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天 第三章
    「認識?名字模樣都不知道,你還算認識他?」  

    鷹鷹目光沉靜地看向遠方,「我認識他,他是我弟弟。」  

    蕭海翔嚇了一跳,「你弟弟?你居然連自己弟弟的名字和相貌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現在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現在的樣子,他一直由我照顧,我怕他到了新的地方過不習慣,所以跟過來看一看。」  

    蕭海翔滿頭霧水地聽著,努力進行分析,「你的意思是說,你弟弟……被人拐賣了?」  

    鷹鷹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催動乘騎的馬匹,神情沉鬱。  

    蕭海翔怔怔地看著他跟草原人截然相反的白皙臉頰,也沒有再追問,只是歎息一聲道:「這麼掛念你弟弟,你真是一個好哥哥。」  

    鷹鷹微微彎了彎唇角,側過頭來,「我聽說,你的哥哥也很好啊。」  

    「對、對!」一提起哥哥,蕭海翔的兩眼就開始發光,「我哥哥又溫柔又漂亮,就是心腸太軟,太容易原諒人,不好好保護他不行。」  

    自從來到這個牧場後,鷹鷹第一次感覺到有些好笑,忙側過頭試圖掩飾。  

    「喂,你什麼表情啊?笑什麼?」  

    「沒……」鷹鷹又恢復了沉穩的表情,「只不過覺得你們這些孩子,在心愛的東西被人搶走時的表現都差不多。」  

    「你怎麼知道的……呃不,你憑什麼說我哥哥被人搶走了?」  蕭海翔不高興地瞪起了眼睛,「再說你才多大,敢叫我是孩子?」  

    鷹鷹伸手拂了拂自己額角的發綹,低聲道:「算我說錯了,翔少爺見諒。」  

    「什麼叫算你錯了?你根本就是……」話突然哽在喉嚨裡,蕭海翔咬著牙把頭向旁邊一轉,「我哥哥才沒有……那個人算什麼東西?!」  

    鷹鷹凝目看著他,心裡突然覺得一陣柔軟。正在為感情煩惱的少年,不管是幾百年幾千年,表情應該都是一樣的吧?不知自己牽掛的那個小傢伙,什麼時候才會開始初戀?  

    兩人又默默無語地向前走了一段路。蕭海翔眼睛看著前方,口中卻問道:「鷹鷹,你以前……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有啊。」  

    「那,你有沒有特討厭過什麼人?」  

    「大概也有吧。」  

    「要是你很喜歡的那個人一定要跟你特討厭的那個人在一起,你會怎麼樣?」  

    鷹鷹輕輕轉動了一下眼珠,慢慢道:「我不會怎麼樣,他們兩個人要不要在一起,是他們兩個人自己的決定,我不能控制的。」  

    「可是,」  蕭海翔大聲道,「要是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你所喜歡的那個人就會受傷害呢?」  

    「他傷害了你哥哥?」  

    「當然,那小子簡直不是東西,哥哥對他那麼好,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珍惜,我覺得那種人根本不值得原諒!」  

    「他原諒了嗎?」  

    「啊?」  

    「我是說你哥哥,他原諒了嗎?」  

    「應該還沒有吧……不過我哥這人就是心腸軟,我怕他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原諒那個人的,這不又明擺著給人家機會傷害他嗎?可是換了我就不會,我從小到大沒做過一件讓哥哥不開心的事情!」  

    鷹鷹緊了緊掌中的韁繩,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用輕飄飄的口氣道:「你回牧場的時候好像說過,你哥哥出門遊歷散心去了?」  

    「是啊。」  

    「你怎麼不跟著去?」  

    「哥哥不讓我跟……」少年垂下頭,神情有些沮喪地嘟起嘴。  

    「那個人呢?」  

    蕭海翔立即高興起來,「我哥也不讓他跟!」  

    「他就那麼聽話,說不許跟就不跟?」  

    「哈哈,你是不知道我哥那個人,平時柔柔和和的脾氣好得不得了,可一旦做了什麼決定,就真的說一不二,不許討價還價的,我想那小子最多只敢偷偷摸摸遠遠吊著,根本不敢走進我哥的視線裡面去!」  

