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櫻流歌 第八章
    東京日和醫院的內科主任醫師松井雄已在這家醫院工作了近三十年,有著良好的聲譽和威望。經他治癒過的病人無數,而救死扶傷,幫助病人解除痛苦也正是最令他感到快樂的事。清晨,當他一踏進醫院的大門,就可以聽到很多病人和護士向他真誠地問好,在他看來,這也是對他的工作最大的肯定。  

    來到自己的辦公室,剛打開門,卻楞住了,屋內已經坐著一男一女。

    「你們是什麼人?」松井主任很詫異。

    那個有著一頭黑色長髮的男子微笑著起身行禮:「是松井主任嗎?打擾您了,我姓風間,是特地來向您打聽一些事的。」

    「哦,請坐。」松井將他讓在旁邊的座位上,隨手拿起一支筆,沉思著問:「是問哪位病人的病歷嗎?」

    風間夜點點頭:「也可以這麼說。但是因為年代久遠,恐怕在貴院的數據庫中查不出來,所以要向您當面請教。」

    「是什麼時候的事?」松井主任很好奇。會是多久以前的事?十年?二十年?

    風間夜道:「您是否還記得,在十幾年前,曾經有一位名叫千尋夏子的女士到貴院就診,據說當時是被判定死於心臟病。」

    風間夜剛剛念出「千尋夏子」的名字,松井有些木訥的神情立刻閃過一絲驚恐,問道:「你是她什麼人?」

    千尋雪櫻此刻站起來接答:「我是她的女兒。」

    松井驚詫的目光轉移到她身上,反覆逡巡,似在確定她話中的真實性。

    千尋雪櫻邁上幾步,誠摯的說:「請告訴我,我母親真正的死因到底是什麼?」

    松井手中的筆「啪答」掉落在桌面上,囁嚅著說:「我,我不記得了,時間太久了,我實在想不起來,抱歉,幫不了你們。」

    「請再仔細想一想!」風間夜探上身子,毫不顧忌的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千尋夏子這個名字您真的不記得了嗎?那麼,伊籐大左這個名字您是否有印象呢?」

    松井的臉色更白了,從椅子中蹦起,叫著:「什麼伊籐大左,我更不知道,我說了,我幫不了你們,請你們出去!」

    風間夜直立在桌旁,淺笑的眼中卻有著凜寒的光芒:「松井主任,聽說您一向以誠實守信著稱,說謊可不算是什麼美德啊。」

    松井的背緊靠著牆壁,微微還在發抖,似乎在極度恐懼著什麼,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既然你們聽說是死於心臟病,那就是心臟病了,不可能還有別的死因。我們日和醫院從不會誤診的。」

    「是麼?」風間夜微挑唇角,露出一個邪邪的笑意:「但是我們卻有證人能證明,千尋女士絕不是死於心臟病。如果我現在把這個消息公開出去,恐怕對貴院的聲譽會有損害,另外,您這個主任的位置可能也會有所變動了。」

    「你!你這是威脅!」松井的臉色由白變紅。

    風間夜笑容不改,依然幻魅,「就是威脅又如何呢?只要您再說一句『不記得』,我立刻可以聯絡到一百位以上的記者在醫院的大廳召開記者發佈會。」他微晃著手中的手機,淡然道:「是您說,還是我說?」

    松井低著頭,沉默不語,但看得出他的心情十分複雜。不知過了多久,他艱難地吐出:「我不能說,如果我說了會有很多人遭受牽連。如果您一定要查,還是直接去問伊籐先生本人,他完全清楚事情的始末真相,至於我自己,的確是無能為力。」

    風間夜也靜默片刻,微微一歎:「好吧,我不為難您,不過您必須告訴我,千尋女士去世的病歷現在在哪裡?」

    「都在伊籐先生的手上。千尋女士死時身邊所有的東西都被伊籐先生帶走了。」松井勉強而答。

    「非常感謝。」風間夜輕輕頜首,與千尋雪櫻欲轉身而去,松井忽然又叫住他:「風間先生是否曾在我院就診?」

    風間夜一怔,「是的,不久前的確曾經在貴院住過。」

    「哦,看來我沒有記錯。」松井此時才露出一絲笑容,但很快又轉為肅然:「您是否已經找到合適的配型對象了?」

    風間夜一甩頭,「不勞費心,這點小事我自己能解決。」

    「還是抓緊去找吧。」松井急切的說,「要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

    風間夜沒再回答他的話,只是默默地拉著千尋雪櫻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配型對像?指的是什麼?」千尋雪櫻站住問他。

    風間夜依舊表現得不經意,「沒什麼,只是治療貧血的一種方法而已。」

    「是麼?」千尋雪櫻的眼中充滿了質疑,貧血的治療還有時間限制嗎?

