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情 第二章
    一片黑暗!

    好冷……

    杜薇覺得好難受好難受!冰冷的水從耳朵鼻子竄進她的身子裡,蠻橫地叫人喘不過氣來。還要多久才能結束?終止她短暫的生命?

    爹、娘,請原諒女兒不肖!雖然身為杜家唯一血脈,她卻真真無法勉強委身與腦滿腸肥的孫大富做妾!她不能也無法想像:杜家的香火將延續在這樣一個奸險小人身上;今日他驚艷於她的美色,願花下巨金買她;來日她人老珠黃時又當如何?

    而那李申竟非良人!他的背信忘義讓已然冷極的身子陡然打入嚴寒。如果連飽讀詩書的他都能輕易為了百兩黃金賣妻--教她如何相信世間還有堪以依怙的人?

    黃金百兩!杜薇淒然。她,居然淪為與牲畜一般讓人議價而沽!!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此時,現在,她有著與魚玄機相同的深沉絕望。

    僵冷的臉上儘是傷感。千帆過盡,魚玄機要的是全心的呵護與疼愛。而她呢?貪的僅僅只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而已呀!

    與李申之間,平心而論,並無感情。會執著於他,純粹是爹娘的庭訓使然。

    那是爹爹定下的婚事,不管喜惡,都該承受。於是,她將自己交給了他。

    沒想到,連這樣卑微的期盼轉眼都成奢望!

    閱歷甚多的梅姊姊想必早已察覺李申的自私與短視,才會有邀她一齊隱居的感概吧!悲哀的是除卻了傳宗接代的使命,自己竟想不出有活下去的必要。

    男子的醜惡讓她心寒!

    於是,她選擇跳江自盡。

    幾次虎口逃生,沒想到兜了一大圈,終究還是免不了自裁。

    感覺意識逐漸消失,杜薇的唇邊漾起一抹微笑,終於要死了嗎?

    杜薇閉上眼晴,默默的接受死神召喚。認命嗎?不!此刻惱裡心裡充塞著滿滿的不平!

    不服哪!一開口,吶喊聲便淹沒在漆黑的江水裡,環伺週身的冰冷迅速鑽進嘴裡,引來一陣嗆咳。

    可悲再!臨死,還得承受這般磨人的痛苦哪!

    再大的苦難終將過去的,杜薇安慰自己。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

    腦海裡突然閃起「輪迴」。此生太過短暫,來不及多行善事。萬一還得投胎轉世,重新經歷人世一遭,怎麼辦?

    杜薇集中心神祈禱:如果還有來生,她寧願為樹為花,絕不再生而為女!

    當女人,苦啊!

    突然有人撈住一直下沉的她,她努力地抱穩百寶箱,沉重的份量會讓她永遠沉在江底,不見天日。

    那個人發覺她手中的箱子,竟撥開她頑固的雙手,杜薇感覺百寶箱逐漸脫離她的懷抱,迅速落下。她的手何四處摸索,終於還是抓不到百寶箱,任憑它沉入江底……

    她掙扎著,生氣地想扳開那雙環在她腰上的臂膀。走開!我不要你救!泡在水中太久,杜薇虛弱得沒了反抗的力氣,終於那人與她雙雙出了水面。

    來人似乎企圖救活她,一直往她嘴裡運氣。她使盡全都的力氣搖頭,卻因為太過孱弱,只能發出淺微的呻吟。

    「你醒了嗎?」一過低沉的男聲問。

    不要救我!杜薇想要拒絕來人的再度運氣,卻力不從心。

    好奇怪的味道!像是……她在腦海裡搜尋著由嘴裡傳來的氣息。

    是酒味!

    她憶起了挹歡院裡經常瀰漫著這種味道,酒的味道讓人想起形容猥瑣的尋歡客。她不喜歡,所以很少出梅苑。而梅九娘為了她,也極少讓人進入梅苑飲酒喧嘩。

    疼她護她的梅姊姊、被廷杖打死的老父、三尺白絞下懸空的慈母……

    想起自已的遭遇,杜薇溫熱的淚由耳邊潺潺流下。

    「你在哭?」是手指嗎?有人撫過她冰冷的臉頰將淚水拭去。

    沒太多時間疑惑,接著一雙大掌在她腹間、胸前按壓,杜薇驚慌地想要逃離,卻連睜開眼晴的力量都沒有!

    惡!腹中的積水就這麼被擠壓出來。

    「好極了!呼吸順暢、脈象穩定。應該沒事了!」男子的聲音聽來很疲憊。

    是為了救她嗎?她不要被救啊!