    鷹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輕輕失笑。  

    「你又笑什麼?」  

    「沒什麼……」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到底笑什麼?」  

    「我笑你心口不一。」  

    「喂!我哪裡心口不一?」  蕭海翔勒住馬韁擋在前面,「你說清楚點兒。」  

    「令兄獨自一人出門,你明知道那個人可能會偷偷跟在後面,卻一點兒也沒有阻攔,反而跑回關外牧場來散心了,這表明了什麼?」  

    「表明……表明我相信我哥哥,他說現在還不想理那個人,他就真的不會理的。」  

    鷹鷹緩緩地搖了兩下頭,淡淡道:「錯了,這表明你根本不擔心那個人會傷害你哥哥,表明你雖然嘴上拚命地叫嚷,但內心深處卻早就已經明白,那個人……已經不會再傷害你哥哥了。」  

    蕭海翔象被雷電擊中了一樣地呆住,瞪著鷹鷹好半天才漲紅了臉,怒氣沖沖地吼道:「少胡說了,我心裡真正想什麼,你怎麼會知道?!」吼完把馬腹重重的一夾,催動坐騎飛奔離去,速度之快,好像生怕鷹鷹再追上來多說那麼兩句似的。  

    「哎翔少爺,牧場在這個方向……」鷹鷹在後面喊了一聲,無奈地聳聳肩,低聲自語道,「我怎麼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人類的心理千百年來又變了多少呢?還不都是一樣的……」  

    這次在草原上不歡而散,蕭海翔很快就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孩子氣,太幼稚,第二天看到鷹鷹時,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鷹鷹卻不是很介意,因為對他而言,十八歲的翔少爺就跟個孩子似的,一切的表現都跟其他同齡的青春期少年沒什麼兩樣,既不複雜,也不特別,非常的容易理解,就算是他對自己哥哥那份迷戀的感情,看在鷹鷹眼裡,也不過是青春萌動的少年將幼時的依戀升級為帶有愛慾之念的初戀而已,單純、可愛、真誠,只不過往往會失敗。  

    很少主動開口說話的鷹鷹在牧場上非常受大家喜愛,不僅因為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還因為他一向能夠提出最中肯正確的建議,久而久之,很多人有了無法解決的事情,都喜歡去徵求一下他的意見,連王真人也不例外。  

    最開初時,蕭海翔覺得鷹鷹所說的話讓人很難接受,但細細地想,又不得不承認有些道理,想去多跟他討論討論,所以不知不覺的,他找鷹鷹聊天的次數也變得越來越頻繁。  

    不過一開始,聊的最多的,當然還是那個被深深戀慕的哥哥。  

    「他以前是世上最喜歡笑的一個人,」蕭海翔拿著個樹枝在一塊砂土地上畫著,「一笑起來,眼睛就彎成月牙兒一樣的,還會露一點兒白白的牙齒,喏,就是這個樣子,漂亮吧?」  

    鷹鷹朝地上一看,一個圓圈兒,上面兩根向下彎的豆芽,下面一根向上彎的豆芽,圓圈的頂部飄著些凌亂的線條,大概是代表頭髮。  

    很顯然,翔少爺的繪畫技術還有著十分廣闊的空間可以提高。  

    「可是遇到那個人後,他就很少這樣子笑了。我覺得現在他的笑容裡總有一些別的東西,讓人看了就很難受。」  

    「那個人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嗎?」鷹鷹輕聲問。  

    蕭海翔氣憤地將樹枝朝地上一丟,「他竟然要求我哥哥答應他娶一個王妃,說他皇兄答應他,只要生了王子,他就可以永遠和哥哥在一起……什麼嘛,簡直太不尊重我哥哥了,難道他是那種可以和別人分享同一份感情的人嗎?」  

    「娶王妃?那個人是皇族嗎?」  

    「是啊,他是當今皇帝的親弟弟,名叫朱琛棣,長的還可以,就是人太軟弱了,被他那個皇兄一逼,就這樣傷害我哥哥。」  

    「身為皇族,背負著子嗣的壓力也是有的。只不過他既然選擇了娶妻生子,就不能再奢望繼續保持與你哥哥的關係。後來怎樣了?他娶親了嗎?」  

    蕭海翔搖搖頭,「沒有,他娶了才好呢,哥哥就可以徹底跟他了斷了。他後來大概也後悔這樣子對我哥哥,所以拒絕了他皇兄的要求,就被發配到了北疆兩年,去年秋天的時候才回京城,然後就重新開始糾纏我哥哥了。」  

