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燈 第十一章
    晚上在林因輝家裡舉行的慶祝《月光公主》演出成功的晚會我沒有參加,晚飯後很早便上床,躺在床上流眼淚。

    我想忘掉水越,卻沒有現在這樣思念摯切。他的音容笑貌,無一不在眼前;他像尊神像,在空中放著光芒,距離越高,光輝愈照得廣。我像個陷身泥沼的膜拜者,怕永生無法自拔了。

    時鐘滴答滴答的響,夜的周圍愈來愈靜謐。窗檻上淡灰色的光影忽來忽去的,像水越一樣的不可捉摸。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天上一輪滿月,我無意地念了一句:「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怎麼?我們應該分離嗎?」他顯得很吃驚。

    「又不是說你!」我吃吃地笑。

    「那麼,說你嗎?」

    「嗯。」我逗他。

    「假如——不是說我,自然也不是說你。或者,說你也就是說我。哪一說對呢?」

    「都對都不對。」我故意賣關子。

    他沉默了許久,到我忘記原因怪他不說話。

    又一次,我在衣襟上別了一枚胸針,他見了問道:「這是孤星伴月呢,還是月伴孤星?」

    「孤星伴月怎麼樣?月伴孤星怎麼樣?」我笑著問。

    「我是孤星你是月,孤星應該伴月,月可不應該陪伴孤星。」

    「你既然不是月,何必替她發表意見?」我還是笑。

    「因為我比月亮更知道自己。」

    ……

    我反覆不停地想,越想越心神撩亂,越尋不出解答。一向的平靜都是表面的,像樓下屋簷角的大水缸,一缸清水,半缸污泥,經不起水勺一舀,整個兒的混沌。

    驀地,竹籬門起了響聲,那般地清晰,從寂寞的夜的空氣裡傳過來。什麼人這時候來不拉響小鈴鐺?姨婆家派來的人嗎?我傾聽了半天,沒有人上樓來叫門的聲音,便抓著一件外衣,一翻身子下床來,赤足走到窗前。淡淡的青光披蓋著小園,小池面明滅不定,一片晦暗和寂寞。我使勁地咬住下嘴唇,前額緊貼在玻璃窗上。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從胸中升上來,雙臂向外一撐,打開了窗。幾乎是同時候,榕樹下走出來一個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握住窗檻上的十指發痛了,下意識地雙手用力一推,身子後退著像被彈開的皮球。衝出臥房,直向園中奔去。

    他站在那邊,一張蒼白的,亮著一對比含淚更顫動人心的眼睛;這是我日思夜念的面孔,這時候出現在這兒,和多少次出現在我夢中一樣。這是夢嗎?這是另一個夢嗎?這一回不該再是一個夢!不該再是一個夢!

    「我……怕你已經……睡了。」水越期期地說。

    我眨著沾滿淚水的睫毛,從他落下綹頭髮的前額,看到生根般釘在地上的那一雙腳。

    「晚上我參加了你們的晚會,原想可以看到你。」他俯下頭,「剛才打這兒經過,想……想坐坐便走。」

    我咬住抖顫不已的嘴唇,赤裸的腳踢著地上的青草,我能夠感覺的,細砂刺疼著我的腳底。努力地忍住即將奔瀉的眼淚,說:「我想樓上去了。」

    他偏過臉去,語音沉痛地說:「我知道你會恨我的,淨華。」

    我不說話,淚水緩緩地流下來。

    「我不應該這時候到這兒來打擾你……」

    「你不曾打擾我,是我打擾了你。」

    「……」

    「我……我不應該這時候還醒著,更不應該跑下樓來。那麼,你可以在這兒『自由』地坐一會兒,然後『安靜』地離開去。」

    他想說話但半天沒有說出來,雙手微舉起但又立刻放下去,轉過身子踉蹌地避入樹蔭裡面,把臉伏在高擱在樹幹上地一隻手臂上。我走近他的身旁,他回過臉來,溫熱的氣息向我移近來,鼻音濁重地低喚我一聲,我身心沸騰地投向他,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牧羊人會見他的月光公主了。」他喃喃地說。

