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弄潮郎 第六章
    琅氖楦竽塚程然生正在整理架上的金石古玩、字帖畫卷。

    門不知何時給推開了,程然生一回首,見著來者,不由笑道:

    「還道是誰呢,原來是我的好姐姐。」

    雲瑛攏了攏外褂,移步到一整排的書架前,隨意抽了本「漱玉詞」站著便看。然生見狀,連忙為她搬張几子。

    「雲姐,坐下吧。」然生將雲瑛壓坐在几子上。

    雲瑛忙欠身站起,連聲道:「這怎麼敢呢!」

    然生本還帶笑的眉眼兒瞬時沒了表情,淡淡的道:

    「雲姐,喔,不對,該稱二嫂子吧。都這麼好多時日過去了,您心下對我們這府上的一家子還是這般生分?咱們程家上下哪個不是以誠相待,嫂子待我們卻還隔著牆!什麼怎麼敢,你仍拿我當外人看,豈不叫人心冷!」

    雲瑛聞言,輕輕一笑,搖首歎道:

    「這世態中的真情假意本就難辨真偽,所謂實虛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假意若能不為人所察,又何來真假之說呢?」說到最後,雲瑛人已踱步來到門扇,望向越發顯示出蕭瑟景氣的園子。是沒有什麼好觸景傷情的事,她的世界一切的落款都是淡微的、平靜的,似道潺潺小溪。在他人眼中,風花雪月所帶來的也許是傷秋思春的種種紛紜情狀,不過在她陸雲瑛眼中,卻只能夠得上單純的自然時令,雖也是快樂,就只是遞檀伴隨的時節驚喜而已。

    雲瑛自覺自己應該是清心寡慾了,只求兩餐一宿上瓦寄居,她很愜意了!再加上宋雨容和程夜待己也算有情,她豈能再貪得無厭的要求他人情感的出發點與真假呢?

    良久,然生忽而沉聲笑道:

    「原來如此,你不怪我大哥棄你若敝屐,亦不怨我二哥視之如長物,這來由我總算明瞭了!」

    雲瑛飄忽的心思,讓然生這天外飛來一席話給引回來,她揚朵笑等著他說下文。

    「是心——你無心,所以你不在意、不縈懷,無視外人加諸於你的難堪或冷落。所以,雲姐你還是每天依然故我的撫琴、品茗、蔭花。」

    雲瑛沒料到他竟能將自己的心思說得這麼明白,微微一哂。

    「覺得奇怪嗎?我與你們不同,我本就是個多餘的人,那些多餘的情緒也就免了吧。」雲瑛一貫雲淡風輕的說道,平靜得連一絲漣漪也起不了。

    「多餘的人?!所以你讓自己無心、無情,恍若不存?」然生深深質疑的看著她,不懂這樣不著痕跡的過日子求的是什麼。

    「我不是無心無情,只是沒什麼好爭……唉!同你說這些做啥。」雲瑛輕笑出聲。

    雲瑛逕自往窗欞邊坐下,再拿出手中的漱玉詞翻看。一室又復寂靜,然生亦不去同她說話,只是撇起抹淡淡笑意,思量雲瑛適才所言。

    看著看著,看到一句詞,雲瑛頓時又來興兒了。

    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此是李易安在「小重山」詞裡寫到飲團茶的景象。雲瑛腦海轉到自己所私撰的茶記。宋人將茶做為團茶,團茶是指將茶葉經由蒸、炸,又研製成茶末,調合香料,壓入模型製成茶餅,並附以臘面,過黃焙乾,使色澤光瑩悅目。

    她不自禁的思及,然生曾同自己提到的那個程家老二也是飲茶的能手,又懂得茶,兼之泡得一手好茶。想著想著,倒失了神。

    程然生見她愣了好半天,低聲輕喚:

    「雲姐,你是想什麼?想得魂魄都飛了。」說著,還是一臉溫柔。

    雲瑛掩嘴一笑。「想你二哥。」

    然生一聽,詫異瞠目,口角牽了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雲姐,你沒騙我吧,你會想我二哥?」

