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問情 第七章
    五個月後。

    繁華熱鬧的市鎮,兩旁攤販林立,中間的走道流竄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哇,花燈已經開始販售了!」問秋停駐以一處燈籠攤前,興高采烈地看各式各樣的燈籠。「元宵節又再度來臨,十五日,團圓日,希望大家都能團團圓圓,心事事成呀。」

    「嗯。」一名長相艷麗中混合清純嬌嫩的女子附和著,對身旁的男子嫣然一笑。

    男子寵溺地撫撫女子的褐色秀髮,眼底儘是愛意。

    「咱們小】-】只要能出門,就開心得不得了,真像個小孩子。」

    凌】-】謹不以為然地挑挑柳眉,嬌媚的神態使路人不由得多瞧一眼。

    「哼,鎮日悶在風雲小築裡,人家都快悶慌了!有機會出來逛逛,當然要好好玩玩啊!是不是,問秋?」手肋撞下正在旁邊拿燈籠觀賞的問秋,她笑著問。

    「呃……是,是!」不明就裡的問秋虛應著,回頭繼續挑選燈籠。

    「瞧!」她睨眼男子。

    「你可別忘了你已經是人家妻子了。」冷逐風對她的話不予置評。愛她的,就是自由自在的心性。

    「市集有許多人,也會發生許多事,相同地,也就能學習許多事,你將我悶在家裡,我盡早會變鈍的!」她四處瞄瞄:「我娘和爹就因一枝簪子而結識,同樣也是發生在市集中,所以呢,市集中常常有出其不意的事發生,甚至能影響到一生呢。」

    問秋聞言一呆,看她一眼,提著買下的燈籠走到緩緩踱來的瞿鋈身旁。

    他想到瑞雪。

    當初他和師父也是在市集中與瑞雪相遇,因一條手絹。

    接下來,發生好多好多事啊,連師父也變了——

    「師父,這是我買的燈籠,好看嗎?」問秋像獻寶似的呈現給師父看,期盼的表情宛如一個待人稱讚的孩兒。

    「嗯。」瞿鋈輕輕應了聲,拄著拐仗的左手挪個舒服的姿勢。

    「累嗎?要不要休息?」冷逐風關心地問。

    「不必了,你們去逛,我慢慢走便行了。」

    毒素不斷在體內循環十年,終於也開始發揮它的效力了,由右腿開始侵蝕,肌肉漸漸腐爛,顯露裡頭怵目驚心的白骨,及細線般的血管,迫使右腿失去行走的能力,只能依賴枴杖讓他行動方便些。所以冷逐風才不放心地亦步亦趨,唯恐那票山賊趁機傷害他;甚至將妻子帶在身邊,像是準備一輩子跟定他了。

    「我打聽過了,在那條巷子底有家百年藥草老店,賣的儘是些稀奇古怪罕見藥草,可以去瞧看看。」冷逐風回頭向妻子道:「你和問秋在這兒逛逛,別走遠,我們待會兒就回來了。」

    「好。」凌】-】謹一臉乖巧地回答,面帶微笑地目送他們走離一段距離後,確定丈夫看不清她表情時,才朝身旁的問秋笑開了嘴。「自由了,我自由了!」她雀躍地低叫,感覺拂面而過的微風益發暖和。

    問秋白了她一記眼,搖頭道:

    「你確定你們是夫妻嗎?怎麼風哥離開你身邊,你可以這麼興奮,像解脫似的?」現今師父和風哥仍未放棄解毒的念頭,不但四處尋訪藥草店,也四處找名醫診治,基於風哥無法常回風雲小築的小缺憾,於是他們身邊多了一個小累贅。

    他瞟眼這會兒蹦跳跳到古玩攤去跟小孩一同與老闆喊價的女孩,心中一歎。很難想像風哥怎會喜歡這樣一個童心未泯的女孩——也合該算是少婦了,但她壓根兒不像!聽說她初見風哥,就當風哥的面一拳打去,當下風哥的鼻孔留下兩道刺眼的紅色液體,兩人的梁子就此結定,至於後來的情勢如何發展到兩情相悅,甚至鴛鴦合盟,風哥怎麼都不肯說,只對他驕傲地大笑幾聲。

    說正格的,她真的挺美的,輪廓不若本地女子般平凡,含混些我族人的血統似的,連髮色都不是正統的黑漆,有種異國風情。以往聽過風哥對她的敘述,但這次才算是真正的見相處了拉近兩個月時間,發覺她還真不是普通的愛玩,和瑞雪迥然不同……唉,又想起瑞雪了,早該忘了啊,為什麼老是不知不覺地就拿別的女孩與她比較呢?

