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生問情 第九章
    令羽在生氣。

    他在生氣,他想像得到。雖然他的眼疲倦得睜不開,但想像得到他俊秀出塵的容顏該是冷冷地、翠眉顰著薄怒,玫瑰紅的嘴角緊緊抿著。

    「賢弟,你沒事吧?沒受傷吧?」

    「別這樣叫我,我不是你兄弟。」

    「你氣我嗎?氣我那時棄你於不顧嗎?」他慌亂急切,胸膛梗著無法吐出的氣兒,「大哥不是有意的,當時我真的想保護你——可是賢弟,還有品薇啊,她是個女人,比你柔弱數倍,咱們男人理當先保護弱女人的……」

    「她是弱女子,那我——」

    「你是男人啊,應當有能力保護自己。」他急切地呢喃,拚命眨著眼,好想看清令羽現在面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你不會怪大哥吧?」

    為什麼不回答?令羽為什麼不說話?莫非他還生氣?

    他更慌了,肩膀疼得像烈火毫不容情地灼燒,「令羽,賢弟,其實大哥最關心的人是你,我想過的,若是你有了三長兩短,黃泉路上大哥一定陪你,你相信我,相信我……」他朦朧地囈語著,語音細微卻急促,呼吸斷斷續續,像隨時會喘不過氣來。

    喬翎緊緊攏眉,心疼地望著那張因高燒而大汗淋漓的俊容,衣袖一展溫柔地替他拭撫著。

    「我知道,我知道你對我好——」她深吸口氣,忽然忍不住顫落的淚水,「別說了,好好休息。」

    「別生氣,別怪我……」他沒有聽見她溫柔的撫慰,依然急切慌亂地轉著頭。

    「我沒生氣,也沒怪你。」她心疼地告訴他,「我只要你好好休息啊。」

    「不,你在生氣,否則為何不肯做我好兄弟——」

    「我不做你兄弟是因為我不希望啊!」她痛喊一聲,終於在他因高燒祖籍迷亂時洩了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悲苦,「我寧可你當我是女人,你知道嗎?」

    「不,你不是女人,賢弟是我最好的兄弟——」他冰涼的雙手忽地向前,摸索著她的手,好不容易觸碰到,他立即緊緊抓住,彷彿一鬆開她就會消失不見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說了不要當你兄弟!我是女人!」喬翎哽咽著嗓音,「我是女人,我不想當男人……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很想對你撒嬌的?那回我差點被刺客傷了時,我好希望自己也能夠像品薇被你緊緊抱著。你要我保護品薇,你說我是個男人該護好她,可我不是啊……被你痛罵時我好難過,胸口都透不過氣來了……」她倒抽一口氣,淚珠紛然墜落,心中積悶已久的委屈終於捉著機會纓纓吐訴,「我嫉妒品薇,嫉妒你總是把她放第一位,總是先顧及她的安危,我……我是不是很壞心眼、很無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只是——只是……我也是個女人啊!」她再也忍不住了,悲喊一聲。

    「不……不要女人,我討厭女人。」他朦朧地、茫然地囈語,「男人比較好,像你這樣聰明靈透,又不麻煩……」

    喬翎聞言倏地揚起沾濕的眼睫,不可思議地瞪他,「你是說你寧可要男人?」

    「我不明白……」

    「你寧可要個男人,也不要自己的妻子?」

    「不,我不要她,我希望她走。」他喘著氣,「她——應該走的,我新婚當天走就是希望能把她氣走……」

    「你想把她氣走?」

    「我——」他大口大口呼吸,彷彿快要透不過氣,「希望她能有點骨氣,希望她走……」

    「夏停雲!你——」她瞪著他,又是憤怒又是哀傷,又不禁為他重傷高燒的身體狀況擔憂。

    「別生氣,賢弟,別生氣……」他忽地更加緊扣住她的手,牽動肩膀嚴重發疼,但他毫無感覺,只額頭本能地泛著冷汗。

    喬翎心一痛。

    她在做什麼?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還要同他爭論這些問題?她應該讓他好好休息、好好養傷才是。

    「別說話了,停雲,別說話,是我無聊,你別理我。」她隨手用衣袖抹去淚水,急忙俯下頭哄他,溫柔暖熱的氣息柔柔拂過夏停雲面容,「你快睡吧,好好睡一覺。」

    他拚命搖著頭,像任性的小男孩,「我不要睡,不想睡!賢弟,我……」

    「噓,不要說話。」喬翎忽地低首,不知哪來的衝動讓她櫻唇一落,柔柔堵住他方唇,「不許你再說話。」她呢喃著,柔軟的唇瓣沿著他有稜有角的唇線下移,在他微微扎刺的下巴輕輕摩挲著。

