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反被無情傷 第五章
    當花綺坦言她乃靖王府的三格格時,楚樵已決絕斷然的放棄了他的想望--那姑且放下滅門血案,與花綺廝守一生的想望。

    唉!前路多舛,行不得也!

    花綺乃皇室權貴,他卻是個微不足道的捕役,即便兩人之間有洶湧的情意,可門第的差異,仍是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  

    何況,他早查出就是皇室中最顯貴的人唆使大內高手毀了他楚氏一門的!所以,對於皇室中人,他都是有所懷恨與防備的。

    為此,他不貪朝廷利祿、不求加官進爵,昔年會當上捕役,純粹是際遇巧合,為的是想替鄉梓造福除害,否則,他壓根不屑拿朝廷的薪奉、不屑做仇敵的走狗。

    為此,在花綺坦承她就是靖王府的三格格時,楚樵才會瞬間變了臉、鐵了心。

    「你當真是靖王府的三格格?」他表情肅穆的問。

    「是,我是。」看見他不善的臉色,花綺莫名心虛的回答。

    證實後,失望與空虛如蟻群般聚集,並開始咬-著楚樵的心。

    「天漠有眼無珠,之前若多有得罪,請三格格見諒。」現實像狂風,霎時將他曾有的熱情橫掃至蕩然無存。

    他的態度變得冷淡疏離,在在說明他對她的感情已經生了變卦。

    然花綺卻執意力挽狂瀾。「天漠,我是格格並不會改變什麼,我願追隨你,也決意追隨,無論你能給什麼--」

    「我什麼也不能給,格格。」他在她伸手向他時,立刻如避瘟般的退了開去,神情更顯漠然。「正因為咱們什麼都無法改變,所以,天漠收回方纔的逾越,那只青玉鐲,雖是兩漢時期的寶物,仍舊配不上格格你顯赫的身份與地位。」

    他是在玩她嗎?即使她是格格,他也不該如此的翻臉比翻書還快啊!

    「我早言明,不在乎什麼顯赫的權勢名位。」掀開被褥,她顛躓著下了床邊的腳踏,直直地逼近楚天漠。

    「可天漠在乎,非常在乎!我曾當天起誓,絕不沾染當今的皇室貴族,我不能自毀誓言。」

    「復仇除外,對否?」她逼視著他。

    楚樵眼中短暫地掠過一抹驚訝與痛苦,但轉瞬間又回復淡漠與不置可否。

    花綺站在他身畔,苦苦逼問。「你的原則--寧不沾旗人女子淚,卻寧沾旗人子弟血,是不?」說著,淚不由自主的潸然落下。

    楚樵既欣慰,又痛恨她居然能看穿他如此之多!「我確信我與旗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三格格,請諒解我幾乎毀了你名節,卻無法以婚姻圖報,畢竟,雲泥殊途,你我注定是不同道途的人。」

    「而你就不怕我教唆阿瑪砍了你的項上人頭?畢竟,我領受了你如此多的---矩行為!而你又暗憎朝廷,我阿瑪有千百種理由可取你的首級。」他的蓄意冷漠令花綺心生憤怒,拭去迷濛的淚水,她恨恨的撂下狠話。

    「無妨的,三格格,這本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世界,帶頭的也不盡然比斷頭的還快活。」楚樵冷哼一聲後,更以不知是嘲笑或自嘲的語氣強調,「況且,我確信你不會教唆靖親王取我首級,因為你比我還看重我的項上人頭。」  

    如同楚樵,花綺也是既欣喜,又恨他能看穿她如此之多,卻又無力反駁,只好蒼白著臉保持沉默。

    「明日天一亮,我就送你上江寧,讓你與家人團聚,聽說尹鴻飛尹大人與尹夫人正找你找得五內俱焚。」他以送走她來響應她的沉默。

    說罷,他保持面無表情,不敢多瞧她一眼的拉開門扉,大步走了出去。

    雲泥殊途!楚樵是如此想著。

    她是天、是星、是明、是昊日,而他,現在雖被尊為神捕,但也許在下一瞬間,他將為血海深仇付出代價,即便不是成了告示上通緝的不法之徒,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便會是魂飛魄散、命歸陰曹地府的亡命客。

    不!即使再鍾情,一個在皇室中養尊處優的滿族格格和背負著一身血債的漢人男子,終究沒有未來可言啊!

