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繁嘉 第十章
    繁嘉驚呆了!

    他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更不能接受面前正在進行著的事實?他大聲地呼叫著:「這到底是咋回事?這到底是咋回事?……」

    何威不敢直面繁嘉!他默默地站在一旁,表情肅然。看著繁嘉掙扎驚恐的神態、聽著繁嘉申訴無助的喊叫,他整個人只是木訥地僵在那裡。此刻,他能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他能做能說的只有沉默。

    周偉強被幾個警察團團圍住,手腕上泛著刺眼寒光的手銬已經使他徹底明白了自己接下來能力所及的一切。在冷冷的風裡,他的身體顯得有些呆滯。

    聽得繁嘉在呼喊,周偉強驀地回過神來,他轉過身去,竭力把自己的聲音從圍著他的警察人牆中傳達給繁嘉:「別怕!小繁。你沒事的!冷靜點!你不會有事的!別害怕……」

    繁嘉忽然想起了周偉強近來一直想要對他坦白那些所謂事件真相的話?那些在當時他懼怕聽到的話?一次次閃過的那些不祥的預感終於在今天應驗了!

    「小繁,別怕,你是個好男孩!你是無辜的!老天會保佑你的!」周偉強不顧警察的喝斥,努力靠近繁嘉。有幾個年青的警察想推開他,何威擺了擺手。

    「看來,你對大哥的罰語應驗了!大哥真的要去閉門思過半個月而見不到你了!但願只是半個月!……」

    「大哥,是我不好,亂說話、我我收回……」繁嘉有點語無倫次。

    「不,是大哥不好。大哥早已對你說過,我有罪於你!……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心裡很清楚,我的雙手不乾淨,總有一天會得到應有的報應……我只是想請求菩薩再多給我一些時間,因為我要用這些時間去圓我那個久已的夢、去兌現我向你許下的諾言!……可是,神靈還是沒有給我這個最後的機會、還是讓我現時現報了……」

    周偉強面對繁嘉,露出了一抹慘淡的笑:「小繁,大哥本來早就想把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訴你?可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看來,大哥真的做不到大捨?因此,也不可能收穫大得了?……大哥本想能順順利利地到達我們的目的地,然後開始我們全新的生活!沒想到,天不成全我意?我們要去圓的那個夢……這一生也許無望了!我們一起去看雪……也許永遠沒有這一天了」

    「大哥,別離開我!我怕!……」繁嘉已然亂了方寸,望著手腕上寒光冷冷的手銬,整個人彷彿跌入了萬丈深淵。

    「別怕!你是個男孩子!也是個男子漢!就是這一刻天要塌下來也要你自己頂!」

    周偉強的聲音蒼涼悲壯「我一直在等著自己得到報應的那一天來臨,今天,它還是來了!現在,大哥想說什麼都已晚了,所有自己犯下的罪,我決不逃避!只有一句,大哥祈求上天,讓一切罪錯報應都向著我來吧!繁嘉無罪!……」

    雨點,擊打著窗外的雨蓬。積水,漫上了過道。

    何威把自己埋在沙發裡,心情感覺格外煩躁。連拿著卷宗的小姜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都沒察覺。

    「隊長,您在想什麼?這麼入神?」小姜頗為好奇,問道。

    看到了身邊的小姜,何威卻忙著反問:「怎麼樣?繁嘉吃東西了嗎?」

    小姜搖搖頭,無奈地歎道:「沒想到,這個男孩情緒會如此萎靡?我一再對他說我們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一定會把他的問題搞清楚的!可他似乎陷入到一種難以自拔的精神狀態之中,看他冷冷的樣子,我都感覺有點可怕,真擔心他會不會出事?」

    何威不停地在屋裡走動,一語不發。

    「昨晚,對繁嘉問話,您沒參加,他還是挺配合的」小姜說道:「可一回去,整個人像是精神崩潰了一般?隊長,你看,他會不會真的想不開……」

    「要密切對他的監護!」何威說道:「在整個案情沒徹底搞清之前,對他,也只能是加強看護」

    「您昨天提審周偉強還順利吧?」小姜問道:「不會像李標那傢伙那麼頑固吧?」

    「出人意料的順利!」何威多少有些迷惑地說道:「本以為周偉強是個老狐狸、他這塊骨頭最難啃?可沒想到,他竹筒倒豆子,來了個徹徹底底?更讓人驚奇的是,對雲南那邊,他還有重大立功表現……真讓人意外哦?」

    「張軍那裡有動靜了嗎?」

    何威搖頭:「還沒有!繁嘉的家人留他住了幾天,不過,大衛已經買好了後天回上海的火車票,再過一天,張軍他們就該行動了!」

    「進展這麼順利,這個案子很快就能結案了!」

    「我也希望越快越好!」何威正色道:「從周偉強的供詞中基本可以斷定,繁嘉是無罪的!」

    繁嘉倚在角落裡,背靠著牆。

    「還不吃東西?想絕食?」

    有個看守從門外探進頭來,狠狠地扔下一句話。

    繁嘉面無表情,散亂的頭髮垂在額前,目光無神地望著小小的窗口。窗外,夜色蒼茫,一輪淡淡的彎月斜斜地掛在黑黑的天幕上。偶爾,遠處傳來一陣悠悠地笛聲,隱隱約約。

    四周靜的可怕!

    屋裡不時會有一股股霉變的氣味滲入到繁嘉的鼻中。

    有陣風吹來,繁嘉不禁抽動了一下。他的手裡緊緊握著一頂棒球帽,放在胸前。這頂棒球帽是周偉強陪著他們母子去「玉佛寺」敬香的路上買的。當時,繁嘉帶上它,媽媽和周大哥不住地讚歎他的英俊和神氣!

