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塵的顏色 第七章
    嘉慶一十四年。

    沙天捷沒想過還會「回」到這片土地上來。

    不,沙天捷到過遙遠的新疆,去過最寒冷的大清與俄羅斯邊境,甚至去過天竺和海那邊的大和民族所在地,但從來沒有到過重慶府。住在重慶府的是另一個人,另一個早就不在人世,名字叫做「潘令」的人。所以,他這次去重慶,不能稱為「回」。

    沙天捷,一個聞名京城的大商人,年紀十分輕,但相貌英俊,時時微笑,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如果他自個兒不說,沒有任何人相信他是「地地道道」的「江蘇人」。

    而巨大家都知道,這個沙大捷,同朝中的大官聞京武一行交情非常好,並多虧有聞京武的照顧,許多時候只是聞京武的一句話,別人想都想不到的好處就叫沙天捷給佔了。比如這次為宮中辦差,有了聞京武的大力推薦,購置蜀釀一事,就交給了沙大捷

    除了有錢有地付,眾人還羨慕沙大捷的是,他雖然尚未成親,卻有一個非常漂亮溫柔的未婚妻,而那位黃姓未婚妻的父親,也是全國赫赫有名的大狀帥,家裡有萬貫金銀。作為黃家獨個女的人大,待黃老爺子百年以後,黃家的財產,自然也會分落人沙天捷的手中。

    這樣一個人,真是叫人不妒不羨都不行。

    這樣一個人,人生應當是再沒有遺憾的吧。

    可是苗之秀知道,真實並不完全如此,

    這個苗之秀,也呼算是一個特別之人。首先,他算是一個「皇親國鹹」——皇上的妹妹嫁給了他的老爹,所以他有一個十分得寵的哥哥。其次,他不跟他老爹姓葉赫那拉(滿清的貴族),而跟他那漢族母親姓,姓苗,

    還有,他對吃喝玩樂全部都向心得,可是卻沒有賺過一分錢——以他早就被趕出葉赫那拉家這一點來說,也算是一件奇聞,但他那個得寵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對他倒還不錯,

    最後,苗之秀這個人,有點醜,他不是缺胳膊少腿或是滿臉大麻子,而是他的五官——

    怎麼說呢,拆開來看,眼睛鼻子嘴都長得不算奇怪,但是合到一起,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當然,這種味道並不計人感到賞心悅目,可也不是那種掉頭鼠口。只是初次見到他的人,都會下意識地皺起後一而順理成章地,也就不會忘掉這個人。

    沙天捷才進北京第一年,這個苗之秀就認識了——不,應當說是纏上了沙天捷。

    很沒有理由,但他就是跟在沙天捷身旁不走,還兼白吃白喝白住。其實沙天捷也並不是一個完全沒有脾氣的爛好人,更多的時候,他是相當精明的一個商人。

    所以,沒有人能夠弄明白,為什麼他會收留這個可以說是一無是處的苗之秀。

    不過,苗之秀比旁人都要懂沙大捷。

    沙天捷是很愛笑的,雖然不一定都是真正高興才笑,但他一向對人有禮,又無架子,就算再生氣也不形於外,圓滑無比,說白了就是一隻笑面狐狸。可有兩三次,他與沙天捷把酒言歡酒到濃時,沙天捷的眼中會出現那樣一種神氣,一種說不清楚似怨非怨似恨非恨又似思念的神情,而再一看,卻像是他眼花似的,沙天捷又如常時與他說說笑笑了。

    苗之秀曾試探詢問,而沙狐狸則是裝傻帶過。於是苗之秀知道,就算如沙天捷一般得意之人,也一樣有不得意之處,而且往往可能比常人還要失意。

    沙大捷並沒有邀請苗之秀一道去重慶,苗之秀卻自己決定去「見識見識」。其實這倒不是苗之秀跟去重慶的真正原因。可能沙天捷自己不知道,以往每次言談中偶然提到四川的重慶時,他都會有極短的失神。然而身為「好友」(自封的)的苗之秀倒是觀察仔細。他想那猜測良久的謎底,可能就在重慶。雖然不會對沙天捷追、問底,但是如果有機會知道答案,他苗之秀也是不會放棄地一路追蹤到底的。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啊……