    他身子忽然一顫,握住她的手更加收緊,「賢弟——」

    「好了,睡覺吧。」她溫熱的唇不捨地離開他,柔柔一句,像慈母誘哄著不肯乖乖睡覺的孩子。

    「不——」他一聲歎息,驀地用力一拉,將她整個人拉向自己胸膛,沒受傷的左手手臂緊緊攬住她纖腰,不讓她走。「別走。」

    他在她耳畔輕輕吹著氣,微涼的方唇忽地熨上她敏感的頸窩。

    她驀地一顫,唇間不覺逸出一聲輕吟。

    而他,彷彿感受到她嬌軀的輕顫,在她頸間輕咬細嚙的唇齒逐漸滾燙起來,沿著她細膩溫滑的頸窩,梭巡至貝殼狀的細緻耳垂,張口含住。

    她呼吸一緊,語言細碎,「別,別這樣,放開我……」

    她想掙扎,拼盡了全力想掙脫他,照理說她的力氣不該連一個重傷生病的人都抵不過的,可不知怎地,她便是全身酸軟,一點力氣也使不出,除了乖乖依偎入他懷裡,絲毫無法動彈。

    而他,更加得寸進尺,性感的唇瓣攫住了她柔膩的紅唇,婉轉吸吮著。

    他吸吮著,飢渴而狂烈,左手則不停在她窈窕的後背愛撫,像一個男人膜拜他最珍愛惜寵的女人那般溫柔纏綿。

    「你的味道真好,直甜……」他吻遍她細緻的嬌顏與瑩膩的頸部,一面朦朧低語,接著,擱在她後背的手忽地下滑,竟輕易就拉下她半邊衣衫,讓她圓潤的肩頭暴露在涼涼空氣中。

    她驀地咬牙,自覺全身上下每一處毛孔彷彿在瞬間變得敏銳,吶喊著某種性感的渴望。

    她閉上眼,咬牙感受著他微微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她細嫩的肩頭。

    接著,他自有主張的唇齒竟滾上她的肩頭,戲謔地咬嚙著、舔舐著、親吻著。

    「別——」她只能細碎地喘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賢弟,」他忽地低喚一聲,唇間若有似無地滾出一陣短促的低笑,「你的肌膚好像比女人還光滑……」

    就是這麼一句話,讓神魂顛倒的喬翎驀地一醒,玉手支住他發燙的胸膛,支撐自己起身。

    她是怎麼了?喬翎面紅耳赤,體內的血流灼燙得幾乎沸騰。她不可思議地瞪著床上那個半昏半醒的男人,愕然自己竟如此輕易受制於他,竟如此輕易便被他挑起滿腔情火,差點一發不可收拾。

    他怎能那麼做?她在他心裡該是個「男人」啊,他怎能對另一個男人做出方纔那種事情?

    他怎能像方纔那樣親吻她、愛撫她、碰觸她,她又怎能允許他那麼做?

    「賢弟,令羽……」他感覺她的抽離,身子驀地一冷,雙手抬起向前,茫然地摸索著她。

    她心一涼,情火忽熄,淚水重新滾落,「我說了不想當你兄弟……」

    我說了不想當你兄弟。

    為什麼?為什麼令羽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

    當夏停雲總算從黑暗的深淵醒轉,恢復清明祖籍後,第一句映入腦海的便是這樣絕情的一句話。

    他直起上半身,微微茫然地觀望四周,這是間整潔的廂房,一幾一椅皆極端雅致辭,案上一鼎香爐,飄散著鎮定人心的淡淡香味,揮灑著秀麗山水的屏風上,整整齊齊掛著一襲簇新的深藍衣衫。

    他拖著只餘淡淡疼痛的右肩站起身,在白色單衣外罩上藍衫,繫緊腰帶,一頭散發則用條藍布簡單一扎。

    稍稍穿戴整齊後,他打開門,屋外正對著一方小小庭園,栽著幾叢香花,空氣清閒。他左右張望,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灰色人影穿過遠處的門廊,緩緩走來。