    繁嘉下意識地往胸口貼了貼。

    「怪事?天天不吃飯、不睡覺?老是撰著一頂破帽子發傻?怪人……」

    看守的聲音和著夜的風,冷冷地往繁嘉的身上吹。 繁嘉倚在牆的角落裡,始終望向窗外,手裡的棒球帽握的緊緊!……

    張軍不停地抽煙,頭壓的很低。

    「好了,我們這裡已經全部勝利的完成任務了!大家都可以輕鬆一下了!」何威拍了一下手掌,對小姜說道:「所有上報的材料全部移送過去,別忘了大衛留下的那封信!」

    「那繁嘉……」小姜問道。

    「我會親自去通知他!」何威的語氣裡明顯帶著些許輕鬆和興奮。

    小姜走了,屋裡只留下了何威和張軍。

    何威走到張軍身邊,輕輕地拍拍張軍的肩,安慰道:「事情已經過去,這件事責任也不全在你,你不要太自責了!」

    張軍一動沒動。 何威歎了口氣,道:「好在繁嘉總算沒事了!」

    繁嘉呆呆地出了門、呆呆地上了何威的車、呆呆地跟著何威上了路……何威問他的話,他好像全然沒有聽見?只是呆著,整個人恍若游離出現實一般。

    看著繁嘉呆若木雞的神態,何威一陣心酸。

    進到「緣源園」的住所,繁嘉就一直坐在沙發上沒動、出神。

    「繁嘉,你開開口和我說說話好嗎?」何威坐在繁嘉身邊,拉起他的手,輕聲問道:「你要是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來吧?那樣會好受些………」

    繁嘉看了一眼何威,臉上沒有絲毫變化。

    「我知道,你下了一生中最大的決心、做出了一生中最大的訣擇,懷著一腔熱情去迎接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但是,萬萬沒想到,轉眼之間,自己卻成了一名階下囚!而且,還被捲入了一樁駭人聽聞的特大毒品案中……不說是你,就是任何人也難以承受這接踵而來的打擊。現在,雖然你無罪開釋了,但周偉強他……」

    「我明白,你心裡一定在恨我怪我!因為我騙了你!直到如今才讓你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何況是在那種極其殘酷的情形之下!這一點,我對你深表歉意。現在,我可以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向你解釋清楚」

    何威往繁嘉身邊靠了靠,表情迷離,說道:「其實,我不是什麼『園林』公司的老闆!我是一名有著多年偵破經驗的警察!警方早就對周偉強一夥的名為『金色通道』的毒品案掌握了一些線索,只是還沒拿到足以把整個販毒網一網打盡的有力證據……當時局裡並沒有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是我瞭解了這個案子牽涉的人物的特殊背景後主動請纓參加偵破此案的!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名同性愛者,對周偉強他們的瞭解可能比別人更容易和深刻一些……你還記得那段時間我老是泡在『鷗寶』裡嗎?那時,所謂『失戀』的故事都是我編出來的借口和幌子,目地是為了不引起周偉強和其他人的注意。但是,我沒有想到,突然發生了『手機事件』,這件事把本已對你有了絲絲好感的我緊緊地和你連在了一起。當時,我違背了我的工作紀律,不顧一切地救你,全因對你的那份喜愛!後來,你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在你離開以後,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生命中已然不能沒有你了……我的言行,還是引起了周偉強的懷疑和警惕?他派人四處打探我的底細,並不斷地從你嘴裡瞭解著我的一舉一動。他知道,你對我是信賴的!是有感情的!他怕你再和我來往會使我更多地瞭解到他的行蹤,於是,周偉強盡可能地把你和我隔開……」

    「我們早就發現『平安大廈』十二樓羅家福的住所其實是周偉強『金色通道』的一個中轉站,因為那裡非常隱蔽,不易被人覺察。那一天,當張軍向我報告說你竟然會出現在『平安大廈』前時,差一點就讓張軍看出了我的秘密!……我深深地擔心,怕一旦你完全陷入周偉強的毒品網中將會走上死路一條!好在,周偉強感情所致,果斷地中止了你的進入……從這一點上我已明白,周偉強對你是真的動情動義了!我忽然有了二份擔心?一份是怕你踏上『金色通道』這條死路?一份是對周偉強會在某一天徹底地擁有你的嫉妒?……你被李標綁架之後,我們到處找你,與此同時,李標也再一次地引起了我們的高度重視……後來證明你在羅家福家發現的那條楊康的手機掛件和你當時不願想像的事實是一樣的,楊康不是什麼入室竊物的賊!他也絕不是奪路而逃才從十二樓墜下的……在你之前,杉杉、楊康他們都曾為周偉強做過『運送毒品』的事,只是也和你一樣,都是在不知情的狀態下進行的。後來,康健那傢伙利慾熏心,幫著李標幹起了『拉皮條』的不齒勾當。杉杉、楊康都成了他們的俘虜。這一切,周偉強起初是全然不知的……不經意間,李標從楊康那裡發現了周偉強所正在從事的秘密交易!他像一個走到了懸崖峭壁前的賭徒突然看到了救命繩索一樣,一心想從周偉強那裡翻本。他精心策劃,給了楊康一大筆錢,讓楊康幫他把能致周偉強於死地的證據搞到手……沒想到,楊康那天失態的表現立刻引起了大衛的懷疑?楊康前腳出了『鷗寶』,後腳就被大衛派去的人盯上了。楊康沒有直接去到『平安大廈』,而是偷偷移出二包『粉』藏在了自己的宿舍裡,準備去向李標交差,也就是你後來在他床下的臉盆裡發現的那二包所謂的『面膜粉』。當楊康把餘下的東西若無其事地送到羅家福那裡時,當即就被大衛派來的人扣住了……那一刻,周偉強正和你在香格里拉吃飯……」

    「楊康被扣在『平安大廈』裡聽候發落,他知道自己大難臨頭,趁羅家福一個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打電話給他最好的朋友杉杉,這也是他犯下的一個致命的錯誤!當時,他只要撥打我們警方的電話就完全可能免於一死,但他沒有,他想到的只是杉杉,這樣反而使得杉杉在得知了他的死訊後嚇的躲了起來……羅家福發現了楊康偷打電話,氣急敗壞地和楊康撕打了起來,楊康不顧一切地打開窗戶叫『救命』!撕打中,羅家福失手把楊康從高高的十二樓上推了下去……」