    是宿命吧!他憤懣的想。而他身後那陣經過壓抑卻反而明顯的啜泣聲,令他不覺加快步伐走離。

    *******

    雲泥殊途!

    未經爭取,他便決意放棄,那她又能贅言什麼呢?總不能要她拋下自尊,求他留她、求他與她共結鸞配吧?堂堂皇室宗親、堂堂旗人格格,怎麼做得出如此有辱門風,破壞門楣的事!

    但是,從沒有那麼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不是旗人、不是格格、不是勞什子有權有勢的皇室貴族!從沒有那麼一刻,她如此渴望自己僅是平凡女於,能與所愛的人蓮花並蒂、永結同心。

    然而,一切都是癡心妄想啊!她最終能做的,僅有掩面哭泣,乃至放聲慟哭。

    ********

    江寧織造署這會兒正張燈結綵,人人都處於歡悅狀態中。

    原以為落河後芳魂渺渺的靖王府三格格,竟幸運的逃過死劫,並且土匪窩裡劫後餘生,真可謂奇跡中的奇跡,自然是可喜可賀,而最高興的又莫過於花綺的親人。

    靖王爺偕同女婿任昕以及任皓、向日青、連保岳等子侄輩才抵達江寧數日,尚未付諸任何行動,女兒就翩然返家,令他既歡喜又欣慰。  

    再加上女婿任昕的大弟弟任皓乍見花綺時便驚為天人,愛慕之意溢於言表,更令靖王爺喜孜孜了起來,不覺開始打起了親上加親的如意算盤。

    不過,靖王爺此次下江寧,最高興的莫過於見著了名震江南的「鬼影神捕」楚樵。經由二女婿尹鴻飛的引見,他們這一行人與楚樵已打過幾次照面。

    大伙談得頗為深入,包括楚樵受尹鴻飛所托,臥底仇家幫,因而查出關於尹鴻飛的父親,前江寧織造尹元瀚遭人誣陷的一些證據,以及他如何湊巧地救出花綺的過程。

    楚樵令靖王爺印象深刻,其外表年輕清俊,但眉宇卻流露著練達與滄桑,身形間潛在著內斂剛毅,相較之下,使得任昕、任皓及向日青等人看起來更像不解人間疾苦的綺襦紈侉,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澄澈凌厲得教人難以招架,甚至是無所遁形。  

    而靖王爺也發現,唯有在提及花綺時,楚樵的舉止言行才會變得和緩許多。

    如此意味著什麼?

    身為父親,靖王爺自然要明察秋毫一番!

    同時發現楚樵與花綺之間不對勁的,尚有身懷六甲的二格格水翎。

    最初,她因為花綺落水的事自責不已,自責到連懷了麟兒猶不自知,但現在可好了,雙喜臨門。

    而這一切都得歸功於楚樵。

    水翎曾見過他三回。第一回,他路過海寧,俠心俠義的救她與尹鴻飛脫離巴鍇那廝的魔掌。

    第二回是在香河,他秉持俠義精神,同意冒險替尹鴻飛入土匪窟臥底。

    現在則是第三回見面,他替她救回落難的妹妹!

    楚樵的恩情如同再造,令水翎沒齒難忘,只是她想不透,原本該對楚樵感激得五體投地的三妹妹,對待楚樵的態度卻怪得可以。

    唉!也不知這兩人是在玩什麼樣的遊戲?

    話說花綺,楚樵在她跟前時,她可以當他是隱形人,連打招呼都疏懶,可楚樵不在跟前時,她又一臉的抑鬱。

    反觀楚樵,即使表現得劍戟森嚴,偶爾瞅向花綺時,又會硬生生掉開眼神,欲蓋彌彰的模樣,總不經意洩漏了他心底的秘密。

    水翎確信,她的花綺和楚樵之間肯定有些什麼!