    苗之秀有些哀怨地暗罵,以前他倒是在書上讀到過這句話,但是,待親身體會,才真正明白這句話寫得有多深刻c行行復行行,一會兒騾子一會兒馬,他被折騰得不行,反觀沙天捷卻是臉色如常地爬坡上坎,像是從小走到大一般。

    此刻,他們終於進人重慶府,找了個茶館,主要是歇歇腿。

    茶是蓋碗茶,而重慶人則個個都是大嗓門兒,在茶館裡說話也像橫街對罵似的。橫看豎看,這個重慶就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粗!

    看著沙天捷將茶垢都沒有完全洗淨的茶碗端起來面不改色地喝茶,苗之秀卻面色白了一半。

    「不會吧,兄弟,這東西你都能喝得下?」

    沙天捷笑笑,放下茶碗,不答反問:「你知道重慶的茶同別處相比,有什麼特色嗎?」

    苗之秀四下看看,道:「不知道!我只知道,這裡的人喜歡躺著喝/他有些沒好氣地說。還沒遇到過這種茶館的,不是高桌長凳,大瓷茶壺茶碗,而是……他暗自搖頭,像他們兩人,此時就正坐在竹躺椅上,椅前擺著個小茶几,這要喝茶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真不知這地方的人怎麼想的。

    沙天捷失笑,「也真有你的!」不想細說了,沒有興趣瞭解這種文化的人,說了也是白說。

    苗之秀看著他,『你好像對這個地方挺熟的。」

    「我從書上對重慶瞭解不少。」沙天捷輕描淡寫而過。

    「是嗎?』他擺明了不信。

    而沙天捷已轉移話題:『有沒有興趣去別處看看?」

    苗之秀哀歎:「我才坐下一刻鐘,又要走嗎?我可不比你年輕人哪!」以他二十五歲「高齡」,可經不起如此折騰。

    沙天捷站起來,「如此,你就先到逢源客棧休息,我等會兒再來會你。」他看著自己身後站著的兩個護衛之一,「日常,你留下。」

    「是。」日常回答。而與日常長得一模一樣的日堂卻自動隨沙天捷而行。

    「喂……」尚未「喂」出後面的,沙天捷與日堂已走出茶館外,苗之秀氣得瞪眼,「我就知道你有秘密!而我一定會揭出你的秘密來!」敢欺負他「老人家」!

        

    他沒有想過來重慶,可是他來了;到重慶之前,他也告訴自己沒有必要去龍隱這個鎮,可是現在他卻騎上快馬,花了一個時辰重到故地。

    是的,故地,不論再怎麼隱瞞,也騙不了別人他對這座城市的瞭解……和感情!

    只因為,這裡有那個人的存在。

    他知道潘家已不是昨的潘家,事實上,潘家得以這麼快瓦解,全是他和舅舅的功勞。只是,他又何嘗是昨日的他。

    聞京武說:沙天捷,你得遺忘過去。

    他知道,他應當做的,是報得仇恨、功成名就之後,同黃明娟結婚生子,過該過的生活。畢竟明娟是如此愛他。

    他也試著去做,然而談何容易,特別是他在計劃一步步削弱潘家的時候,怎麼可能忘記,那個叫做潘塵色的人……

    不曾忘、不能忘。如果不能再見她一次,他這輩子都不會甘心,他要叫她看看,現在的他是何等榮譽何等風光,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窩屈在潘家屋簷下等潘家施捨一口飯吃的潘令了。

    現在窮迫的,是她吧,那個只肯為他的性命付出區區五百兩銀子的女人……

    俊秀的面容,迎著風露出痛苦的神色,跟隨在後的日堂不能看見,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在沒有任何人能看見他真實內心的時候,他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在遙遙的北方,他就算想見她,也只是一種淡淡的心情。可是到了這裡,他已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要見她,想見她!

    而這一次,她不能傷害他了。因為現在的強者是他,而不是她.