    「水越……」

    他的唇急切地蓋上來,使我無法繼續下去。

    他歎了一口氣,極深極長的,像昏厥的人重新獲得呼吸。

    「說聲你愛我,淨華。」

    我默默的,輕撫著他地已經瘦削的肩膀。

    「你已經不愛我了,是不是?」

    我不答,淚水沿著面頰向下流著,滲入他的外衣裡。

    「我們是一對苦命的人,淨華。」

    「……」

    他的臉頰熨貼著我的背部,用力地壓擠著,像要壓擠去心中訴說不出地話。

    「你知道我不會忘記你的,水越。」

    「你待我太好了,淨華。我——我不值得你這般對待我好的。」

    「自從你離開以後,我總覺得自己不好,一定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不然……」

    「不,不,淨華,不要這樣說,千萬不要這樣說,這使我……」他遍吻著我的眼睛、鼻子、面頰和脖子,「現在笑一笑,我渴望見到你地帶著笑地眼睛,我好久不曾見到了。」

    我不自禁地笑了笑,因放鬆而微感疲倦地倚在他的懷裡。

    「祖母都好嗎?」他哽咽地低聲問。

    我點點頭。

    「我雖然不曾見著她,但是我懷念著她。」

    「明天下午,好嗎?她見著你時不知道會怎樣地高興哩!」

    「不,我想——暫時我還是別見她。我想——像這樣,夜晚的時候,讓我來看你。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不是說,不是說我們中間的——誤會已經沒有了嗎?」

    「不,我們中間並沒有什麼誤會的。我擔心——我是不是能和你長久的在一起,比方說,結婚……」

    「我……我沒有想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但是……」

    他緘默了半響,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在你的大門外徘徊著,我不敢來打擾你……」

    「我想我不會願意地。」我重新淚流滿面地說。

    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立起身來,遲疑了兩三分鐘,轉身緩步走去。我用著全身的氣力擒抱住大樹幹,咬嚙著一角樹皮哀哀哭著。他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的使我痛楚,好像他去的是另外一個世界。他愈接近竹籬門時我的容忍愈難維持,瘋狂似的跳起腳來隨後追趕,他已經走近竹籬門,比我慢一步,我的背已經靠在竹籬門上。

    我滿眼淚水地望著他,他也滿眼淚水地望著我,我的淚滾下來時,他的淚也滾下來了。十分之七地月亮從黑雲中出來,迎面給我們一道淒絕寒冷的光。

    「回到樓上去吧,你要著涼了。」他說。

    「我……我答應睨了,水越。」

    他無限深情和悲痛地望著我,使我心融,也使我心碎。我用寬袍的袖子抹著淚,他走近來,懷裡掏出一塊綠色地小手帕,在我臉上擦拭著。我認得,那是我的手帕,許久以前我們郊遊時候被他取去不肯還我的。我捏住他外衣上面地一顆鈕扣,收縮一下鼻子靠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在我耳旁沉重而急速地躍著,他的肩膀緩慢但是有力地圍抱著我,他的吻千鈞樣的烙印在我的鬢髮上。我仰起臉,承接著他的唇,鹹鹹的塗滿了淚水,不知道是我的,還是他的。

    整個星期過去了,水越不曾來。我投了一紙短簡在他的信箱中,告訴他晚上八點鐘我守候在小院裡。

    晚飯後,下起雨來。我憑窗望了好幾回,一片凝滯不化的暗褐色的天空,雨線前仆後繼,嘩啦嘩啦,無休無止。七點半過後,祖母上床持誦佛號,我心神不安地下樓來,坐在距地十多級的樓梯上;心想:水越來時,這兒瞧得見的。

    時間過得真慢,愈接近八時雨愈密,我的心也愈舒不開,想要縮成一個小團從口裡衝出來。八時過了,五分,十分,到了二十五分,我的心沉重過鉛,沉在腳底下。我悲苦地想:他又已落在他的「矛盾」裡面了。他的矛盾,這是這些時來,我為他的令人百思不解的行為,所下的一個解釋。是的,除此之外,我又能怎麼想呢?