    是這次任務的副統領,他的得力助手。

    副統領發現他醒來了,步伐變得倉促,「統領你總算醒了,我們都擔心得要命。」

    「我沒事。」夏停雲搖搖頭,微微一扯嘴角,「我昏過去很久嗎?」

    「將近兩天呢。」

    兩天?那麼久?他有一瞬茫然,片刻回神,「事情怎麼樣?還順利嗎?威毅侯人呢?」

    他想起當晚在千鈞一髮之際,預先安排的兵馬按照排定的時刻衝進了威毅侯府,把侯府的侍衛們獨立核算了個措手不及,還順利擒到了侯爺本人。

    而他,在底下人圓滿達成了任務後,彷彿下了個撤回的命令,接著便不省人事了。

    「事情解決了,」副統領笑得暢快,「威毅侯那老狐狸當場被弟兄們逮到,現關在揚州府牢裡,等著統領醒來發落他進京處決呢。」

    「很好。」他點點頭,心裡一轉,終究還是最放不下他的好兄弟,「令羽呢?他平安無事吧?」

    「喬公子很好,只前兩天統領高燒昏迷,他彷彿緊張得很,整整一日一夜沒睡,一直守在床榻邊看護著您呢。」

    「他守了我一日一夜?」夏停雲心一動,一時間腦海彷彿浮起某幅朦朦朧朧的圖畫,然終究想不起發生了何事,「他現在人呢?」

    「走了。」

    「走了?」他怪叫一聲,瞪大眼,「什麼意思?」

    「昨晚見統領總算高燒退了,喬公子便退出了您的廂房,收拾了個簡單的行李就說要離開揚州。」

    「他離開揚州?」夏停雲難抑激動,猛然抓住下屬肩膀,卻又因牽動肩傷,忍不住眉頭一陣抽緊,「他離開揚州去哪兒?」

    「屬下不知。」副統領搖頭,瞥他一眼,彷彿奇怪他的激動,「屬下也勸他等統領醒來告別過再走,可他堅持得很——說不定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他——回京城了嗎?為什麼要不告而別?為什麼連等他醒來見上一面也不肯?

    菲非令羽他——

    我說了不想當你兄弟。

    這句彷彿糾纏了許久的夢魘又在他腦海裡迴盪。

    究竟為什麼?為何賢弟會突然如此說呢?莫非他還為那晚他選擇保護品薇,棄他於不顧那件事生氣?

    夏停雲心口一痛,忽地一轉念,「品薇呢?」

    「劉姑娘?應該在她房裡歇著吧。這幾日她心神不寧的,有些奇怪,像是受了重大刺激一樣……」

    「品薇,你還好吧?他們告訴我你這兩天都沒怎麼進食。」

    廂房內,夏停雲據案品茗,湛纓黑瞳一直緊緊鎖住面前社會關係蒼白素淨、低掩著羽狀眼睫的女人。

    「我不想吃。」她幽幽啟口。

    「怎麼不想?」他微微拉高嗓音,其實早猜到是為了什麼,「因為周祈?」

    她彷彿呼吸一顫,終究輕輕頷首。

    「你覺得對不住他?」

    「我是對不住他。」她低度低地,語氣卻逐漸激動起來,「我不值得他犧牲一條命,他待我太好了,我——」她嗓音一啞,再說不下去。

    「品薇。」夏停雲長長歎息,想勸她,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他真沒料到那周祈竟是如此性情中人,肯為了心愛之人犧牲性命,教他也不覺欽佩。

    「停雲,我想——」劉品薇忽地揚起眼睫,明眸秋水漾著深深哀痛,「我不能回長安了。」

    「為什麼?」夏停雲無法理解。

    「我決定——落髮為尼。」

    「什麼?!」他難掩震驚,怔然半晌後,急急追頭號,「你不顧太子殿下了嗎?這回任務成功,皇上肯定龍心大悅,還有突厥與威毅侯勾結的事,你得了這個情報立了功,他說不定會恩賜你陪伴太子殿下……」

    「這個情報是周祈臨死前告訴我的,他要我拿這個情報換取自己的幸福……」她搖搖頭,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淚水驀地盈滿眼眶,「可我怎麼能?怎麼能拿他一片真心去換……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可是品薇,那是你一向的心願啊。」

    「不,再不是了。」劉品薇伸展衣袖拭去眼淚,在一陣深深呼吸後,神情轉為木然,「我現在只希望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品薇!」夏停雲又急又氣,忽地攫住她雙肩,輕輕搖晃著,「他是為你而死不錯,可你也不必用這種方式報恩啊。」