    其實,在瑞雪剛離開時,師父曾派人下山去找尋,可惜一無所獲,瑞雪完全失了蹤跡。那時師父還將自己關在房裡整整七天都不出現,他差點還以為師父是為自己一念之差而讓瑞雪有淪落危險的機會自責,故選擇斷食自我了斷……事實證明,他太天真了,師父豈是這麼膚淺的人?也許自責,但以了結生命當作交代,那是最笨的方法了。

    「我們去買冰糖葫蘆吃好嗎?」不知何時,小】-】已經回到他身邊,而且等看過癮他一會兒歎氣、一會兒規蓮荷淡笑的白癡表情後,輕輕地問出聲。她手上還拿著紙鳶,可見也是與老闆賣力殺價的戰利品。

    「你……究竟幾歲?」忍不住,還是問出口了。因為她長相美艷,但是行徑卻差異太多了。

    「十八。」她睨眼他。那眼神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同時也回敬他一臉「你還不是幼稚地買了一個燈籠」,意要他別大哥笑二哥了。

    瑞雪自認沒趣地聳肩,膽敢一拳打向比自己高上近乎半個身軀的人的女孩還是少挑釁為妙,以免她又做出什麼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情。相中目標,他率先走了過去。

    「老闆,這冰糖葫蘆怎麼賣?」

    才要伸手拿,忽地打橫裡傳出他今生怎麼也忘不了的聲音。

    「老闆,我要包下所有的冰糖葫蘆!」

    問秋睜大眼,馬上瞪向來人!相同的畫面、相同的對白、相同的對峙。

    「呃,是你呀。」女子揚眉,眼底傲氣依舊。

    「呃……是,你還記得我?」問秋感覺有些複雜,怎麼今日所見所遇的都是曾和瑞雪一同經歷過的呢?

    女子爽朗地大笑。

    「當然啦,有哪個男人能像你一樣不男不女呢?」

    「喂!」眼中的懷念感動立即被她的話給逼退,他的手叉在腰際,不悅。

    「好,我道歉,今日本姑娘心情不錯,不想和你吵。只是……」上下打量他一會兒,問秋下意識挺起肩回視她。「你還是沒變嘛,仍是長不大的樣子。」見他又欲發作,她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肩,笑容漾深,伸手接過老闆包好的冰糖葫蘆,付錢,向他道別後便離開。

    問秋呆呆立在原地,喃喃地:

    「我該生氣啊,怎麼見到她的笑,竟然忘了生氣……」心弦被震撼,莫名的情湧上心頭。

    「我……我的冰糖葫蘆……」眼巴巴地看著冰糖葫蘆被人帶走,心好痛啊!凌】-】謹看向變化不定的問秋,翻下白眼。

    「怎麼了?」冷逐風笑著將妻子擁及懷,自然也沒忽略她先前的白眼。

    「問秋給一個女子迷了心魂。」帶著埋怨的口氣,她瞪眼問秋。

    問秋驚下,狼狽地回應:

    「你少胡說!」

    她聳肩,看見丈夫手中的藥包。

    「東西買好了?那咱們走嘍。」

    一路上走著,全聽凌】-】謹吱吱喳喳,沒一刻停歇;冷逐風基於愛妻心態,也沒阻止她說明,專心當個聽眾,偶爾應上幾句話,又足夠她說上一大串的長篇大論了,只是有時會分心買杯冷飲給愛妻解解渴。

    而瞿鋈一向就不多話,這種情況於他無礙,倒是問秋就快痛苦死了,一樣都是愛說話的人,要他靜靜聽人說話根本不可能,偏偏又插不上話,實在有夠嘔了!