    「呵呵,我不能思念我自個兒的夫君嗎?」雲瑛盈眸又閃動起促狹的壞光。

    然生忙打揖陪笑。

    「雲姐,我不是這意思。你突地蹦出這麼一句,怪道不叫人奇怪呀!」

    雲瑛閃念,或許可以從程然生這得到答案,也就輕輕一笑。

    「我想的是你那二哥,這是真真確確的。我是在想,你們兩兄弟怎麼就兩個樣,簡直天差地別,」

    「我們三兄弟秉性各自不同,我大哥名為寧生,脾性卻是驚天動地,若暴風雨;二哥名字中雖有個潮字,卻自持得難以置信,無波無浪。」

    雲瑛狀似隨意的續道:

    「你大哥是與我真正媒妁訂親的那位吧。你說他的脾氣不好嗎?」

    然生擺了擺手,皺眉笑道:

    「這府裡兩百多個奴才,最怕編派差事到寒松居啦!你說這個主子是不是讓人聞名色變,呵!」

    「所以,要逼牛強吃草的事便做不來是嗎?否則,又怎麼會苦了你二哥?」雲瑛試探的問道。

    然生把弄著桌上立的筆洗,哼哈一笑。

    「是啊,不過是不是真苦了二哥就難說了?」

    雲瑛又近一步的探問:「他其實並不用這麼自苦的,何必賭上他的一生?」

    然生一雙俊眸深深定在雲瑛那張猶帶微笑的臉上,哈哈一笑。

    「雲姐,你是想從我這知道啥?」

    雲瑛溫婉嬌笑,彎起她的水靈美眸,輕淺笑語:

    「我只是好奇,是什麼原因讓你二哥這麼做?不單純是手足情深吧。」

    「大哥在拜堂的那天不見人影,我與二哥抽籤看誰準備補缺。」

    「哦,你的意思是你很幸運嘍?」雲瑛又來取笑。

    然生斂起嘻皮笑臉的表情,滿臉正經的道:

    「才不,我可真蝕本了!太便宜我那木頭二哥了。」

    雲瑛叫他突如其來的正經給唬得一愣,俏臉微酡,啐道:

    「胡說八道!油嘴滑舌的討我便宜麼。」

    然生心下一悔。這可是嫂子,自己哪來的瘋話胡言亂語。為劃開膠著的凝滯,忙岔了話頭:

    「主要原因是大哥心有所屬,她是寄住在我府上的故人之女——芊姐……嗯,這位姑娘的閨名是為芊茴。芊姐與大哥早就有情了,芊姐孤苦伶仃,只能……」

    「你二哥因為你大哥心有所屬,遂成人之美?」雲瑛不禁狐疑。

    然生淡淡笑道:

    「不完全對吧。另一個因素是不能退婚。」

    「不能退婚,我爹是以什麼條件交換嗎?那位芊茴姑娘是不是與我爹的條件有點干係?」雲瑛根據初步的推斷如是說。

    然生撫掌大笑。「雲姐真是心思續密啊!連男子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雲瑛微微一哂,不以為然。

    「這沒什麼的,你平心一想也能猜得出。你說這芊茴姑娘是寄住府上的女清客,為什麼要寄人籬下呢?此乃其一,再說,我爹定是拿了什麼痛腳在手,才會讓你大哥投鼠忌器,不能退婚。你又說你大哥的脾氣一向驚天動地,有什麼是能讓他忌憚的!不就是這個芊茴姑娘嘛!你說這有啥難猜的。」雲瑛攤手微笑。

    雲瑛略微沉吟,一臉不解。「只是,你二哥做什麼要往渾水跳?」

    然生微帶嘲諷的問:

    「若大哥真的欲享齊人之福,你又如何?可會惱嗎?」

    聽然生一問,雲瑛迸出一聲聲挑達的笑,笑得直打跌。好一會兒,她才揩了揩因笑而溢出的眼淚,喘噓噓的道:

    「子期,你這話問得太可笑。惱?有啥值得我惱的嗎?男人三妻四妾,輪得到女人惱嗎?太過天真的問題。」雲瑛彷彿又看到家中那些姨娘們每日妝點得花枝招展,只為博得爹親多一分的疼愛。

    「或許雲姐不介懷,但是這要芊姐情何以堪,大哥又怎捨得!」

    「你大哥寧娶美人而棄名利榮華,也要你二哥成全才行,程子湘娶我的主因是這個嗎?」

    程然生旋身與雲瑛四目相對,扯抹意味深長的笑。

    「二哥是如是同你說的嗎?真是聰明二哥,他也是如此告知世人的——他是為了奪織造一位,才全了大哥與芊茴一對同命愛侶的。其實倒也無可厚非,本來就一直是二哥在打點織造署的一切大小事務,早在爹在世時就已是如此。他不想心血為人作嫁衣裳,既得利益青雲坦途,又讓我大哥承他一世的情,這生意於二哥可不虧呀!」

    雲瑛擰了擰手中絲帕,思忖程然生這席話,心底卻仍是疑雲重重。

    然生拾起雲瑛不知什麼時候掉的絲帕遞給她,笑問:

    「好雲姐,你又在動什麼念頭啦?」

    雲瑛才一抬首,兩人額頭說巧不巧的撞個正著,雲瑛推著他嗔道:

    「都是你啦!」

    然生見她宜笑宜嗔的嬌美容顏,心下不由一動,亦跟著笑道:

    「對不住啊!」

    兩人四目一接,「噗」的一聲笑成一團。

    雲瑛旋然起身,佯怒道:

    「你笑我來著,看我還睬不睬你!」

    然生趕緊上前又是打躬作揖,又是解語陪笑:

    「好姐姐,我最怕你不理睬我了,再笑一聲我就是豬,得了吧?」

    「乖,叫一聲來聽聽,我看看像還是不像呢!」雲瑛笑彎了水眸。

    門外,正要回霽晴院的月鈴兒經過了琅母螅聽到一陣陣說笑聲,走過迴廊,耐不住好奇的往內一探,張大了嘴再難相信。那不是三少爺與二少奶麼,他們……他們……兩人雖只是嬉笑,可那份親暱的感覺……

    月鈴兒不敢再看,快步走過,心下不禁暗自責難:真是多事,做死了要多瞧上一眼,這可怎麼辦?

    室中兩人並沒發現有人從外經過,兩人一陣說笑之後,雲瑛復端坐椅上,一雙踏著白紈襪的小腳晃啊晃的。她突想到一個問題,問道:

    「你二哥待這芊茴姑娘可好?」

    「可好著呢!除了娘跟小夜子那娃兒,二哥待芊茴最好。」

    說完一怔。她問這做什麼?靈光一閃,然生賊兮兮的道:

    「好雲姐,別有用心喔。」

    雲瑛讓他這一說,噗的又是一笑。

    「我只是隨口問問,看你那好哥哥是否討厭女人。」

    然生一臉不置信,皺起俊眉,怪道:

    「什麼?二哥是怎麼對你啦?他……真瞧不過雲姐姐你?!」

    雲瑛優美的唇又揚起一朵恬適的笑意。

    「是真的,我何故尋兄弟開心?你那好二哥一見我便死沉著一張臉,渾似拉他上午門問斬。」

    然生說什麼都不信,再加上雲瑛那不倫不類的形容,俊臉上的表情轉變得滑稽無比,言語神氣仍是狐疑:

    「不會吧!我這二哥只曉得啥發於情、止乎禮,還有一堆的條條框框。這麼說吧,二哥待人行事鮮少意氣,行舉總是謹慎合宜,豈會無端尋雲姐的晦氣呢?」

    雲瑛猛地轉念,憶起上回他在香藕齋以手輕觸自己的唇,不知怎地,沒有來由的俏臉一紅。

    「你說你二哥總是行止合宜,難不成他都沒半個紅粉知己?」

    語畢,雲瑛只想咬斷自己的舌頭。為什麼又要把話扯到他身上哩!