    風間夜一笑:「這不是什麼大事,不必放在心上。現在我們應該去找伊籐了。」他抓緊她的手,認真地說;「答應我,無論結果是什麼,都要去勇敢地面對。」

    她反握住他的手,沉重而緩慢的回答:「我會盡力。」是的,為了他,她也會去盡力的。如果繼續任由自己被那個幻夢折磨一生,她的生命只會永遠深陷於無邊無盡的痛苦之中。該是揭開謎底的時候了。

    ……  ……

    「你們知道了多少?」伊籐大左冷森森地看著面對的這對男女,威懾感在空中釋放凝滯,似乎一觸即發。

    風間夜淡笑著:「也許很多,也許很少,我們所知道不過是些皮毛和片斷,而能將他們串聯在一起的那條細線,似乎還握在您的手中。」

    「你們恐怕問錯人了。」伊籐冷笑著,「我憑什麼要告訴你們這條細線的秘密?我苦守它十幾年,為的是我在夏子臨終前發下的誓言,如果我說出來了,就是對不起夏子,將使我成為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風間夜犀利地冷笑:「您以為您保持緘默就算是個信人了嗎?對於櫻子,您依舊是在欺騙,與無信之人毫無區別。」

    伊籐大左看了千尋雪櫻一眼,「我不說,是為她好。」

    千尋雪櫻臉色一變,定定地說:「告訴我真相!求您。」

    伊籐也看著她:「在我的記憶裡,你從來沒有求過我。」

    「那是因為以前我沒有任何事可以求您,但是這一次,我求您告訴我真相!母親,究竟是怎麼死的?」她激動的雙手都在顫抖。

    伊籐深深地一歎:「雪櫻,不要再去追尋什麼真相了,相信我,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會更好。」

    「不!」千尋雪櫻堅決的否定,「您一定不知道當自己被一個虛無的設想所折磨,卻永遠不知道答案會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請告訴我,我不要再在這個虛幻的世界中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了,我只要一個答案,一個沒有任何虛假的答案!」

    「真實有時候可以殘酷地殺死一個人。」伊籐深沉地說道。

    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但還是堅定地望著他:「請告訴我!」

    「那好,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看來我也無法隱藏,獨守這個秘密無論對誰都是一種痛苦。」他輕輕低喃:「只有令夏子失望了。」

    風間夜眉心一展:「您是承認,千尋女士的死的卻是別有隱情?」

    「不錯。」伊籐大左肯定的回答。

    千尋雪櫻的指尖仍在輕抖,嘴唇發乾,聲音也變得暗啞:「那麼,媽媽是怎麼死的?」

    伊籐盯著她的眼睛,不帶一絲一毫的表情,冷冷地念出每一個字:「是你殺死了她,是你用槍,親手打死了她!」

    一切都彷彿在此刻停住,包括空氣,時間,心跳,呼吸……唯一無法停住的,是從心底深處無限度擴散出的痛感,漸漸吞噬了全部的感情,全部的思想,全部的意志,和全部的生命。

    千尋雪櫻如被人扔進深不見底的冰窟之中,無限度地往下墜,往下墜……麻木的幾乎沒有了知覺,直到她的肩膀似被人緊緊地抓住,她在恍惚著看著眼前那雙深情而憂鬱的眼。沒有微笑,沒有回答,記憶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變得清晰起來。她記得了!記得了!

    ……  ……

    在紛紛飄墜的櫻花樹下,穿著和服的母親微笑著對她呼喚:「雪櫻!快來看!櫻花開得多美啊!」

    而她——年幼的她卻舉起黑漆漆的槍管,對準母親,無意識的扣動了扳機——

    那一刻,槍聲與母親凍結的微笑同時刺進她的眼中耳中,然後她看到從母親胸前噴湧而出的鮮血染滿了母親的前胸。那鮮紅的血,染透了母親雪白的和服和她嶄新的衣裙。被血濺到的櫻花瓣艷紅的刺目,好像無聲而淒美的笑,帶著悲涼的嘲諷在她的眼前緩緩飄落。母親撲倒於櫻花樹下,櫻花還在彫落,很快蓋滿她一身,如一幕美麗的葬禮,而觀眾只是她一雙無邪的眼睛。

    那一天,她殺死了她的母親,她唯一的親人。

    ……  ……

    她茫然地舉起雙手,看著它們,就是這雙手,扣響了扳機,射出了子彈。罪惡的雙手,沾滿了血腥,她是個罪人,一個沾滿母親鮮血的罪人。她應該是被打入地獄,深受輪迴煎熬的,那麼,為什麼她還要站在這裡?在等候誰的審判?

