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 第四章
    御花園的絮柳林內,架著一支鞦韆,火紅的紫芸滕攀繞著它,在一片綠意的細柳之中,彷彿百葉映襯的紅色靈花,再加上空氣中瀰散著紫芸滕獨有的奇異醺香,猶如奇境異界般怡人美艷。  

    有個人兒非常喜歡這裡,每每尋他不見時,如果不是在小居內撫琴看書,便是在這裡蕩千出神。此時,輕晃的鞦韆之上的少年掛著落寞的神情,怔怔的望著地面,一如即往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君主子」小升子穿越群芳而來:「時辰不早了,準備用膳吧。」  

    君甄敷衍的應了一聲,仍然輕蕩著鞦韆。小升子心下歎氣,他,將是又一個失寵的男寵吧?最初幾月,皇上幾乎夜夜垂幸,那段日子君主子臉上總是掛著甜甜的笑容,滿含期待的靜候著皇上的降臨。而皇上也寵著他、溺著他,體貼入微的驅寒問暖。兩人聚在一起時的畫面溫馨和諧的幾乎令人以為那就是名符其實的『天長地久』。  

    可是不幸的是,君甄天生體質纖弱,皇上的臨幸無疑加重了他身體的負擔,屢屢劇咳不止,令皇上的龍眉漸漸皺起。終於,在一次君甄咳血之後,皇上減少了到這裡的次數,原本是一天一來,爾後是幾天一來……如今,已有半月未見皇上擺駕影霞居了……  

    相諷刺的是,君甄的身體竟慢慢康復起來,咳嗽也減少了。只是,臉上那絲淺淺的笑意慢慢凝結,似有似無,如今,只剩下了一張籠罩著淡淡愁雲的憔悴容顏,身體上的病痛好了,可是心呢……?  

    「喲!這兒何時多了這麼一支別緻的秋支,本娘娘怎麼沒見過?」  

    一個不高不低的女聲涼涼的傳來,小升子與君甄同時一驚,只見一高髻雉服,頭戴鳳冠的雍容女子翩然而至,剪水秋瞳滿含笑意,微笑著看向君甄。  

    「參見貴妃娘娘!」  

    小升子慌忙跪下,首次見到貴妃的君甄愣了愣,直至小升子悄悄拽拽他的褲角才恍然醒悟,慌忙跪下。  

    「哎呀,免禮免禮。」蓉貴妃忙扶起君甄,笑得好似初綻芙蕖:「大家同是侍奉皇上,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禮?不過我應該自己稱呼你呢……」  

    「娘娘,」蓉貴妃身後的小太監——小安子細聲細氣道:「他沒有封號的。」  

    「哎呀,那可糟了,你好歹還知道叫我一聲貴妃娘娘,可我怎麼叫你呢?不過你放心,我幫你向皇上求求情,求他封你個昭容啊、修儀呀什麼的好了,包在姐姐身上!」  

    「娘娘,男子是不能有封號的。」小安子又細聲細氣說道。  

    「哎喲!」蓉貴妃一臉恍然大悟:「看姐姐都糊塗了,哎……真是的,什麼規矩嘛!在這宮中,連封號都沒有,豈不是連奴才都不如?哎呀,瞧我這張嘴,有什麼說什麼,如果得罪了你可別見怪哦!」  

    君甄的臉色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升子垂著頭,心裡已經把眼前這個一身華貴的女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小安子又道:「不過娘娘,他雖然沒有封號,可奴才們還是尊稱他一聲君主子呢,就算現在皇上可能連他的樣子都忘了,奴才們也不敢造次呀。」  

    「哎呀,瞧我這記性,原來是『君主子』呢。」蓉娘娘笑靨如花,璨笑如蘭。  

    君甄一聲不響的跪立在地,眼波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掙扎,但輕輕一閃而逝,隨即便是一潭平湖,靜得沒有任何波瀾。  

    蓉貴妃與小安子一唱一和,把君甄貶得一文不是,同時譏諷著他的失寵,君甄雲淡風清的靜靜聽著,除了臉色有些煞白外,看不出有任何觸動。反倒是小升子已經氣得渾身發抖,隱在衣袖下的雙拳緊握,恨不得一拳打過去!  

