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下)  第五章
    喜燭輕燃,紅淚成堆,安靜中火焰爆出幾聲響,金色的星火淬過幽幽灰藍,在幾不可見的青煙中裊裊升起。

    “砰!”門被推開,急促的腳步聲讓床榻邊端坐的月向晚撩開了遮面的珠簾。

    小小的身子撲過來,以驚人的熟練動作爬上她的膝,一伸手就去拉瑩光閃爍的珠串子。

    “娘娘,玩——”嬌軟的童音拖得長長。

    她含笑抱起小小女孩,巧妙地自她手中拉出珠串子:“舒兒,你怎麼跑過來了?”

    “小姐——”由遠到近的叫喚直到門口,變成了小小聲,“小姐,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快出來吧,宮主見了要生氣了!”

    戈舒不吭聲了,一臉的倔強。

    “你又不乖了?”

    小嘴嘟了起來:“不要,跟舒兒搶娘娘——討厭、討厭!”每次那個叫“宮主”的叔叔來,老是霸著娘娘不放,她賴在娘房裡不走,他也學她;討厭的是,每次都是她先睡著,而娘似乎比喜歡她更喜歡他。

    小孩兒的心是最敏感的,容不得他人來搶自己霸占的寵愛。

    照理說屠征與戈舒的相處時間不算少,感情應該也好,但從戈舒開始學話起,對他明顯的敵意就不曾消減過,實在令月向晚匪夷所思。

    “夫人。”房外的冼翠進了來。

    “不要、不要!”戈舒死抱著娘親,哇哇大叫,額心點上的一抹朱紅在水濕中漾開。

    “乖乖的,別鬧了,跟冼翠姐姐回房去睡,娘明早就來看你。”輕柔的手如水般流過她黑軟的發頂。

    戈舒的撒嬌耍賴令婢女手足無措,一回頭,才發現門口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頎長人影,她驚得雙腿都開始打顫:“宮——宮主——”

    “把她抱走,其他人也都退下。”屠征掀開袍腳邁了進來,深黑的雙眸被三分酒意融去了沉冷,映著燭光搖紅。

    戈舒的手被扳開,聲嘶力竭的哭鬧隨著人流散出門外。

    “別動!”紫紅的袖輕輕一揮,門扇無聲合上,屠征淡淡笑著,“這種時候,難道你還想追出去哄你的女兒?”

    “不成麼?”

    “不成。”他搖頭,“此時我不想和你女兒爭風吃醋,不想和你品茶談天,也不想和你徹夜對奔——那些事兩年來已經做得夠多了,我只想——過我的洞房花燭夜。”

    她低首,將華麗的珠冠卸了下來,水晶磕碰出清脆急促的聲響,呼應著她的心跳。離開床沿,她將冠置於梳妝台上。

    “怎麼不說話?”他踱到了她的身後,光亮的銅鏡裡映出兩張臉孔。

    她微微一笑,道:“只是如在夢中,想不到會有今日這樣的結果。”

    兩年時光,越發懂他,心境又別是一番不同。

    他張開臂圈住了她:“以往還不許我近身一步,嗯?”臂膀收緊,幾乎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霜河水淺,青鳥夢長。”歎了一聲,“當時還道是癡人說夢,現今你的可以安下來了罷。”

    喜歡的東西已經得到手了。

    他側首靠著她的肩,默不作聲了會兒,神色有幾分陰霾:“你把下輩子都給我了嗎?無論以後出了什麼事,你都不會背離?”

    “為什麼這麼問?”她不解。

    “別問,我只要聽你答。”

    本能地察覺他在尋求安心保證,強勢之下隱藏著患得患失的脆弱。她的心柔軟下來,玩笑道:“就算紫微垣宮塌了、砸了,紫微垣宮宮主成了一文不名的凡人,只要屠征不變,月向晚也不會變。”

    “記住你今晚的話。”他的輕笑流瀉在她羊脂白玉般的頸項裡,“像在夢中嗎?”親密火熱咬上了她的耳朵。

    “像。”她縮著脖子,臉龐酡紅,“別鬧了,我們還有酒沒喝過——”

    “去他的酒!”他的聲音經她的肌膚一篩,漏下濃濁,“醉裡添夢,我在醒你的夢,你卻愈要往夢裡鑽去不成——我非得要你清清醒醒地過今晚不可——”

    驚叫聲中,她發覺自己臨空而起,長發、紅衣打著旋飛舞飄揚。

    他朗聲大笑:“還是做夢嗎?”