    於是乎,問秋乾脆選擇不聽她說話,目光四處瀏覽,望著市集裡販賣的稀奇古怪的物品,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哇,有陀螺耶!」

    刺耳的尖叫聲飄入耳畔,問秋看著那位嘰喳個沒完的少婦拉著她丈夫往陀螺攤位移去,陀螺攤旁有小孩地玩陀螺,惹得那位少婦又笑又叫。心中大磊一歎,接著師父那半跛的走路姿勢躍入視線中,枴杖橐橐的觸地聲規律地響起,被一波波襲來的嘈雜喧囂給埋沒;問秋注視師父略嫌吃力的移心頭像被大石塊給壓住一樣沉重,走上前輕扶住師父,熱氣忽地模糊了眼眶,埋著頭,不敢給師父瞧見,怕找罵挨,緩緩步向風哥他們夫婦。

    ???

    在鎮上停留了五天,在客棧收拾好包袱,他們繼續往下一個城鎮前進。

    沒僱馬車,是因為凌】-】謹天性好動,凡事均容易引起她的好奇,馬車走走停停肯定多許多麻煩;再加上冊林野地間常有許多容易忽略的奇花異草,雖然師父行走不方便,但為了生命著想,也只好委曲求全了。

    走到城門,問秋回頭再看這城鎮一眼,竟有些不捨,對自己笑了笑,奇怪這感受。無意間,城門旁一位乞丐吸引了他的注意。

    雖然昨晚才下過雪,但現今春陽高照,渾身和煦,一點冷意也沒有,因為身著厚重的棉襖,額頭甚至還微沁出薄汗,而這個乞丐居然身蓋斗蓬,還十分密實地將身體完全覆蓋住,僅露出一張臉孔,而臉孔卻也因斗篷阻隔陽光而產生光線不足的灰黯模糊了五官,看起來就像身患傳染病一樣的病患,令人唯恐避之不及,也莫怪他身前的破碗裡沒任何施捨的銀兩。

    問秋蹲下,企圖看清乞丐的面貌。

    「你……不舒服?」

    斗篷若有似無地動了下,乞丐微抬頭,露出尖削的下巴,下巴的肉像被燒灼過,猙獰、潰爛,完全看不出一塊完好的皮膚。

    問秋隱隱約約明白乞丐為何會有此怪異裝扮了。

    「呃……沒找大夫看過嗎?」

    乞丐沒動靜。

    「喏,我這兒有些銀兩,夠你維持幾天生計了,有時間去找大夫瞧瞧吧。」銀兩放入破碗,他再看眼乞丐。

    乞丐微頷首,似道謝,揚起頭瞥他一眼,瞬間他的面目全非也給問秋瞧明瞭。

    這般淒慘,就算乞丐肯去討生活,恐怕也沒人敢僱用他了,問秋想到,卻也立刻打退堂鼓。

    師父已經許久不曾替人瞧過病了,最後一次,就是瑞雪她娘那一次,之後也就不曾見過師父向準伸出援手了,加上師父身體也不舒服,更加沒心情去醫療他人了,那就更遑論這個萍水相逢的乞丐。

    「問秋!」凌】-】謹在城外大喊:「走了啦!」

    「好!」他回頭看眼乞丐,背起藥籃,走向城門。

    「喝,沒想到你還挺好心的嘛。」身後傳來清脆的鏘鏘聲,伴傳一句他永遠不可能遺忘的聲音。

    他轉頭看,果然是那位由冰糖葫蘆結下孽緣的人。濃細適中的新月眉不由得皺起來。

    「你怎麼說話都帶著一絲辣味呢?」下意識地看看四周,沒有賣冰糖葫蘆的移動攤販啊,她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辣味?」她笑。「我嘴裡又沒放調味料,怎麼會辣呢?」

    「意思是你說話都會『刺激人』哪!」奇異地望著她,這次怎麼好像友善得緊呢?