    「難道過了兩年,子嗣的問題就不存在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他那個皇兄現在又懶得管他了,居然由得他整天在外面遊蕩,想著法兒跟我哥獻慇勤。」  

    「大概是經過這些風波聚散後,他已經感受到了真情的可貴吧。有時候人總要失去過一次才能懂得珍惜,經受一點挫折也未必全然是壞事。我看這位二皇子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也不像你所說的那樣無可救藥啊。」  

    「你說什麼啊,」蕭海翔氣呼呼地跳了起來,「他曾經讓我哥哥那麼傷心,當然是罪無可赦,要是換了我,死也不會讓哥哥受一點兒委屈的,就算有再多的人逼我,有再多的人說我對哥哥的喜歡不正常,我也不會在乎的。」  

    鷹鷹柔和地看了他一眼,輕笑道:「你和他身份不一樣性格不一樣,生長的環境不一樣,承受的壓力也不一樣,沒什麼可比的。……至於你對哥哥的喜歡,我倒覺得很正常啊。」  

    「你真的這麼想?我媽常罵我胡思亂想,我爹根本就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打斷我的腿。」蕭海翔趴在草地上,咬著一段草根,煩惱地說。  

    鷹鷹坐在他身邊,淺淺地笑了笑,「很多像你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會這樣的,他們剛剛知道愛情的存在,對自己將來的終生伴侶有諸多的想像,如果這時他們的身邊有符合這些想像的人存在,他們就會把人生中第一次的愛情獻給那個人。這些都是最自然不過的情感歷程,沒什麼好驚世駭俗的。」  

    「但我喜歡的是我自己的哥哥啊,我身邊根本沒有跟我一樣的人。」蕭海翔的情緒依然低沉。  

    鷹鷹忍不住笑了起來,「並不是對所有人而言,符合他們理想伴侶形象的人都是哥哥啊,也有可能是朋友、姐妹、表哥表弟什麼的,甚至可能是父母師長,大部分的人喜歡的都是異性,也有一些人像你一樣喜歡同性的。這兩者都很正常,而且都不罕見。」  

    蕭海翔在草地上翻了個身坐起來,仰著臉兒想了一陣,道:「鷹鷹,我也有很多同齡的朋友,可是沒發現他們有什麼特別喜歡的人,更少人喜歡自己家裡人的。」  

    「每個人,感情的強烈程度都不一樣,而且因為性格的原因,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麼直率坦白的。如果喜歡的那個人剛好又是自己家裡的人,那麼因為倫理的關係,大部分人都會把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漸漸的,理智就控制了感情,等更合適的人出現之後,感情就會慢慢地轉移。所以初戀,往往都是無疾而終的。」  

    蕭海翔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無疾而終……想想真是不甘心……我哪點兒比那個人差啊?」  

    鷹鷹伸手揉了揉他的頭,勸道:「感情的事,最忌勉強,你可以進行努力,但要理解你哥哥的選擇。縱然你不能成為他最愛的情人,但還是他最愛的弟弟,而這個位置,是誰也奪不走的。」  

    蕭海翔細細想著他的話,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鷹鷹,你的這些話……以前從沒有人跟我說過,他們總當我是個孩子……」說到這裡,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瞪了鷹鷹一眼,「你幹嘛揉我的頭?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哥哥也就算了,你憑什麼也……」  

    鷹鷹努力忍住笑,低了頭道:「是我不對,翔少爺請見諒。」  

    「喂……什麼意思嘛,我又不是在擺少爺架子……」蕭海翔氣得臉通紅,「你這樣說法,倒好像我們不是朋友似的。我本來是想說……」他一著急,覺得說不清楚,乾脆就跳起來捉住鷹鷹的肩膀往起一拉,比著他的個頭道:「看看你,自己才那麼一丁點兒大,還沒到我下巴呢,說真的,你幾歲?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讓人不得不服你。」  

    「我二十七。」  

    「胡說,你有二十七?」蕭海翔的眼睛頓時大了兩圈兒,把鷹鷹的身體上上下下捏了個遍,又用手指摸摸他的臉,「瞧你這身架,分明沒長足,還有這臉皮兒,水嫩水嫩的,二十七?你想騙誰啊?」  