    說了半天也不見君甄有反應,蓉貴妃有些索然無味,目光瞥向那支鞦韆,又忽然計上心頭。  

    「好雅致的鞦韆,本娘娘喜歡,不知道『君主子』是否願意割愛?」連『姐姐』也懶得再說,嘴上問著,身子已經逕自坐到了花千之上,輕輕晃起。  

    君甄慢慢抬起頭,看著那簇火紅之中,一個如詩如畫的美麗女子隨千輕蕩,盎盎笑聲揚起,爛漫花雨之下的星星絨瓣緩緩飄落在她的髮髻之中,華服之上,猶如花澗仙子,令本就艷麗的美景更加熠熠生輝。  

    這樣美麗的女子也是他的枕邊人之一?氣質高貴足見她的出身顯赫,又有著世間罕有的絕麗容顏,而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與她一較長短?只是癡人說夢罷了……  

    「這支鞦韆原本就是絮柳林內的玩物,並非君甄所有,娘娘喜歡拿去便是。」君甄深深一施禮:「不叨擾娘娘蕩千雅興,請容許君甄先行告退。」  

    「別走呀,倒好像是本娘娘攆走你似的。」蓉貴妃虛虛的挽留道。  

    「娘娘說笑了。」  

    君甄起身便欲離去,卻被蓉貴妃一聲嬌喝止住步伐:「放肆!本娘娘允許你起身了嗎?好大的膽子!」  

    君甄怔了一下,垂下頭,又慢慢跪下……  

    小升子忙道:「娘娘恕罪,只是君主子身體不適,而且快過了喝藥的時辰才會急於離去……」  

    「你算什麼東西!本娘娘問你了嗎?來人!掌嘴!」  

    小安子忙應了一聲,走過去,毫不客氣的一巴掌扇在小升子的臉上!  

    「住手!」君甄吃了一驚,慌忙推開小安子,護住了小升子:「娘娘,您是沖君甄而來,何苦遷怒他人?若真要打,就打君甄好了。」  

    「主子!」小升子錯愕的看著護在自己身前的君甄,忽然喉部一陣閉塞。  

    「喲,真會往臉上貼金,你憑什麼讓本娘娘衝你而來?」蓉貴妃哼笑一聲:「莫非本娘娘現在連個奴才都不能教訓了?」  

    君甄沒有言語,只是靜靜說道:「那就當是我管束無方,娘娘還是罰我吧……」  

    「呵,您也是『主子』,我哪敢罰您呀,我不過小小『貴妃』而已,哪會入您的法眼?每日卯時一首『高山流水』,連皇上都會應曲起身呢。」  

    君甄一怔,『高山流水』……?  

    記得以前皇上賴床,屢叫不起,為免誤了早朝,一次自己彈起『將軍令』,想吵起他,誰知反而睡得更香……百無聊賴中,隨手彈起『高山流水』,皇上竟很快清醒過來。連他自己都說,不知為何,每每聽到高山流水時都會頭腦清晰無比。所以,每日卯時剛至,自己便彈一曲高山流水喚他,這個習慣連他不再來到小居後亦未改變……因為,心中還有少許期待,期待皇上自宮中某處聽到這曲,不要又因貪睡賴床誤了早朝……  

    「混帳!本娘娘跟你說話呢!」眼見君甄怔怔出神,蓉貴妃頓覺顏上無光,惱了起來。  

    這個媚主的狐狸精!到底哪裡好?明明是個男人,卻透著股女子的嬌柔之氣!最最可氣的是,現在宮中誰人不知每到卯時的那首高山流水響起,皇上便會起身上朝,好似約好的默契!每每看到皇上閉著眼睛聆聽那悠悠隱約的箏聲而嘴角微揚時,都會令人恨不得跺掉那雙彈箏的手!  

    「繼續掌嘴!」蓉貴妃一聲喝斥。  

    君甄攔住小安子再度揚起的手,淡淡道:「我替他。」  

    「君主子!」  

    「奴才哪兒敢啊!」小安子做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但目光卻躍躍欲試。  

    「呵,君主子莫非是吃準這幫奴才不敢碰您才這麼說的?」蓉貴妃目光狡黠,示意小安子退下,然後慷懶的說道:「這掌嘴嘛……除了皇上跟您自己,誰敢碰您啊……」  

    君甄沉默著,慢慢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小安子,本來應該打那個狗奴才幾巴掌?」蓉貴妃眼含得意,涼涼的問。  

    「回娘娘,少說……」小安子想了想,奸笑道:「……也得五十吧?」  

    君甄不聲不響的扇了起來,小升子急得撲過來拉住他的手!  