    發絲的流瀉游蕩讓她幾乎睜不開眼:“是——”

    怎麼不像夢境?

    燭火營造了昏昏魅魅的曖昧氣氛,那暖意漫過眼眸,漫過肌膚,漫過筋骨,熏得人酥軟無力。天族地旋的一片紅海,緋色的波,絳色的浪,沖擊得人看不見所有東西,只有浮沉、只有漂流。

    氣息與笑聲壓出了胸腔,烏黑的發水草般飛瀉在紅海絲緞上,纏繞在他的手上。她對著他的凝視,羞澀地閉上了眼眸。

    像貝輕輕悄悄分展,層層剝開褪盡,顯露妍潤豐華,澤黑、艷紅、潔白。

    “向晚,向晚,向晚……”

    她的身體成了一根脆弱的弦,在他的彈奏中幻化出綺麗的樂,節奏急促地帶動音符往高處堆積。那麼遙遠的地方,仿佛永遠飛不到盡頭,雲浮風嘯,越攀升胸腔裡金屬的空鳴越發沉重,直到層層疊疊再無峰回路轉……

    “屠征……”她的指摸索輕拂他的發,心口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收緊四肢,不自覺地以一種占有防衛的姿態抱住了她,臉含笑、眼含笑、自滿的呢哺中亦含笑:“——等了七年,你終於是我的了。”

    她提著他發尾的手頓了頓,一絲濕寒從指尖透進:“你——說什麼?”她輕問,手抵著他濕漉漉的肩膀。

    他輕而易舉地壓制了她的推力,笑得輕松,欲望得平後的俊美面孔增了幾分輕佻邪氣:“怎麼了?我說等了那麼多年才得到你,有什麼錯?”

    “為什麼說是七年?”而不是三年。

    他低語:“莫非你忘了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七年前的中秋?我可從來沒有想一個人想成這樣,也從來不曾花這麼多的耐性和心思在一個人身上,你可是獨具殊榮呀。”

    這樣說應該沒有錯,甩開了陰暗下的不安,她總覺得看不透屠征刻意藏在笑容下的東西。肉體這樣接近,他的一半心離得很遠:“我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多疑。”他輕笑一聲,在她的肩上嚙出一個印子,“我現在是快活,快活得讓我做皇帝也沒興致。”

    她因癢痛而一唔:“這兩年九日蛸王幾已失勢,紫微垣宮的鋒芒蓋過了大昭朝,時有暗斗,這麼下去,正面沖突再所難免,征戰一起,怕苦的又是百姓。屠征,你真的——想做皇帝?”

    “我喜歡坐在高處看天下。”

    “你已經坐得夠高了。”

    他順著她滑膩的臂撫下,撫過腕上傷痕,與她五指交纏:“你不喜歡我替你坐這個天下?”

    “你的天下不是為我而得,而是為你自己的野心。”她扣緊了他的指。

    “沒有野心,就沒有進取,以現在紫微垣宮與大昭朝的形勢,已是箭在弦上,誰不發,死的就是誰,百年前被滅便是個教訓。沒有權勢、自身難保時,我又怎麼保得住你?若是身旁沒有你,不要說皇帝、宮主,我人也不想當了。”

    “花言巧語!”她嗔道。

    “我從來沒對女人說過這樣的花言巧語。”

    他凝視著她的神情是前所未見的認真,令她不得不信,不由感歎:“你認真固執起來,這世上怕沒有一個女子拒絕得了。”

    “你呢?”他低低一笑間滿是自信。

    “即便我後來明知你的斷腿只是在故弄玄虛,卻還是把下半輩子賠給了你,這還不夠麼?”她坦言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屠征,或許你我有些相像,我不喜歡你對我用心計。”

    “夫妻間應該坦誠相待,是吧?但是有時天性難違啊,向晚,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當著不是屠征的屠征。你既然嫁了我還堅持做你的月向晚,那就該稍稍包容我這小小的毛病。”

    她揚睫注視:“那你可以告訴我,半月前我要人送往搖光堂的信是怎麼回事?”