    八時四十分,我伸直曲得麻木的腳準備回房。當我攀著樓梯扶手起立時,腦中忽然來了一個念頭,便又回轉身子,直下到樓梯的最底一層。雨水濺打到我身上各處,我迷著眼睛觀望著,水越從榕樹底下奔出來。黑色的雨衣,沒有雨帽的黑髮濕成一片,和第一次把雨傘借給我時一樣;我居高臨下望著他,他的比人多一層釉的眸子在雨中閃爍。

    「快要九點鐘了,我以為你不會下來了。」他說。

    「你在樹下等我多久了?」

    「半個鐘頭吧。」

    「我坐在樓梯上守了一個鐘頭,沒見你進來。」

    「你坐在這兒?」

    「高一些,那兒。」

    「那——那麼,我坐在樹下不止一個鐘頭了。」

    我們的眼睛無法分開地對望了一會兒,他向前一步,雙手扶住我的腰,我的臂膀圍上他的濕漉漉的頸項,他的胳臂猛扣緊我的身體,我們撲合在一起。他反覆地喃喃在我我耳旁說,我已經使他瘋狂了。樓上盥洗室的燈光忽然亮了,一道給條子布窗濾過的光投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吃了一驚的分開來。

    「現在,我們到哪兒去呢?」

    「你說呢?」我的聲音低得只有嘴唇動。

    「那,樓梯底下的小房間,好嗎?」

    「不,那兒……有……蜘蛛……和……網……」

    他已把我抱起,迅速地穿越雨線,到了漆黑的堆放煤炭的小室前。左肘觸開了門,走進同樣黑暗的裡面,他的投碰著上面的斜板,才把我放了下來。脫下雨衣鋪在泥地上,我們背靠著粉牆並坐在上面。

    朦朧裡望清週遭的景物,他轉過臉來看我,我也轉過臉去看他:他抓住我的手,我們癡癡地相望著。他的雙手捧起我的臉,鼻尖觸著我的鼻尖,溫軟的唇輕拂著我的唇,抖顫的手滑下我的背,我斜落在他的膝蓋上。他的身體開始哆嗦,四肢像章魚的軟足,有著吸盤般的糾纏到我身上來,他的手解開我襟上的鈕扣,蟲樣的蠕動到我的內衣裡,我驚慌地雙手一推,掙扎著坐了起來。他像朵突熄的火紅,彎曲著身子,面孔埋在臂彎裡。

    我看到他這苦惱悔恨的模樣,心裡又十分不忍起來,我不是想戴著假道學的面具來拒絕他,只是對這突如其來的行動感到意外罷了。我不反對接吻,因為我覺得這是發乎至情的愛的自然表現,但是,現在,這——這也算是一種很自然的舉動嗎?我並不渴慕異性的愛撫,也許有一天,我必得遇上這類事,那——那也將是很自然而且正當的。祖母常常說:人的一切慾望都是維護生命的繁榮和延續的推動力,應用得適當,便是一種善行,用不著覺得神秘和羞恥。應用得不適當或是濫用了,那便要付出「透支」或是「浪費」的代價;這代價的重大,往往數倍於所得的享樂。我不是一個精明的數學家,但我不否認祖母的話對我有影響,一方面我覺得這是非常容易接受的,我沒有壓制什麼的這樣遵行。我相信水越也和我一樣,他從來都是循規蹈矩,溫文有理的……也許,現在……我的確有些過分的緊張了。實在話,我不忍拂逆他,也沒有理由認為他正懷著什麼不良的企圖,想到這裡,俯身把臉頰偎依在他的肩胛上。

    他不動彈,半響,仰面靠在牆壁上,我發覺他在哭,抑制著極度痛苦的嗚咽,冰冷的說滴到我的手背上。這時低下頭,偏過臉來吻著我的手指,艱澀傷感地說:「你——回樓上去吧。」

    但他雙手緊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上。

    「你怪我嗎?」他的心在我手底下急促地跳躍著。

    「不,水越。」我悄聲說。

    「我怕我這一生得不到愛了。」他吃力地說出這句話。

    我想問他是什麼意思,但他立刻截斷我:「你——回樓上去吧!」

    微雨裡我送他走出小庭院,他向我說再見,顯著疲倦和委靡,好像經過了一場大挫敗。

    這以後,每隔五六天或是一星期,水越總風雨無阻地在晚間來看我。我們坐在大榕樹根上,或是徘徊在我家附近的小巷子中,有時候到公園裡,目的並不在欣賞美景,而是找個暗蔽的所在坐著偎依在一起。下雨的時候,便是那個小小的煤炭室。我們總不說什麼話,這是他的意思,希望我不要盤問他,因為他不願意被語言破壞了我們兩人在一起的美麗時光。雖然他的確沒有懷著什麼軌外的企圖,但是,他那樣地吻著摟抱著我,捧著我的臉,握著我的手,好像他捧著握著的是即將離他而去的西式奇珍。然後他黯然地離開我,無比的沮喪和頹廢。