    繁嘉睜大的眼睛驚恐莫名,感覺四週一片漆黑。

    「此事一出,周偉強本意放棄『平安大廈』這個點。但,大衛卻認為『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而且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決意啟用『一張最陌生但風險卻最小的臉』來應急他們這條已停不下來的『金色通道』,這個最陌生卻最小風險的人就是你!……但是,我不能不說一句事實的話,周偉強和大衛對你最終還是良心發現,沒把你完全真正地拖下水……那一天,我讓工商局的人用查驗執照作借口支開了大衛來醫院看你的時候,心裡就已經明白,周偉強的確為你動了真情實感,他也開始用實際行動來力爭你的愛!他真的決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但是,一切都太晚了!……他本可以用他創下的產業安然地過完他的下半生。為了更多的錢,他還是把他自己推上了一條不歸的斷頭之路,與此同時,也害了杉杉、害了楊康、幾乎把你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更使得大衛……」

    「大衛?……」何威一提起大衛的名字,繁嘉突然驚醒了過來!他慌亂地拉住何威的手急急地問道:「大衛哥呢?……他不是送我媽媽去了大同了嗎?他現在哪裡?………」

    「你可開口了!」何威又驚又喜地望著繁嘉,剎那,一絲憂慮又浮上了眉間:「別急,他嗎……」

    「快告訴我!大衛哥呢?你們也把他抓起來了嗎?大衛哥呢?他在哪裡?……」

    何威轉過頭去,努力避開繁嘉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您為啥不說話?我在問您?大衛哥他現在哪裡?」繁嘉直面何威,語調急迫。

    何威慢慢回過身來,看了一眼一臉不安的繁嘉,說道:「我明白,你和大衛猶如親兄弟一般,你在上海這段日子,大衛給了你無微不至的關愛與支持。他不但忠實地完成了周偉強交給他的任務,而且還和你建立了真摯的友誼……你對他的關心我是能夠理解的!不過,有的時候很多事會出現你本料想不到的結局,雖然有時這種結局是你所不願意看到和聽到的……」

    「請您不要再繞圈子,快告訴我,大衛哥他到底怎麼了?」繁嘉心情愈發的沉重,憂慮明顯寫在了臉上。

    「你剛出來,情緒這麼低落,怕你受不了,本來想等晚些時候再告訴你……既然你一再追問?我就只能如實的告訴你……」何威無奈的埋下頭去,口氣異常低沉:「在周偉強『金色通道』毒品交易中,有一個關健人物在裡面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許多周偉強不便出面的場合和不能親自處理的事務幾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周偉強對他的信任和重用無人可及。他不但極其忠實地執行了周偉強的所有指令,還為周偉強出謀劃策理事決斷。這個人就是大衛!當我們給這起『金色通道』毒品案立案時,大衛就成了這個案件中僅次於周偉強的第二號人物!在我們看來,他陷的如此之深,沒有特殊情況,他的未來只有一條路!就是『死路』!」

    繁嘉的表情驚恐莫名,手微微有些顫抖。

    何威注意到了繁嘉的反應,努力把聲音放緩放柔:「在我們這次採取行動的時候,並沒有馬上動大衛,因為這時候他正成了你家的座上客!怕驚嚇了你的家人,我們等到大衛告別了來送站的你的家人後才決定在火車上逮捕他!可誰知道……」

    「怎麼了?大衛哥他怎麼了?」

    「其實,大衛和周偉強早有約定,那天我們在機場扣下你和周偉強後,周偉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掉並故意弄壞了自己的手機。目地現在已經清楚,就是為了通知大衛你們出事了!……」

    繁嘉的腦海裡出現了那天在機場遭攔截後周偉強散落了一地的機卡和電池?!原來,周大哥是要通知大衛盡快的離開?!

    「這個大衛,年紀青青非同尋常!張軍他們一路跟著他,絲毫沒有發現他的舉動異常,其實他心裡早有打算。就在張軍他們準備逮捕他的那一刻,大衛竟做出了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

    「他……跑了?」

    「不是!在火車即將穿越山體隧道的時候,他竟然打開了正在高速行駛的火車車窗,飛身跳下了……」

    何威話語未落,繁嘉眼都直了,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吃點東西吧,這樣下去,你會徹底垮掉的!」何威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荷包蛋,七分熟的」

    繁嘉沒開口,只是面對玻璃窗,席地而坐。

    「明天,你就要去見周偉強了,難道你想連和他說幾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嗎?」何威拿話將繁嘉。

    「大衛哥……」繁嘉喃喃道:「最愛七分熟的荷包蛋,可是,他永遠也沒有機會吃了?」 何威站在繁嘉身邊,一時語塞!

    「大衛他在上火車前就已經寫好了一封給我們的信!」停了好一會,何威說道:「這個大衛,自知面對他的只有一死,他把所有的責任和罪行都一個人攬了下來!還一再向我們說明是他在萬般無奈間把你拉了進去,你是無罪的!也不關周偉強的事,請你只記恨他一個人!千萬不要怪怨周偉強!大衛還給毛律師附了一封信,請他把『鷗寶』酒吧變賣掉,錢用周偉強的名義全部捐給戒毒所!……」

    繁嘉斜斜地倚在沙發裡,呆呆地面對著窗外黃浦江的夜。夜,向深了。空落落地房裡靜的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何威不時地推門進來,看到繁嘉呆滯的眼神,只是一聲聲憐惜又無奈的歎息!

    凌晨時分,房裡愈亦寒氣逼人。

    何威拿了一件睡衣給繁嘉披上,繁嘉一動沒動。

    周偉強出來之前,何威一再告誡繁嘉保持足夠的冷靜和理智。繁嘉低著頭,坐在那裡,人顯得分外孤獨和無助。

    「周大哥他……」繁嘉一把拉住了剛想離開的何威,問道:「周大哥他會死嗎?」

    何威愣住了!瞪大的眼睛滿是迷惑。

    周偉強出來了!