    鷹鷹被他摸的有點兒不自在,忙按住他手,岔開了話題:「場主不是派你去接南方來的大客商嗎?看這個時辰,也該回去做準備了。」  

    蕭海翔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覺得時間的確不早了,這才放開鷹鷹,兩人雙雙縱身上馬,不緊不慢地向牧場進發。  

    「鷹鷹,你真是一個好奇怪的人,難怪大家都喜歡跟你聊天兒。」海翔將自己的坐騎靠過來,挨著鷹鷹的馬並排走著,「他們都說你懂的東西特別多,不管什麼煩心的事兒,你總有辦法排解,有人猜你以前,說不定是個大人物呢。」  

    鷹鷹的眼眸隱在濃密的睫毛後微微地閃動了一下,臉上似乎沒有表情,又似乎籠著一層淡淡的憂傷。他嘴唇輕輕動了動,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什麼,但海翔剛湊過來聽,他就把馬肚一勒,箭一般地向前竄了出去。  

    「想跟我賽馬?那你輸定了!」蕭海翔放聲大笑著,也催了催胯下的坐騎,快馬加鞭追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跑到牧場大門口時,鷹鷹已伏在馬背上重重地喘息。先期到達的蕭海翔得意無比地過來扶他下馬,炫耀似地說:「你雖然聰明能幹,但要比賽馬,一定不是我的對手。看你累的,都出汗了,快去換換衣裳休息一下吧。我也該出發去接那些南方客商了。」  

    鷹鷹彎腰扶著膝蓋,好半天才恢復了平常的呼吸頻率,直起身子接過海翔遞過來的手巾,擦著額上的汗道:「好久沒這麼跑過了,這個身子真不管用。翔少爺快走吧,我沒事了。」  

    蕭海翔見他臉色已趨正常,這才道了聲別,跳上馬離去。鷹鷹又歇了一小會兒,正想回房去,管家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問:「鷹鷹,聽說你昨兒到岬圍峽那兒牧馬去了?」  

    「是啊,我看那裡的草特別好。」  

    「場主叫我來叮囑你,這段時間可別去了。現在正好是野馬遷徙的季節,岬圍峽那兒是最危險的,要是運氣不好遇上狂奔的野馬群,多少條命都沒了!」  

    鷹鷹「啊」了一聲,道:「我居然忘了已經到這個季節了,謝謝你和場主,我會小心的。」  

    管家沒再多說,兩人又扯了些題外的話,這才各自分手。  

    到了日近黃昏的時候,鷹鷹做完別的工作,想去看視一下一匹才生產完的母馬,剛走到後門的地方,便聽到隱隱的轟鳴聲在左後方響起,覺得大地彷彿在震動一樣,回頭一看,岬圍峽的方向有沙塵騰起,向天際漫卷而上。  

    牧場裡的人紛紛奔了出來觀看,嘖嘖感歎這次野馬奔遷的規模。鷹鷹也看了一陣,覺得沒什麼趣味,便繼續趕自己的馬群回欄上柵,可後續的工作還沒完全結束,牧場大門口便傳來一陣喧鬧聲,不僅僕人們驚慌地跑來跑去,好多牧馬人也跟著鑽出了自己的房間,片刻之後,便看見周大夫抱著藥箱,由幾個下人催扶著,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向上房奔去。  

    「怎麼了?」鷹鷹攔住一個男僕問道。  

    「翔少爺……被……野馬給踩了……」  

    「怎麼會?」鷹鷹一怔,「翔少爺在草原上長大的人,怎麼會不知道野馬奔遷?」  

    男僕跺了跺腳,恨恨地道:「還不是那個南方來的什麼大客商,都快走到牧場口了才說他是帶著女兒來的,那個臭丫頭屁都不懂,居然跑到岬圍峽看什麼風景去了,翔少爺一聽就急了,趕著去追她,最後那丫頭倒是被少爺給救下來了,可少爺他自己……」說著舉起袖子擦眼淚。  

    鷹鷹慢慢鬆開抓著男僕的手,想了想,快步趕到上房蕭海翔的獨院,外面早已密密麻麻站著人,有個中原打扮的少女正抱著胡楊樹嚎啕大哭,擠進房內一看,王真人胖胖的臉上滿是汗珠,眼直直地看著忙碌不停的周大夫,臉色兒煞白。  