    他一怔:“什麼信?”

    “信還未送下山就被扣了,信使不敢說,但我知道整個宮裡除了你,沒有人敢,也沒有人會。”

    “你是在質問我?”他在她頸子上吹了口氣。

    “是不是?”她不讓他轉移話題。

    “你的脾氣還真夠討人厭的!”吹氣變成了灼熱的吮吻,“有什麼秘密需要你寫信到搖光堂,我想知道不行嗎?”

    她被惹得呻吟了一聲:“那你看過了,不過是報個平安而已,信呢?”

    “長翅膀飛了。”他支起上身居高臨下地看她,“你今年清明想回新臥掃墓祭拜?”

    “已經三年,我想帶戈舒回去看看。”赤裸的身子敏感地察覺到他的不懷好意,呼吸開始不穩起來,“你不是剛剛才一一”

    說來要人笑掉大牙,他已經有近七年沒有過女人,碰了她,情欲就像解了禁忌奔湧而出,肆無忌憚。

    “我還想要你。”淺吟一聲,他額上的青筋一現。

    “向晚…”

    她把驚呼咬到了唇裡,十指揪緊了被單。

    新婚三日,婢女靜悄悄地來,又無聲息地走,惟見榻前木階上的兩對鞋靴始終並置一處,濃郁的氣息不褪。

    ☆    ☆    ☆

    天堂幻境只是一時,無論是誰,終究還是要回到現實中來。

    朝廷官員與紫微垣宮駐兵又起紛爭,矛盾加劇,屠征的日子又陷入了案上重重緊急文書的包圍之中。銅斤城一占,鹿汶野地烽煙燃起,他離開紫微垣宮到琛州,連同到新臥的月向晚一起途經舒城。

    舒城是天樞總堂所在,蘇留仙早年避世於此才與屠涇渭相遇,留下座明霜泉苑,屠涇渭死後她心灰意懶,又回苑中靜養。

    “我這兒子素來就不貼心,在不在身邊都是一個樣。這裡清淨,又有秦神醫一家陪,我還回去干嗎?”請她回紫微垣宮她如是答,神色安詳無怨懟。

    初見月向晚與戈舒,蘇留仙驚訝之余亦有微微不滿,但一番閒談之後,月向晚的從容細膩與戈舒的天真無邪令她釋然,年紀經歷到此,世上有很多禁忌已不甚看重了。人活著,能看開就好。

    傍晚告辭出得房門來,戈舒一反常態地安靜。

    “娘!”她突然搖了搖牽著的手。

    “怎麼了?”月向晚循著她的目光,只見逆著夕光的園邊土牆下趴了一個少年,背對著她們不知在干什麼。

    那少年若有所覺地回頭來,娃娃臉的笑容掩在泥巴下。月向晚認得是秦騏的孫子秦淮。

    “你在干什麼?”戈舒大聲問。

    他回了個噤聲的動作。

    “娘——”戈舒貪玩的表情露了出來,扯著她往牆邊拉去。

    牆內是一個女人,坐在樹下低首讀書,密密的劉海擋去了專注的眼。當一陣風來使書頁亂翻,她低呼了聲,趕緊用捻住書角的右手壓住。

    月向晚正覺得她的姿勢奇怪,不意看向她的左手,頓時呆住。

    “誰?”那女人機敏地站起,書從膝上掉落,左袖空蕩蕩地在風裡飄。

    “糟糕,被抓包了。”秦淮低呼,“左姨!”以為窺視少不得臭罵,哪知左劍的眼一對上月向晚,憤怒的神色倏地轉成冰冷。

    “你別走!”月向晚忍不住喊。

    流暢似水的發在空中轉開長弧,正要離開的左劍聞言一頓,竟折回到土牆邊,沉沉的眼與她相對。

    她看到了她眼裡的恨意:“當年之事,我很抱歉。”斷去了一支臀,任誰都不可能輕易釋懷。

    “臂上的傷早就好了,可這裡的——”左劍指指胸口,“一輩子都好不了。”

    “你恨我。”她輕道,是肯定而非疑問。

    “我從七年前沒有斷臂就開始恨你了。你以為我是為了手臂?”