    目的地不是過去的潘園,而是鎮上江邊碼頭的一座土牆屋子。

    低矮的房於川倆分支撐著,牆根本不能稱為牆——那是用粘土和沙敷的,牆角已有極大的裂口,甚至房梁用來遮雨的都不是瓦,而是谷草!

    理不清胸口酸酸楚楚的東西是什麼。他當然知道她住的是什麼環境,在北京接到的傳書中已說明——貧寒。

    可是,等到真正親眼目睹之後,卻仍然不禁為眼前所見到的情景心酸。

    以前的潘塵色,就算生活不開心,可是也沒有吃過這種苦。

    一位老婦人顫巍巍地坐在屋門曰,昏花的眼中,只能看見有兩個人出現在自家院中,而且應當是有錢的人家。

    沙大捷看見的卻是她滿頭的白髮。他心頭一震。

    不,不是她。不是潘塵色。鬆一口氣之餘,他才發現自己滿頭滿身都是汗,

    這是如芯的母親,細苑。遲早有一天,潘塵色也會變成這種模樣吧。貧窮總會讓人衰老更快……

    「劉公子,』細苑有些害怕的樣子,「我們不是答應了後天把該交的錢交上嗎?怎麼今天就……」

    終於將凌亂的思緒收回,沙天捷愣了一下,他回頭看一眼一直沉默的日堂。

    日堂輕聲解釋:「她叮能是把我們當成了劉恕良的兒子劉堅。」

    劉家,是潘家之後在本地的又一大戶,不論是租地或是在江中打漁,都要向劉家上繳一定數額的錢財。

    沙天捷點點頭,又看著邁著小腳走向他們的細苑。

    她沒有認出他來,卻以為他是劉惡霸的兒子。他揚起離開潘家後學會的笑容,「這位(重慶對長者女性的稱呼),我不是劉公子,我只是過路人,來向你討碗水喝。」

    沒有說故鄉的話好多年了,這一串話說出來卻仍是原滋原味的重慶音,

    細苑放下一顆心來,「哦哦,」不是來催錢的就好,「好,你等一會兒。」她摸索著進去捧了一碗水來。水略混濁,沙天捷知道這水並沒有煮沸,而是直接取自江中用嘰礬澄清而已。

    並無喝的必要,因為討水只是借口,但他卻真正喝了。這種有著怪味的水,是她們每日的飲水?她……到底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他將碗還給細苑,「家中就只有你一個嗎?你的兒女呢?」塵色呢?她在不在家中?

    細苑接過碗,沒有什麼防心,「我的兩個女兒都到集上趕場去了,公子是出來遊玩的嗎?怎麼游到這帶來?!這裡沒有什麼好風景的。」只是疑問。不是懷疑。

    「不是。」他是專程而來,可是卻沒有見到想見的人一

    「她們——幾時口來?

    細苑終於覺得不對勁,「你找小女?塵色和如芯認識這個人嗎?

    沙天捷笑著掩飾,「我只是順口一問,她們留你一個老人家在家總是不好,也應當留下一個來照顧你吧。」

    細苑卻已有了戒心,「她們兩個一齊出門我才放心些。」雖然塵色和如芯的年紀都不小,可總有些不懷好意的傢伙打著她們的主意,特別是塵色,這些年日子雖然艱苦,她的美麗卻只是日漸成熟,彷彿沒有老去的一天。

    沙天捷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告辭,等遠遠避去後,他卻只是發呆。

    「爺,我們現在回客棧了吧,日常他們該等得急了。」日堂看看回頭,不得不提醒。回到客棧還得騎一個時辰的馬呢。

    沙天捷回過神來,有些悵然若失,「好吧。」他翻身上馬。

        

    另一邊,兩個身形裊裊的女子說笑著提著籃筐回來,她們看見立在屋外的母親。

    「娘!塵色和如芯一起叫,快步走了過去,「你怎麼在外面等,小心中暑。」雖不是盛夏,可是多曬一會兒也會頭暈。

    「不會不會。」看見她們兩個,細苑這才完全放下心來,「我沒曬在太陽下。」

    如芯扶她進去。塵色看見放在一邊的空碗,隨手拿了起來,「娘,你要喝水就一定要燒開了喝,我對你說了多少遍了。」她柔聲細語地,卻帶著埋怨。

    「不是我喝的,剛有個年輕漂亮的有錢公子上門來討水喝,我就給了他一碗,一時也忘了要燒開水。」細苑有些委屈地解釋。

    「討水喝?」如芯十分驚異,「有錢公於會喝這樣的水?」都沒有嫌髒?還是母親看錯了,那人不是什麼有錢公子,而是同她們一樣的貧苦人家?