    「鷹鷹,你來的正好,你醫術也不錯,快來幫幫我!」周大夫按著傷口一抬頭,看見房門口的鷹鷹,大聲地叫道。  

    「鷹鷹可以幫忙?」王真人驚喜地抬頭,圓圓的腰身一晃,也不知用的什麼身法,鷹鷹只覺得腳底一飄,就已經被拉到床前。  

    下午分手時還神采飛揚的少年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口角不停有血絲滲出,身上染滿鮮血的衣物已被剪開,黑紫的淤印從寬健的胸膛一直延到腹部。  

    只看了一眼,鷹鷹的心就沉了下去,不自禁地閉了閉眼睛。  

    「怎麼樣?」王真人急切地問著。  

    鷹鷹徐徐睜開眼睛,沒有說話,只是蹲下身,用手按了按傷痕纍纍的胸部,再按按小腹,歎了一口氣站起來,慢慢道:「他已經沒救了。」  

    「你說什麼?」王真人一把將他推到地上,「只不過摸了兩下,怎麼就講出這麼絕的話?周大夫,你先別理他,快、快治啊。」  

    周大夫的手微微抖著,看了坐在地上的鷹鷹一眼。  

    「你知道的,周大夫,」鷹鷹用無奈的口氣道,「他的肋骨斷了……」  

    王真人一口打斷他的話,「翔兒的身子這麼強健,斷兩三根肋骨怕什麼,周大夫你……」  

    鷹鷹低下頭不再說話,只是站直了身子。他心裡很明白,肋骨斷了的確是小事,但其中斷裂的一根肋骨,已經扎進了肺葉,而且還有腹部的傷……  

    真是一個可愛善良的好孩子,可惜命這麼短。  

    「鷹鷹,我一直覺得你的醫術深不可測,不能想辦法救救他嗎?」周大夫紅著眼睛,懇切地問道。  

    鷹鷹神情有些木然地搖搖頭:「他受的是致命之傷,目前的醫術救不了他,說明死在此時此地就是他的命數,我也沒有辦法。」  

    王真人腿一軟,砰得一聲坐在地上,管家已經開始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數落著:「少爺明明還活著,你們怎麼就不治了?鷹鷹啊,你跟翔少爺關係一向那麼好,你可不能這樣咒他啊,今兒上午看見他時,還是活蹦亂跳的……」  

    鷹鷹慢慢退到門邊,轉身離開了院子,一步步地離開身後的一片哭喊聲。  

    抬頭,天色仍是湛藍的,飄著絲絲的白雲,白得就像垂死少年的臉。  

    臨走時最後看那一眼,他的確還活著,胸脯尚有微微地起伏,生命的火焰仍在燃燒,雖然搖曳而又微弱,但畢竟仍在燃燒。  

    這突然發生的變故令人頭暈眼花,鷹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有些喘不過氣來,跌坐在路邊的石凳上。  

    風吹過髮絲,手按住胸膛。圍繞在身邊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不管是樹、花、展翅滑翔的鷹,還有那綿延至無盡頭的天空和草原。  

    真的不救嗎?真的不救嗎……  

    這一切畢竟都不是幻影啊,這裡的人,這裡的物,那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年輕人,畢竟都不是幻影啊。  

    難道真的忍得下心來,見死不救?  

    「這是你的命數呢,還是我的?」鷹鷹仰面向天,緊緊閉上了雙眼。  

    神情冷漠的牧馬人第二次出現在蕭海翔房間時,這個屋子裡籠著一片愁雲慘霧。周大夫已宣佈自己回天乏術,只能盡力減輕傷者的痛苦而已。由於人畢竟還沒有斷氣,大家都不敢大聲哭泣,聽到的只是一片抽泣聲。  

    鷹鷹手裡拿著剛剛從自己房間帶過來的兩小瓶藥,緩步走到房間正中,用平靜的近乎於冷峻的音調道:「如果你們想要他活下來的話,全都打起精神來,按我說的去做。」  

    低泣聲像是被刀切斷了一樣瞬間停止,眾人都有些呆呆地抬頭看他,王真人結結巴巴地問:「鷹鷹……你…你有辦…辦法嗎?」  

    鷹鷹冷冷地挑了挑眉,道:「盡人事聽天命,他能不能撐過去我也無法確保,但如果你們繼續這樣愣著的話,他就死定了!」  

    話音剛落,屋子裡的人全都電擊般地跳了起來。  

    「管家,你找人搬幾張木桌到屋子中間拼起來,鋪上乾淨的白布。秦媽,帶人去多燒幾鍋水,把剪刀、綿線、繡花針和場主的那把銀匕首放進去煮,煮好了也用白布托著拿過來。周大夫就麻煩在這裡幫我一把,其他人全都出去。」  