    猛然間推開身邊一道模糊的身影,她如狂魔了一般瘋跑出去。

    外面有一輛車子停在那裡,她不管不顧地衝進去,居然發動了。然後她便像箭一般開著車衝了出去。

    車子瘋狂地開著,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究竟是哪裡?地獄嗎?從這裡是否可以一直開到地獄?反正她知道她永生永世都進不了天國。她不願背負著殺害母親的這份罪孽苟且偷生,如果還有一個可以讓她立足又不會被玷污的地方,或許就是地獄了吧?

    車子衝上馬路,又開出馬路。開到了富士山的腳下。

    她丟棄了車子,又開始瘋狂的向山頂爬去。

    她叫千尋雪櫻,注定與「雪櫻」有關,如今她已骯髒得不堪再與櫻花比肩,還是讓富士山上的皚皚白雪來洗滌她罪惡的靈魂吧。若能將生命獻與雪山,或許她的精魄還可以長存。誰來寬恕她曾犯下的罪孽?雪山之巔是她最終的歸途。

    站在一處懸崖邊,她淒然而笑,無所依戀的縱身而躍,卻突然被人自身後死死地抱住,她努力掙扎,兩人都摔倒在山邊,身後的人抱得太緊,即使她拼盡全力仍不能再前進半步。

    她絕望地回頭看著那人:那雙幽深而美麗的眼,雖然自眼波深處翻捲起從未見過的波瀾,但那份繾卷的深情卻更勝以往。

    「櫻子!」他大聲地呼喚,企圖喚醒她頭腦深處最理智的意念,「你真的要選擇死亡了嗎?獨自去死你真的不怕孤獨嗎?」

    她的眼角邊已一片濡濕,是淚,卻不知何時到來。淒然地望著他,慘淡的輕問:「除了死亡,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解脫一切的痛苦?」

    他大聲地回答:「死亡不是最有效地解決之法,你必須活著,活著才有一切!」

    她笑得更加悲涼:「那麼請你給我一個能讓我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

    「為了更好的活著!這是支撐所有人活下去的最終理由!」他浩浩然地回答。

    她略帶怔忪:「不是為了愛嗎?」以為他會給她這個答案。

    他抱緊她,怕一鬆手就會失去她,「如果你已無法感受到愛的存在,這個理由對你來說未免牽強,但如果你肯為了愛而生存,那就會賦予你更多的勇氣和力量!為了我,櫻子,請你活下去!」

    他的每一個字都如震山在重擊著她的心靈,於是她漸漸不再掙扎,不再反抗,頹廢的靠倒在他的懷中,忽然放聲慟哭。傾瀉而出的淚水浸透了彼此的衣衫,但卻令他釋懷,他終於將她自死神邊拉回。在人類生與死的抉擇前,愛的力量永遠高於一切。這是真理,不容置疑。而他們之間這一場注定短暫的愛情,也早已被命運欽定了無數的悲喜和壯烈。

    即使有一天他將離開,也必定會帶著這些艷麗的記憶死去。這一切的經歷足以說明他不枉此生。但是,他又是如此的不捨和眷戀。所以,在鼓勵她活下去的同時,他也在拚命燃燒自己每一分鐘生的希望。

    是的,活下去,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一定要活下去!

    ……  ……

    千尋雪櫻在副座上睡著了。但是睡得並不安穩,即使在沉睡,仍有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出,輕滑過臉頰,落到了身下。

    風間夜開著車,一隻手持著一支點燃的香煙,淡淡的煙味在他的身邊繚繞,令他看上去憑添了一份陰鬱與艷魅。黑亮的瞳仁中沒有多少傷感,反倒有股冷冷的笑意,像是在鄙夷什麼,卻又若有若無的,讓人捉摸不透。

