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臨 第七章
    進入不算乾淨,卻很安全的房間,檀茵和伯安兩個人不約而同的呼出一口長氣。

    未曾身歷其境的人,不知道那種感受。時時刻刻都聽到暗處的呼喚,內心的恐懼不斷的上升,想要祈禱,卻又無力,因為……眾神已經封天了。

    所有的祈禱只能悶死在人間,成為無助的懇求,神祇們卻愛莫能助,那又何必讓神祇們擔心、煩惱呢?

    誰也救不了他們。到底還能抵禦多久呢?讓無盡的惡夢、貪婪的氣味糾纏,心靈一天天的衰弱下去,衰弱到幾乎沒辦法抵禦強大的恐懼。

    「我在你身邊呢!」伯安對她笑了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緊握的手,一直沒有鬆開過。

    「我們會不會發瘋?」檀茵想要鼓勵地朝他笑笑,卻笑不出來,「會嗎?我已經開始分不清楚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幻覺了……」

    「我是真的,你也是真的。」伯安拉著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心跳都是真的。」

    即使恐懼、即使害怕,即使愈來愈分不清楚真實與虛幻的界限,但彼此的凝視、體溫,才是真正的真實。

    誰也不知道,這樣的災難因何而來,有沒有終止的一天,但是他們相吻、溫熱的擁抱,這一刻,才是真實中的真實。

    就在這一夜,他們做了唯一的一次祈禱,希冀眾神知曉,他們成了實質的夫妻。

    

    睡到半夜,檀茵迷迷糊糊地醒來,有些臉紅的用被子遮住赤裸的胸部。緊擁著她的伯安,睡顏如此安詳放鬆,像是孩子一般。

    她愛憐的摸摸他的臉。逃難太匆匆,他們的婚禮還沒辦呢,不知道有沒有那一天?

    坐起來發呆了一會兒,愈想愈睡不著,她乾脆起床洗澡。

    打開浴室——咦?老闆娘不是說沒浴缸嗎?不但有浴缸,還是按摩浴缸呢!想不到寒傖的旅館房間,卻有這麼氣派的浴室。

    她高興的開始放水,看著水龍頭冒出冉冉熱氣,她放鬆的沉入浴缸中。奇怪,水龍頭的水明明冒著熱煙,為什麼浴缸的水只有微溫?

    她小心地摸摸水龍頭的水,被燙得馬上縮手。怎麼冷得這麼快?

    她驚訝地看著浴缸的水,原本透明的水裡,一絲絲的滲入了黑色……

    是她的頭髮吧?但是她的頭髮,有這麼長嗎?

    水面下,濃厚的頭髮在水裡漂蕩,一雙眼睛透過水面和她相望。

    檀茵嚇得馬上從浴缸跳了出來,差點在充滿水漬的浴室裡滑倒,趁她滑了那一下,濃厚的長髮像是有生命一般,纏住了她的腳踝,她尖叫一聲,剛好讓伯安接了個正著,他用力將她拖進房間,拚命踹上浴室的門,遙遠的記憶猛然觸動了一下——

    「不行!我沒邀請你,你不准進來!主人沒有邀請,你不能進來!」

    原本纏住檀茵腳踝的長髮,哀叫著從門縫縮回去,拍著門,「Let  me  in……Let  me  in……」

    「你不能進來。主人沒有邀請,你不能進來。」伯安喃喃著。

    是了。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奶奶曾經抱著他,堅定地對著屋角徘徊的陰影說:「主人沒有邀請,你不能進來。」就這樣將把他嚇得大哭的陰影趕走了。

    他幾乎忘記的往事,居然在危急中救了他們。

    浴室依舊迴響著可怖的哀求:「Let  me  in……Let  me  in……」

    伯安緊緊地抱住檀茵,將她的頭壓在自己懷裡,「不要怕、不要怕……」雖然他全身都在顫抖,但是,他要保護自己的女人!