    活著……好苦!

    想起李申和孫大富見錢眼開的醜陋嘴臉,杜薇忍不住又作嘔起來。

    「把腹中的積水吐一吐也好。」男子說。

    這一次杜薇終於能撐開眼晴,眼前有個朦朦朧朧的人形。她用盡全部的力量,發出一道微弱的囈語:「滾!不許救我!」

    蘇放錯愕地望著懷中陷入昏迷的她,這小小的人兒說的是滾嗎?她竟然要他別救她!

    不許?

    蘇放眼裡閃著興味,唇高高咧起,就衝著這一點,他,救定她了!

    

    來自鼻子、嘴裡嗆傷的痛楚讓杜薇呻吟出聲,頭好疼、好重!

    竟然沒死?

    在歷經痛不欲生的折磨之後,這樣的結局讓人欲哭無淚!

    杜薇睜開眼晴,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乾淨的屋子裡,她慢慢撐起身子,斜靠在床沿坐起。還活著的訊息讓她一時之間很難接受。

    她蹙眉環視收拾整齊的房間。

    這是哪裡?

    可別讓李申或孫大富給救了!杜薇忐忑著。

    如果,萬一真的落入他們其中一人的手裡,那--就算臨死前再痛苦,她都毫不猶豫地再死一次!

    慌亂的大眼搜尋著蛛絲馬跡,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穀類發酵的味道,像--酒味,卻又不像挹歡院裡姑娘們的胭脂和臭男人身上的汗味所混雜出的噁心味道。這樣的氣味讓姑覺得安穩。

    杜薇的心突然定了下來,沒來由地,她就是知道自己是安全的。這裡的氛圍極為平穩。

    杜薇有敏銳的感受力,逃亡期間之所以會相信梅九娘,甚至願意跟著她躲進挹歡院,就是因為梅九娘有一股正氣,值得信任。

    而與李申相處時,雖然一再自我安慰:書生嘛!總不至於行壞。卻老覺得他週遭的氣流浮的厲害!

    孫大富更槽!他身旁數尺都能感覺到一股淫詭之氣,教人厭惡!

    心緒既定,來自喉間的乾澀更顯難受,許是嗆入太多江水所致。

    瞧見桌上有茶壺,她緩緩地起身,移動虛弱的步子走到桌旁。短短三五步幾乎耗盡她的精力。執起杯子,讓溫熱的茶水順著乾涸的嘴邊流下,好舒服!她意猶未盡地輕舔乾燥的嘴角,眼角餘光突然瞥見門邊倚著一個人。

    赫!

    在杜薇戒備的注視下,蘇放好整以暇地走過來坐下。逕自就杜薇剛剛用過的杯子倒了杯水,一飲而盡。

    杜薇又羞又惱:「那是我的杯子!」這人怎麼這樣!

    蘇放拿起杯子把玩,「是嗎?我怎麼瞧都像『我家』的杯子呀!」十成十的輕佻。

    杜薇氣結,決定不跟他計較這事。然而,該問的還是要問。

    「是你多事救了我嗎?」

    蘇放濃眉輕佻,笑看她咬牙切齒地質問,不甚在意地說:「沒錯,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以開始考慮是不是要以身相許了。」他發覺逗弄她挺好玩的,明明外表是閨閣千金的模樣,骨子裡卻像張牙舞爪的野貓!

    也許,救人並不算太壞的主意。雖然他不喜歡女人。

    杜薇雙手握拳:「我不要你救!」瞧這人說的什麼鬼話!

    「哦?」蘇放雙手一攤;「好吧!我不救。」好聲好氣地像在勸撫嬌蠻撒潑的孩子。

    「你!」杜薇用力一拍桌子站起。「為什麼救我?」聲音裡滿是控訴。

    良好的教養提醒她不該遷怒。但是對於他臨門一腳的多事,實在忍不住切齒。江水冰寒,為什麼要縱身救人?為什麼不讓她靜靜地沉入江底?他的多事,惹來更多的磨難!

    活著,就要面對許多的不堪!