    「快,都聽鷹鷹的話,出去出去……」王真人揮動著手把沒有分派到任務的人全都趕出院門,自己眼巴巴地湊過來,「我、我呢?」  

    鷹鷹瞟了他一眼,「場主就請呆在那邊吧,等會兒不要隨便說話,更不要插手。」  

    「好……好的……」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王真人現在只好無條件地服從牧馬人的指令,乖乖站到一邊去了。  

    鷹鷹走到蕭海翔床邊,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傷處,試了試脈搏與心跳,再翻開眼皮看了看。受傷的少年呼吸已經很弱,但因為年輕健壯的原因,生命之火仍堅持著不肯熄滅。  

    「你很堅強,」鷹鷹的聲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樣平穩,那是一種能讓最慌亂的病人家屬安靜下來的平穩,他的手指輕輕拂上了少年的額頭。  

    「翔少爺,聽得見我說話嗎?我想你應該聽得見……,……你的傷很重,不過沒關係,我會盡力幫助你的,你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也相信自己,覺得太痛苦的時候,就想想親人和朋友,想想你哥哥。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努力,就動一下手指給我看。」  

    垂在被面上的沾著草泥的手指輕微動了動。  

    「很好,真是個好孩子。」鷹鷹微微笑了笑,此刻的他神情溫柔而冷靜,還帶著一種令人油然產生信任感的醫者氣質,「你仔細聽我的話,我馬上要給你喝一種藥汁,是用在草原上採來的麻沸草製成的,你應該知道這種草的效果。喝了藥之後,你的全身會漸漸沒有感覺,意識也會慢慢模糊,因為我還拿不準這種藥對人體的功效是否一樣,所以……一旦你仍然保留著部分意識,能夠感覺到發生在你身體上的事時,千萬不要慌張,也不要害怕,你不會覺得很疼,但我知道那種感覺並不好受,如果你還想見你哥哥,那麼最好忍耐。現在我餵你喝藥,放鬆一下牙關。」  

    傷者的嘴唇輕輕翕開,鷹鷹順利地將藥汁灌了進去。  

    這時管家已經帶人拼好了木桌,鋪上白布,秦媽也喘吁吁地跑進來問:「燒了三大鍋水,東西也煮開了,還要煮多久算是煮好了?」  

    「可以了,都端過來吧。場主,麻煩你和管家把少爺的衣服全剪開,然後抬到木桌上來,動作要輕,不要再讓他受任何震動。」  

    王真人一聽還有自己的差使,忙跑上前執行命令。秦媽和幾個使女端來的開水和煮好的器具,按照吩咐放到一旁的圓桌上。  

    鷹鷹仔細觀察著病人服藥後反應,等水溫半涼後,挽起袖子,示意周大夫與自己一起認真洗淨了雙手。  

    「現在,」鷹鷹鎮定的手指握住了煮過的銀刀,「我要劃開他的胸膛……」  

    「啊?」王真人驚跳起來,「他都傷成這樣了,你還要給他一刀?」  

    「他斷裂的肋骨扎進了肺葉,這可不是養一養就能好的傷,我必須打開他的胸腔將肋骨復位,還要治療受傷的肺部。之後腹腔也要打開,清除積血,處理其他可能受傷的器官。我會盡我所能使這兩個刀口短小一些,也不會讓他多流一滴無益的血,畢竟此時此地沒辦法為他補充新的血液。整個過程是有很大風險的,他很可能在中途死去,所以作為他的師父,請場主您現在就決定,我是否可以繼續進行?」  