    淒厲的呼喊久久不散,終究還是停了。伯安鬆了口氣,卻聽到冷氣孔那兒傳來陣陣拍打聲,一雙炯炯的眼睛藏在黑暗中,烏黑的頭髮穿過冷氣孔,像是無數小手伸出來,「Give  me  life……Give  me  life……」

    像是有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心臟,伯安怔怔地望著冷氣孔,全身都僵硬了,明知道要開口拒絕「她」的侵入,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伯安,她說什麼?」檀茵抬頭看到那雙眼睛,卻沒有看到頭髮。她已經鎮定下來,這些年和神明相處久了,她對異象的適應力比伯安強多了。

    被檀茵的話驚醒,他突然喘了一口大氣。剛剛是怎麼了?他突然像是被抓住,整個人都動彈不得……為什麼檀茵沒有被影響?因為聽不懂英文?

    地基主說過的話突然湧上心頭——

    對妖異來說,最可怕的是不被「承認」。因為沒有感應、不被承認,他們就失去「存在」的意義。

    因為不懂「她」的語言,所以等於不存在?所以檀茵沒有感受到心臟那股冰涼的掐緊?

    伯安輕輕的笑了一聲,「你不能進來。人鬼殊途,我也不該懂得你說的話,你之於我,是不存在的。」

    冷氣孔裡的眼睛突然閉上,尖銳的慘叫劃破了寧靜,「Don't  refuse  me∼∼」

    「我就知道你這外國洋婆子不存好心眼!」冷氣孔裡傳來一陣嬌斥,「不好好做就算了,你給我鬧窩裡反?外面的就鬧不清了,你給我騷擾客人?等管姊姊知道,我怎麼辦哪?姥姥可是好生氣了。」

    「No……No……」

    「抱歉哪。」小倩的媚臉在冷氣孔後面笑著,「我們家的外籍勞工有點欠教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請繼續睡。」

    伯安和檀茵抱在一起,勉強擠出個笑容給她看。

    「欸。」沒想到她去而復回,把他們兩個嚇得差點跳起來,「拜託不要跟管姊姊說唷。」

    「一定一定……」他們兩個不斷的點頭。

    「請好好休息。」小倩笑咪咪地在冷氣孔裡行禮,「祝您有個愉快的夜晚。走了,還裝死?就跟姥姥說不要外籍勞工了,又懶又笨!你早死了啦!叫你投胎不去投胎,只會吵客人,腦漿都蒸發了啊?笨蛋……」

    檀茵和伯安兩個人抱在一起良久,面面相覷著。

    「這裡到底是……」檀茵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

    「就是一家旅社而已。」伯安很快地回答,擦了擦額頭的冷汗,「不然還會有什麼?不會有什麼的。」

    從來沒有覺得天亮這麼難熬過,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到東方出現曙光,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原來旅社離車站只有兩百公尺而已。

    出了大門,檀茵和伯安一起傻眼。那昨天的三個小時是走怎樣的?

    「快走吧!」老闆娘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去,別再來了。小倩!死哪兒去了?叫你拿的東西呢?」

    「我在找托盤。」小倩悶悶的聲音傳出來。

    「要命唷∼∼你都修煉多久了?找托盤?拿一下不會死的啦!」老闆娘吼了起來。

    「人家還是會怕的呀!」小倩氣呼呼地撐了把黑雨傘出來,用個托盤端出一個小小的香包。

    他們已經完全不想知道小倩到底是什麼了。

    「拿著。」老闆娘歎氣,「遇到不能控制的狀況,就把香包解開倒出去。大約可以解你們一次之難。」

    檀茵感激地接過來,「謝謝你,老闆娘。」

    「去去去,別回頭了。」老闆娘點了根煙,「我也得關店避避風頭。快走吧,火車可是不等人的。」

    瞧著這兩個人扶持而去,老闆娘又歎了口氣。「小倩,把門關起來,最近都不做生意了。」

    只見屋裡的電燈泡和日光燈管一陣霹啪亂響,一起爆掉,原本就采光不良的旅社,馬上暗了下來,然後暗到不見天日。

    「再做我這樁生意如何?」最沉鬱的黑暗中,露出一張白皙的臉孔,隱隱的發出瑩光。

    老闆娘呼出一口煙,「冥主,別人怕你,我胡媚然可是不怕你。你也打聽看看,三界之內,除了我和都城管理者能役鬼,還有幾個能夠?你會的我都會,我會的你還不見得會呢,打起來誰也沒好處。生意嘛,打仗也是生意的一種,勞民傷財的生意,還是不做的好。」