    「你不懂——」

    「我是不懂!品薇,我不信你真能放得下殿下——」

    「你錯了,我可以的。」劉品薇低低細細地開口,語音澄澈冷靜,「現在的我,是一個男人用他的命換來的,他犧牲了自己保住我,我不能當作沒這回事。你明白嗎?這裡,」她忽地指向自己胸膛,凝住他的美眸堅定異常,「已經有他一顆心深深嵌入了,這輩子我甩脫不了,也不想甩脫,更不想在他留給我的心裡,烙上另一個男人的形影……你明白嗎?」

    「品薇!」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搖搖頭。

    「你告訴他忘了我吧。」她淡淡說道,微微一扯嘴角,「因為我收裡已經沒有容納他的角落了。」

    「我不相信,品薇,我不相信。你不可能如此絕情,輕易便能忘卻癡戀許久的殿下。」

    「你不懂,停雲,女人愛一個人時固然可以不顧一切,滿心滿懷只有他的形影,可一旦感到絕望了,或者感覺不地了,她要收回情感也可以是夫妻決絕的。」

    他一震,「你的意思是——要收回對殿下的一腔情意了?」

    「不錯,我就是這麼說。」

    「她……真這麼說?」一個低啞的,彷彿壓抑著什麼的嗓音沉沉揚起。

    「是,她就是那麼說。」夏停雲輕輕歎息,幾乎有些不忍直視眼前這個一向意氣風發、英氣勃勃的男人。這一瞬,他一向的驕傲彷彿忽然隱去不少,總是神采奕奕的面龐也淡了光芒。

    這是長安,是東宮,眼前負著手若有所思的男人正是當今太子殿下。

    他沉吟良久,一雙英銳赤眸終於重新凝定夏停雲,「停支你說,孤該怎麼辦?」

    夏停雲一窒,半晌,只能默然搖頭。

    「你說,孤把這太子之位讓給三弟如何?」

    他一驚,「殿下!」

    「三弟文武全才,不見得當不起這個地位。」

    可太子殿下會甘心退讓皇位嗎?他自小聰明伶俐,習文練武,一切的教育便是為了未來接掌天子之位;何況他自個兒也頗有點野心,一直希望將來君臨天下時為國家社稷做一番大刀闊斧的改革。

    他能甘願為了美人捨棄江山嗎?

    夏停雲屏住氣息,小心翼翼地道:「三皇子固然不錯,但終究不及殿下果斷,何況換嗣之事非同小可,牽一髮動全身。」

    「孤明白。」太子微微一揚嘴角,黑眸掠過異樣光芒,「如果是你,會不顧一切地去追回心愛之人吧?」

    夏停雲一凜,猶豫片刻後終於毅然點頭。

    「孤就知道。」太子點點頭,炯然星眸凝定他,「你這人是有點狂氣的,如果你是孤,恐怕早捨棄了這一片大好江山,追隨美人去了……可我做不到。」他搖搖頭,薄銳的嘴角淡淡自嘲地揚起,「我佩服像你這般任情任性的男人。」

    是嗎?太子殿下佩服他?佩服他任情任性?

    是啊,他一向以任性率情自許,一向不在乎他人言論,只求對得起自己良心。但如果他的任性到了背離倫常的地步,他的率情到了連老父、好友都無法承受的程度,那又如何?

    他還真能不介意世俗眼光,不理會家人朋友的期望嗎?

    他還真能不顧一切去追求自己真正想得到的人嗎?

    他還真能去找那個自己一向當成好兄弟,卻不對他做出禽獸之舉的賢弟嗎?

    從揚州到長安,這十幾天仔細回想,他終於記起了自己病中祖籍迷亂時究竟做了什麼事。

    他——竟然緊緊抱住喬賢弟,對著他又吻又親,就像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那樣。

    可他——令羽他是個男人啊!就算他這個做哥哥的老覺得他偶爾神態靦腆,溫婉羞澀,兼之容顏清麗,較諸女子還勝上幾分,也不該對他做出如此荀且之事!