    除此之外,水翎又忍不住想起近日發生的幾件事……

    一是日前,阿瑪曾告誡花綺,要她別連名帶姓的喚楚樵,至少也該稱呼他為「大俠」或「大哥」之類的,以示禮數。

    但花綺的回答可鮮了!

    「除了塊頭大之外,我可看不出他哪兒大?再說,姊夫已經有好些個了,我用不著『大哥』,至於『大俠』……你們留著叫吧!我還是用不著。」

    以前,阿瑪也經常會被三妹妹的刁鑽頑固氣得跳腳,可這回,他只是無奈的搖頭苦笑。  花綺的確為了某種原由執意針對楚樵做違心之事與違心之論,至於原因為何?則待挖掘。

    而另外一件事倒給了水翎一些啟示。

    那是楚樵將離開江寧的前一夜,水翎被一陣韻清音淒的簫聲吸引,來到織造署裡那處有曲橋、蓮池與角亭的景點,一眼就瞧見她的花綺妹妹孤零零地立於月洞門的暗影下,形容哀傷的就著月光癡癡的望著坐在橋墩上,正低頭吹奏洞簫的楚樵。

    水翎立在月洞門的另一頭,原想出聲和三妹妹打招呼,可與楚樵一同來到江寧的那位楚阿爺卻突然打另一個方向走花綺,水翎當下決定留在原地靜觀一切。  

    楚阿爺只開口說了一句,「丫頭,跟我過來。」便不由分說的拉起花綺往曲橋上推。

    當兩人走到楚樵的面前時,楚阿爺拿出一隻頗有質感的青玉鐲塞給楚樵,並揮手努嘴示意,好似要楚樵將那只鐲子轉給花綺。

    楚樵立刻止住簫聲,默默地盯著花綺:花綺則一臉彆扭,只是一徑地瞅著地上。

    緘默持續了好一陣子,楚樵終於開口了。「阿奶要阿爺帶著剩下的這只鐲子來贈你,希望你笑納。」

    「我能笑納嗎?」花綺搖頭。「它是你們楚家的『傳媳鐲』,縱使僅剩一隻,還是楚家的鎮家寶物,我不能收。」

    「為何不能?即使你和樵兒緣分末到,就當是紀念,不也很好嗎?阿奶和阿爺是真心疼你,樵兒也不反對咱們二老這麼做。」阿爺不解的說。

    「花綺也是真心喜愛兩位老人家,可我沒有理由收這只鐲子,或許該說……我憑什麼收?就為了紀念?可紀念什麼呢?我曾落水?我曾失憶?或者,我曾落難土匪窩,卻有幸識得神捕並獲得神捕相救?」花綺暗咬貝齒。「不!我不收這只青玉鐲,因它賦子的記憶並不美好!」

    好一番暗藏哀怨的話呀!

    楚阿爺搖頭長歎,楚樵雖盡可能的保持無動於衷,但額上跳躍的青筋依舊洩漏了他內心的波動。

    「我就道,人家堂堂一個格格,金枝玉葉、羅綺珠翠的,要啥沒有?哪會看得上咱們這只鐲子呢!」

    也不知楚樵是無心,抑或蓄意曲解花綺的意思,可聽在花綺的耳中。令她不由得怒從心中來,卯起性子來賭氣道:「我是看不上--」

    「哎呀!好美的玉鐲子喔!楚大哥,既然三格格看不上,可否將它轉贈給我,霜若定會善加珍惜的。」

    很不湊巧的,這時尹霜若同連保岳打迴廊那兒兜進了曲橋,更不湊巧的是只聽到前頭,卻不聞其後。

    情況突然變得有些尷尬,亦顯微妙。尹霜若並不曉得青玉鐲有「傳媳」的典故,只緣於對楚樵有份難言的感情,便違反她向來內斂本性,開口跟楚樵索求青玉鐲。

    楚樵拿起那只光華內蘊的鐲子端詳了小片刻,似乎在猶豫著送或不送?