    然生本還閒閒的飲著剛倒的茶水,聽聞雲瑛這一說,一口茶差點沒嗆著,趕忙吞嚥後,哈哈笑道:

    「說笑話了。二哥這性子不把人家姑娘悶死才怪,還紅顏知己呢!二哥是眉兒不挑、眼兒不斜,人入花叢,卻是花不著體,不沾不滯。」

    然生這話倒教雲瑛詫異了。朝士、文人與名妓之間原就不講究什麼禮法,調笑戲譫時而有之,互有文章相儔或引為知己亦不稀奇,這身在宦海的程潮生真能免俗嗎?

    「那芊茴姑娘呢?你二哥不將她引為知己嗎?」

    然生揚起一朵玩味的笑意。

    「這就不方便說了,要雲姐自個兒問才能明白個中真諦。」

    雲瑛淡淡低語:「是嗎?」

    然生轉過偷覷她的表情,只見她又回復一臉恍若無感的木然。

    然生忽覺適才所發生的一切俱是虛無,他就像從不認識陸雲瑛般。然生不自禁暗忖:這陸雲瑛真是……怎麼都看不清!

    *  *  *  

    十一月,潮生總算回到蘇州織造署。他人才一踏入大廳,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就聽一口吳儂軟語迎來,隨聲而至的是個秀美嬌俏的姑娘,程府的掌中明珠——程夜。

    程夜歡快的縱身偎在潮生懷中。

    「好二哥,終於讓我把你給盼回來啦!我想你想得緊啊!」

    潮生給小妹子一抹愛寵的笑容,打趣問道:

    「怎麼,你小哥欺負你啦?有的話,同二哥說,我幫你出氣兒。」

    程夜絞著手絹,嘟起小嘴,嚷道:

    「可不是嘛,這小哥原來一日中有大半時日不見人影,怎知受了什麼的激,居然轉性了,不過他在也沒用!」

    「怎會沒用,多個人陪你不好嗎?」潮生見程夜嘟著嘴兒,一副孩子心性的模樣,忍俊不住。

    程夜撇著嘴角。「才不好呢!他只記得雲姐姐,都忘了我這小妹子。」

    潮生聽她原來是吃陸雲瑛的味兒,微微一笑。

    「你不是很喜歡雲姐嗎?怎地不喜歡你小哥同她說笑?」

    程夜輕哼一聲:

    「小哥老忘掉我,雲姐有事都會算上我的分兒呢,是小哥討厭!」

    「好,回頭我遇上他,定痛罵他一頓,小姑奶奶,可以了吧?」

    程夜笑顏復霽,呵呵笑道:「小哥這回有苦頭吃了!」

    潮生笑著搖首,一面揉了程夜的發。

    「老愛與你那鬼靈精小哥鬥法,你哪能贏他。」

    程夜佯個鬼臉,得意的笑道:

    「沒關係,有二哥做我的打手來著。」

    兄妹兩人在僮僕的簇擁下一路往霽晴院前去,還沒來得及踏入跨院,宋雨容便在婢女香鈴兒等人的隨侍下走出大廳,與一雙兒女碰個正著。

    宋雨容見次子歸來,難掩欣喜之情,就挽著潮生右手,一邊笑道:「來來,咱們娘兒倆可得好好敘敘啊!」

    宋雨容見不著小兒子與雲瑛兩人的身影,不自禁問道:

    「夜兒,你小哥呢?」

    香鈴兒忙不抑脫口而出:

    「聽藻韻館的幽草傳來消息,三少爺昨晚一夜未歸。」

    程夜轉過身去刮香鈴兒羞,取笑道:

    「香丫頭,你從實招來,為什麼對我小哥的事這麼瞭若指掌啊!」

    香鈴兒急紅俏臉,忙澄清道:

    「小姐,我沒有,沒有!」

    程夜猶是不停逗弄香鈴兒:

    「還說呢!瞧你的臉紅得似猴子屁股,快快招來才是。」

    香鈴兒禁不起程夜這般陣仗,羞得向程老夫人求救。潮生微微一笑,一語倒解了香鈴兒的窘:

    「小夜,不要再欺侮人家香丫頭啦,香丫頭臉皮子薄,哪堪得你這麼逗!」

    程夜依舊是拉挽著潮生的衣袖,母子三人一邊說話兒,一邊兒緩步走回霽晴廳。潮生先待宋雨容坐上首座,再支使僕廝端茶賜水,趨前伺候。

    宋雨容不見雲瑛,心下納悶。

    「月鈴兒,你出去看看,二少奶人來否?」

    月鈴兒拉住正從外走進的丫環丹珠,問道:

    「有沒有見著二少奶人?」

    「回老夫人話,沒有。」

    月鈴兒將托盤中的茶遞放在宋雨容桌前。

    「那我便立刻上倚廬去通報,想二少奶應該是不知道二少爺回來的消息。」

    宋雨容一聽,忙笑道:

    「這就是了!你就立即去通報吧。」

    月鈴兒依言含笑應了聲:「是。」便回過身前去通傳了。

    宋雨容同久出而歸的潮生閒話家常,詢問起他上京述職與受爵的詳情。三人說著體己話,適時,恰值舞文入內,潮生開口質問:

    「舞文,二少奶人在倚廬嗎?」

    舞文直言:

    「不見二少奶的人在倚廬,連二少奶院中的暮霞都在找少奶奶的行蹤。」

    舞文才剛閉上口,暮霞便急匆匆的奔入廳堂,氣息猶喘,急忙道:

    「老夫人,姑爺,暮霞找遍了倚廬,卻不見我家小姐的人影,我……我……」

    潮生沒得讓她說完,截斷她的話頭,冷言道:

    「都尋遍了嗎?倚廬之外呢?」

    「藻韻館呢?二少奶常在那兒呢。」一個甫踏入廳堂的小丫頭說道。

    潮生冷眼一睨,那說話的小丫頭趕忙噤聲。潮生調回目光,漠然的道:

    「你家小姐什麼時候消失無蹤的?」

    暮震給潮生這番聽不出喜怒的問話弄得七上八下,囁嚅的動了動嘴。

    潮生揚高聲音,話中蘊著一絲惱怒:

    「我問話,你是聾了還是啞了?照實說。」

    暮霞嚇得直磕頭,口中吐出字句,細若蚊納,但是總算讓潮生聽明白了。

    「不知道?!你就用不知道來搪塞你主子?」潮生沉下臉,口吻是讓人空懸的疏冷。

    潮生倏地舉足甩袖往外行去,經過暮霞身畔,潮生難掩嫌惡的怒視,惱啐道:

    「滾開!敗事有餘的奴才,就只會杵著礙眼。」

    而旁觀的宋雨容、程夜與眾多婢僕都震訝於潮生的怒意。一向溫和的二少爺居然有了惱意!

    宋雨容不由為雲瑛擔憂。這已是行同陌路的兩人,難道就真的不能和諧?

    *  *  *  

    潮生一肚子悶惱,正無處發火,便隨便亂走,想一解心下難受之感。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行到織造署最僻靜的一個院落——飛瀾院。飛瀾院是供奉祖先宗祠的祠堂,平日除了打掃的婢僕,一向人跡罕至。