    停下車,他打開車門,輕輕將千尋雪櫻抱出來,偏巧這時一陣劇烈的眩暈令他無法站立,即將摔倒的一刻被人一把扶住。他回頭一看,笑了,卻是風間日向。

    「你來了?」問得隨意。

    「嗯。」答不經心,只是望著他的眼神深深的沉思。

    風間日向伸出手:「我抱她進去吧。」

    風間夜沒有爭,交給了哥哥。

    風間日向抱著千尋雪櫻走進櫻閣,將她安置在一間臥室中。兩兄弟又一起走出。

    還是坐在院邊的迴廊上,風鈴依舊,櫻花依舊,人也依舊。

    「查出什麼了嗎?」風間日向首先發問。

    風間夜保持著他一貫的笑容,似答非答:「很多。」一挑眉,又問:「當初你為什麼一定要阻止我去查那個幕後的委託人?你明知我早晚也能查出。」

    「直覺。」風間日向冷冷的突出兩個字。「一個不是以殺人,而是以折磨人為樂的人,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我不希望你令自己陷身於危險,而且我也不相信你會為了她而以身犯險。」

    風間夜唇角輕揚:「說白了,就是你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存在。」

    風間日向只是沉默,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問:「那麼,你現在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風間夜搖搖頭:「還不知道。」

    丁零零地風鈴聲忽然吸引去了風間夜的注意力,略帶悵惘的看著院內的櫻花,說:「這裡的花期還可以堅持一個月,京都的櫻花很快就要謝了。」

    「真的要和她相伴到死嗎?」風間日向的口氣有些殘忍,「讓她看著你死對你來說是件很美的事了?」

    風間夜輕蹙起眉頭,「我希望她能勇敢地活著。」

    「一旦失去了你,她還能活得下去嗎?」風間日向瞟著旁邊的紙門,又盯著他:「你現在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差了。」

    風間夜的口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幽歎,頻繁的眩暈代表著病症的加重,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永遠地倒下而再也無法站起。看著他倒下去的千尋雪櫻會是怎樣的心情?會不會像今天一樣,發狂的爬上富士山?那時候又還能有誰將她從懸崖邊死死地抓回?

    「你少管人家的事了。」院裡傳來北川綾子嘲笑的聲音。而她那犀利直率的眼神正冷冷地注視著風間日向,「你自己不敢去愛也就罷了,還要阻止別人相愛嗎?」她走上迴廊,對風間夜道:「小夜,別讓他動搖你,我支持你!勇敢的愛下去!即使死了,也死的輝煌。」

    風間日向瞥了一眼她的腳,皺皺眉:「不是提醒過你嗎?」

    「你提醒過我什麼?你只是說不讓我為小夜工作,可沒說不讓我來看他。」北川綾子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大大咧咧的走到兩人中間。

    風間日向猛的抓住她的手,沉聲道;「你不要挑我話的空子,你明白我所指的其實並不是那一點點的意思。」

    「放手!」北川綾子冷森森地看著他:「您這高貴的手碰到我這個骯髒的身體,會辱沒了您的身份。」

    風間日向的臉色漲紅,眉峰跳躍,咬著牙:「綾子,如果你恨我,就直接說出來吧。不必總是這樣冷嘲熱諷的。為什麼你不肯體諒一下我的難處?」

    「你的?」綾子的冷笑中有著說不出的淒楚:「你總是這樣,總要別人為你著想,考慮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的處境。但如果你是一個事事都肯考慮周全的人,我們又至於搞成今天這種局面?你初認識我時,我就是現在的我,並未對你有任何的隱瞞,如果你那時就表露出嫌棄或是厭惡而不來招惹我的話,我也不會低賤的去向你搖尾乞憐。既然愛了,又不肯承認,又要放棄,你以為自己做的很偉大,很有光彩嗎?如果這會令你解脫,只能說明你的自私與可悲!」

    風間日向霍然站起,眼中全是受傷的神色。嘎啞著聲音對風間夜說了一句:「我有事先走了。」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櫻閣。

    風間夜一直冷眼旁觀,此刻才淡淡一笑:「很失望吧?」

    北川綾子哼聲:「我失望什麼?」

    風間夜微垂著的眼簾,黑髮拂過額際,雖然掩去了諸多表情,但那風中和煦的聲音卻銳利依然:「其實你很希望他能站起來反駁你,和你唇槍舌劍的爭論一番,甚至是義正嚴詞的將自己離開你的理由說得再冠冕堂皇一些。讓你看到一個徹底自私的風間日向,你才會對他真正的絕情。可偏偏他的逃避總是令人生氣又無計可施。於是便會更恨他,又更忘不了他。」

    綾子堅強的頭緩緩低下,「你究竟是鬼還是神?怎麼總是能洞穿別人的心事?」

    「我?」風間夜的笑容苦澀而無奈,「我倒寧可自己是其中的一個,如果我是鬼,我不用懼怕死亡,如果我是神,我會得到永生。只可惜,我只是一個人,一個再平凡不過,永遠無法自主選擇自己生死的人而已。」