    「喂,不是那麼小器吧?我叫川馨,你呢?」

    「問秋。」恨只恨自己不是個會記仇的人,儘管曾有被她氣到想揍人的紀錄,可惜對方一示好,他便無條件「握手言和」了。

    才想要意思性地跟她談談幾句客套話,眼尖地發現她手中的幾個碎銀,又發現乞丐身前的破碗空空如也。

    「女人,你不是這麼心腸歹毒的人吧?那些銀子是我給乞丐老伯買些東西來填飽肚子的耶,你居然二話不說就拿走,似乎有給他那麼一點點過分喔!」

    川馨揚起眉,掂掂手中的銀兩。

    「我當然得拿走啊!」她走到乞丐身旁扶起他。「因為他是我阿爹呀!」

    「你別開玩笑了!」問秋一手拍開她的手,有些不悅。「這樣拿老人家尋樂子,未免太失德了。」瞧她花容月貌,一身錦衣華服,任何人都不相信她有個沿街乞討的乞丐父親。

    「荒謬!」她嬌蠻地叉起腰,柳眉倒豎。「你這人還真莫名其妙呢,我想帶自己父親回家也不行嗎?難不成還得讓你核對身份咧,去!」

    橫他一眼,不由分說地拉起始終沉默的乞丐,大步一跨,卻被十分不服氣的問秋繞過,硬是擋住去路。

    「不准你走!除非你將乞丐老伯的銀子留下!」問秋是吃了秤坨鐵了心,跟他耗定了。

    「喂,太多管閒事了吧,你!」手一揮,原只是想逼退他幾步,不料問秋借力使力,虛晃幾招,手指輕輕揎住她手腕的穴道,只要一動就痛得她眼淚迸流。

    「喂!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啊!為難一名弱女子,豈是男子漢所為?」川馨痛得哇哇雙叫,泛紅了眼眶。

    遠方的瞿鋈、冷逐風及凌】-】謹見情勢不妙,一起走回來。

    「我問秋向來不愛為難女人,可惜你太刁蠻無理了,所以很抱歉,必須以武力方式逼你就範。如果你肯擱下屬於乞丐老伯的銀兩,我馬上放手。怎樣?」俊美嬌嫩足以媲美傾國美人的問秋略昂下巴,大眼睛流連著令眾庸脂俗粉汗顏的勾人魅力,以一種商量的口氣,他詢問著她。

    「我……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強硬的態度始終不肯軟化,臉蛋卻不協調地熱氣四散,她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

    「你這個女人很不受教耶!」問秋都快氣炸了,偏偏礙於她是女兒身,動不得。

    倏地抬起頭,她受唇地低叫:

    「什麼不受教!沒人可以命令本姑娘!」初見時的傲慢浮現,她瞪著他。

    「當真不要?」他逼近她。

    心跳在狂躍,臉龐散發出足以沸騰的熱氣,川馨盯住他紅潤的嘴唇,突然感到口乾舌燥。

    「你……你逼我也沒用!本姑娘要走了,不理你了……」

    「誰准你走的!」

    下意識地用力一拉,毫無防備的川馨差點撞上問秋直挺挺的挺鼻,幸虧他閃得快,不過就在閃身的一剎那,川馨絆到小石子,眼看就要往乞丐老伯倒去——

    接著黑色斗篷的乞丐老伯看起來瘦骨嶙峋,遭她一壓恐怕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於是問秋閃躲之際輕輕扶她腰際一把,她就順勢摔進問秋懷裡。

    「嗯,好香!」問秋睜大眼。

    川馨急急推開他,退了幾步,玉手按住胸口,重重地喘著氣。

    「你真的好香喔,我不是隨口胡謅的。」

    「你……你走開啦!」老爹站在他後頭,她卻沒勇氣再靠近他半步。

    「女人,我幫你一次忙耶,要不是我,你早就跌個狗吃屎了。」居然還命令他走開,真是不懂感恩圖報。

    「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你不也佔了我便宜?」川馨不服氣地吼回去:「原以為你是正人君子,沒想到卻趁人之危,卑鄙!」

    問秋瞪著她,覺得自己被侮辱得很無辜,正要回嘴申冤時,無意間瞥見蹲在他們側方的一位少婦,正用一種興致勃勃的表情觀賞。

    他叉起腰,用「你到底在幹什麼」的表情斜睨她。

    凌】-】謹吃吃笑了下。

    「別理我,繼續說你們的。」

    「你蹲在這兒做啥?」

    她用一種超級無辜的臉孔回視他,可憐兮兮地道:

    「你知道嗎?你已經在這兒跟她愛恨糾葛了近半個時辰了耶,我們都等累了,所以回來瞧瞧到底是什麼事耽擱了。」

    是嗎?可是他卻覺得她是一副看戲的架勢。

    「問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冷逐風明白自個兒妻子那種愛湊熱鬧的習性,儘管她會編說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但是呢,唉,笨蛋才會信她的理由,所以只得由他出面了。