    楚阿爺卻眼明手快,一個劈頭便打楚樵的手中拿回鐲子揣進懷裡,首次表現出老人家的孩兒性情,扁嘴道:「那可不行!這鐲子子是楚家的傳家寶,是『傳媳不傳女』的寶物,唯有樵兒的妻子方可擁有,豈可隨意送人?」老爺子鏗鏘有力的強調。

    怎麼問題那麼大?水翎躲在月洞門後啼笑皆非的想著。由此可見,楚阿爺對花綺十分偏愛,這也讓水翎更加肯定楚樵和花綺之間的劍拔弩張乃導因於兩人間那份矛盾的感情。

    尹霜若的臉色頓時由霜白轉成嫣紅。「是誤會,霜若以為……以為那只是一件尋常飾品,不曉得它是傳媳寶物……」  

    是一個誤解,也是一片癡心,是月老要成?抑或是上蒼欲撥弄?

    水翎在月洞門後綜觀一切,做出的結論是--連保岳「似乎」對尹霜若情有獨鍾,但尹霜若卻「似乎」對楚樵一往情深。

    唉!可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楚樵心繫的又「似乎」是另一朵名叫「花綺」的花。

    換言之,楚樵與花綺互有愛慕,卻陷入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中,只是她沒想到,這兩個性情南轅北轍的人,居然會在賊窟裡培養出情感來。

    合該是一種緣分吧?只可惜,兩人的背景實在是有如天壤之別,一個是王府的格格,一個是衙門的捕頭……唉!在門風家道的壤別之中,恐怕兩人是有緣沒分的。

    也許是楚樵與花綺已看出彼此間的不可能,才會衍生出「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的矛盾吧!

    反觀楚阿爺的厚愛,似乎令花綺備感安慰,然尹霜若對楚樵的積極與楚樵對花綺的冷言冷語,也幾乎逼出了花綺的眼淚。

    只是,花綺的性子很倔,她仰高下巴說:「不收青玉鐲,是因為我要的不僅僅是一隻鐲子,還要其背後蘊藏的一切,歡喜、愛、承諾……」

    說到這兒,花綺還特別瞅楚樵的眼眸,彷彿期待他能多少透露出一絲關於感情的訊息;可楚樵卻決絕的打內心緊緊地關閉自己,同時將頭撇了開去,將目光定在蓮塘中。

    「既然你給不起,咱們就無語可說了。明日恕不相送,順便預祝你鵬程萬里、預祝你--」話未說完,花綺便聲音梗塞而掉頭就走。

    即便楚樵眼底有絲懊悔的陰影,終究還是掩飾得極好,他甚至還若無其事地執起洞簫,悠悠然的吹著「夢江南」。

    水翎看著三妹妹淚眼紛飛的穿進月洞門,視若無睹的打她眼前奔過,她極想跟上前去安慰,可她也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繫鈴人,而如今,既然鈴兒無解:心病無藥醫……唉!那麼只好靜待時間去平復一切了。

    ******

    時間遞嬗得飛快,一眨眼,又過了兩月有餘。

    自楚樵離開江寧那日起,花綺便失去了往昔的活潑黠慧,即使她週遭的人三不五時逗她開心,她最好的響應,也僅是強顏歡笑。

    因為楚樵在仇家幫的一些搜證,致使靖王爺等人在江寧多滯留了兩個月,原因不外乎是更精確的整理,並求證楚樵送來的證據,以便回京面聖時,能將前織造尹元瀚先翁的冤情一舉昭雪。

    而花綺是如此盼望遠離這充滿詩意,且總是教人發了癲般動不動就墜落情網的煙雨江南,她相信,只要回到乾燥壯闊的北方,她就馬上能將楚樵那冷淡得教人肚腹產生空虛的眼神給遠遠拋開!