    繁嘉竭力提醒自己不哭,但是,見到周偉強的那一剎,滾滾熱淚還是奪眶而出。

    「大哥!……」

    手和手握在一起的時候,周偉強的唇蠕動了許久,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繁嘉眼裡:周偉強清瘦、消沉、虛弱……以往那個硬朗灑脫的周大哥蕩然無存,面前的他帶著一身的無奈和淒然。

    好久,周偉強輕語:「這麼深的黑眼圈?睡的太少啊?」

    繁嘉默然,久久凝望著周偉強的面龐,剎那間,前塵往事都歷歷在目。

    「繁嘉,這個時候你還敢來看我?別人躲都來不及呢?」

    「我能不來嗎?我做的到嗎?因為是我……所以更不能不來!」

    「好在你沒事了!……」

    「可您卻還有事……」

    「我?……這是報應!怪不得任何人的!只是差點害了你……」

    「昨晚,我忽然來了個夢?我和您被關在同一間屋裡,一關就是幾十年……關到我們的頭髮都白了!您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只是這夢太短!這只是個天亮之前的夢!」

    周偉強的視線模糊,握著繁嘉的手顫抖的厲害。

    「以後,大哥會天天帶著你這個夢去熬一個個漫漫的長夜!無論是在人世間、還是陰曹地府……」周偉強低下頭,快速的用手抹去臉上正在滑落的淚水,驀地問道:「大衛……他沒事吧?回來了嗎?你見到他了嗎?」

    繁嘉愣了片刻,一時無語。

    周偉強緊張地追問:「怎麼了?難道他……」

    「您別胡思亂想,我只是還沒見著他。聽說我家裡的人留他在五里屯多住些日子」繁嘉忙著敷衍。

    「五里屯……多想和你一起去的地方啊!」周偉強深情無限地歎了口氣,悠悠說道:「現在,我多麼渴望上天還能再給我一年半載的時光?!因為我有太多的心願未了!有太多的承諾還沒兌現!如果明天就這樣讓我去死……我會死不瞑目的!」

    繁嘉急急地止住了周偉強:「別說那個字!絕不會!我……要您活著,活下去……」

    周偉強苦笑了一下,用手輕輕撩開垂在繁嘉額前的發,仔細地端詳著面前這個讓他一想起來就感到心疼的男孩「小繁,記得你從五里屯剛到上海的那個夜、那是一個淒風冷雨的夜!……那夜我也是剛從雲南回來。突然接到了一個好久沒聯繫的人的電話。他告訴我,他發現了一個非常特別非常出眾的男孩!本來說好第二天他會把那個男孩帶來我看,但,沒想到,那個男孩當夜卻被他粗魯的行為嚇的跑了……」

    「大哥,您咋知道這些?」繁嘉驚異地瞪大眼睛,眼中一片茫然。

    「你忘了?在我們那天去機場之前,我曾接到過一個人的電話?那個人是向我要錢來的!他就是你到上海後遇到的第一個人!老男人!」

    「您認識他?」

    「老男人本來是我公司裡的一名員工,後來辭了職專門做起了『獵頭』……『獵頭』?你不太懂吧?就是為需要的人們物色合意的對象,從中收取中介費。老男人就是這樣的人!杉杉、楊康就是他介紹到我公司來工作的。他平素幾乎已經不再和我聯繫,那夜卻鬼使神差,想著把電話打給了我?感謝他的那個決定,讓我的生命中出現了一個你!他一個勁地誇獎你,誘得我一下子對你產生了極大的好奇?……那麼大的雨你能去哪裡呢?聽說當時你還在發燒?我狠狠地揍了老男人一拳!……我開車沿著從他家出來後你可能走過的路線尋找,果然,在路口看到了倒在風雨中的你……」

    繁嘉的腦海裡出現了那個風狂雨猛的夜、出現了一夜間遇到的那二個在自己最危難時刻伸出援手的人。雖然,當時他們各自懷著不同的目地。

    「我把你安排到『鷗寶』裡後,立刻引起了杉杉和楊康他們的不滿。於是,為了排除掉你這個眼中釘,他們夥同康健策動了後來的『手機事件』……還好,我發現的及時,也虧得何先生的挺身相救才沒給你造成更大的傷害……就是因為那件事,我突然發現李標的手正在不斷地伸向我、發現了杉杉和楊康他們背著我幹的那些醜事,我最恨那些男孩子為了錢出賣自己的色相!於此同時,何威的舉動也引起了我的懷疑……那一天,你在大衛那裡看到的名片是我特意留給你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找我!我有這種感覺!果然,你真的來到了『緣源園』!當時,我正是為了你的事,才把杉杉找去狠狠地痛罵了一頓。也正是因為我一再袒護你,使得楊康和杉杉下決心投靠李標!……」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們第一次在親水平台上所說的話。彼此對偉大母愛的深深眷戀使得我的心不知不覺中慢慢地移向了你……當時,我就有一種想隨你去大同探望你家人的想法、去五里屯看一看你成長的地方。但是,突然地,楊康死了!……楊康的死,絕非我的本意。當時我和你一起在香格里拉吃飯,不知你還記得否?我前後接了二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我要大衛派人看住楊康,然後由我親自去同他談,準備滿足楊康曾經要求過的出國的願望。畢竟他跟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他不會一點舊情都不念就幫著別人致我於死地?沒想到,第二個電話得知,羅家福竟失手把他推下了十二樓……楊康的死,我是難辭其疚的!」

    「那一天,我真的怕會再出更大的亂子,才提前給所有的員工發工資、還增發獎金……我真的覺得對不起很多人!……你告訴我晚上睡不好,晚上常有響動。我明白,那是大衛派去的人在日夜不停地查那二包被楊康偷藏起來的『粉』……我怕你會發現我的秘密,就要你搬進了『緣源園』住,不過,當時我的心裡也的確已經放不下你了,我要看到一個健康無憂的你!……那天我來接你,竟意外地在你手裡看到了我們正提心吊膽日夜追查的那二包東西,我故意借口渴之名支開了你,然後在你回來之前迅速銷毀了那二包留下來會要我命的證據」

    「李標要你陪他消夜的那晚,大衛打電話給我,是我要他全力幫你解圍的!可李標後來卻把你堵在了路上,大衛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開著一個很重要的會,當時,我什麼也不顧了,心急火燎地開著車瘋了一樣的衝了過來。那一路,我一下子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生的最愛!我的生命中再也不能沒有你的存在、再也不能看到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李標看破了我這致命的一點,開始利用你一次次地打擊我、逼我就範,達到他奪取『金色通道』翻本的目地……那個黃昏,當我得知許蓉已被別人截去,我知道,我能重新從李標手裡救回你來的唯一方法只有憑自己一棵對你無比摯愛的決心了!」

    「我對你的這份愛,可撼天地!但,也就是我,差那麼一步就把你推上了死亡之路……面對你,小繁,我最深愛的人!還有多少愧悔和自責能像我此時心情的痛徹呢?你的真誠、你的善良像一面明鏡,照出了我的不齒和醜惡!你的勤勞、你的純潔象春天的一場雨,洗去了我的貪婪和齷齪,我決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為了無暇的你、也為遠在天堂的媽媽、更為想擁有你的那份感情的自己!」