    「風哥,是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不打緊的。」注意力調回那位川馨姑娘的身上。

    「看我做什麼?」川馨朝乞丐老爹示意要他過去她身邊。「我不會虧待自己老爹的。」說著,就要走了。

    手一伸,拉住她衣領。

    「我說過,除非你將銀兩還給老伯,否則不准你走!」

    「你很奇怪耶,不管銀兩在誰身上,不都是老爹的,你何必斤斤計較呢?」她用力地將身子左搖右晃,就是甩不開沾在衣領上的那只魔爪。

    「所以,銀兩在老伯身上,不也一樣嗎?」

    川馨掀眉瞪眼,氣忿地大叫:

    「你……你別得寸進尺啊!」她看向面無表情的瞿鋈,急喊:「瞿鋈,你也管管你徒弟嘛,你就這樣任由他在街上撒野嗎?」

    問秋一怔!她認得師父?

    瞿鋈也明顯地感到迷惑,不明白這少女為何認得他。

    他走上前。「姑娘,問秋他一向循規蹈矩,不會隨便欺人,你定有處令他不予苟同的地方,他才會無禮地在大街上用武。」擺明了,要她自己處理。

    她咬牙,狠狠瞪問秋一眼,沉默了會兒,妙眸轉了圈,突地反手欲擊他;問秋一驚,微弓身子躲過掌勁,甫鬆開衣領的手順勢又纏上她,只不過這回是她的柔荑。

    「男女授受不親啊!」她大喊。

    一抹青綠閃過眼前,一位衣衫襤褸的婆婆站定,輕輕觸摸問秋手腕,問秋立即感到刺痛,一聲低叫而縮回手。

    「婆婆!」川馨跑到她身旁,紅了眼眶。從未這般給人欺侮過,真教她委屈透了。

    「小伙子,在大街上欺負一個姑娘家,未免過火了點吧?」老婆婆的聲音低啞,神態委靡,像一個弱不禁風的老太婆,但她的眼神卻奕奕有神地令人感到詫異。

    「呃……老婆婆您,別誤會,我只是要她別搶了人家乞丐老伯的銀兩罷了。」

    「我孫女怎麼會做出搶乞丐銀兩這麼喪德的事兒呢?別胡說了!」婆婆手中破碗裡有幾個碎銀,全倒入川馨手掌中。「咱們家的一日所得全是川馨負責收籠的啊,兒子,你沒收穫嗎?」婆婆朝乞丐老伯道。

    問秋呆住了!乞丐老伯居然真的是川馨的父親,而且……他們還是家族事業呢。

    老伯搖頭,抬頭看看問秋,唇角不由地往上揚。他有一副形同鬼魅的容貌,這小子卻沒任何畏懼,除了剛開始的好奇以外,他待他若平常人一般,施捨他也只因他是乞丐。

    「老爹,別嚇人了,咱們回去了。」將帽緣往下拉,覆住老爹的鼻頭,川馨一臉驕縱地瞄問秋一眼,笑裡有戰勝的意味。

    臨走前,老婆婆看眼瞿鋈,因他眉間的烏氣蹙緊了灰眉。

    「年輕人,你的病不易治啊。」撂下這話,三人相扶持走了。

    眾人面面相覷,凌】-】謹驚訝地低喊:

    「老婆婆……怎麼會知道?」

    「婆婆絕不是普通人。」餘悸尚存,問秋沒忘記由婆婆手指傳到他手腕來的那陣刺痛,那痛真會令人忘了今夕是何夕。

    「那少女曾使鏢針欲傷害問秋。」瞿鋈從懷中取出一枝鏢針,鏢尾綴著一朵布織的葵花。「黃葵鏢針在江湖上已經消失近十五年的時間,為何會在一名少女手中重現?值得探究!再加上那位婆婆的身手不凡……」

    「你的意思是,那位婆婆可能是二十年前名震一時的毒質葵女?」冷逐風沉吟道。

    毒質葵女崛起及消失都神秘地教人摸不著頭緒,只知道她是江湖中使毒會倆首屈一指的高手,沒人能望其項背,於是乎,她在江湖上著實也叱吒風雲好一陣子。其醞毒方式與苗疆地方運用毒物煉製出的陰涼毒藥有別,她是專用奇珍異草及一些普遍可見的生物相互交雜冶,毒性由淺入深皆有,而解藥只有她一人才有。這樣一位退隱江湖的高手跑到市集中充當乞丐,其動機實在教人感到難以理解。

    「有可能,我也不大確定。」如果老婆婆便是毒質葵女,那麼他峰上的毒素是否有解開的一日?