    潮生步進院中,走過宗族祠堂,往中院行去。繞過一片的梧桐,突地,若清潺小溪般的淨棕琴韻滑過耳際,潮生不由奇了,便趨近琴聲而往。

    因昨晚夜露深重,雲瑛早在卯時便骨碌起身,捧著一青花瓷甕,再將琴負起,一人獨自溜到這僻遠少人的院落。

    雲瑛待露水採取過後,便在「思遠亭」暫作休息。才剛坐落,她掀動覆於琴上的綢巾,嘩然一刷,綢巾邊緣拂拭過她的臉,雲瑛只覺一陣冷涼。

    雲瑛腦海沒來由的突然閃過上回然生與自己所說,程潮生代兄娶妻的原因。她直覺整件事透著怪……可是,究竟是哪出了問題,她卻理不清。

    輕輕一歎,素手滑順過琴弦,煩厭之氣堵占心口,百般無聊之際,雲瑛引宮按商,一時之間,一曲「湘君」綿綿低回,彷彿涓涓細木,迴繞梧桐篩影間。

    伴隨琴音,雲瑛揚聲吟唱:

    「君不行兮夷游?賽誰留兮中洲?美杳眇兮宜修,沛無成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湘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唱著唱著,頓時一震,本撥弦的食指「叮咚」彈聲,角弦應聲而斷。

    雲瑛凝視斷弦,怔忡的久久回不了神。

    她想起所彈唱屈原九歌的湘君原意:湘君你為何猶豫不決?為何遲遲不肯來到我的身邊呢?你久停在水中沙洲上,又為何人?你難道不見,我為你的到來,已修飾得如此美麗?這麼久,你還未到來,我不能不擔心啊……

    因著楚辭原意,雲瑛不自禁怔忡,忽然,一陣輕揚笛聲幽幽傳入耳來。

    雲瑛緊抿嘴兒呆愣著,一時半刻回不過神來。這悠揚笛韻,竟爾是適才自己所彈唱的「湘君」!

    突地,一個拔尖,音韻一轉由淒婉而清雅,笛聲聽入耳來,彷彿鵝絨般清柔,清泉般明澈。似乎有種透明發亮、銀灰色的薄霧籠罩著喧囂世界,霎時間,沒了亭閣,沒了迢迢道路,只覺目中所見是個明月萬里的清輝世界。

    音律漸漸由近而遠,低回隱隱猶存耳際,雲瑛輕噓一口氣,心頭的一股震盪卻久久回不過神。明明只是一曲「佩蘭」,借由這曲笛一吹一奏,這妙處……是該如何用隻字片語言傳呢?

    雲瑛心下思忖:這般本事、這般笛藝,就是稱作笛王也不枉!

    雲瑛欣羨難掩,站起欠身,朗聲道來:

    「是哪位雅士在此?適才一曲真個令人神往,小女子在此先謝過。」

    無人應聲,想是高人雅士不願見人,雲瑛暗忖能得聆一曲已是萬幸,豈好再求見上一面,遂清了清嗓:「是小女子造次了。」

    語畢,雲瑛輕笑出聲。也許早沒人了,哪聽得自己一堆言語。這就是人,總是一廂情願,殊不知自己舉措是否給人負擔了。

    雲瑛復回過神去調弄琴弦,不自禁低喃:

    「要是能再聆一曲,夫復何憾。」

    話才脫口,即有三聲極低極細的笛音響了起來,迴旋婉轉。笛聲漸響,恰似吹笛人一邊吹奏,一邊兒緩步接近。笛聲清脆,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後,幾個盤旋又再低回。

    雖然極低細,可每個音節貓是那般清晰可聞。漸次於低音中,偶爾夾雜珠王跳躍,清脆短促,此起彼落;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後若百花爭妍,滿堂花團錦簇景象;更夾語燕嚶嚀,漸漸有百鳥朝鳳之盛,一片太平治世風光!

    雲瑛直覺整個人都清明了,閉塞的孔竅全讓音律給喚醒了。雲瑛情難自控,趕忙撫琴與笛聲相應和。琴音悠揚動聽,情致纏綿,音律愈轉愈高,琴韻竟履險如夷,毫不費力便轉攀而上。奏了良久,聲韻轉而微緩,若有若無,細微幾不可再聞,終歸萬籟俱寂。

    而一直隱身立於月洞門後的潮生,早讓這琴笛合嗚給牽引失神。潮生在聽聞一小段笛聲,便已心裡有數這吹笛人是誰。當今大概也只有那人能吹出這樣醉人心神的樂音,這人號稱正是「笛王」。