    ……  ……

    京都清水寺內。

    千尋雪櫻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櫻花。櫻花如雨,花海如潮。可惜這一切的美麗都是對她最大的諷刺。為什麼母親要為她取名雪櫻?難道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這一生會像白雪和櫻花一樣,徒有艷麗的外表,卻無法將這份美麗保存到永恆?如此的短暫,一切都無法挽留。多麼可笑,她不僅是朵有毒的櫻花,還是朵沾滿血腥的櫻花。

    殘忍的結局,這就是追求真相所付出的代價。要用整個心靈的破碎與絕望去承擔。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風間夜在耳邊款款道來。「還記得第一次在這裡見到你笑,好像滿園的櫻花都在盛開。」

    她也想努力挑起一個微笑響應他,可是卻笑不出來。癡望著他的面容,這樣的美好,只會令她從心底裡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害怕。害怕自己沒有資格去擁有他的這份深情,害怕上天總有一天會懲罰她這麼一個在幼年就已經冷血無情的女人。她的一切早已失去,她也已習慣失去,為什麼他還會出現在她的身邊?不讓她就這樣無助地死去,那樣她還能覺得欣然。可是現在,這深不見底的憂鬱與痛苦,已不是他的一個微笑所能溶解的。儘管從他的身上汲取溫暖是使她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為什麼不離開我?」她尖銳的問,「我究竟有什麼好讓你這樣對我?」

    他沉思片刻,還是淡雅的笑著:「我相信自己對你的第一感覺,無論你曾做過什麼,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一朵最純潔的櫻花。」

    她的心卻在滴血,什麼時候他才肯對她冷眼相視?讓她也能安心地放棄這段感情,重新回到自己原來封閉的世界中去?她不要任何人的關愛,因為她根本不配被人愛。她的名字,她的命運都在表明,她是一個被詛咒了的女人。這一生,都不應該有幸福。

    「你的眉頭鎖得好緊。」他輕笑著,伸出食指細細撫過她的眉心。「忘記過去吧,櫻子,你還有美好的未來在等著你。」

    「美好的……未來?」她極其艱難的重複著他的話,這幾個字念出來如初學時一般稚嫩,不知所云。她的生命中還會有美好嗎?上天會憐憫她嗎?對她所犯下的罪行真的可以既往不咎嗎?

    她悠悠的神思不知徘徊到了哪裡,全然忘我。風間夜的瞳眸卻在此刻刺出一道驚悸。

    「小心!」他猛地將她拉到,隨著一前一後兩聲槍響,遠處的一棵櫻花樹下摔倒出一個人。

    血!紅色的血!她迷惘的眼中全部映出的是鮮紅色!一如記憶中最悲絕的一幕。同樣是為她而流出的鮮血,同樣是出自她最心愛人的身上!

    風間夜的手臂被子彈打中,鮮血汨汨而出,瞬間染紅了他的全身。無窮無盡般的流逝,對映著他近乎慘白的臉色,但他還在竭盡全力給與她一個安撫的笑,「別擔心,沒事的。」

    他要死了嗎?她的心悸停在此刻,說不出心中那如被刀割針刺的痛感是何時生出,只記得他在臨昏厥時,還虛弱的伸出手,輕輕擦去她臉頰兩側的什麼東西——是淚,擦不盡的淚,便如他噴湧而出的血。