    這日早晨,花綺一人悶悶的走過江寧織造署的每一座小橋、拍遍每一道欄杆,她悠悠晃晃的走著,為的是--心有難忘,心有惆悵。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問,她來到阿瑪暫宿的東廂房。

    房裡一陣人聲喧嘩,一個下小心,再加上一丁點兒好奇心,花綺便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仇英這賊婆娘果真厲害,可話說回來,楚樵這『鬼影神捕』似乎是浪得虛名,否則怎麼會如此輕易就落入仇英的手裡?」先傳入花綺耳裡的是任皓的聲音。

    或許是他也隱約看出花綺和楚樵之間隱約有些什麼,直覺便認定楚樵是情敵,而既是敵,便難免有些批評。  

    「賢侄所言差矣。」靖王爺倒不避諱糾正後生晚輩。「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算楚捕頭這類的英雄好漢,也無法時時提防小人的算計啊!尤其誰又料想得到,仇英那廝竟如此膽大包天、怙惡不悛,不僅設圈套捉住楚捕頭,還膽敢投書來要脅--」說到這裡,靖王爺的聲音變得沉重。

    「阿瑪,難道真要如仇英信上所言,送三妹妹去同她談判?」花綺的大姊夫任昕提出質疑。

    「就不曉得仇英這賊婆娘葫蘆裡在賣些什麼藥?既然與仇家結下樑子的人是我,乾脆讓我去送死不就好了?幹嘛拐彎抹角的指名要花綺前去呢?」靖王爺的語氣裡也有諸多不解。

    「也許她另有用意、另有圖謀。以仇英這賊婆的陰狠狡猞、詭計多端,她要的絕非談判,三妹妹這一去,無異是羊入虎口。」尹鴻飛也頗擔心。

    「可咱們總不能毫無動靜、見死不救啊!」這急慌慌的聲音,自然是出自對楚樵一往情深的的尹霜若。

    每當提起楚樵,不僅表情,就連聲音都少了幾分霜冷,多了幾分熱切。「畢竟他救了三格格及許多婦孺百姓;再說,咱們若是就此不聞不問,可是會貽笑天下的,說不定還會有人說咱們是得魚忘筌,有負恩義啊!」

    「霜若的顧慮也不無道理,楚捕頭對咱們的確有情有義,說起來咱們靖王府欠他的,豈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的。」從靖王爺的語氣,不難聽出他是真的感念楚樵的恩義。

    「光是他的俠心俠義,咱們即使得赴湯路火,也要把他給救出來!難題是綺兒……她雖習過一些拳腳功夫,可只堪稱皮毛,加上生性單純,要她去和仇英那女魔頭鬥法,可說是以卵擊石;況且,她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咱們如果再把她送入賊窟,怎麼樣都說不過去……」靖王爺左右為難的搖頭歎息。

    「王爺愛女心切,心情矛盾自是難免,而假設靖王爺真的不捨得三格格去涉險,霜若自願代替三格格前往馬跡山營救楚大哥--」尹霜若如此的奮不顧身,在在證明了她對楚樵感情匪淺。  

    偷聽至此,花綺立刻毫不猶豫的折回房裡,拿出紙筆,匆匆留書--

    阿瑪尊鑒:

    請原諒綺兒不辭而別!

    今日一早,無意間聽您及兩位姊夫、尹姑娘的談話,自覺命既然是楚樵撿回來的,

    而仇英亦指名女兒單獨前往,於情於理,女兒都不得推托,更沒有教尹姑娘代為赴險的道理。

    您也知曉,女兒一向不喜孤單,唯此次不曾感覺到恐懼,阿瑪,或許這就是有人能仰賴、能同生、能共死的感受吧!那不僅是鼓舞,亦是勇氣。

    女兒上馬跡山去了,請原諒女兒的任性妄為。若有命在,往後定當竭力承歡膝下;若不幸命喪黃泉,則來生結草啣環,以報養育之恩。

    不肖女兒花綺  叩稟

    將信封緘,換上輕便衣靠,再收拾了幾樣細軟,花綺僅回頭環視了房間一眼,便毅然決然的邁開步伐。

    而這一走,不僅走離江寧織造署,也可算是走離了她最摯愛的親人。

    生死兩茫茫啊!此番前去馬跡山吉凶未卜,但這世間,沒有哪件事是人算及得上天算的,所以,也說不定仇英那賊婆娘就勝券在握呀!  