    「是啊,不過沒有喝完,剩下的我倒在喂雞的水盆兒裡了。」

    塵色如芯對視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

    「媽,」塵色道,「剛才回來的時候可兒將上個月我幫俞家洗衣服的工錢帶給我了,你就別煩劉家的事了,啊?」

    如芯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卻沒說什麼。

    「如此就好了,」細苑輕輕歎氣,「你別說,剛那位討水的公子進來時我還以為是劉家的那個壞兒子,嚇得我!

    將母親扶坐在床上,如芯道:「娘,我和姐姐去做飯。」

    兩個人都走到廚房後,如芯將圍裙繫上,「那錢,真是你洗衣服的工錢?」

    塵色摘著空心菜,頭也不抬,「不然是什麼? 

    「我不知道是什麼!如芯有些氣惱,卻仍壓低聲音道,「我只知道你本來沒有錢,去了那地方一趟後回來就有錢了!」

    塵色知道她看見了,「你管我的錢哪裡來的,反正是乾淨的就行了。」

    「那地方的錢,能乾淨嗎?」如芯有些想哭,為塵色,也為老母和自己。

    塵色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還是解釋道:「你不要多心,我只是代王墜姑娘填了一首詞,她付給我錢,如此而已。」玉墜是紅樓裡頂頂有名的妓女。

    如芯看著她,「姐,你變了。」以前的塵色,就算是為妓女填詞兒,也不會認為那錢是「於淨」的。

    「是嗎?」塵色淡淡一笑,「我變沒變沒關係。我只要你和媽不會挨餓,有衣服穿,那就行了。」

    「可是,我們也可以去求求可兒姐呀……」

    「不能。」塵色打斷她,神色堅定,「她有家庭兒女,她們家的擔子也不輕,我們只能靠自己。」

    如芯沒有再說什麼。她轉過頭,專心生起火來,其實真正想掩飾的,卻是止不住的淚水。

    她們的日子,如果不是劉家的橫行霸道,應當是比較好過的。因為塵色會描獨特而別緻的花樣,然後把它們繡得栩栩如生拿去換個好價錢;她也會畫圓頭大耳笑意盎然的福娃兒,以及意境淡遠的山水圖,而且她還學會了種菜。餵豬,加上如芯的幫忙,要吃飽飯並不困難。

    可是,做什麼事情,劉家都會抽一分錢走,而她們剩下來的,就只是少部分。

    以前的潘家.也是這樣的吧。

    世事就是這樣,如戲台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台,所以塵色基本上沒有什麼好怨的,她相信報應,潘家得了應有的報應,而她也是。

    現在,她真的不求什麼,只希望同妹妹母親一起生活,平平安安,沒病沒災,哪怕為此付出一點代價,也是值得的。更可況,她也不覺得自己付出了什麼不得了的代價。

    昨日,她在紅樓為玉墜的曲兒填詞。玉墜是個極漂亮

    的女子,而且有種她永遠也學不來的慵懶嬌媚。當時玉以看著拿著筆一揮而就的塵色,流露出羨慕的神色,因為她小時沒有讀過書,而塵色身上自然而然的優雅氣質,更是令她禁不住想親近。

    潘家出事以後,塵色的想法同以前相比的確變了許多。

    以前,她看不起妓女,可是現在她也發現,這些穿著大膽言詞粗俗的賣笑女子,有好多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而她不過是比她們多了一分幸運而已,