    「那我們快去追他們啊,師父!」問秋叫著,一旦師父身體康復,瑞雪也就有回來四季織的一天了。

    「你去啊,你去啊!」凌】-】謹催促著他。

    「好!你們在住宿的那間客棧等我,我馬上回來!」飛也似的,他立即消失在街道的彼端。

    「瞿鋈,咱們就等看看吧。」

    瞿鋈蒼白的臉孔沒一絲起伏,沉默一會兒,冷硬的唇緩緩吐出話來:

    「不管婆婆是不是葵女,我一定要找到雪兒。」

    ???

    「這是什麼地方啊?」

    尾隨他們離開了城鎮,繞過一條迂迴曲折的清溪,最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竹屋。

    竹屋四周種著滿滿有半人高的葵花,僅留一道石子路,花朵居然比他手掌還要大;問秋看得眼花繚亂,大感不可思議。

    葵花春夏種植,秋後收割,可提供許多商業的用途,就連染料也可用葵花煉製,只因葵花鮮少有人在種植,故以葵花為染料做出的布料通常價碼都居高不下,只有定康之家才有本事購買。可是他從不知道居然有一處種植這麼多的葵花,而且在不屬於它的委節還能開得這麼茂盛繁榮,金黃色的花瓣在陽光照耀下顯得刺眼又亮麗,尤其有種葵花的小戶人家通常都會和四季織有生意上的往來,攢取些小錢以供生活所需,但這家人居然放任著這麼一大片葵花園不理,情願到街上乞討,實在令人莫名其妙。

    用力摘下一朵葵花塞進藥籃裡,打算拿回去給師父鑒定看看這葵花奧妙在哪兒,竟能在春季開得如此碩大,有機會的話還能跟婆婆他們取得協議,做個生意上的夥伴,不至於讓婆婆還得在耳順之年拖個殘弱身子到街上乞食——雖然婆婆的身體一點也不弱。不過敬老尊賢嘛,而那個名喚川馨的女人還一身錦緞,高貴得教人咋舌,實在給他有那麼一點點不孝呢。

    原本想直接去叨擾他們,但回頭想想,葵花供不應求,所以一朵朵葵花均價值不菲,現在眼前有那麼多的葵花,多摘幾朵才不會蝕本。

    十分認真地摘到幾內後,問秋正要摘第十七朵時,突然花叢裡蹦出一具身體,得他連忙將手中的葵花一拋,三步並二步地跑到竹屋,奮力撞門,大聲叫著:

    「救命啊!救命啊!」

    「哈哈哈……」川馨在後頭捧腹大笑,一張美貌笑得脹紅。

    問秋一怔,回頭盯著她。

    「什麼,是你啊!」難堪地搔搔頭,眼球當然不肯閒置地狠狠瞪她。

    「喂,我又不是存心嚇你,只是搞不懂你一路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們回來,竟然一個人在這兒摘花,所以想問問你嘛。」她還以為他捨不得跟她分開呢,原來是個採花大盜。

    「那你出現的方式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特別啊?」尤其他壓根兒沒瞧見有人由竹屋裡出來,當然會被嚇到連形象都顧不著當場拔腿就跑嘍。

    川馨聳聳肩。

    「你跟著我們幹啥?」不會他的目標真的只是葵花而已吧?