    *******

    經歷了幾日夜的奔波,她終於抵達位居太湖北岸的馬跡山。

    她不曾後悔如此衝動的決定,沿路來的披星戴月與餐風露宿,也未曾削減她的決心。

    換言之,她也是癡人,比起尹霜若來,沒理性到哪兒去!即便她有的僅是三腳貓功夫與不夠世故狡猞的頭腦,可為了能與所愛的人生死與共,她不畏刀插兩肋、身歷萬劫。

    然而,說完全不擔驚害怕是騙人的!

    進入馬跡山,花綺不擔心找不到仇英的巢窟,她曉得仇英眼線多,自會引她找上門。她也不曾揣測她入賊窟後會遭遇到什麼命運,因那根本是她一點兒都不願去想像,也害怕去想像的!

    ********

    楚樵如禪定般靜坐石室囚籠內簡陋的臥榻上,他雙手雙腿皆被鐵鎖煉銬住,卻盤腿而坐,一副泰山崩於前,卻面不改色的鎮定。

    仔細一算,他落入仇英的陷阱,被擒入石室拘禁已二十來天了。二十幾日前,他騎馬沿著太湖打聽一些人,據可靠消息指出,這些人手中握有滅門血案的許多證據。

    走著走著,又換渡船過馬跡山,怎奈他走得疲憊,失了警戒,見船家善意,便喝了人家的一碗茶水,接著頭一昏、人一茫,醒來後就已被五花大綁的帶進馬跡山。

    或許是真的疲了、倦了,肩頭重壓的血債與在心頭晃蕩的女性身影,如兩股力量拉鋸,弄得他心意惶涼、疲憊不堪。

    個人生、死、毀、譽,他早已置之度外,問題是,他不能在深仇未報,血債未償之前就死於仇英和巴鍇這批惡賊的手中!

    仇英是如何與巴鍇勾結上的?楚樵不得而知,可他曉得這兩個惡胚一旦勾搭上,那麼,太湖附近的黎民百姓將又有罪受了。

    被囚的二十來天,身體上當然少不了巴鍇和仇英的凌虐。

    這倒也無所謂,身體上的傷,只要不嚴重,他一概不放在心上;傳入耳內的話,就算再不堪,他也全都冷漠以對,能令他披露情緒的,唯有仇英那不定時的騷擾。

    當她寡廉鮮恥的在他面前施展狐媚之術時,他的表情是一徑厭惡的,可也因為他一再的表示不屑,教仇英對他恨之入骨,幾乎已到了樂見他被千刀萬剮、碎屍萬段的地步。

    這日天未亮,仇英又身披一件褻衣、一件透明的薄紗,一臉的困脂水粉、妖嬈招搖的進到石室來,渾似賣笑的妓女,差別只在於她手裡多了一柄利刃。

    一走進石室,她便風情萬種、花枝亂顫地笑道:「楚天漠……哦不!鬼影神捕,我是最後一次問你,願不願與我成就好事?」

    仇英開門見山與厚顏無恥的功力幾乎無人能及,令楚樵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不!我怕髒了自己。」

    才這麼一句,仇英便立刻氣呼呼的跳起腳來。「你嫌我髒?!」她舉起匕首,先是架在楚樵的頸子上,繼之往下一比,抵達他掛著少許碎布條,佈滿纍纍傷痕,正緩緩起伏的胸口,之後更往下來到他的腿間,指著男人的要害咬牙切齒道:「啐!老娘看上你,是抬舉你,你竟然三番兩次的嫌我髒?!待我將你合成『無卵神捕』,看你『神』是不神,『捕』是不捕!」