    “不是嗎?”

    “臂是我自己斷的,是懲罰我自己的癡心妄想。”

    她一怔。

    “你為什麼不吃驚得大呼小叫,為什麼不跟其他女人一樣淚流不停?如果你不是這個樣子,他也不會對你另眼相看了。”左劍偏頭冷冷一笑,水氣卻從眼角彌漫開,“你終於當上了宮主夫人?”

    “什麼叫‘終於當上’了?”

    左劍陰沉的眸光定在她臉上:“從一開始你為他撿棋子,我就知道他肯定會看上你。我和他從五歲開始相處,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的容貌、才情、心計、性格恰恰是他所養女人裡最喜歡的典型的集合,他不可能會放過你。”

    月向晚又一怔:“我那時是有夫之婦,他後來並沒有為難太多。”

    “以他不擇手段的性子,讓你成為寡婦不是難事,現在你這‘寡婦’當得不也很快活?”

    “不可能。”他曾對著石城靈位發毒誓,不該是騙她。可是——心底的猶疑從何而來?

    “心向著一個人的時候,無論那人做了什麼,你都會為他找借口,就像當年的我。”左劍的冷笑裡藏了幾分怨毒,“仔細想想,其實自己騙自己也不能騙一輩子。這一次,我倒想看看你跟他的眼淚,和我們的究竟有什麼不一樣。”

    突兀地離去,夕陽下的影子有異樣的血紅,那觸目驚心的殘缺一直迤儷進月向晚的眼眸。

    “不。”唇間吐出一字。

    ☆    ☆    ☆

    左劍因愛生恨,話中挑撥多於真實,她不願信,也不敢信。但是屠征謎般的另一人格,城府上薄弱的信任,任他們三年朝夕相處的親近、談心處事的默契感動、床第間火熱纏綿也無法彌補掩蓋。

    帶著沉沉的心事回到寢房,在囚籠般的空間裡坐到月升星明,她表面仍沒事一樣地哄睡了戈舒,沏了盞茶倚到窗口。

    也是在裝瘋賣傻的一年裡,她學會了將解不開的愁緒擱在心底,一個人慢慢讀想,悄悄舔療,直至傷口收疤、傷痕模糊淡去。若認真回想起來,這樣沉重的蛻變還是拜屠征所賜。

    然而這一次不及防的傷,將是一輩子無法收口,顛覆三年甚至一生的世界需要多大的勇氣?

    “不是真的……”她長歎著閉上了眼眸。

    一雙手捧住了她的臉:“什麼不是真的?”

    “匡當!”茶杯從手中摔落,她猛然睜眼,反應過來時,他已迅速攬著她往他懷裡靠,她的手背只濺到幾滴,滾燙的熱水全撒在他的臂上。

    好燙!“啊,沒事吧?”她掀起他的袖子,看到 一片紅腫。

    “剛剛在發什麼呆?”沁涼的巾帕被覆上。

    她淡淡一笑:“發你沒回來的呆。”

    他猿臂一收,將她拉坐到了自己腿上,低問:“想親你,怎麼辦?”

    她抱住他的頸子,與他專注的眸相對良久,然後吻了他的唇一下。

    “嗯?”他不滿意地按住她的後頸,不讓她撒離。

    她只好再近了些,開啟檀口。唇舌一觸,她軟了下來,他卻繃緊了,回應的動作裡充滿了侵略與占有。

    “你在不安。”屠征的表情可以假,但肢體語言的放肆程度只與情緒的激烈相同。

    “政局混亂,人心當然不安。”他沉笑著含住她的耳垂,濕熱的吮吻延向滑膩裸露的頸,“你明日起程回宮吧,鹿汶野地一帶包括新臥城中已經開戰了。”

    她沉默。

    “不情願是吧?”他抽出由衣領探人後背的大掌,兩條鐵臂圍鉗住她,“但是那邊太危險了,我只想你完好無損地待在這兒。別叫我擔心,嗯?”