    蘇放平視著她眼裡的悲苦,正聲地說:「螻蟻尚且偷生,姑娘年華正茂,實在不該有輕生的念頭。」

    杜薇雙手環胸回過身子,拒絕將脆弱的自己攤在他幽邃的黑瞳下。

    「唉!」蘇放低沉的聲音傳來:「姑娘命不當絕,才會讓在下湊巧救起。活著一天,就有一分的樂趣,如果姑娘真的覺得人生索然無味,黑江就在屋後,縱身一跳便是了。只是,死了真能一了百了嗎?」他說完便離開房間,留杜薇一個人冷靜思量。

    她既然不願提起自身的遭遇,蘇放也無意多問,他從來就不是喜歡探人隱私的人。許多事,還是得靠自己去參透的。如果想不清、走不出,沒了求生的慾望,救回一副行屍走肉又有何意義?

    唉!蘇放幽然長歎。只是,可惜了這麼年輕標緻的生命!

    杜薇不知呆坐了多久,想死的念頭依然強烈,她信步走到屋外憑江而立,春寒陡峭,冷風颯颯。她環住身子,阻隔些許冷意。

    澄亮亮的大眼凝視著平靜的江面,這江水,好冷好冷啊!

    想起李申的絕情、孫大富的猥瑣,杜薇不禁又打了個哆嗦。當日選擇跳江,是因為人在船上,除了投江自盡,再也沒有其它辦法保全清白,今日已逃離魔掌,還需要自殺嗎?

    杜薇沉思。試著理清自己的感覺。

    李申的絕情讓她心痛,要委身於腦滿腸肥的孫大富更讓她難以忍受!

    對於李申,被背叛的感覺主要來自於沒料到依他的身世背景居然會做出賣妻的卑劣行徑。其實,對他並不存絲毫感情,有的只是從小爹娘耳提面命的告知:李申是你的夫、你的天!

    夫是天出頭,當你賴以依估的天塌了,換做任何人都會受不了的吧!

    幸虧還沒成親!

    杜薇摀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冒出這等念頭!

    烈女不二嫁、烈婦不二心!她喃喃念著幼時師傅教的女誡。

    可是……不公平哪!心底一道小小的聲音嚷著。

    班昭出身富裕世家,夫婿曹壽人又忠厚,編完漢書之後,有了「曹大家」的盛名,兒子又蒙封侯,人生已然到達顛峰。班昭閒暇無事自然可以創作出奴役中國女子兩千年的「女誡」。

    歷經生死大劫,杜薇覺得女誡真真太沒道理!

    她撿起一顆石子,忿忿丟人水裡。

    從女誡第一篇「卑弱」便開章明義說出生女三日,應臥於床下,直言女子應曲從於男子;第二篇  「夫婦」更說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甚至還說事夫如事天!

    她的天要賣她啊!班昭不曾提及倘若天要棄你,你當如何?甘之如飴地換另一片天來頂?還是從此生活在暗無天日的晦暗之中?緊握的粉拳洩露出她內心的激動。

    杜薇抬頭仰望天際,天藍依舊,白雲靄靄。即使沒有李申,天還是沒離她而去,各人頭上一片天,憑什麼拿薄情寡意的李申為天是從?!

    「敬慎」篇裡又主張夫對妻要有恩有義,妻對夫則必須敬順。

    杜薇自嘲,她投江前讓李申醜態百出,可比出言頂撞更嚴重吧!可她不後悔,甚至,還有些洩憤的釋然。

    唉!有了班昭的女誡七篇還不夠折騰人,後代的達官貴婦紛起傚尤,又寫了:女孝經、女論語、內訓……

    她們全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幸運者啊!

    有點賭氣地,杜薇就地坐了下來。甩甩頭,拒絕憶起女師傅拔高嗓子的斥責:小姐!有教養的千金是不能席地而坐的!

    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爹娘、師傅們總是這麼說,然而,爹一生剛介耿直,不是也慘遭杖責?娘謹守閨訓,最後落了個自縊身亡!

    如果照班昭的說法,那麼是不是在李申賣她的時候她還得面帶微笑地叩謝夫婿的看重,讓她賣得高價,甚至沾沾自喜於自身仍然有一絲用處?

    這是什麼道理?

    憑什麼身為女子就該逆來順受?

    她就偏不!

    杜薇生來就帶著不馴,杜尚書看出了這點,憂心於她骨子裡的叛逆,才重金延請女師傅到家中教導她熟讀女誡。

    十個年頭下來,杜薇外表已然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孰知,就在李申為黃金百兩捐棄盟約的同時,隱藏在杜薇內在的不羈破繭而出,這才有了當眾羞辱李申、孫大富以及懷抱百寶箱投江的剛烈舉動。

    杜薇傾身撥弄江水,真的好冰!