    血淚交融,櫻花飛舞,心在低泣,夢似殘風。

    無論曾經如何努力地去擁有,失去只需一瞬而已。

    ……  ……

    風間家族的人如飛一般趕到醫院。

    風間長次奔過千尋雪櫻的身旁時只狠狠地甩了一句話:「如果小夜有什麼意外,我會要你生不如死!」

    她沒有反應。無論是生,還是死,對於她來說,幾乎已失去了任何的意義。以生死要挾一個心如僵木,形如殭屍的人只是徒勞而已。

    她只是沒有任何表情的,站在搶救室的外面,面如白玉,目如呆石,形如一尊雕塑。

    然後,她的手機驟然響起,尖銳的鈴音令所有人都對她露出極端厭惡的神色。她走到一邊,掏出手機,是個陌生的號碼,想掛掉,只一猶豫間,還是接了。

    「喂。」她木木地說,腦子裡空白一片。

    話筒的另一側是個尖細而得意的笑聲:「看到最心愛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是嗎?」

    她的心猛然縮緊,所有的直覺都在這一刻恢復,厲聲問:「你是誰?」

    「你一直都在尋找的人。」對方繼續開懷地笑著。

    「是你殺了他?」她的指節突出,幾乎能將手機捏碎。

    「不是我,是你!」對方陰厲的聲音寒冽而無情:「你是個不應該有愛的人,誰和你在一起誰就會變得不幸。是你將不幸帶給他們的,是你!」

    她的血被凍住了,背靠著牆壁慢慢癱滑到地上,耳邊那個聲音還在如魔咒一般輕吟:「你的痛苦應該由你自己承受,連累別人只能給你身邊的人帶來更大的不幸。如果你還懂得一點點愛的話,就離開他們!永遠的,離開!」

    ……  ……

    風間長次沉痛地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兒子,那樣毫無生氣的躺著,彷彿隨時都會離開他的生活。這種絕望的感覺,在風間夜的母親死前他也曾經感受過。只要感受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

    「她呢?」風間夜睜開眼後問出的第一句話。

    風間長次狠狠地說:「不要再管她了!是她害得你這樣!你為什麼如此的執迷不悟?」

    「很多感情,你永遠不會明白。」風間夜因為虛弱,聲音比以往更加輕微,但固執如舊:「讓我見她!」

    風間長次沒有答應他,只默默地凝望著他,緩聲道:「你以為我阻止你們在一起僅僅是因為我對她有成見嗎?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會給她的將來帶來怎樣的生活?」

    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痛心疾首的表情,也沒有聽過他如此誠懇的聲音,風間夜鼓足一切力量,問:「您想說什麼?」

    只見風間長次從自己的口袋中輕輕掏出一張紙,小心翼翼的遞給他,說:「這是你母親死後,我在她的遺物中找到的,從沒有給你看過,現在給你是有些迫不得已,希望你看完會改變你的想法。」

    風間夜接過那張紙,努力聚集眼神去看清上面零亂得近乎瘋狂的字跡,那的確是母親寫的,不僅因為那熟悉的字體,還有那淒婉且悲絕的言辭,讀之有如母親再生,帶給他更加痛徹心扉的震顫:

    「如果你深愛一人,卻又不能履行你愛的承諾,那麼,就遠離她,不要再帶給她任何痛苦的幻想,寧可獨自承受孤獨,寧可背負著愧疚與她對你的恨意,也要狠下心遠離她,只有這樣,才能還給她一個完整而公平的人生。」

    紙箋從他的手指中滑落,掉在白色的被單上,但兩者都沒有他的臉孔那樣蒼白如斯,淒美至絕境,又無奈至絕境。

    若無法完整地愛她,就應該遠離她,歸還她那一份完整。這是母親苦到極點的心聲,也是在冥冥之中告誡著她唯一的兒子,不要步她失敗戀情的後塵。

    即使有著如此沉重的傷情,他還是笑了,為了這段從一開始就已注定沒有結局的戀情而笑。他將自己所有生的力量都給了她,卻又剝奪了她生的希望。他真的有這麼殘忍嗎?殘忍到心中自私的只有自己,只想到自己愛人與被愛的感受,全然不顧別人的心情。

    他真的是應該好好考慮一下了。在生命即將走到終點時,他應該將那份完整的人生歸還給她。

    門被人大力地撞開,是千尋雪櫻奔了進來,她的臉比他還要慘白,跌跌撞撞地跑近床前,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被單,一字字地哀懇:「遠離我吧!求你!離開我的身邊,離開我的生活!」

    他渾身輕顫,兩人的眸底都是絕望的神色。就這樣四目相視,多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甜蜜回憶都乍然劃過心頭,誰能忘懷?誰能放棄?但是,又必須忘懷,必須放棄。

    「這是你的意願嗎?讓我離開你?」他的聲音還是那麼輕柔,喚著她的名字,就像初次相識:「櫻子,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她忍住所有的悲痛,努力使自己堅強的回答:「我們在一起只有痛苦,不會有幸福。」

    他凝視了她很久,似乎要透過她的眼睛看穿她的心底,最後,他只輕輕地微笑,不知是釋然還是逃避,沒再看她,淡淡的說:「那麼,分手吧。」

    簡單的一句話,同時埋葬了兩個人。

    她的靈魂在這一刻死去,站起身,低喃著說出:「謝謝」,隨即逃也般奔了出去。

    屋內,他長長的歎出一口氣,幽沉而傷感,好像自己的整個生命都已耗盡在這一聲歎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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