    笛音終了,一個拔尖,颯然靜止。

    而雲瑛半天不語,怕攪亂了空氣懸浮的淡淡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悠悠吐屬:

    「這是古曲太平引,竟有人能用笛表現激昂氣概,這般懾人的樂音,誰不醉心傾倒!」

    「雲姐,還請見諒,小弟冒犯了。」這聲音的主人含笑迎前,更顯倜儻。

    雲瑛的美眸卻一瞬不轉的直盯著程然生腰際間懸掛的一隻曲笛,雲瑛瞠大水靈大眼,一副不置信的模樣。好半晌過後,她才打破寧靜:

    「子期,你身上佩著曲笛……嗯,你不要說你剛才不在附近!不對,我是說……剛才是你,對嗎?」雲瑛一面理清亂成一團的紛雜念頭。看來,這程然生是真人不露相!

    程然生不置可否,深深一揖,微笑道:

    「雲姐有話直言,小弟竟不知雲姐琴藝精湛若斯。」

    看來,他倒是直指其事,爽快承認了。

    雲瑛既明真相,神氣復又如恆,只是口角有抹難解的笑意。

    「嫂子,您沒來由笑得我忐忑不安呢!」

    雲瑛漾滿笑意的水眸一轉,知道這程然生每當無所適從時,便會自動將「雲姐」一稱升格為「嫂子」,遂撇嘴輕笑。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都怪我有眼不識泰山,恐有辱笛王清聽。」

    雲瑛秋波流轉間,透露著狡黠神采,吐氣如蘭的笑道:

    「子期,你騙得我好苦,不是嗎?」

    「喔,我可沒騙過您啊!」然生眼底難掩讚賞。

    雲瑛輕扣羽弦,發出叮咚聲響,巧笑倩兮。

    「明明你就自露招牌啦!我居然叫你蒙騙那麼久,真是瞎了眼兒了。」

    雲瑛微微一笑,垂眼徐徐道來:

    「曹魏正始年間,名士殊分二路——入仕廟廊在野山林,而在野的名士有以阮籍所領的竹林七賢,七賢中,精通音律之人除嵇康外,另外還有兩人:一位是阮鹹,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笛王——向秀。子期,敢問這向秀的表字為何呢?」

    然生撫掌朗笑。「雲姐姐,你已然想到了。」

    雲瑛秀眉一揚。「不對,我也是剛才才想到這一層的。你的表字恰好與向秀相同向子期、程子期,世上哪有這般巧的事!另外,你所居的院落名為『藻韻』可不是自亮招牌嗎?」

    然生不料她這麼捷才,呵呵一笑。

    「好姐姐,我真服你了!可以從我的表字聯想到向秀,這『藻韻』二字也叫你破了機關,雲姐,你真是我的知音人。」「其實我是看你腰際所佩的曲笛才有這接下來的諸多想法,不過是事後諸葛亮,沒有什麼好說嘴的。」

    一直隱身於彼端的程潮生不是滋味兒的目睹一切,心中不住質疑:為什麼小弟偏生就能得到她如沐春風的對待?這一副相談甚歡的景象讓人看了,有著說不出的礙眼!

    潮生按捺微惱的情緒,又望向雲瑛、然生的方向,就見她不知道何時已卓然立於扶疏梧桐間——

    風吹拂過她的發、她的臉龐、她的衣袖……只見雲瑛微仰秀臉,片片梧桐落葉將她圈擁在一重重的漩渦中,形成絕美的景致!

    潮生的眼瞳深深定在雲瑛一身的風華,眸光散發從未曾有的情傷,連他都沒能自覺。

    莫道不銷魂,人比黃花瘦——此時滑過潮生心臆,是這麼兩句,他依循思路找到了典故——

    李易安的「醉花陰」。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潮生低喃了一次又一次,一字一句,匯流成一股淡淡柔柔的情緒,悄悄落籍在潮生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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