    現在,我真的想不出什麼時他對我所要求的了,一切的事越來越使我墮入五里雲霧中。我瞞著所有的人和他這樣的會面著,靜下來我尋思,也許我允許他這個要求已經錯誤了。

    於是,有一夜,他陪我墮淚聽我說我們從此不再見面了。但我仍舊在信箱裡取得他欲來小園中候我的字條。我在祖母面前坐立不安地捱過一分又一秒,黑漆漆中摸索下樓,被隱藏在樹下多時的一隻突伸出來的手捉住,顫抖地投入到他的顫抖的懷抱裡。

    畢業考試的時候,通史陳利用考卷遞給我一首有「望彼美之女兮,安知余心之未寧。」的句子的詩。接著他得病,被送入醫院,病癒後動身到法國去,給我寄了不少的信和書籍,我婉謝他,把所寄來的原封退去。然後,一切才算到了早晚都會到臨的靜寂的結束了。

    現在我深深體會到「愛」和「被愛」間的種種紛紜苦惱。我似乎非常清楚地看到每一個人在怎樣苦心孤詣地表演著他或她所裝扮的那個角色,連我自己在內。通史陳是個好教師,甚至可能是個好情人,好丈夫,但我從來不曾考慮到要愛上他。為什麼他就偏選上這個死結伸進脖子來呢?至於我自己,何嘗不是偏選上一個死結把頭套進去?我又想到水越和張若白,不管怎麼樣,痛苦是相同的。我不曾給誰以「桎梏」,這沉重的加在我身上的「桎梏」,又是什麼人給我的呢?

    舉行畢業典禮這一天時個寒冷的日子,天和地都是灰沉沉的。我從王眉貞處得知水越不曾參加畢業考試,當然也不在我們這二百餘個方帽子和黑色寬袍的行列裡。

    「他的同房間的同學很為他擔心,說他常常半夜裡起來,癡呆呆地坐著望著窗外哩!」王眉貞歎了一口氣,「我真不懂,是什麼使他迷亂到這般田地呢?」

    前面一大堆純黑色的大身子開始列隊,王眉貞自悔多話似的走近來,寬袖口拂著我的面頰,為我整理方帽子旁邊垂下的那綹流蘇。

    畢業典禮在莊嚴隆重的氣氛中過了。魚貫步出大禮堂,手中多一份繫上紅緞結的白紙文憑,心裡多的不止一份的寂寞和悵惘。草坪上早等著三個人,秦同強、林斌和張若白,張若白在學士袍上加一架照相機,對準走下石階的王眉貞和我便攝了一張。五個人並列的在草地上緩緩走著,多少帶著惜別依依的心情,什麼人也不曾說出一句話。

    我們走向學校左側大草坪上那棵巨大的榕樹,這棵形似半圓球,直徑六七丈,覆在地面上的樹,是我們學校的瑰寶,也是我們最喜愛的歎為無比美妙的地方。這時候,這輻木樣向四面伸展的樹幹上的枝葉,雖然並不如春夏時那般茂密,但是,當我們撥開擋在面前的枝椏走了進去,卻還是好像走入暗室裡面一樣。出太陽的當兒,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投在終年不長青草的地面上,成無數個金色的小圓圈,風吹過,小圓圈閃爍飛舞,彷彿晃動著無數璀璨的小星星。十數以上碗口來粗的樹幹,或高或低的和地面成平行蜿蜒著,像蠕蠕欲騰的龍蛇。儘管數合抱的樹身上掛著一面「不准攀登」字樣的大木牌,那表皮上,早教跨坐在上面的同學們摩擦得像鏡子一般的光亮了。王眉貞和我坐在一根距地一尺多高的粗幹上,我這面坐下去,她那邊腳離地,樹幹又彈性的向下沉又向上騰,抖動起來了。