    君甄淡淡道:「若你阻了我,以後,便不要再跟著我。」  

    小升子一怔,君甄目光沉寂,一掌又一掌打在自己那張白嫩的臉龐上,很快腫漲起來……  

    小升子雙拳緊握,垂下了頭,心中一陣抽痛,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就在蓉貴妃得意之際,忽然傳來一陣高聲疾呼:「娘娘!娘娘!皇上回宮了!」  

    出宮十日的皇上終於回來了!蓉貴妃立刻露出喜悅的表情,報信的小太監跑過來,湊到蓉貴妃面前一陣耳語,後者本還興奮的笑容慢慢凝結,轉而換上了一種憤恨的怒意。  

    「你親眼看到的?」  

    「奴才不敢欺瞞娘娘。」  

    蓉貴妃氣得來回踱步,最後怒沖沖的領著眾人離去。小升子幾乎是在他們轉身的一瞬間便立刻拉住了君甄的手,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哽咽著:「君主子……不要再打了……」  

    君甄的手慢慢垂下,無神的站起身,目光飄浮,輕輕道:「小升子,咱們回去吧……」  

    「是……」  

    小升子強忍鼻間的酸楚,謹慎的扶住君甄有些飄乎的身子,慢慢走向影霞居。進屋後,小升子把君甄扶到軟床上,馬上找來藥水為那紅紅的掌印消腫……  

    「主子……您何苦呢……奴才只是賤命一條……主子……為什麼對自己下這麼重的手……何苦這樣折磨自己……」小升子畢竟還是個孩子,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君甄緩緩睜開眼,臉上綻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煞白的唇中慢慢吐出幾個字:「不痛……真得不痛……」  

    比起自尊被人踐踏在地,比起心碎無痕,這點皮肉之痛,又算得了什麼……  

    「小升子公公在嗎?」屋外有人輕聲叫道。  

    小升子回頭看看,君甄微微笑了笑:「去吧,看看有什麼事。」  

    小升子知道門外是誰,便匆忙奔了出去。門外站著的小太監跟他年齡相仿,是跟在皇上身邊的,喚做小初子。  

    「出什麼事了嗎?」小升子跟他曾是一房的太監,關係親密,所以皇上那邊的重要消息總是由小初子悄悄帶來。  

    小初子躊躇一下:「皇上此次回宮……帶回來一位公子哥……」  

    小升子仿若被雷劈中,渾身僵直……皇上……另覓新歡……?莫非……君主子真得要失寵嗎?若皇上對他還有一絲興趣,又怎麼會帶回新歡?  

    小初子自知小升子驚得是什麼,歎了一口氣道:「那位爺是皇上出宮時遇到的,聽說是京城首富司家的小公子,模樣生得……」頓了頓,目光不由瞥向屋中,再度輕歎一口氣:「你也知道皇上喜新,而且寵那個小公子寵得不得了,只怕短期之內……」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只怕短期之內皇上不會再想起這裡的舊愛了……而且,誰不知這宮中向來是新人笑舊人哭?獨守空閣直至兩鬢添銀再未見過皇上的又何止一人?一朝獨擁皇寵已是天大的幸運,又有幾人在數載之後還會被皇上銘記於心?而君甄,只不過走了條比較幸運,卻勢必凋零的必然之路罷了……  

    送走小初子,小升子推開門,卻見到君甄怔怔的站在門口,目光呆滯,頓時心頭一驚:君主子聽見了?  

    「主子……?」小升子試探的喚了一聲。  

    君甄驀然回神,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我累了,小升子,我想沐浴更衣,你準備一下吧……」  

    「是……」  

    小升子偷偷看看君甄的模樣,除了臉色不好之外,似乎沒什麼異樣,應該……沒聽見吧?  

    蒸騰的熱氣將浴池籠罩在一片如臨雲端的朦朧中,池畔四角各置一尊白玉香爐,焚燒著罕有的奇花異草,縷縷香煙遞出陣陣沁人心脾的馥郁芬芳。君甄慢慢步入那池飄滿繁花香瓣的熱水之中,沉浸在百花齊彌的異香裡,慢慢閉上了雙眼……  

    「君主子,替換的衣服小升子放在這裡了,待主子洗完了便喚奴才一聲。」小升子將衣物放下,輕聲道。  

    「知道了,退下吧。」  

    如霧如煙的一層朦朧之中,傳來君甄淡淡的聲音……  

    一個時辰後,小升子驚覺不對勁,冒著不敬的罪名闖了進去!卻見滿室香煙,煙霧騰空,卻獨獨不見了那個沐浴的人兒與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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