    「瑞士,是媽媽升去天堂的地方、也是我全心全意開始新生活的所在。感謝上蒼,你竟然願意隨我一同前往,還給了我那個讓我三生三世都永不會忘卻的夜!那個夜,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厚重的禮物!是我們的愛感動了菩薩的結果!也是你對我一片情癡的最好的回報!謝謝你!小繁!這對於我來說是多麼巨大的快慰和收穫啊!即便此刻我再也沒有一份幸運和自己最深愛的男孩繼續去走完餘生、再也沒有機會去圓自己那個不再可能的夢……從這一點上我要說,我知足了!因為在我即將走完自己一生的時刻,你,繁嘉,我最深愛的男孩已然還在我的身邊!還能讓我看到你最後的一面!……」

    繁嘉早已淚眼婆娑,他把頭埋到了周偉強的手心裡,用自己的臉緊緊貼著周偉強寬大溫暖的掌心。一行行淚,滾落進周偉強的手心裡。

    「大哥,您不會死!我不要您死……我要等著您出來,我不是已經答應您了嗎?我要陪您去圓我們的那個夢!……五里屯的老少爺們,說出來的話從不收回!」

    周偉強不敢面對繁嘉,因為他的眼裡全然沒有了任何鏡像,只有晶瑩的淚光。

    「我明白,明天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結局?我無怨!只是,我的愛幾乎害了你,我心太悔!……人真的還有來世的話,我還會在茫茫人海中天天找你,直到找到你的那一天,我會用我清清白白的來生完完全全地愛你、我會用坦然長長的一輩子守著你、保護你……我們還要手牽著手去親水平台上走、我們還要鑽進一個被窩把風風雨雨擋在窗外、我們更要去瑞士看那一場場紛紛揚揚漫天遍地的雪……」

    「小繁,我真的忘不了那首歌,我多想你我都化進那歌詞裡,隨風、隨水、隨天……

    假如流水能回頭?

    請你帶我走!

    假如流水能接受?

    不再煩憂!

    有人羨慕你,自由自在的流。

    我願變作你,到處跟你悠遊。

    假如流水換成我,也要淚兒流。

    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頭!……「

    「大哥,您別唱了……」繁嘉聽來,周偉強顫抖低沉的聲音不是在歌唱,分明是在哭泣。

    「小繁,如果我死了,請你把我的骨灰一半灑進黃浦江,我要順流而下,去找在水那方的媽媽!去圓我們那個未竟的夢!還有一半請把我放在佛的腳下,我要用我的在天之靈向菩薩懺悔我這一生的罪錯……」

    繁嘉感覺整個人猶如離體而去,一棵心揉碎成了千片萬片。耳畔似有雷霆轟鳴,一股巨大的引力使他搖搖欲墜。

    「小繁!小繁!我的小繁……」

    「我真怕會出事!」何威的心一陣陣地揪緊,面對張軍,歎道:「自從那天見了周偉強後,繁嘉已經整整二天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不睡不見人?我真擔心……」

    張軍一臉不安地問道:「周偉強有重大立功表現,也許會判死緩?」

    「哎!」何威長長的歎息:「繁嘉得知大衛的死訊,本來就已經脆弱不堪,可他執意要見周偉強,擋也擋不住,如今,我真怕他會想不開、承受不住這一連串的打擊,精神崩潰……」

    「看來,這個男孩的感情陷的很深啊!」

    「面對周偉強排山倒海的愛,誰都不會無動於衷,何況繁嘉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孩!」何威搖搖頭,問道:「對了,我要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嗎?」

    「小姜他們已經摸到了線索,很快就能找到許蓉的!」

    「我怕來不及……」何威看著窗外,自語:「夜又來了!今晚,還是由我來陪他吧」

    電話鈴突然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響起,像是早已引燃的炸彈爆開。

    「什麼?……他幾時走的?你幹什麼了你?」張軍還沒放下電話,聲音緊張的有點語無倫次:「小姜說,繁嘉沒了……看護的人進了趟洗手間,出來繁嘉就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何威拔腿就走:「你留下,一找到許蓉馬上帶她來見繁嘉,我立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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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鳴的雷聲炸下了鋪天蓋地的暴雨,雨借風勢,大地一片茫然。

    何威一身雨水地跑進「緣源園」二號,小姜正焦急地在屋裡來回的走著。看到何威趕來,急忙迎了上去:「看護從洗手間出來,看到繁嘉的房門開著,人不見了!」

    「我離開的時候,不是叫你們一定要盯緊嗎?」何威的臉色都變了:「繁嘉沒留下什麼話嗎?」

    「你走後,整整一天他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不喝不見人!我怕他想不開,趴在門縫裡聽過,裡面靜的一點響動都沒有,靜的嚇人!」小姜無奈的說道:「看護從洗手間出來,看到繁嘉留在門口一封信」

    何威急急地搶過小姜手裡的信,心跳的厲害。

    「繁嘉信裡怎麼說?」小姜不安地問道。

    「不好!要出事!真的會出事!」何威一把團住了繁嘉的信,聲音顫抖的有點變調:「這不是給我們的信,是給周偉強的法律顧問毛律師的!繁嘉請毛律師賣掉這套『緣源園』的房子,然後用周偉強的名義把錢全部捐給戒毒所……」

    「他和大衛一樣,這個時候想著的還是周偉強?可見,真情換人心呢?……繁嘉,難道你的心裡只有周偉強嗎?……」何威自言自語。

    「隊長,您在說什麼?」小姜不無懵懂地問道。

    何威發覺自己有些失言,忙道:「作為一個老闆,周偉強是失敗的!作為一個愛人,周偉強是個強者、是成功的!」

    「那繁嘉會不會真的去……為愛徇情?」小姜的表情肅然:「這一連串的沉重打擊誰都會承受不住的!更何況周偉強和繁嘉情深意重!」

    「是啊!一個滿懷著熱望和自己最愛的人剛剛踏上圓夢之路的男孩頃刻之間卻和愛人雙雙成了階下囚?緊接著,親兄弟一般的摯友自殺了、最可依賴的愛人面臨著死亡的宣判……一個彩色的世界剎那間毀滅了、已然決心起步的人生突然又迷失了方向?……繁嘉的精神可能真的會徹底崩潰!因為他再也看不到希望、找不到方向、走不出心裡巨大的陰影和迷障……」