    楚樵見多識廣,仇英如此的威脅恫嚇根本唬他不了。「別又玩這類失之尊嚴的把戲了。仇英!我奉勸你,要不就放下屠刀,俯首歸案,我楚樵以人格擔保,放你一條生路;要不你就一刀殺我,並對世人昭告你已為自己兄弟復仇……如此你或許還能獲得同道中人的敬佩。為匪為寇,也得做得乾淨俐落,不要被人家當成半調子。」楚樵字字句句,倒沒有一句是替自己求情的。

    「不愧是鼎鼎有名的江南神捕,果真是條鐵錚錚的漢子!」仇英哼哼兩聲,對楚樵,她雖萌生了難得的敬意與愛意,可這兩意卻抵不過她的三心,怒心、護心與恨心。她將冷著臉將刀鋒拉離他腿間,直抵上他的頸動脈。「想死不怕沒冤鬼可做。」她在他的喉管處稍稍施力。

    楚樵冷靜的雙眼一閉,雖猶有血海深仇未報,但許多年來的出生入死,他早有抱憾入黃泉的心理準備,即使這一刻死在仇英手裡,他也只當是宿命。

    就千釣一發的當口,一陣大喝定住了仇英的動作。「別中計,仇英,那太便宜了他。」

    長相堪稱體面斯文的巴鍇,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告示通緝,也已變得蓬首垢面、衣衫襤褸,唯獨他臉上那抹邪惡的算計表情沒變。「咱們該陪他玩玩,才不枉他『鬼影神捕』的雅號,也不算浪費了咱們使計捉拿他的一番辛苦。」

    「巴鍇,你有何想法?」仇英的眼中亮起了感興趣的光芒。

    「我略知楚樵的底細,也曾聽聞十二年前京師某宗駭人聽聞的滅門血案,以及血案中唯一倖免者的一、二事,更知道咱們楚捕頭一心懸念的紅粉知已是誰。仇英,你可猜到這三者之間有何關聯嗎?」巴鍇嘴上問著仇英,眼睛卻緊盯著楚樵,似乎想從他的反應中找到一些破綻或驚惶。

    然楚樵的自制力已臻至爐火純青的境界,他豈會輕易就讓巴鍇抓到他的辮子。「你這不過是徒然浪費時間罷了,巴鍇。」

    「可偏巧我喜歡浪費時間。想釣大魚,自然得放長線、得多花點時間……我會整得你再也爬不起來,楚樵,我將會讓你後悔曾經得罪過我!」巴鍇詭譎的笑著看向仇英。「仇英,我的首步計畫是以他做餌,引靖王府的三格格入殼,你想,她會來自投羅網嗎?」

    仇英皺著眉頭想了想,問道:「你的計畫是啥?」

    巴鍇附在仇英的耳畔,隨著他的輕聲細語,仇英的表情霎時豐富了起來,有錯愕、不信,繼之是放肆張狂的大笑。

    「如你所說,她是他的紅粉知己。士,為知己者死,自然知己也可能會為士而涉險。啊!若靖王府的三格格當真來了,一定是一出十分感人的戲--」仇英拉長尾音,更是詭異的斜睨著楚樵。

    楚樵雖然能不形於色,可他的背脊卻挺直了,不似方才輕鬆。這兩個賊人想以他為餌誘花綺上馬跡山來,可能嗎?花綺真的會傻得為了他而來自投羅網嗎?

    不會的!回想之前他對兩人盟誓的出爾反爾,以及他送她回江寧時,她對他的冷淡與漠視,他確信她不會那麼傻,更何況,她週遭有一大群家人圍繞著,即使她真的想來,他們也必定會制止。

    可萬一他們制止不了她呢?  楚樵不自覺的擰起眉注視著仇英與巴鍇邊笑邊關上石室的門。

    他一向不信神跡,也不熱中求神拜佛,可此時,他倒希望眼前就有尊神佛能讓他抱抱佛腳。換言之,縱使他心裡有再見花綺的渴盼,可卻衷心希望她不致蠢得為他涉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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