    那日刺入四肢百骸的嚴寒感受仍讓她心有餘悸,為了李申那個薄倖人,值得嗎?

    她若死了,他只怕光會心疼價值不斐的百寶箱吧!

    與李申名義上雖是未婚夫妻,實則形同陌路。對他,杜薇其實沒有太多的感覺,既然是他毀約在先,她又何必對他的無義耿耿於懷?

    不死了!不值得哪!

    杜薇匆匆起身,沒想到腳底發麻,整個人眼看就要跌入江水裡。

    啊!她胡亂揮著雙手,想要抓個東西平衡。

    突然有人環住她的纖腰,及時救她免於滅頂。杜薇驚魂未定,抬眼一望竟是蘇放。

    呼!杜薇鬆了口氣。

    在瞧見她的表情之後,蘇放眼裡迅速閃過釋然,「姑娘,在下  '又'救了你一命。」

    杜薇忍不住啐道:「誰希罕你救了?」純粹嘴硬。

    「是嗎?」蘇放不懷好意地輕掀嘴角,「那麼在下成全姑娘。」說完便作勢要放下她。

    瞥見腳下的江水,杜薇埋進他寬闊的胸前,嚇得哇哇大叫,藕臂緊緊攀住蘇放的脖子不放。

    蘇放喉間溢出笑聲:「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足下一蹬,離開岸邊數步之遙。

    還以為這丫頭真的又要尋死,真是嚇壞他了!卻不想深思為什麼會捨不得?

    攀在他身上的杜薇不知已經安全,還嚷著:「不要放下我!」那江水--冰哪!

    一陣少女幽香傳來,蘇放不覺心神一蕩,粗嘎著聲音說:「不放不放,我不會放的。」話一出口他立刻就愣住了。難道是動了心,才會將心事脫口而出?可這不動如山的心念是何時開始有了裂痕?

    懷裡的細微掙扎阻斷了他的思緒。

    杜薇抬頭,望進深邃的眼眸裡。發覺已經離江邊甚遠,不好意思地放開緊摟住他的手臂。

    蘇放看出她的戒慎,放開她,恢復玩世不恭的神情:「姑娘決定不再尋死啦?」

    杜薇輕咳一聲:「這……要死要活都是我家的事,不勞公子費心。」

    「是是是。」蘇放一副受教的模樣:「那,是在下多事羅!」

    杜薇酡紅了臉,好半晌才微微福身:「謝謝公子救命之恩。」畢竟官家千金出身,可不能沒了禮貌。

    她突然想起:「我的百寶箱呢?」這位公子多次救她,應該要好好答謝人家才是。

    「百寶箱?是那個你落水時還緊緊抓著不放的木頭箱子嗎?」

    杜薇連忙點頭。

    「沉入江中了。」蘇放輕描淡寫的說。

    「什麼!」杜薇大叫:「你沒拿?」  當時她曾經感覺他將她的手拔開,讓百寶箱沉入水中。可是,那是價值連城的百寶箱呀!沉重的箱子想必垂直墜落江底,知道位置的他竟然沒有再去撈回?

    蘇放聳聳肩:「當時你已經陷入昏迷,情況危急,我哪裡還會多事地搬回一個重箱子?再說區區木箱,何需冒險!」

    杜薇快哭出來了:「百寶箱裡價值連城耶!」好不容易不想死了,卻身無分文!

    蘇放毫不在意地說:「價值連城又怎麼樣?」即便是宮中珍寶,他蘇放也不放在眼裡!他瞄瞄泫然欲泣的她:「你的意思是:我當初應該選擇拋下你而把回百寶箱?」這女人的心思難懂!

    杜薇愣愣地看著他,除了濃濃的遺憾,心裡還有一絲暖意流過。

    這個人居然舍下百寶箱而救她!相較於見錢眼開的李申,他的行為何其磊落!

    蘇放傾身向前,雙手一彈喚回杜薇游移的思緒:「唉,你神遊太虛了!」

    杜薇微赧,「嗯,小女子名叫杜薇,請問恩公尊姓大名?」她並不知道在隨李申離開京城的那天,皇上就在相國張居正的陳情下免了他們一家的刑罰,也就是說她不再需要躲躲藏藏了。只是,在坦然無私的他面前,她想都不想的就說出真名,而不再以名伎杜十娘自居。

    「蘇放。」蘇放的笑容和煦如春日。

    「如你所知,我現在身無分文。幸虧我在京城還有好友可以投靠,如果蘇公子方便,是否能夠助我到達京城?」回挹歡院找梅姊姊是眼前最恰當的方法了,只是,說不上來為什麼會有淡淡的不捨?