    王真人額上滾下大顆大顆的汗珠,看看愛徒越來越白的臉色,牙一咬,啞著嗓子道:「你……繼續吧……」  

    鷹鷹輕輕點了點頭,轉頭向對面站著的周大夫道:「大夫,我會告訴你我每一步的動作,並會詳細說明需要你幫我做些什麼,明白嗎?」  

    周大夫的臉色也不比王真人好看,但他仍然立即點了頭。  

    「好,現在,我要劃開他的胸膛……」鷹鷹穩穩地舉起了手中的銀刀,緩慢而堅定地落下……  

    那是一個無眠的夜。東方的薄曦淡淡染上窗欞的時候,輪班兒守在傷者床前的丫珠金珠兒驚跳了起來。  

    「醒了!醒了!!翔少爺醒了!!」  

    東倒西歪散落在房間各處的人們全都彈起,擠到床前。  

    「鷹鷹、鷹鷹!」王真人一疊聲兒地叫道,「你快來看看,翔兒醒了!」  

    鷹鷹半睜了睜困澀的雙眼,歎了一口氣道:「哪兒有這麼快,最多就是他動了動而已,還有兩三個時辰才會醒呢,別圍在床邊妨礙他呼吸。」  

    眾人認真地看著床上呼吸雖微弱卻很均勻的翔少爺,見他果然沒有繼續表現出要醒的樣子,這才躡手躡腳地散開。  

    兩個時辰後,鷹鷹再次被搖醒,「醒了,這次真的醒了,眼睛都睜開了,還會轉呢。」  

    鷹鷹揉揉雙眼,看了看天色,「醒這麼快?這孩子的意志真跟普通人不一樣啊。」說著來到床邊,按著少年的手腕測算他的心跳。  

    蕭海翔的樣子還很虛弱,視線極緩慢地移動著,也不知道他是否真能看清東西,蒼白的嘴唇不停地翕動了一陣,吐出一個微弱的字音:「……水……」  

    王真人忙大聲吩咐道:「快給少爺端一杯熱茶來!」  

    鷹鷹立即瞪了他一眼,「什麼熱茶?他現在既不能喝水更不能吃東西!」  

    「那……」管家結結巴巴地問,「那什麼時候才……」  

    「你們守著他,聽到放屁了就可以喝少量的水,起碼到明天才能吃流質的食物。」鷹鷹直起身子,捋了捋垂落下來的頭髮,「接下來的護理還很麻煩,所以我要先去睡一睡了。你們千萬記住,現在不許給他喝一滴水!」  

    幾個人面面相覷,直到鷹鷹已經走出去很遠了,管家才小聲地問:「放……放屁……跟喝水……有什麼關係嗎?」  

    蕭海翔果然不愧是才十八歲的健康少年,恢復的速度連鷹鷹都沒預料到,還沒滿兩個月,就可以到處走來走去了,用他本人的話來說,就是「哥哥到這裡以前,一定要變回以前的樣子!」  

    對於鷹鷹用奇險的手法救他的情形,他還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兒,就算他半點兒也不記得,牧場裡那麼多人七嘴八舌的他想不知道都難,而且在那最驚險的一天後,也是鷹鷹一直以醫者的身份在護理他,所以被搶回一命的少年對牧馬人十分感激,而他感激的主要表現就是纏著鷹鷹細細地問他當時用刀劃開自己肚皮後到底看到了什麼。  

    「放心,全是紅的,沒有黑的。」偶爾被纏得緊了,鷹鷹也會隨隨便便敷衍他兩句,臉上仍跟以前一樣,掛著淺淺淡淡的笑容,但不知為什麼,蕭海翔總覺得這個笑容好像比以前要清減好多,笑得讓人感覺有些發慌。  

    「你身體沒事吧?這一陣子照顧我,你一定是累著了,恐怕要好好休養一下。」  

    「我現在每天只來看你兩回而已,有什麼累的?」  

    王真人走了進來,先看了看寶貝徒弟的臉色,然後對鷹鷹道:「你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不過我還是不懂,這裡住著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一定要走呢?」  

    「你要走?」蕭海翔大吃一驚,「去哪裡?」  

    「就是上次跟你說過的,去找我弟弟。」鷹鷹淡淡道,「見過他之後我還要回家鄉去,時間沒有當初預想的那麼多了,所以得趕快動身。」  

    「什麼時候走啊?」  

    「就這一兩天了。」  

    「那麼急?」蕭海翔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捨的表情,不過跟大多數同齡的男孩子一樣,他立即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個挽留的理由來,「我的意思是說,按行程來看我哥哥差不多再過幾天就到這裡來了,我跟你講了他那麼多故事,要你連面兒也沒跟他見過,,實在有點遺憾……」  