    這兒,是他的胸膛懷抱。

    她抬頭,懷疑他會有讓她走進新臥的一日:“我回宮裡去,那你呢?”

    “琛州。” “我不要其他人護送。”她將心思納進了垂下的眼瞼裡,“我寧願在舒城等你回來。宮裡住了三年,難得出來,既然到了舒城,怎可不看東南三奇之一的星枕夢泉?”

    “東南三奇又不會跑掉,什麼時候來看都行。這次琛州怕要去個一兩月才能回來,我怕你等不住。”

    “那回宮裡怕要更等不住,這裡至少還有婆婆。”

    “你喜歡舒城?”

    她仰臉:“我也喜歡明霜別苑。”

    “宮裡你一個人也確實太冷清了點,想留下就留下吧。只是——”他微微笑,扳起她的下巴,“不管如何,我沒回來前,你都絕對不准出舒城半步。”

    “專橫的家伙。”她的笑容由輕淺變得甜膩。

    “你在向我撒嬌麼?”他的瞳中閃光,“你的表情像是有什麼企圖。”

    “被你看穿了?”她將螓首靠在他的肩上,不動聲色地解開他的腰帶,柔軟的手從散開的衣襟探入,在他的胸膛輕摩時,她敏銳地察覺到他震了一下。

    “你?”他俯頭,望見她氤氳的眼神。

    “不想嗎?”誘惑得如此無辜,“鍾靈毓秀的琛州一去這麼久,兩月後可別帶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回來叫我姐姐。”

    他笑了,低低的聲音埋向她白皙的頸項、胸口:“會的——如果那姑娘比你美、比你還能讓我開心。”

    沁涼的十指捧上他的臉頰,他抬起的眸光與她的怔然相對。

    “真的?”左劍說的都是真的嗎?

    望著她眼裡升起的疑問、不安,以及深深的……悲哀,他不解這幾句玩笑話帶來的作用,但卻為她行露於外的脆弱不忍,為她的在意而欣喜。

    “世上沒那種人。”他吻住她,抱壓向錦榻,“你從來沒有嫉妒過其他女人,有時我真懷疑你知不知道‘醋意’兩字怎麼寫。”

    她肩上的衣裳被推開,她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偏頭看他們的衣物件件拋落下榻,烏黑的發有一溜曲在雪白上,驚心動魄的冶艷,像是待祭的處子。

    “現在不懷疑了?”眉眼輕斜。

    他搖頭甩去了那突生的不祥感,雙臂與胸膛禁錮住她的身子:“你是我的。”他以唇銜開那綹發,“說你永生永世不會離開我。”

    “人能有幾生幾世呢?永生永世太虛幻了。”

    “說!”他霸道地催促。

    唇間回旋著歎息:“永生永世不會離開 你……”

    戈石城也曾許諾過永遠,可是一走,離的便是她所在之世。永生永世、天荒地老,都只是善意的謊言而已。沉浸的當時,心裡是甜的,但清醒時,以前的甜有多少,現在的苦便是甜的百倍,乃至千倍。

    ☆    ☆    ☆

    大道直至琛州,露水還未干,月向晚出奇沉淡面容沒在黃塵裡。

    琛州虎海、德府、扶微山、了冷,因為一路直逼禾笏關卡的戰事,屠征無閒暇將心底深處的人端上心頭來好好思索,也因為他的自信,他將那泛起的一點點憂慮也置之腦後。

    大半月很快過了。

    火光映得帳裡悶熱而明亮,微微的黃裡帶了抹暗紅。剛剛在這裡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刺殺,兵士拖走了屍體,清水洗去了血跡,卻清除不了人的記憶和鼻端仍纏繞的血腥。