    大家不過都是為了吃一口飯,為了生存下去,只是她出賣的是才華和勞力,而她們賣的是肉體。

    前幾日答應玉墜為她繡一方帕子,昨日尚差一點完工,今日終於繡好。塵色又想起母親最近夜裡有點咳嗽,應當抓貼藥回去。

    先抓了藥,藥鋪旁邊就是紅樓。塵色來得尚早,紅樓沒有正式開門做生意,她從後門進了去,找到玉墜。玉墜懶懶地躺在床上,有些病醫訴的。看見土色,她倒有了兩分精神,」」姐姐快來坐廣她撐起來笑著拉塵色的手,「我正想你呢,可是你昨天來過,我尋思你今天必不會來,可競猜錯了!」她倒覺得錯得高興。

    上色坐到床邊,她摸摸玉墜的額頭,「有些燙呢,怎麼不看大夫?」

    玉墜一撇嘴,『那些庸醫,抵什麼用,」

    「有病還是看得好。」塵色微笑功道,又對立在一旁的小丫頭紫衣道:「去,對你們媽媽說,給你玉墜姐姐請個大夫來。」

    紫衣卻還著不動。

    玉墜一拉她的於,歎道:「多謝你掛心,可是媽媽說今晚〔有重要的客人來,我不能滿身藥味兒地出去見客呀一」

    塵色明白過來。可不是嘛,她們比她和如芯要難得多了,雖然是躺在黛了香氣的床上,吃的是雞鴨魚肉,但是也有說不出的難處。她也歎一日氣。

    「『來,我把給你繡的帕子給你帶來了,你看看.喜不喜歡?」塵色掏出一張白絹帕子,展開來,上前繡著淡黃的迎春花,在綠枝上開得爛漫,

    「好雅致!』喜滋滋地接過來,」怎麼可能不喜歡!」

    『那就好。」塵色也很高興。

    想了想,玉墜忽然問:「你幫人繡東西,都是要收錢的吧?」她先前是看塵色的繡工好,便要她繡張帕子,也沒問價錢。

    塵色看著她如玉的臉,伸手溫柔地將玉墜額前的秀髮摔到耳後去,「幫別人繡東西,當然是要錢的。可是你是我的朋友,不是別人,這張帕子,是我送給你的。」

    玉墜卻紅了眼,「我這種身份的人,你還把我當朋友……

    塵色正色道:「玉墜,我從來都是拿你當朋友,你可別自己看不起你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只能說是命運對你不公,可是你的心底仍然純潔,只要自愛,你就仍然是自己。玉墜,我沒有問過你本名,但我相信你的本名也一定和玉墜這個名字一樣,很好聽。而我,又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你呢?除了我倆掙飯吃的方式不同之外,我們兩個,沒有誰比誰更高尚,你明白嗎?」

    玉墜笑開來,又是搖頭,又是點頭,「我不太明白,可是我能懂你的意思。反正你拿我當朋友,我也拿你當朋友,是不是?」她又一歎氣,「其實我們女人要想活在這個世上,本就要比男子付出更多的代價。曾經我也希望能找到一個與我真心相戀的人,而今怕是難了……」