    「我面前還有事走不開身,等忙完了再送你回京城可好?」造曲的工作的確不能耽擱,然而不可否認地,確實有幾分想留她在身邊的私心。一點也不在意他原先是堅持獨居的。

    「那就有勞蘇公子了。」他的回答讓她鬆了口氣,為了自己也不十分明了的情愫。

    

    經過幾天的觀察,杜薇才知道蘇放原來是制酒的專家,而且還有酒王之稱!無怪乎整間屋子裡儘是酒味。由於杜尚書並不嗜酒,她對酒的原始認知都來自挹歡院裡夾雜於男女貪歡邪笑淫聲中的猥褻味道。因此,在先入為主的認知下,她不喜歡酒的味道。

    曾幾何時藩籬漸漸撤除?

    從蘇放身上她發覺到:酒,似乎不見得必然與色財氣相通。

    層次不同吧!她想。

    能進挹歡院的,不是達官便是貴人,然而兩杯黃酒下肚,個個都成了鄙夫,露出邪淫之相。說是衣冠禽獸亦不為過。

    蘇放不同。

    杜薇的眼神遊移在專心工作的蘇放身上。微風輕拂揚起白袍下擺,也順道帶出他渾身的酒氣,清爽如早晨樹林的氣息讓她覺得沉穩,有種安逸自在的感覺。

    曾經見過他豪邁灌酒,雖然步履微亂,眼眸卻依然清明,不像捧著三分醉意,便張狂地露出十分醉態的猥瑣男子!

    他的自制,教人折服!

    「知不知道第一個發明酒的是誰?」蘇放邊檢視著地上一布袋一布袋用來制曲的大黃米,邊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雖然還是不太能接受酒味,杜薇仍然整天賴在他身旁。沒辦法,整個屋子裡就他們兩個人,沒個談話的對象。據說山上酒窖裡有許多的工人,因為蘇放喜靜,才自己一個人待在這。身為全國最大酒莊的莊主,他其實不必這麼事必躬親的,然而蘇放卻說造酒是蘇家祖上傳下來的基業,選材的過程需要絕對的嚴謹,還有敏銳的嗅覺及味覺,不是旁人做得來的。

    像現在,就是由蘇放挑出極優的穀類,才能讓窖裡著手製作酒麴。他說,酒麴是酒之骨魂,有了好的酒麴,就不怕釀不出上好的酒了。

    工作中的蘇放是認真的,不工作的他大半時間都在喝酒,雖然說是品酒試酒,不過杜薇認為他骨子裡必然是好酒的。不喜歡酒的人如何釀出舉世無雙的名酒?

    「不知道。」蘇放頭也沒抬,仔細嗅著眼前從即墨送來的大黃米,將適用的分類留下,「是猿猴。」

    杜薇睜著水靈靈的大眼:「你騙人!」蘇放老愛逗她,一定是胡謅來唬她的。山中猿猴怎麼可能會釀酒?「我只聽說過獵人以酒來獵捕猿猴,卻從來沒有聽過猿猴制酒的奇事。」

    「是真的。」看著她瞪大的眼晴,蘇放失笑:「古書上記載:黃山上的猿猴偶然發現過熟的果子會帶著酒味,特別好吃,於是便採集花果置於山谷中,等霉爛了再吃;有樵夫入山,發現猿猴巢穴內藏酒數石,味香甜醇厚,遂名之為猿酒。說來我們人類造酒還是學它們的呢!」

    「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原來嗜酒並不是人類的專利。杜薇考他:「那第一位制酒的『人』是誰?」

    她出身書香門第,雖然爹娘希望她熟讀閨訓、女誡,然而她平日對於其它書籍亦稍有涉獵。杜薇知道儀狄是第一個造酒的人。

    「你錯了。」望著她滿臉的不可置信,蘇放伸手捏捏她桀傲的鼻子,短短數日,她骨子裡不馴的頑劣就漸漸掙破既有的教誨而出。

    他喜歡她真實的一面。不會迂腐地皺起眉頭,逼她假裝成端莊的淑女。

    一式一樣的名媛比比皆是,有何稀奇?相較之下,她的率真更顯珍貴!