    服下解毒劑,調息半晌,屠征的臉色終於有了些許血色。看著大夫收拾好藥箱退下,他不禁冷笑:“大昭的刺客可真是越來越勤快,手腳也越來越利落,連紫微垣宮十一道防線都視若無物。”他要的是調動千軍萬馬的沙場對決,大昭皇帝卻只要他的命,死了個屠征,難道不怕有第二個?自身的力量不知發掘,只知道謀取眼前之利,難怪大昭的氣數要盡。

    “哪日我倒想回敬回敬。”死了個大昭皇帝,朝廷怕有一陣子要忙著謀權篡位的事了。

    “傳豢龍來見我。”他淡淡囑咐下去,展開了案上的地圖。

    守衛森嚴的帳外,一緋紅的長影自轉角疾步而出,月下如披銀紗。

    匆匆奔來的信使收不住腳撞了上去。

    那人微一偏身,兩手如電在信使肘上一托,穩如泰山:“怎麼冒冒失失的?”

    “啊,豢龍護法?”

    “你不是營裡的人!”

    稍一遲緩,脈門便被扣住了,信使驚出一頭冷汗:“我是從舒城連夜趕來的。”

    “舒城?”豢龍挑眉,“是老夫人還是夫人的事?”

    “是、是夫人失蹤了!”

    豢龍微一思索,放開了手:“我剛要去見宮主,這件事我來跟他說,你回去吧。”

    “可是——”信使張大了嘴巴。

    “沒有可是,走吧。”豢龍像趕蒼蠅似的趕他,自顧走開,猛一回頭間,白牙在夜中猶如森森利刃,“這麼大的事,這邊你跟誰都不要提,明白嗎?”

    “明白…”

    豢龍滿意一笑,往高高挑起的帳口走,紅色身影融入火光中。

    此時的紫微垣宮和琛州不能沒有屠征,屠征若離開,目前對他們有利的形勢怕馬上就會失去,一鼓作氣、再鼓而衰,重攻禾笏關絕對不會再有今時的必取之勢。

    而近身那麼多年,從奉命護送月向晚到屠征的心事,他是什麼都看得明白。屠征的弱點,除了有時過於自負外,便是月向晚。自負可由謹慎與旁人進言彌補,但女色的危機——無害時無害,一害便是致命。月向晚的意義對於屠征來說大於禾笏關,若是有一日屠征為她拋下紫微垣宮,他也不會覺得驚訝。

    老掉牙的江山美人戲碼,既然戲折到了他手中,他便不會由著屠征任性去毀掉多年心血。

    屠征不要江山,他要。

    ☆    ☆    ☆

    一日之差,便是千裡,怎容得人拖沓兩月。禾笏關一陷落,屠征歸心似箭。然而一回到隔別五十幾日的明霜別苑,一迎上來的就是令他震驚的消息。

    細細回想當晚妻子的神色舉動,他心底升起寒意,當下變了臉色。

    “連守個人都守不了,要你們何用!”狂怒之下將報信的守衛一掌揮了出去。

    守衛戰戰兢兢地嘔血捂肚,卻是有苦難言。關個武功絕頂的囚犯容易,但守個要他們聽令的宮主夫人,叫他們怎麼守?

    屠征疾奔回房,哭嚷著找娘親的戈舒和房中的衣物擺置讓他的臉色稍稍轉霽,至少明白月向晚沒有不辭而別。

    “乖,別哭,我替你把娘親找回來。”他心煩意亂地揉了揉戈舒的小腦袋,妻子的安危成了塊大石頭,沉沉壓在心頭。知道她膽子不小,走時還聰明地帶走了一面紫微令牌,但是動亂的城池中誰能保證平安。

    “向晚啊向晚,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眸光一凜,大步跨出門,朝著新臥方向出神,一會兒隨即牽馬翻身而上。

    “宮主!”鞭一揚,馬飛射如電光劃過陰沉長空,將所有的聲響嘈雜留到了後面。

    他已經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她。

    搖光堂的嚴郎坡墳場。

    ☆    ☆    ☆

    鳥的哀號從一開始便沒有停歇過,這地方雖現下是白日也空曠陰森。雨水、泥水,汗水,他四五日未換的紫衣上已經分不清什麼是什麼。抹去迷眼的水,他望到了戈石城墓前的人影。

    透過雨聲的馬蹄聲讓她緩緩回轉頭來。

    馬還未停,他便已飛身而下,靴下濕軟的泥濘讓他低頭,水繞著草叢蜿蜒爬來,不是黑的,更不是白的,而是血一樣的紅。

    他踏過血水伸手:“向晚!”