    塵色知她一時感傷,但說的卻是事實,無法多功什麼。

    「所以說,如果你能找到一個那樣的人,千萬不要顧慮什麼,像我,現在是想愛卻不敢愛……」玉墜有些心事重重。

    塵色正想說什麼——

    「玉姑娘,媽媽說客人已經到了,叫你下去。」紫衣過來打岔。

    玉墜聞言很不高興地垮下臉來,半天才道:「我知道了。」

    妝是早就化好的,玉墜下了床,又對著鏡子補補妝,紫衣拿了一件紫紗長衫給她罩上。

    「姐姐,我先下去了,你坐坐再走吧。」玉墜過來時,已不見不悅的神色。她的喜怒常常溢於言表,但也收斂得快,畢竟吃的是這行飯。

    塵色點點頭,「我知道,你下去吧,沒有關係的。」

    玉墜有些勉強一笑,「下次來再好好招呼你。」轉身離去。

    玉墜才出門,另一個小丫頭拎著一包東西,探頭進來,「紫衣姐姐?」她看見塵色,好奇地多看了她一眼。

    紫衣正收拾著床,見了她,將她拉到門外。塵色也正踏出門。

    「大夫說,這個藥濃濃煎上一碗,玉姑娘吃了就好了。」小丫頭對紫衣說。紫衣警覺地看了塵色一眼,「好了,我知道了,你給我吧。」紫衣接過小丫頭手中的藥。

    塵色正準備走,忽又回轉身,「紫衣,」她叫住她,「這是什麼藥?玉墜不是還沒看太大嗎?」

    紫衣頓了一下,看她半天,終於道:「玉姑娘其實沒有病」

    沒有病?生色有些疑惑,突然靈光一閃,「她……她是有孩子了?」

    紫衣沒有回答,只是沉默。

    塵色看著她手中的藥包,一下子搶了過去,「這是打胎的吧,你們怎麼能這樣!」

    紫衣有些奇怪地望著她,「不這樣又能怎樣?如果要生下孩子,玉墜必定有幾個月不能接客,等生完孩子再接客時,又有幾個人能記得她?還有,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兒,肯定只能送人,如果生下女孩兒,將來的命運,也不過同她母親一樣。」她搶過藥,「我知道你好心,但這事你幫不了玉墜,任何人都幫不了她。」

    生色愣愣地看著紫衣背影。原來,她所能體會到的悲哀,其實根本不及王墜真正感受的百分之一啊……

    然後她想起至墜剛才對她所說的話:如果能找¥卜一個真心愛你的人,就不要顧慮重重……

        

    談生意就談生意好了吧,那個賣酒的色老頭卻偏偏選在妓院裡談,還說紅樓的姑娘個個美貌溫柔酥媚人骨,結果來了一看,大多普普通通,只有那個叫王墜的和一個叫雪嫣的長得還將就。苗之秀心裡一直嘀咕,而沙大捷卻仍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

    只不過,玉墜有些懶懶的,那個雪嫣卻像是看中了沙天捷,一直敬他的酒、如果不是沙大捷不落痕跡地推擋,她怕是整個人都坐在他身上了。

    苗之秀一氣之下乾脆離席。

    沙天捷有貌,而那個姓常的色老頭有財,他苗之秀卻像是來陪席的。

    到後院站一會兒,苗之秀感覺好一點了。算啦,他早知道他的才華是不容易被人賞識的。有些自哀自怨地,苗之秀想。

    別說,這紅樓的姑娘不怎樣,院裡的景色倒還不錯。清風徐來,吹落一捧粉紫色。粉白色的花。進來時沙天捷告訴過他,這花名叫「紫籐」。

    紫蔽……在北方,他也見過,只是因為很難得,沒人能告訴他這花叫什麼,而且,當時在他身旁的,是另一個人…….

    唉……苗之秀覺得倒霉透了,才好好地看著花兒,肚子卻突然痛起來,而且.痛得要命。

    當務之急,是找到茅房。

    想到茅房,就一定能聯想起那黃澄澄之物。嘔,對著美麗的花兒有這種聯想可真是對花兒的不敬。

    東竄西望,苗之秀心裡著急萬分,暗自埋怨:人多時巴不得沒有人,而現在想找人問問路卻連鬼影都看不見一個……咦?前面慢慢走著的不正是一個女子』!

    「姑娘,請等等!』苗之秀大喜過望,她一定知道茅房在哪裡!

    潘塵色聽見有人叫,可是並沒有把被叫之人同自己聯想起來。畢竟那人叫的是「姑娘」,而她早已過了為「姑娘」的年紀。

    見她不理睬,苗之秀更著急,他跑上去更大聲地叫:「姑娘!

    潘塵色一頓,轉過頭來。她疑惑地看著面前這個跑得有些氣喘的年輕人,再四下一看,並沒有他人,「你……叫我?」她遲疑地問。

    而苗之秀已呆住了。

    第一感覺是:好美麗的人。沒施半點脂粉,卻仍是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那雙眼睛裡,又似乎有遠山,有大海,有世間美好的一切萬物。偏白的肌膚並不細緻,令人猶憐中又帶著堅毅……

    被潘塵色如水般瞳目盯著,苗之秀有些微赧。

    隨即他發現,這個十分美麗的人,似乎不應當是「姑娘」。她的眼角有細細皺紋,而且那份成熟的美,也不是少女所有的……

    「不……這位大嬸……」他尷尬改口,卻改得自己都想打自己一巴掌。

    潘塵色一笑,「公子何事?」

    「請問,這裡……哪兒有茅房?』乾脆不稱呼了。可是苗之秀又想打自己:這麼美麗的人,他卻問她知不知道茅房在哪裡!