    「呃……」問秋瞄了竹屋裡頭幾眼,思索著該如何開口才恰當。「你婆婆的身體似乎不錯喔。」

    「嗯。」

    「那,她好像會武功喔?」

    「嗯。」換個姿勢,耐心地等待。

    「今天的天氣真的很不錯。」看看天色,春陽高照,連參天古木也被照映得生意盎然。

    「嗯。」

    「今天你婆婆和老爹的生意好不好呀?」

    「有話直說!」他也迂迴得太徹底了吧。

    「呃……」問秋挺起肩膀,大口大口吸口氣,嚴肅地問:「你婆婆是不是江湖中人呢?」

    「她是乞丐。」文不對題的回答,很成功地招來問秋一記白眼。

    「我是說,她是不是曾經在江湖中闖蕩過?」

    「好模糊的問題喔,什麼才算在江湖是闖蕩過呢?」

    「你——」想掐人脖子的架勢已經出現,幸虧他向來自制能力優良,所以只有架勢,還沒實際演練。

    「哎喲,人家真的不懂嘛,你乾脆直接去問婆婆好了。」手一攤,問秋猝不及防,整個人往門內倒去。

    門應聲而啟,問秋跌在地上,還分不清東西南北,眼珠子就被一張詭譎莫辨、燒燬至猙獰、沒有一塊完好皮膚的臉孔給佔據。問秋很欽佩自己當時怎麼沒被嚇暈,尤其在那川馨女人又再度哈哈大笑時,他不再有任何反應,相反地一直盯著那位乞丐老伯瞧;沒有斗篷蓋遮下,老伯比他想像中還瘦小,連他女兒都比他高了。

    「小伙子,別告訴我,你對男人有興趣啊?」老婆婆坐在竹椅中笑道。嗯,這男孩子長得實在漂亮,可以和她孫女兒相提並論了,不過要是他垂涎的是她兒子,而不是孫女,她是打死都不會接受的。

    「婆婆!」問秋連忙爬起身來,有些激動。「你是毒質葵女嗎?」

    笑容依舊,不過婆婆眼底多了幾分迷惑。

    「毒質葵女?這名號我聽過,你要找毒質葵女嗎?」

    「是的,我需要她來救我師父!就是你說他的病不易治的那個人!」

    「你怎麼肯定我婆婆是毒質葵女呢?」川馨挑眉道:「她哪一點像呢?」評估下婆婆,她以不為然地搖頭。

    「我不肯定,但我希望她是!因為如果她是,我師父的病才有痊癒的一天,而我思念的那個人才能回來。」問秋黯淡下來,大眼睛裡有抹傷感。

    這樣的他是惹人心疼的,川馨望著他,心裡因他說的話而漾起一些苦澀。

    「思念的人?你有喜歡的人了?」不明白苦澀因何而來,但她很堅定地想探知答案。

    「是,我喜歡她,但,是情同手足的喜歡,她對我十分重要,對我師父……更是十分重要。」

    「既然如此,當初那人怎麼會和你們分開呢?」婆婆問。

    「身不由己啊,為了不傷害最愛的人,師父他只能做出令他痛不欲生的決定。師父從來不說,但我看得出來他可沒好受到哪兒去,他和我一樣痛苦,甚至,比我痛苦好幾百倍。」歎口氣,他誠懇地望著婆婆。「婆婆,你……是毒質葵女嗎?」他心裡真的好希望她是,好希望!

    婆婆凝視他,輕輕一笑。「我會武功,並不代表我是啊。」

    「啊……」他不該失禮地將失望擺在臉上,但他真的很失望。

    「別灰心,小伙子,我雖然不是毒質葵女,但我對毒物方向略有專精,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可以請你師父來這兒給我瞧瞧。」

    問秋喜出望外,連聲說好。「婆婆,你等我,我馬上帶師父過來!」

    「慢著!」及時喚住興奮到跳躍至門口的問秋,婆婆溫和地說:「你別急嘛,先說說你師父跟那位姑娘的事兒給我聽聽吧。」

    「他們?」問秋搖頭晃腦地想。「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我並不很清楚,但他們很相愛,雖然結果令人遺憾,不過,我相信師父締造有一日會找回瑞雪的。」

    「這麼肯定,那你師父何必逐她離開呢?」

    「不管師父曾做過什麼事,瑞雪畢竟都是師父的最愛,所以,不管師父的病是否能醫得好,師父一定會希望瑞雪能陪伴著他走完人生全程的。」

    「唉!」川馨幽幽地說:「若我是瑞雪,我一定會回去的。」

    「那當初因他絕情而受的傷害,不就一筆勾銷了?」婆婆撇嘴。

    「五個月了,早該算了吧。」川馨回道。

    「喂,等等!我方才有提到瑞雪離開四季織已五個月了嗎?」怪了,她們怎麼會知道?