    讓胡媚然這段軟硬兼施的話一激,被稱為冥主的妖異,笑著由黑暗中現形。他有八尺高,目光燦如寒星,面容溫潤如冠玉,未語先笑,飄然如謫仙。

    向來喜好美少年的胡媚然,卻只是陰沉了臉。

    「咱們什麼交情?」冥主開了口,聲音說不出的好聽,「多年的老朋友了,犯得著為兩個人類起衝突?我說媚然,你身為狐妖修煉這麼久,終究還是個妖身,這兩個可是上等的好容器,有了人身,想修煉什麼不能?別說修仙,修個神都不為過的,不如,我取了陽身,你取陰女,咱們合籍同修,如何?」

    胡媚然睇了他一眼,褪去臉上的偽裝,露出魅惑極艷的臉龐,咯咯一笑,連旁邊站著發抖的諸艷鬼都忍不住軟了膝蓋,「老冥,打得好精的算盤!說起來,也算是好主意了。」

    她美麗的眸子媚光流轉,「只可惜,這兩個是管九娘要的,奴家沒用,惹不起那只死狐狸精,再說……」她笑得更蠱惑人心,「這兩個人已經上了火車了,難不成你要冒著大太陽追去?不怕溶的話倒也可以試試,就怕你這張帥臉溶壞了,奴家不忍得。」

    冥主讓她暗嘲明諷卻也不生氣,依舊好脾氣地笑,「媚然,自然是你去追。這兩個人承了你的恩情,怕不乖乖跟來?管九娘算什麼?不過是個抱著管理者大腿的小狐狸精罷了,不足為患,若是怕火車走了……我想一時半刻是走不了了。」

    胡媚然的臉色變了變,「哦?」

    「月台有人自殺,大約絞在火車輪下了。」冥主粲然一笑,「總得清理一下不是?」

    「你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新竹的管理者放在眼裡?」胡媚然勃然大怒。

    「就算今天是陰曆十六,我的能力只有一半……」冥主冷冷一笑,「我也的確沒把你放在眼底。」他英俊的臉孔沉了下來,顯得分外猙獰,「你若去把那兩個人帶來,我既往不咎。」

    「有種就走出大門去!」胡媚然霍然站起。

    「在你門內,照樣把你們滅得乾乾淨淨!」

    冥主雙手箕張,「呼」的一聲,十指成爪如利刃,就要插進胡媚然的身體裡,這著實在太快,胡媚然滾身逃開,在她身後的一個艷鬼卻走脫不及,只一擊就被撕裂成碎片,慘呼著被冥主吸入體內。

    舔了舔艷紅的嘴唇,冥主意猶未盡地笑了笑,「味道不錯,可惜脂粉味濃了些。」

    「小小!」胡媚然大怒,「你欺人太甚!」

    「沒錯,我就是欺你這狐媚子。」他眼神一冷,「去帶他們回來,不然我把你旗下的艷鬼吃個乾乾淨淨!」

    「我若聽你威脅,我就不姓胡!」胡媚然拋出滿天密密麻麻的針雨,卻被冥主一口吸掉。

    「再來啊!」他冷笑著上前,「我餓得很,你捨得用妖氣布針雨,我也不客氣地享用了。」

    小倩只覺得眼一花,原本站得遠遠的她,突然被瞬移到冥主的懷裡,他獰笑著,「聽說你最疼這個鬼婆子?」他掐住不能動彈、滿臉驚懼的小倩,嗅了嗅她的粉頸,「好香啊,我又餓了,餓了好久好久……」

    「慢著!」胡媚然大叫,額頭滴下一滴冷汗。

    雖然她嘴巴惡,看起來像是逼迫這群艷鬼賣身,事實上,她的心腸再軟也不過了。紅顏多薄命,這批艷鬼比尋常女子更多三分愁怨,以至於不能轉世,備受欺凌。

    她收了這群艷鬼,又教她們如何採補而不傷人,也就是份不忍心。這些女孩兒跟她這麼久了,早比自己族人還親,怎麼能夠看著她們魂飛魄散呢?