    潘塵色再一笑,卻是能安撫人心的那種微笑,「不要著急,我告訴你,你朝左面走,繞一條小道,盡頭處最大的那株黃桶樹下就是。」

    「謝謝!真想多看一眼她啊,可是肚子卻該死的痛。啊啊,今天最倒霉的事,該是在美人面前出醜才對!

    看著苗之秀飛一般跑遠,塵色搖頭失笑。這樣的人,如今可真是少見了。

        

    解決完自己的「肚痛」問題,再回到遇見美人的地方,美人卻已經不在那裡了。苗之秀甚感失望,雖然他也知道,美人不可能還在那裡等他。

    沒有再看美景的興致,苗之秀悻悻然地回到酒席。連美酒,都感覺無味了呢。

    該談的基本上已談妥,常姓老頭摟住玉墜親個不停,雪嫣對沙天捷施展半日媚功,卻得不到半點回應,臉上有些掛不住,躲到常老頭那尋回自尊去了。

    沙天捷早知道苗之秀出去,可見他回來卻仍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怎麼了?」沙天捷笑問。

    苗之秀看著他,突然道:「哎呀!她肯定不是這紅樓的人!」

    沙天捷有些莫名其妙,「誰不是這紅樓的人?」

    苗之秀像是才看到他,「我看到一個美人,一個真正的美人!

    「哦?」沙大捷不是十分感興趣。只是,能讓他這個對「美」刁到極至的好友也讚歎不已的美人,恐怕的確少見。

    「一個真正的美人!我從來也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連你的黃明娟也不行。」苗之秀激動地低叫,」『她那種美,不僅僅是視覺上的撼動人心,而是她的神韻氣質……」他越說越遲疑,』『奇怪,她的打扮分明不會是紅樓的姑娘,可氣質也不像一般農婦……」真是奇怪!

    沙天捷看著他,「你沒有昏頭吧?」

    苗之秀白了他一眼,「你才昏頭!

    「不管誰昏頭,你要知道,我們這次來的目的是同常記談買酒的事,而不是看美女,」』沙大捷端起酒杯。

    啊是。苗之秀又焉下氣去,可惜這麼美的美人,不知還見不見得著。恐怕真是難了!

    日堂出去了又進來.沙天捷看他一眼,知他有話對自己說,

    不引人注意地走到邊上,他低聲問日堂:「什麼事?」

    日堂悄聲回答:「下面的人無意中得知一個消息,說劉堅對爺昨日去看的那個人非常感興趣,可能……要玩一些陰的手段。」

    沙天捷掃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吩咐:「廢了他的腿。」然後他面色如常地走四座位繼續吃酒,欣賞歌女演奏,

    日堂卻暗地打一個寒啤,「是。』他退下,雖然爺說話時並沒有任何不悅的表情,但爺眼中一閃而過的嗜殺之光,他卻沒有看錯。

    本質上,他的爺並不是一個良善之人,只是很多年都沒有人能讓他露出這種目光了,特別是當爺年紀日長之後。

    他有一絲絲好奇。爺在乎的那個人.是怎麼樣的人?又是爺的什麼人呢?