    「他會自殺?」小姜一臉的驚恐。

    「完全可能!」何威凝住的眉幾乎打結:「幾天來,他的異常表現就已經使我坐立不安了!如果繁嘉對未來已經絕望、排譴不開情的創傷?他一定會為愛做出傻事的!」

    「這麼大的雨,他會跑去哪裡?」

    「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趕快找到他!」何威一個勁地自語:「繁嘉,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何威和小姜感到束手無策。

    突然,何威眼前一亮,大叫:「一定在那!繁嘉一定去了那裡!我知道,他和周偉強最喜歡去那裡!」

    小姜迷惑地追問:「哪兒?哪兒?」

    「親水平台!」何威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時候,繁嘉必定去了那裡!」

    「親水平台?」小姜睜大了眼睛叫道:「莫非繁嘉要跳黃浦江?」

    雨,在大地上肆虐。風,狂呼大作。此刻,浩淼的黃浦江上下烏雲翻滾、濁浪湧動。

    繁嘉佇立在親水平台上,呆呆地望著蒼蒼茫茫的黃浦江水,一任狂風暴雨吹打著他已弱不禁風的身體。水天一色間,他茫然的眼神被雨霧擋住了視線。遠處,沒有鷗的飛翔、看不到巨輪的歸港……只有雨,漫天遍地,推來一陣陣逼人的寒氣。只有風,盤旋呼叫,幾欲把大地上的一切生靈吞噬。

    風冷,使繁嘉的臉變了顏色,使繁嘉的身體失去了知覺。他仍站在風中,憑江而立,一動不動。

    雨冷,透濕了繁嘉的發、透濕了繁嘉的衣、也透濕了繁嘉的心。他仍站在雨中,無遮無擋,全然不顧。

    繁嘉孤獨地站在江邊、站在雨裡、站在風中,身旁沒有一個人。

    繁嘉的面前,滔滔的江水後浪推動著前浪,已然向著既定的方向奔流。

    「帶我去吧?!……」

    有個聲音在水天一色間傳開,融匯進風的怒吼雨的張狂之中,竟顯得那麼的無助和輕微。

    雨水,肆意地擊打著繁嘉英俊的臉龐、擊打著繁嘉年青的身體、擊打著繁嘉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雨水不住地從他額前的垂發上流下,流入繁嘉似張微張的口中。

    驀地,有歌聲悠遊地飄起,匯進雨中、蕩在風中,在無邊無際的黑夜裡時斷時續。是歌唱?是哭泣?還是傾訴?

    繁嘉,彷彿在和風雨中的江水對話:「……

    假如流水能回頭?

    請你帶我走!

    假如流水能接受?

    不再煩憂!

    有人羨慕你。

    自由自在的流。

    我願變作你,到處跟你悠遊。

    假如流水換成我?

    也要淚兒流。

    假如我是清流水?

    我也不回頭!

    ……「

    繁嘉的歌聲低徊悠然,飄飄蕩蕩,不一會就被風聲雨聲淹沒了。

    繁嘉艱難地蠕動著腳步。他的面前,濁浪滔滔的黃浦江像一條長長寬寬的冰帶散發著不禁的寒意。繁嘉感覺到了那股難以抵擋的寒意,整個身體為之顫慄。

    「這江水,真的很冷嗎?」

    繁嘉艱難地蠕動著腳步。他摸到了自己一息尚存的心跳,感覺到了身體裡還沒有凝結仍在奔流的一腔熱血。他想用自己這棵尚在跳動的心去攪開這沒有絲毫生機的冰帶、他想用自己依然滾燙的熱血去融化這一江東流的冰水……

    繁嘉艱難地蠕動著腳步……

    「帶我去吧?!」

    「繁嘉!繁嘉!……」

    何威的聲聲呼喚在空曠的雨夜裡顯得那麼的輕微、那麼的無力。

    披著一身的風雨,何威踏著一路夜色找來時,親水平台上死一樣沉寂。

    何威大聲呼叫著繁嘉的名字,聲音裡帶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悲泣。不小心,何威滑倒了。手腕,一陣刺骨的巨痛。

    「繁嘉!……你究竟在哪裡?」

    何威不停地呼喊、不停地搜索著繁嘉的蹤影。他的視線裡,只有黃浦江水在風雨中不盡地流淌。

    「繁嘉,難道你的心裡只有你的周大哥?難道真的用你年青蓬勃的生命去驗證你對周偉強的那份感情?……你在哪裡?你可知道?此時此刻,也有一個深愛著你的人在這風雨交加的夜裡想用自己全部的熱愛來溫暖你那倍受創傷的心靈?他始終渴望有一天能為你分憂解難!渴望著有一天看到你陽光依然的笑容!可是,到最後,為什麼你卻讓他看到的是你一次次在磨難中煎熬?一次次去追趕死亡的陰影?……你還記得那天在醫院裡我對你說過的話嗎?『千萬別讓大哥做個終生遺憾的人』!今天,你真的為了周偉強的那份愛,全然不顧你身旁一直默默愛戀著你的人的感受而讓他對號入座了嗎?……」

    「繁嘉,你不能那麼自私!你不能那麼狠心!你知道,如果你真的化作了這連天大江中的一滴水的話,我的未來將會是一片黑暗、我的生命裡將永無陽光……回答我!你聽到我的話了嗎?繁嘉,你快出來回答我!……」

    何威聲嘶力竭的吶喊在烏雲翻滾的浦江上空炸響、迴盪。

    突然,何威看到了什麼?渾身止不住的劇烈顫抖起來。他沒命地搖頭,想甩掉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拚命地揉自己的眼睛,想告訴自己所看到的只是一閃而過的幻覺?