    一陣風來,掀走了她手中的白傘,傘在半空翻飛了會兒,掉在不遠的屍體上滾動。

    “你來了。”她身上過大的白衣是他的,半飛半貼似凌空展翅而不得翔。瀉下的長發洩露了她的女態,水珠從上滾落,沾滿了她的睫毛。

    “一個人跑到新臥,你不要命了?”他低喝,有著幾分怒意。

    “這裡剛剛還戰死過很多人,不值錢的賤命。”

    “你答應我不出舒城一步,原來早有預謀。”

    她幽幽淺笑:“你在石城靈堂上發毒誓,原來也早有准備。你可以欺瞞我,我為什麼不可以哄哄你?”

    他握住她的肩,把心驚掩飾在沉靜下:“我欺瞞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一眨眼,水珠落下,“我記得紫微垣宮有條規矩——同門相殘者,殺無赦。刑堂的殷堂主怕也壓不過宮主,你說過規矩是人定的,守不守也得人做主,可做得了主的,也只有宮主這樣的人吧。”

    “我沒有殺戈石城。”他的手勁加重,隱隱顫抖。

    “用不著你殺,自然有人會為你提刀。”

    “我也沒有令人殺他。”

    她看他的眼神是憐憫譏嘲:“腹背受敵之時,只要並肩廝殺之人輕輕一刀,同門背叛的震撼遠比敵人的殺傷致命。搖光堂因般堂主的刀使得不錯,而借刀殺人正是宮主所長。”

    他的指甲陷人她的肉中:“你拿著紫微令牌,就做了這些傻事?”

    “嫁給了殺夫仇人,還真的喜歡上了他,我不是傻子是什麼?!”她昂首,“還記得當年白懷馨的忠告,沒想到我這一生,真的毀在你手上。”

    “我毀了你一生,那你的女兒,你這麼多年來的隨心所欲,都是我毀的嗎?”他笑,笑意卻不到眼中,“真正毀的,是你自己這次的多事!”

    “你的意思,我該糊裡糊塗被騙一輩子?”她笑出了聲,猛然間揮出一巴掌。

    “啪!”被打的屠征臉色鐵青,捉著她的手一扭,將她整個人扭進了他的懷抱中。

    “放開!”她怒罵掙扎著踢他、咬他、打他,可他就是忍耐著不放手,當他的唇尋到了她的唇時,她已經沒有了力氣,嘗著微帶鹹味的雨水,她感覺到眼中的濕潤也如同雨水綿綿不休。

    “如果你對我只有仇視,今日你給我的會是刀子,而非眼淚。”他在她唇畔道,“如果我放得開你,也不會落到現在的地步。既然有情,就放下其他吧。”

    “你真是厚顏。”她隔著白茫的水,側臉睇他,“從七年前放我們下山,到毀了石城,再到強迫我入宮,最後到捨身救我,讓我心甘情願留下,沒有一步不是處心積慮。我還能信你?”