    「姥姥……」小倩害怕到全身顫抖,卻還是勇敢地抬起臉,道:「別、別那樣,他們才剛圓房……活著很好,很好很好啊!我到死了才知道活著有多好,別傷害他們好嗎?」

    「有你說話的餘地嗎?賤人!」冥主臉色一變,「呼」的一掌過去,幾乎打碎了小倩半張臉。

    「我跟你拚了!」

    胡媚然渾身冒出青色的火苗,準備來個玉石俱焚,突然,「嗡」的一聲,擺在櫃檯的電腦,居然無電自通,開機了。

    「別礙我的事!」冥主想要打碎電腦,卻被強大的結界彈開來。

    只見螢幕隨著開機,進入作業系統,緩緩的出現一個清秀少女的臉龐,她透過螢幕,冉冉出現在這家幽暗的旅社大廳裡。

    「我是管理者的管家,我叫得慕。」她溫柔的笑一下,臉龐的酒渦忽隱忽現。

    「這裡不是都城。」冥主瞇細了眼睛,卻藏不住凶光。

    「的確不是,本來也不該插手。」得慕沉吟了一下,「只是封天以後,巫女和前巫女後代引起很多妖異的騷動,影響到都城了。就兩個人,這麼多妖異要,難保在您法力薄弱的時候,不會被別個捷足先登了,到時打仗呢?還是不打仗?管理者管呢?還是不管?」

    若是其他時候,冥主絕對不會甘心罷手。但是此時正值月圓前後,他的法力最薄弱。雖說諸妖異中,他是少有的異數,妖力高強,還保有在世時的聰明智慧,可說是妖異中的王者。

    但是面對貪婪的亡靈,他誰也不相信。

    若是手段太強硬,此時對他是很不利的。畢竟這個該死的時代,電腦多得跟蟑螂一樣,而有特殊能力的都城管理者,透過電腦和網路線可以管理人魂妖異……想想,沒有必要兩敗俱傷。

    「管理者的意思呢?」他冷冷地問。

    「懇請諸位有意者至都城。」得慕深深的行了禮,語氣很是謙卑,「這兩個人類的命運,由『規則』來決定。」

    規則?冥主皺起眉。就像人間有法律,三界內也有「規則」。妖異能夠侵害的,只有求生意志薄弱、有心求死的人,若是要依足「規則」,這兩個人不合格。

    但是妖異也有妖異的辦法。

    「規則很多,要依哪條?」他冷笑了一下,「就算我願依足規則,其他妖異呢?」

    「這是我們該煩惱的,再說,這對您也是有利的。」得慕露出可愛的微笑,「其他妖異長者提議走『世間路』。」

    冥主隱隱覺得不對,「不會天天月圓的。」

    「若您不依,談判算破裂了。」得慕依舊溫柔的笑,「不過月圓還有三天才開始減弱,三天是可以產生很多變化的。」

    他尋思了一會兒。哼,都城那群娘兒們真有兩手!

    「子時我會抵達都城。」他的語氣很冷漠,「希望不會太晚。」

    「恭候大駕。」得慕點點頭,「胡夫人是管理者的朋友,請勿為難。」

    「有你們這麼硬的靠山,我還有什麼戲唱?」他冷冷的隱入黑暗,「失陪了。」

    等他離去,一班艷鬼都癱軟下來。

    胡媚然大口大口地喘氣。剛剛真的很險很險,她扶住小倩治傷,遲疑地抬頭看得慕,「這樣好嗎?」

    這位身形隱約蕩漾的少女困擾地皺眉,沉吟了好一會兒,「或許也只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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