    但是,何威還是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在靠近江邊的雨水裡,那身早已熟悉了的黃色運動裝像個裝滿了無奈和絕望的殼,被棄在寒風冷雨中,傷感地回味著正漸漸散盡的餘溫。

    這是繁嘉最愛穿也最珍視的黃色運動裝!因為,這是周偉強在他生命的寒冬裡送給他的一縷春風!繁嘉一直把它看作是一件無價的禮物!每每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都會穿著它。

    「繁嘉……繁嘉,你真的讓大哥作了終生遺憾的人了嗎?」何威全然不顧咆哮奔騰的黃浦江浪,不可自制地撲了上去。

    「繁嘉!回來!繁嘉!你快回來!……」

    張軍一把拉住了何威:「隊長,小心!」

    小姜忙上來給何威披上雨衣:「隊長,我們把許蓉找來了!」

    何威愣了一下!慢慢回過頭去,看了看許蓉,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怎麼才來?你還來幹嗎?你現在來還有什麼用?……」

    「小繁呢?我的小繁呢?」許蓉憔悴的模樣在這個冷冷的夜裡更顯得蒼老、神傷:「他在哪裡?」

    何威背過身去,面對著黃浦江,聲音如游絲一般無力:「他?……他死了!他死了?繁嘉他死了!他……江水帶他去了!去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去圓他們的夢了……」

    許蓉一下子癱倒在親水平台上,淚水和著雨水扭曲了她秀美的面容。她推開張軍和小姜的手,面向浩浩江水,放聲痛哭。

    「小繁,是我害了你!是我把你引上了一條情無歸屬的路!使你再也回不了家、回不了咱們的五里屯、回不了只屬於你和我的那片小樹林……小繁,你聽到我的哭聲了嗎?……我明白你的心裡一直在恨著我!恨我為啥對你那麼絕情寡義?但是,你可知道,我的絕情寡義,卻是我給你對我那份愛的唯一可選擇的最大的報答!李標把我綁了去,威脅我要是不按他說的做就要對你不利!……你為愛千里萬里而來!我用啥來回應你這一片摯愛?只要我的愛人平安、只要我的愛人過得好!我寧可永失我愛、終身以淚洗面!那一天,你一掌斷情,我的心在流血!我的心在流血啊!……小繁!本以為破鏡能夠重圓,舊夢還能重續?沒想到,愛!還是把你逼上了絕路?!……」

    許蓉嘶啞蒼涼的悲鳴刺破了狂風暴雨的黑夜,在混沌空曠的黃浦江上轟然爆開。面對著茫茫蒼穹,許蓉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吶喊!

    「天!我要向你討回我的小繁!愛不應該殺人!水!我要向你問個明白?情難道也會死亡?」

    ……

    三個月後。

    大地,春暖花開。

    滬杭高速公路,一輛滿載著遊客的大巴飛馳。

    初春的陽光,輕柔地灑下。風,乍暖還寒。

    何威坐在車的最後一排的角落裡,頭無力地倚在車窗玻璃上,無精打采的閉著眼。

    「……我們將帶領各位遊覽杭州的山山水水、名勝古剎……希望本團的各位遊客盡興而歸、有所收穫!……」

    旅行團的導遊小姐職業甜美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在大客車裡響起。

    何威始終閉著眼,打著瞌睡。

    迷迷糊糊地,何威又看到了張軍關切的表情、又聽到張軍發自內心的感歎:「一切都已經過去!春天來了!但是,春風卻吹不開你冷冬的心扉?你把自己塵封在暗夜的回憶中、依然活在昨日的那個冬季裡?……你曾幫助過繁嘉,他又在你家裡住過,彼此間自然是有感情的!如今,繁嘉去世三個多月了,你卻總是陷落在不能自撥的痛苦中……看到你意志這般消沉、情緒這般低落……我們心裡都不好受!作為工作,你勉為其難、無可挑剔!作為朋友,你無力回天!繁嘉為愛最終選擇了不歸路。想想,在當時那種環境下,他還能怎樣?還有別的路可走嗎?……這樣,也許他才真的可以把所有的無奈和苦痛統統地擺脫?也許只有這樣,他的靈魂和心境才能夠獲得寧靜?……逝者已去!我們活著的人難道不應該深刻的反思一番?人究竟為什麼而活?人的情感究竟怎樣才能得到永恆?於此同時,我們每個人不得不要窮盡一個問題?這世間還有什麼比人類的情感更可珍惜更可寶貴的呢?……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無論是異性之戀還是同性之愛?感情,都一樣!……情緣所至,我們每個人是否都在分分秒秒的用心保護她、是否都在居安思危的把握她?而只要那麼輕描淡寫的一個不經意,一切昨天擁有的美好都在稍縱即逝中無可挽回、永不再有……」

    「阿威,就是繁嘉在天有靈,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他也會於心不安的!……春天來了!萬物開始復甦!藉著這大好的春光,出去散散心吧,對你,也許會有幫助?我已替你報名參加了一個旅行團,去人間天堂走走吧!」

    ……

    「先生!先生!」

    朦朦朧朧中,何威被人搖醒。他好像感覺已經這樣睡了好幾天?睜眼一看,導遊小姐和藹可親的面對著他。

    「先生,我們旅行已經二天了!我發現您卻極少下車去景點遊玩?總是一個人待在車裡打瞌睡?……您沒事吧?您看,春光明媚,多讓人心動啊!跟我們一起下車走走看看吧!現在,我們要去的可是我們這次旅行線路的最後一站『淨寺』哦!這可是一座很有名的古剎,他有一口中外聞名的大鐘,據說,只要你去撞一下,一切煩惱痛苦都會煙消雲散了!去吧!去看一看吧!如果先生真的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就去把它們徹底撞掉吧!……」

    經不住導遊小姐的盛情相邀、也經不住那口「南屏晚鐘」的神秘誘惑,何威終於下了車!

    進了「淨寺」,何威徑直向鐘樓方向去,遠遠地,聽得黃昏中有振聾發聵的鐘聲在廣漠的山谷間迴盪,餘音裊裊,不絕於耳。

    難道?這塵世間有著太多和自己一樣滿懷著不盡苦惱的人們?難道?心有千千結的凡夫俗子們只能依賴此刻這奮力一撞才能得到心靈的慰藉和解脫嗎?

    何威想著,腳步加快,恨不得立刻上了鐘樓!

    心一急,差一點把正在掃地過來的小和尚撞倒!