    「沒。」川馨笑得奸詐。「可瞿鋈這名號誰沒聽過?尤其他所經營的四季織染房裡高手雲集,個個身手不凡,能讓眾高手甘願為一人所網羅,淪為平凡,誰能不多注意一點?所以嘛,四季織裡的人一舉一動難免也就較受人矚目。而王個月前一位姑娘孤零零地離開四季織,烏干達山的山賊與瞿鋈有不共戴天之仇,常在四季織四周埋伏,伺機而動,那位姑娘的下場可想而知了。」

    心臟險些躍出胸口,問秋睜大眼,急問。

    「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瑞雪她……她……」遭到不測?難怪師父人下山尋找瑞雪卻始終無所獲,瑞雪她……真紅顏薄命啊?

    「你看起來好緊張喔!」川馨揚起柳眉,有些幸災樂禍地道。

    很正常地又得他一記白眼,川馨一臉無辜地扁嘴。

    「人家只是想化解一下緊張的氣氛嘛!」見他快要發飆了,她連忙自歎無趣地繼續道:「好啦!她其實也沒怎樣啦,山賊在她臉上補上一刀時,我和婆婆碰巧路過,於是乎,我便見義為地拔刀相助,讓她身上可能會再多出幾刀時趕緊救離,剩下的,就交給咱們寶刀未老的婆婆對付了。」

    拍拍婆婆的肩。婆婆舉起手來打算接受眾人的讚揚。

    問秋無奈地歎口氣,沒意思說出她們所期待的讚賞。

    「那麼,瑞雪被你們搭救之後,就一直跟你們在一起了?」

    「誰說的?」沒收到預期的讚揚,婆婆十分不爽地回他一句足以令他跳腳的答案。

    「那你們就放任瑞雪一個人?」

    「她又不是咱們的什麼人,救她脫離險境就得偷笑了,難不成還要咱們養她一輩子啊?」川馨語不驚人死不硬是說出隨時有可能會被人一氣之下痛下殺手的話。

    果然,此刻的問秋瞇起眼,流露出邪惡的壓迫感,一隻手已經有些失去克制能力地伸向川馨那線條優美的脖子。

    「我有沒有聽錯啊?」語氣中已有咬牙切齒的成分存在了。

    川馨乾笑幾聲。

    「一定是你聽錯了,我川馨是這麼善良可愛的人,怎麼可能眼睜睜看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流落街頭呢?」為了小命安危著想,她還是識相點好。稍微遠離那只「魔手」,她走到老爹身邊。安分沒多久,她馬上又故態復萌地朝他叫著:「你可別太過分哦,敢恐嚇我?我有婆婆和老爹,當心他們打得你滿地找牙!」

    這個女人!見婆婆沒插手的意願,他也實在無需對她太過客氣,才要將她由乞丐老伯身邊抓過來,不料她竟然手往自個兒老爹的臉上用力一扯,那張臉,居然就這樣掉了下來!

    問秋瞪直眼,宛如花嬌的臉蛋立刻迅速扭曲,眼球往上吊,只留下眼白部分讓人窺見。那張臉皮居然就掉到他身上……噁心成分更加速他打算昏厥的決心。

    婆婆努力支撐住他往下滑的身軀,顯得有些吃力,她大聲喊著:

    「小伙子,你敢昏,你定會後悔的!」

    衝著婆婆這句話,問秋馬上站直了,想瞧瞧什麼是讓他後悔的原因。一見到臉皮,忍不住一陣乾嘔。

    「拿走啦!」

    川馨拿起臉皮往窗外扔去,隨即拍拍他的背。

    「男人耶,居然見個臉皮就嘔吐!」

    「誰教你這麼噁心啊,居然扯下自個兒阿爹的臉皮——」他叫。

    忽地,他怔怔望著川馨那張笑得皮皮的美顏,心中衡量到底該不該回頭瞧瞧被扯下臉皮的乞丐老伯。天啊,難道婆婆所謂不看會後悔就是指……沒有臉皮的乞丐老伯?呃,這家人怎麼這樣稀奇古怪啊!

    溫暖的觸覺在臉頰呈現,問秋眨眨眼,怔怔地轉移眼珠子,看到了一張日夜所思的臉孔。

    驚駭地張大口,口才向來出色的他口吃了:「啊……你……你是……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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