    怪不得賢弟會生氣,怪不得他想與他斷絕兄弟關係。

    原來是為了他這個大哥如此不尊重他啊。

    他不告而別,或許正是為了想與他脫離關係,乾乾淨淨斷絕來往,永不想見。

    他該黯然接受的,該默認賢弟這樣的行舉,該就此消失在他面前不再打擾他,但為什麼——這兩天他還是瘋狂地派人在長安城內外尋找,尋遍了城內外每一戶姓喬的人家,甚至連不姓喬、家中有年紀相仿青年男子的民戶都打聽遍了,就是沒有令羽的消息。

    京城附近,根本沒有一名喚做喬令羽的人物。

    怎麼可能呢?他們倆原就是在京城初遇,賢弟也一直自稱是長安人氏,怎麼可能他尋遍了這附近方圓百里,就是找不著他的蹤影?

    他究竟上哪兒去了?

    但找著了又怎樣?每每在借酒澆愁的時候,夏停雲會嘲諷自問,找著了令羽又如何?向他道歉,責導自己不該支他做出那般禽獸不如的事情,還是——

    一個不成形的念頭閃過腦海。

    他神智一凜,用力甩頭,不管冒險讓那個念頭成形。

    他怕,怕那念頭一成,他便再也甩脫不掉,真正成了世俗不容的罪人了。

    可就算現今,他的行止也未必能令世俗接納,至少從小養他、教他的老父就大大憤怒。

    「我說你這個不成材的小子!有空在這裡喝酒怎不快快給我起來去辦正事?」

    夏停雲歪斜著眼,透過朦朧酒霧認清老父一張發縣政府蒼白,卻仍虎虎含威的臉龐,「爹。」他喊一聲,接著打了個酒嗝,「就因為正事都辦完了,我才在『怡然亭』喝喝小酒嘛。」

    「你這叫喝喝小酒?」夏安國虎目一瞪,銳利的眸光掃過附近十幾個東倒西歪的酒罈。他這兒子一向自傲千杯不醉的,今日竟然喝到醉眼朦朧,可見不知灌了多少黃湯下肚。他搖搖頭,愈想愈氣,猿臂一伸奪過兒子抱在懷中的酒罈,用力一摔,陶瓦碎裂的聲音讓夏停雲迷茫的祖籍忽地一醒,「不准再胡灌黃湯了,給我辦正事去!」

    「什麼正事啊?」

    「什麼正事?!」夏安國吹鬍瞪眼,拉高嗓音,「你這不肖子存心氣死我是不?都回來三、四天了,皇上也見了,太子也談過了,你還有借口說自己很忙,沒空理會自身俗事?還不快快去把我的好媳婦給求回家來!」

    「好媳婦?」夏停雲皺皺劍眉,好半晌不明白老父指的是誰。

    「喬翎啊。那個一過門就被你丟在家裡不顧的媳婦兒!」夏安國嗓門更大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她被你氣得派了她的貼身丫鬟冒充本尊,獨個人就隨後跟你下江南去了嗎?」

    是啊!夏停雲這下總算想起來了。

    那個喬翎彷彿是命丫鬟月牙兒假冒了她,耍得他的好友李琛團團轉,一直以為自己愛上朋友妻自責不已。好不容易前陣子將月牙兒娶過門了,兩人卻又有了誤會,現在李琛也是四處尋找愛妻下落,弄得一個總是神采照人的翩翩公子現今卻憔悴不已,面目含憂。

    可見女人果然不好惹,事情一旦牽扯上她們終歸是麻煩!

    一念及此,夏停雲心口又是一痛,不禁搖搖頭。

    其實豈只女人麻煩,男人不也一樣?像人自己與喬賢弟,不也糾纏不清?總之,事情一扯上情愛就是無端煩惱,無限愁悶啊。

    「聽親家說,喬翎像是找不到你,現在已經回娘家去了,經常一個人躲在閨房裡,悶悶不樂。唉,她肯定還在為你新婚夜拋棄她這回事生氣。」夏安國重重歎氣,想起這回事還是大覺對不起親家喬英。「就算老爹求你吧,你去喬家請個罪,把我的好媳婦給帶回來吧。」

    「把她帶回來?」

    「是啊,難不成你要她一輩子留在娘家?」

    「這……也未嘗不可。」

    「什麼!」夏安國怒瞪兒子,嗓音一變,氣得渾身發顫。

    夏停雲倒反而像酒醒了,神情鎮定,炯炯星眸清明澄澈,「如果爹不反對,兒子倒想不如乾脆撤了這門親事算了。」

    「你,你說什麼?」

    「我們尚未洞房,那喬翎也不算真正嫁給了我,與其成了親兩人皆是心不甘情不願,不如現在就撤了這門親事。」

    「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麼?」夏安國花眉緊驟,氣得幾乎吐不出完整的話語,「親事豈是你說撤就撤的?當初人家也是三媒六聘,風風光光進了我們夏家門檻的,全京城人都知道這回事了,你現在撤婚,教我們雙方面子往哪兒擺?」