    可是對於見不到傳說中水晶人兒一般的那位哥哥,鷹鷹顯然沒有海翔那麼遺憾,他只是垂了垂眼睫,隨口搪塞了幾句客氣話。  

    「不過要說找人的話,我們蕭家也算中原武林第一世家,多多少少能幫一點兒忙,你把這個拿著,說不定有用呢。」  

    鷹鷹看了看遞到手中的一塊刻著篆體「蕭」字的玉牌,微微一笑:「那就多謝你了。我在馬欄還有活兒沒幹完,先出去了。你還是要多多休息,多喝點兒秦媽燉的湯。」  

    「哎,」蕭海翔從床上翻身而起,一把抓住鷹鷹的胳膊,急切地道,「你可要答應我,不許自己偷偷就走了,怎麼也要讓我送一送你。」  

    鷹鷹的視線微微有些晃動,不可否認,儘管這孩子坦率而又單純,但他剛才的確說中了鷹鷹的打算。  

    「而且你自己也不知道會找多久吧?盤纏帶夠了嗎?你可以到我們蕭家的錢莊……」  

    「承蒙場主讓我在這裡工作,也算小有積蓄。真有什麼問題的時候,一定請翔少爺幫忙。」  

    「那我再送你一匹馬吧,也是金元寶的孩子,今年兩歲。」  

    「不用,場主已經把我常騎的翡翠送給我了……」  

    「黑珍珠比翡翠強多了,它是真正最棒的馬!」  

    鷹鷹想了想,沒有繼續推辭,起身致了謝,再次提到自己還沒幹完的工作,告辭向屋外走去。  

    「師父,等會叫管家派人把黑珍珠牽到鷹鷹那裡去吧,這兩天讓他們也熟悉一下,鷹鷹的騎術雖然不錯,但黑珍珠跑起來卻是超音速的,上次連大虎子也被摔下來過……」  

    正伸手推門的鷹鷹如同有電流通過全身般僵住,隨即霍然回頭,面色如雪。  

    「你……剛才說什麼?」  

    也許是被他的口氣和臉色嚇住,蕭海翔和王真人都呆了呆。  

    「你剛才說什麼?」鷹鷹再次問道。  

    「我…我說……大虎子也被摔下來過……」  

    「前面那句!」  

    「黑珍珠跑得很快……」  

    「不,你原話不是這樣!你說的是……」  

    蕭海翔認真想了想,「哦,對,我說的是…黑珍珠跑起來是超音速的……」  

    鷹鷹急切地撲回到床邊,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是這個詞,超音速……你是跟誰學的?」  

    「跟……跟誰……學?」  

    「那不是屬於這個時空的語言,呃……我的意思是說,這兒的人不會用這個詞的!你好好想想,到底是從誰哪裡學到這種說法的?」  

    鷹鷹的身體有著輕微的顫抖,緊抓著蕭海翔的手指也是冰涼的,讓後者感覺到一陣軟軟的憐惜感,不由地就回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鷹鷹,你別急,讓我想想……超音速是吧?這種說法是蠻奇怪的……什麼時候學會的呢……好像……好像……啊,對了!」他一拍大腿,「是聽我哥哥說的,上次在京城爬山,我一下子就跑到山頂了,哥哥就說我是超音速,我當時聽不太懂,他解釋說就是比聲音還快的意思,你想啊,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什麼比聲音還快?所以我就笑起來,以前我哥哥說話沒有那麼誇張的……」  

    鷹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黑潤的眼珠定定的,半天才輕輕動了動,慢慢垂下眼簾,「你哥哥……他……他多大?超過十九歲了吧?」  

    蕭海翔點點頭,關切地看了看鷹鷹的臉色,「你沒事吧?」  

    「沒事,」鷹鷹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抬頭勉強笑了笑,又轉過臉兒來,對一直坐在旁邊的王真人道,「場主,我想在牧場再多住幾天,見見翔少爺的哥哥好嗎?」  

    王真人和自己的徒弟交換了困惑的眼神,試著問了一句:「你為什麼突然想見……」  

    鷹鷹立即低下了頭。  

    不善於挖掘他人秘密和隱私的草原人只好雙雙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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