    可是他也只能有這一絲絲的好奇,而且只能將這絲好奇深藏在心底。爺有許多秘密,該他知道的他自然知道,可是不該他知道的……他不去想,也沒有膽量去刺探。

        

    凡是劉家來收錢的日子,塵色多半都不會出門。

    自一年前潘家完全破敗後,她、如芯及如芯娘三人便一道生活,而她也改口稱細苑為娘,出來時,她們根本沒有多少積蓄,潘家的財產也沒有她們的份兒,於是她們只能將以前的幾件首飾變賣,蓋了現在的這間茅屋,總算是有了安身之所。

    如芯自潘家的重重變故後終於堅強起來,同塵色一起照顧日益年長的母親,生活雖然清貧,但也和樂融融,如果沒有劉家父子干擾的話。

    以前的潘家小姐無人敢招惹,但現在她們無錢無勢,就總有那麼一些個不懷好意的人千方百計地想打她們幾個婦孺的主意,特別是塵色的美貌,總會給她們帶來麻煩。說也奇怪,好像是老天爺照顧她們,生活雖有驚,卻無多少險,那些欺負他們的人,總有因為一些「意外」而無暇再上門找她們麻煩。

    這天也是。按理說,劉堅早該帶著家丁上門收錢的,可是塵色等了近一天,都沒看見劉家人。而如芯回來,卻帶回劉堅頭晚在妓院同人爭一個粉頭而被打折雙腿的事。

    「劉老爺氣得不得了,直說要找到兇手。不過啊,聽別人說那個與劉堅爭女人的醉漢是一個外鄉人,力氣大得不得了,站起來像小山似的,現在恐怕早就跑出重慶府遠走高飛了,還輪到那些膿胞官差去抓人嗎?」如芯收拾著晾乾的衣服,邊笑著對塵色說。而塵色沒有說什麼,只是有些沉思。

    細苑和如芯一直沒有放在心上,可她卻老早就覺得這並不尋常。

    事事哪有這樣巧的?可沒見老天爺對人人都這樣好。她們有麻煩,麻煩就會自動解除?她才不信。可是,又有誰為她們做這一切呢?目的又是什麼呢?

    心裡不是沒有答案。如果做這一切都不是出於惡意,那麼會這樣做的只有一個人:聞京武。

    潘家的其他人是不可能為她們做點什麼的,人人自危還來不及,怎麼可能顧得了她們。除去潘家人,當然還有一個人……可是塵色斷定,一定不會是他。如果說那人會對她做點什麼,也一定是報仇而不是其他。所以,這個動不動就要人雙腿的冷血殘酷之人,一定不是他,不是!

    可是,聞京武又是為什麼呢?

    想得頭都大了,還是不能找到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答案。塵色搖搖頭。

    「……姐,劉家暫時不能橫行霸道了吧?這一帶的人都可以過幾天舒心日子了。』如芯沒有發現塵色的心不在焉,幾自說著。

    塵色只是笑笑,忽然說:「媽的咳嗽這兩日似乎好些了,我明日再去抓帖藥,剛好劉家不能來收錢,抓了藥以後我再去買隻雞燉上給媽好好補補。」

    如芯看著她,「不光是娘得補,你也得補補。你看你,這幾日為籌劉家的錢忙上忙下,人都瘦了。」

    塵色笑笑,「我還年輕,沒什麼關係,媽不同,你沒見平時她總是趁你我不注意時少吃菜,有點好的也留給我們嗎?

    「姐,」如芯叫她,「如果沒有你,我和娘該怎麼辦?」她深深感激這個姐姐,總是一次次將她救起,包括姐姐視若生命的兒子,也為了她犧牲放棄。想起潘令,如芯歎息了,「……要是今兒還在人世,恐怕都已娶妻生子了吧。」

    聞此言,塵色茫然抬起頭來。是啊,今兒……也該有二十二了吧?怕是連父親都當了。

    她相信,聞京武一定會照顧他,教導他,讓他好好做一番事業。如果令兒還在她身邊,肯定得不到應有的幫助和指導,更不會有開闊的眼界和發展的空間,所以,她對當初的決定,永遠都不後悔。

    就算沒有曉玲和最嚴的托付,她也一定會為令兒的幸福盡最大努力,哪怕讓她承受幾十年的思念和牽掛。

    只因,她是如此、如此愛他呵……

    比任何人都要愛。

    所以,她捨得放手,

    捲開衣袖,右手手臂上,有一圈淺淺的牙印月n是當年他在她手上留下的印記,真是傻孩子,就算沒有這個,她也不可能有將他遺忘的一天。

    只是,他將永遠下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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