    「儀狄只能算是善於釀酒的人,他獻酒醪於夏禹,雖然聞名於世,卻因此丟了官。至於史上記載,真正第一個制酒的人是杜康,他是黃帝時侯的人,比儀狄早了五百多年!」時不我予吧!如果儀狄獻酒於商紂,必然會得到高官厚爵--然後再遺臭萬年。

    人類自喻萬靈,卻將種種的惡行及失態歸咎於不能辯駁的酒!

    如果能自我克制,飲酒又能造出什麼孽?蘇放嘴角微掀,對人們慣常自找借口,卻讓酒族蒙冤的現象有著嘲諷。

    「這樣啊!」杜薇嗤之以鼻:「竟然是我杜家的祖先造出這等害人的玩意兒!」

    「你此言差矣。」蘇放放下手中的黃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任何事都有一體兩面,例如這黃米,如果不帶微酸,便不易發酵,然而不能做酒麴的黃米卻是上好的糧食;我不否認酗酒會誤事,也會有人藉酒行種種污穢的事,但,難道酒就一無是處了嗎?當然不!試想:如果沒有濃郁的老窖董酒,關雲長如何承得住華陀刮骨療傷?」

    杜薇小小聲地反駁:「又不是每個人都衝鋒陷陣、需要刮骨療傷!」

    她敏捷的反應讓蘇放暗暗讚賞:「話是如此沒錯,可事實上酌量的飲酒,不但能克制風寒,還能殺菌,許多藥酒、補酒更能延年益壽……」

    「你在街頭叫賣啊,說這麼多!」她就是不喜歡酒,固執而主觀地。

    蘇放笑笑,「幸虧天下像你這般排斥酒的人不多,否則我們酒莊就等著關門大吉了。」討論是無須動氣的,溝通而已。

    「想你蘇家歷代祖先曾任酒士、酒丞,如今朝廷裡還有司酒監,你為什麼拒絕官位?」她真是不太瞭解他的心思,有了終身的官職就等著享盡富貴榮華,這份榮耀別人還求之不得呢!只有他對朝廷多次的延邀棄之如敝履。

    蘇放不在乎地聳肩,繼續低頭察看大黃米:「有了官位,我的酒就只能呈給皇上,由他一人專享。身在民間,我想釀酒便釀酒,疲了、累了隨時可以撤手,五湖四海任我逍遙。」他的酒莊已是天下第一,富貴權勢算得了什麼?他要的是率性自由。

    杜薇看著他飄逸的背影,跟他相處越久,越為他的豁達著迷。

    蘇放是個超逸疏狂的人,俊美無鑄的他是眾家女子芳心仰慕的對象,因為嫌麻煩,也怕過多的脂粉味混淆了他的嗅覺,所以他獨自避居在江邊。偌大的屋裡,除了半旬前來一次打掃的老嬤嬤之外,就只有他們兩人鎮日相處。她曾經問他?為什麼救她?

    他的答案可妙: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而自從知道屋裡除了他就沒有別的人後,杜薇甚至沒有勇氣問當時是誰幫她換下一身的濕衣?

    一想到自己曾經毫無遮掩的讓他看透,杜薇便忍不住雙頰滾燙,這--要是依宋若莘所著的女倫語,自己該跟了他的。

    啐啐啐!從打消死意的那時開始就決定再也不理會這些禁錮女子思想的無用書籍,怎麼突然又再想起?真是沉痾難愈啊!

    杜薇低頭瞧瞧自己身上的男裝。有別於逃難時不得不易釵的無奈,今日的她是自己要求以男裝示人的。身為女子太苦,她固執地認定只要著上男裝,就可以假裝是男兒身,不必再守繁如牛毛的閨閣之禁。

    她感激地望著蘇放的寬背,對於她莫名的堅持,他只微挑了眉梢,便默默交代李管事送來嬌小的男裝。一如往常地,只要她不提,他就不多問。

    跟一般不解人間愁苦的千金大小姐相比,杜薇對男子的閱歷應該算是豐富了,即便曾經身處京華首都的挹歡院裡,見識過林林總總的達官貴人……這蘇放的人品心性,較之於他們,毫不遜色!

    跟李申相處時,杜薇謹守分際,連衣角都沒讓他碰一下,卻對蘇放的碰觸不躲不閃。其中因由,連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就當作對班昭的無言抗議吧!

    蘇放突然感受到背後的灼熱視線,轉頭恰好抓到她的凝視,便逗她:「怎麼?盡偷盯著我瞧!」逗她,看她滿臉的無可奈何,是他最大的娛樂。

    杜薇整張臉宛若火燒,沒了平日的伶牙利齒。

    這個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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