間夜的眼中儘是冷冷的鄙視。對於這種已經瘋狂的人,他無話可說,更無需再說什麼。

    從他的身後,自高高的沙發中盈盈站起一人,轉過身,幽幽地看著伊籐大左。說不出那眼中究竟是恨意還是憐憫。

    伊籐全身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夏子的眼中也曾見過這樣的眼神,令他顫抖的眼神。「想殺我報仇嗎?」他的額頭還在突突直跳,暴露了他惶恐的內心。

    千尋雪櫻只是站在他面前,深深地看著他,不發一語。然後,她解下了自己隨身佩帶的手槍,銀鏈等所有的武器,放在桌旁。

    深刻的低語,沒有任何的激動:「您所給我的,如今我已全部歸還,您所欠我的,這十多年的養育即算抵消。我什麼都不想深究,只請求您,把我的人生還給我!」

    他已是一個殘廢,不只廢在身體,還包括心靈。她不想以一個近乎死亡的靈魂去祭奠母親與父親的英靈。只想離開他,回到她原有的生命軌跡,把握後自己後面的人生。畢竟,真正需要她的人就在她身邊。而她真正需要的人,已經擁有。

    回眸對視著風間夜明亮而溫柔的眼睛,兩個人都輕輕的笑了。沒再多說一句話,攜起手一起走出了這間陰暗的屋子。

    外面是陽光明媚,有生命的氣息相隨左右,這才是他們真正需要的生活。

    即將上車的一剎那,身後忽然傳來一計槍聲,真切而慘烈的聲音代表著一個孤獨的靈魂已經死去。在那個世界中,不知道他是否能得到他從未有過的溫暖與寧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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