    「唉,虛空,虛空,一切只是虛空啊!」王眉貞歎息著說,兩條腿不住地搖劃著,我們就像坐在彈簧上一樣。

    「得了,你可別嚷虛空了,我們現在只等著二月裡吃你們的喜酒了。」坐在一根貼著地面的粗幹上的林斌說。

    秦同強一拍林斌的肩膀:「你們自己呢?你去美國,若不去羅馬,將來得了博士學位回來,怕會翻著白眼認不得我們這些人哩!」

    「哼,」林斌大不以為然,「把我們看得這樣的幼稚和膚淺,真是白白和你同窗一場了。」

    「聽說一位教授介紹淨華去南京一所女子大學當助教,不是嗎?」林斌接著問,但眼睛看地,不知道在問著誰。

    「是呀,但是她不能夠去。」王眉貞一直是我的發言人。

    「那麼,留在這兒去師範附中當教員嗎?」秦同強接一句。

    「我想我要到我父親那兒去的。」我說出自己心中剛剛有了的決心。

    「什麼?」王眉貞嚷著。

    「他的學校需要我。」

    「你告訴我你能留著不走的。」王眉貞幾乎是提出抗議。

    我撤了一個謊,說早上剛接到一封父親的來信。

    大家沉默了好半響王眉貞眨眨眼,從樹幹上滑下來,要張若白為她到外面尋個好背景拍幀單身的照片,我知道我的話使她傷心,因為她最不能忍受和我分開的。那邊有人高聲呼喚秦同強,他也起身到樹外去了。剩下林斌和我,我們談了一會兒的話,他問我為什麼不參加晚上的畢業生晚會,難道同窗四載最後一次的聚首一點兒也不珍惜?我無言地搖搖頭,忽覺得他的目光奇異,便問他的長篇小說進展到哪裡,他也無言地搖搖頭,垂下眼皮。一陣震人的感覺包圍著我,當他坦率地問我,知不知道他也已跌進我的「王國」裡面。

    「當然,你不必害怕。」他的罩著陰-的圓臉孔上泛出淒楚的笑,「我不會愚笨得像——像通史陳。」

    我覺得淚水在眼眶中湧起,別轉臉孔,迅速地把它抹去了。

    張若白來喚到外面去拍照,說軟片快被王眉貞用光了,林斌立起身來便向外邊走,張若白喚他也不應。張若白望著我,伸手想扶我下來,但我已經雙腳著地了。

    拍過了幾張照,最後張若白要林斌為我們四人合攝一張:王眉貞和我居中,秦同強傍著我,張若白在王眉貞的身邊。林斌舉著照相機,瞄準了半天不能下手,那邊來了「小老闆」王一川和他的女朋友黃珍珍。

    「好呀,好一個臨別紀念呀!」王一川咧著嘴,搖擺著腦袋說,「但是,這樣的排列,不成了『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嗎?」

    黃珍珍笑得突出的小肚子一挺一挺的,手裡的炒栗子殼盡向地上扔,猩紅色的大嘴巴不停地咀嚼著。林斌彎下身子把所有的栗子殼都拾起,王一川遞過手中的一大包栗子,說:「你要嗎,饞嘴貨?嘗嘗看。你知道,真正天津良鄉的。」

    林斌惱極了,把手中的栗子殼去吧放入王一川的口袋裡,雙手在他身後一推說:「請你滾蛋,和黃珍珍倆一道到垃圾箱裡面吃去!」

    「喂,秦同強,」王一川把栗子遞給秦同強,「聽說你們補習班的水老師畢不了業,怎麼一回事呀?難道都不及格了嗎?」

    「不是不及格,是他不曾參加畢業考試。」秦同強說。

    「不曾參加畢業考試,難道他瘋了嗎?」王一川眼梢向我一掃,「或者是,呃——鬧戀愛昏了頭嗎?」

    「這是水越個人的私事,別人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不應該亂批評。」張若白皺著眉說。

    「是的,若白說得對。」林斌低聲對王一川說,「比方說,許多人告訴我們你和你女朋友中間的……那一件事,我們都不敢相信。」

    「這……豈有此理!這真是……」王一川急切地望了黃珍珍一眼,豎起八字眉,惱怒地說,「哼!再見,你知道,我們可要走了。」

    他轉過身去開始搖擺屁股,黃珍珍的臀部也和他的一樣靈活;他向左時她向右,她向右時他向左。左、右、左、右,分、合,分、合,比第一流的音樂家拍子數得還要準確。王眉貞格格格地笑出來,看誰也沒有笑意,連忙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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