    “七年前放手是不想害你,出於無奈。我以為少個女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四年裡我沒有一刻不在想你,就像練功走火入魔了一樣,連找個婢女解解悶都找瓜子臉、高挑個兒的。但長得再像你也沒用,我根本不想碰——呵,你根本不知道這種滋味是什麼。”他輕笑,四年銷骨蝕魂的單相思,久到他以為自己都快要忍受不了。特別到夜深人靜之時,他輾轉反側,幻想她就躺在身旁,跟他說話,任他伶愛,但一伸手,旁邊卻是冰冷冷的空位,而那個時候,她躺在戈石城的懷中,得不到與嫉妒簡直讓他欲瘋欲狂。

    “戈石城一日不死,你就一日不是我的,是你讓我犯下大錯,回頭來怪,只能怪你為什麼是有夫之婦,我為什麼偏偏只鍾情於你。”笑中苦澀多於淡然,“你在宮中三年,我碰都不敢碰你,不是怕你再自盡,而是怕你厭惡。得不到,能看到也好,你卻一心想走,要不是西北草場的刺客之事讓你願意留下,接下怕是我跟著你滿江湖地跑了。救你也決非計謀,我能拿自己的腿作餌,卻不能拿你這條魚的命玩笑。你說不走,我就知道要得到你只有這個時機,等你點頭,我又傻等了兩年,甚至連你心中有別人都不顧了。向晚,這樣的心意,你還要懷疑?”

    “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你不能拿心意當強取豪奪的借口。從你害死石城、又騙了我起,你就該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日。”

    他鉗住她想要退開的身子:“什麼一日?”

    “決裂的一日,你我從此再也不是夫妻。”她閉上眼,扯痛心扉的不僅僅是情愛的流失,更是對人性人心期待的破滅與絕望,“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你想離開我?”黑眸在雨水間綻放幽冷光華,“我掏心挖肺、捨棄自尊,瘋了似的等了七年,好不容易得到你,將一生都投注到你身上——你一走,我呢?”這段情愛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熱情與心力,一旦幻滅,他的胸腔也只能隨之空蕩,失心者,一輩子只能是個活死人。

    “那也是你自食其果。”

    他笑得比透衣的水更冷:“在你身上失了心是我自食其果?向晚啊向晚,你究竟懂不懂什麼是情、什麼是愛?”

    “世間最沒資格問我這句話的人,就是你。”她注視著他,“你根本不懂情愛,你只知道看上什麼,就不擇手段地弄到手——這不是情,只是欲在作祟。而現在我也不知道情愛。只知道恨是什麼。”

    “好,就算我不擇手段是錯的,但我的真心沒錯。”他勉強退了一步,“既然木已成舟,糾纏著仇恨毫無意義。我認錯,你原諒,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天涯海角,老死不見,你我恩怨一筆勾銷。”

    “你為何這麼絕情?七年前是我不對,但三年相處,我如此待你,難道你不留一點情分?”他低低吼道,暗啞裡開始洩露焦躁與受傷,“難道要我折膝下跪你才肯釋懷?”

    她冷漠流水的眼嘲笑他的天真固執:“就算你在我面前還石城一刀,時光也不可能回復到兩月之前。”

    “我不會放你走的!”一再的受挫終於使他不再甘於低姿態,自尊的弦彎曲到了極點終於反彈,“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現下便是你履行之時。”

    “我答應過你什麼?”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決不背離,永生永世陪著我。”

    “當日你便早留後路。可惜人心難測,我現下不願意守,你就當我騙了你幾回罷。”

    他的唇角染上冷意與自負:“你騙不了,除非你不要你的舒兒。”

    “你清楚動她的後果。”她的平靜恰與風雨相映。

    “我哪用得著動她分毫,母女連心,只要留她在紫微垣宮,你這做娘親的便跑不掉。”

    “縱然是她娘親,也不能護她一生,早走晚走對我沒有差別。”

    他的瞳孔一縮:“你拿自己的命要挾我?”

    她冷淡一笑:“你曾說區區威脅阻止不了你,我不願的事只要說一聲便可,但我說了,你又有幾次是放手的?”

    他扼緊了她的腰,冷笑注視半晌,忽無預兆地將她整個人攫起,粗野地拋上馬背。

    她的腰肢幾乎被折斷。

    他飛身上來,重新困住她的臂,帶著玉石俱焚的殺氣。扳過她的臉,他薄冷的唇間話語如蛇信吐出:“我還說過,就算要死,你也得死在紫微垣宮,死在我身邊。”

    回應的,只有蕭冷鳥號,淒迷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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