    何威扶住了小和尚,為自己的冒冒失失羞愧,忙不迭地撿起掉在地上的掃把,遞還給小和尚。

    突然,何威的表情凝固了!他的眼睛閃出驚奇的光芒!張大的嘴巴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唇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繁……繁嘉?你是繁嘉?是你嗎?你沒……死?」

    何威渾身不禁的顫慄,一把拉住了小和尚,二行熱淚滾滾而下。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黃浦江的水還是沒有把你帶走!你沒死?……我的繁嘉,你真的還活著?!……」

    「施主!您認錯人了!」小和尚無動於衷,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貧僧淨空!」

    何威詫異的眼睛瞪大,緊緊地盯住小和尚:「你不是繁嘉嗎?你是繁嘉!你就是繁嘉?!男孩繁嘉就是換了衣服、剃了頭髮、改了名號……我也一眼就能認出他!你就是繁嘉!你就是我魂牽夢繞的男孩繁嘉!」

    「貧僧淨空!……不知道施主所說的繁嘉何許人也?」小和尚整了整袈裟,歎道:「不過,看施主唸唸有詞、一片情癡的樣子,想必那位男孩塵緣了得、凡根如花!既然那男孩已脫塵緣,施主何必還苦苦追求、思戀不斷呢?」

    「繁嘉是我之摯愛!他身上有著比花更美的高尚品德和誘人魅力,我永遠也忘不了他!」

    「哎!塵世間太多花的誘惑、情的迷亂!太多的恩怨情仇、罪錯邪念!……有道是『有情人最怕有情無緣、相愛人最怕長夜漫漫』。有了情、還想緣、有了緣、還要份?施主就是因為深陷其中,才會如此人去樓空還唸唸難忘、煩惱連連!」

    「繁嘉,你不要迴避我的問題!你回答我!你難道真的忍心捨得永遠離開你的親人?放掉你曾苦苦相戀的情緣?……你知道嗎?你的周大哥沒有象李標那樣!他用自己悔過的行動、用自己對你的愛活下來了!他會在牢房裡天天想著你、熬過一個又一個漫長淒冷的黑夜!你所愛的蓉蓉已經掙脫了李標設下的圈套,正盼著有朝一日能和你破鏡重圓!難道你就不想去看看他們?難道你就能躲避於這小小廟宇之中,靜的下一棵煎熬的心?難道你對愛怯步了嗎?」

    小和尚回過頭去,望著天邊一抹黃昏的餘輝,悠悠說道:「佛陀釋迦牟尼二十九歲出家的那天夜裡,豪華的王宮裡有甜夢之中的髮妻和愛子,他的頭上帶著珍珠、他的身上佩帶著瓔珞……佛陀在親人的床邊久久佇立,凝視良久。他所擁有的一切在常人看來是多麼的難以捨去?!但是,我們的佛陀毅然決然地拋棄了這一切!自剃鬚發,披上袈裟,開始了自己長達六年的苦行生活,最終於三十五歲的那一年在菩提伽耶的菩提樹下升起了最初的佛光!這就是佛陀的大捨大得!佛陀不是逃避!佛陀不是膽怯!佛陀是為了尋求這天地間芸芸眾生都能解脫苦難超脫苦海之道!寧可耗盡自己的精力、禪盡自己的心血!」

    何威眼裡:小和尚的背影堅定執著!

    「……出家前,有天,佛陀乘車經過城的東門,看到一位滿頭白髮,脊彎如弓,骨瘦氣虛的人拄著枴杖夾雜在人群中,忙問身邊的人為什麼此人的頭髮、身體和行為都與別人不一樣?身邊的侍從告訴他『這就是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衰老!』……他的車又到了南門,看到一個面黃肌瘦的人痛苦不堪地倒在自己的尿糞之中,只能靠著別人把他扶起,幫他換衣。忙問『這人怎麼了?』侍從告訴他『這是一個難以痊癒的病人,每個人都難以倖免這種可能!』……他的車再到西門,又看到一群身穿雜色衣的人正將一具裹著布的屍體堆上柴堆,個個都淚流滿面。忙追問何故?侍從告訴他『此人已死,再也不能和親人團聚,死是每個人的必然歸宿!』……於是,便促成了日後佛陀在戰勝邪魔的同時,在禪定的路上越走越高、從而達到無知滅、知識生!黑暗滅、光明生的新境界!……」

    「雜念亂性!貪慾害人!不經意間,我們就會犯下重重罪錯。貧僧願擔下所有至親吾愛的罪錯苦難於一身,青燈黃卷、暮鼓晨鐘,以我佛的精神為指引,懺悔一切生的不該!祈禱每份來世的祝福!……」

    何威眼裡閃動著晶瑩的淚光,他緊緊握著小和尚的手,久久不願放開。

    「繁嘉,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我理解你的大捨大得!我更感動於你的情摯所至!……可你叫我怎麼捨得棄你而去?你叫我如何斷了對你的這份愛戀?我想,有朝一日,你的周大哥知道你為了他在這南屏山麓,青燈黃卷、暮鼓晨鐘,日日替他贖罪?夜夜為他禱告?他該如何在高牆之下熬度他的鐵窗人生啊?……繁嘉!」

    「貧僧淨空!不知道施主所說的繁嘉何人?」小和尚雙手合十,念道:「淨!無邪無惡、六根清淨!空!一無所有、四大皆空!施主,還是上得樓去,奮力一撞,把您的煩惱思慮全部拋到九宵雲外去吧!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望著小和尚漸漸遠去的背影,剎那間,淚水模糊了何威的視線。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任淚水滾滾而下。

    起風了!南屏山麓,風在山谷間推出一陣陣此起彼伏的林濤。此刻,黃昏的夕陽緩緩的褪去,夜,又要早來了!

    驀地,何威拔開大步,一口氣奔上了高高的鐘樓。面對著窗外即將散盡的如火晚霞,用盡平生最大的力量,拉動鼓槌,奮力地撞向大鐘……

    鐘聲透出鐘樓,響徹雲霄,在廣漠的天地間炸開、震盪、迴響……

    鐘聲中,何威彷彿又看到小和尚那熟悉清瘦的身影,走在落日的餘輝裡,擁著一身的霞光,漸漸地,漸漸地、向遠、消失……他的長長的袈裟在黃昏這刻乍暖還寒的山風中被緩緩地吹起、吹起、吹起……

    (全文完)

    二零零二年三月二稿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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