    「如果爹只是顧慮面子的話,這一點兒子已經跟太子殿下商量過了,他答應宣告我與喬翎的婚事只是個幌子,為了秘密行事捉拿叛國賊掩人耳目……」

    「什麼掩人耳目?你以為大家會相信?」

    「反正百姓們也只愛聽個故事,就隨便編個精彩絕倫的吧,誰也不會追究合不合理。」

    「你你你……這樣怎對得起你娘子?」

    「喬翎嗎?她若是有一點骨氣的話肯定也早已恨透了我,未必肯回咱們夏家來。」

    「誰說不肯?你只是替殿下去江南辦事嘛,她不會怪你的。」

    「怎麼不怪?她合該怪的,不可能到了這地步還能不怨我、恨我。」夏停雲忽地激動起來,只覺一股氣憋在胸口。

    該死的!除非她是個草木人,又或者一向逆來順受慣了,否則他故意挑新婚夜不告而別,回來京城後又死不肯上喬府找她,故意當沒她這人存在的冷漠態度誰受得了?不怨恨才怪!她就該怨他,就該恨他,就該有一點傲氣主動要求解除這樁可笑的婚姻。

    她為什麼毫無反應?為什麼還不派人前來要求解除婚事?

    莫非她還真等他前去負荊請罪?

    該死!他根本不想負荊請罪,根本不想結這個親,根本不想娶一個女人回來供在家裡!

    他——只會傷透她的心啊,她難道還不明白?

    「爹,你們這又何必?為何硬要兩個不相愛的人在一起?徒增苦痛啊。」

    「你說這什麼傻話?什麼兩個不相愛的人?」夏安國眉一挑,心一凜」頓時狐疑起來,「莫非你這小子在外頭另有心上人?」

    「我——」夏停雲一窒。

    能說嗎?能告訴老父嗎?他是有心上人,那人還是他這一路上最親最疼的好兄弟,是個男人。

    他能告訴老父他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竟有斷袖之避嗎?他肯定受不了的!

    「說啊!你這渾小子!別事到臨頭畏畏縮縮的。」

    「兒子——是有一個喜歡的人。」

    「是誰?哪家的姑娘?什麼時候認識的?」

    他搖搖頭,「爹就別多問了。」

    「為什麼?」

    他默然,緊緊咬住下唇,好半晌,方長長吐出沉重歎息,「總之我與他——今生無緣。」

    「既然無緣就別多想了,顧及眼前身邊人者正經。」

    夏停雲明白老父指的是喬翎。

    他搖搖頭,悵然道:「可兒子已決定此生是愛定了他,再容不下別人了。」

    「什麼?」

    「我求你饒了我吧,爹,別逼我日日面對一個不愛的女人,我只會傷害她,一輩子也不可能給她幸福。」

    「你說這什麼傻話?什麼愛不愛的?」夏安國簡直不知如何說好了,「那個李琛小王爺這麼說,你也這麼說——人生嫁娶,還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來的情愛?你們這些年輕人腦子裡究竟胡想些什麼?」

    「兒子從前也這麼想,可現在才發覺這世間原是有真情至愛的,只相愛兩人未必能長相廝守而已。」夏停雲話語沉痛,眉宇間鎖著濃濃憂鬱。

    「老天!瞧你這副模樣,跟個娘兒們似的!」夏安國發現自己無法忍受下去了,他一向陽剛的愛子什麼時候也滿口情愛、嘔心肉麻了起來?他深深呼吸、極力調節著頻率,好不容易才能稍稍回復冷靜,「如果喬家人主動要求撤除婚事我無話可說,否則你就給我乖乖上喬家去好好道歉,替我把好媳婦平平安安帶回來,要帶不回來,咱們這場父子就算白做了!」

    「爹——」

    「還不快去,難不成你真要氣死老父?」

    「我——」夏停雲驀地胸口氣悶,雙拳緊握,指節泛白,剎那間只想仰天長嘯。

    要他上喬府負荊請罪,帶回一個他根本不想要的女人?

    他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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