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魚 第六章
    由於富商和船夥計口耳相傳,江上「平定風浪」一事使得非魚和小觀音聲名大噪,富人窮人男人女人爭相登門拜訪,幾乎鬧得石伯樂的宅邸不得安寧。幸虧石伯樂家大業大,又誠心敬拜孝女娘娘,特地撥出一間空宅子,做為臨時的孝女廟江漢分壇,好讓非魚去「大展長才」。

    屋內擺設簡單雅淨,正門一方香案,鮮花素果,上頭供奉非魚親繪的孝女娘娘「聖像」,前頭還擺了一個「鐵膽」的檀香木牌位。

    此時鐵膽就坐在他的牌位前,以手支頤,百無聊賴地打呵欠。

    小惜坐在桌邊畫符,畫了一張,停下了筆,發個呆,伸手磨墨,又發呆,舉起筆來似乎要畫了,卻仍楞楞地望著黃符紙。

    妹子怎麼了?非魚搔搔頭,繞著她走了幾圈,最後乾脆坐下來,和她隔著方桌,面對面瞧著她迷惘的眼眸。

    自從上回見到她父親,已經過了三個月;天氣由熱轉涼,再轉為寒冷,隨著季節的流轉,也不知她被「拋棄」的心情平復些了嗎?

    他伸出一根大指頭,輕輕去碰觸小惜的筆桿。

    「咚咚。」他得製造一些聲音引起她注意。

    「啊,二哥,有事?」小惜望著那根指頭,嘴角有一抹羞澀的笑容。

    「呃……哈……沒事。」面對臉蛋酡紅的小惜,非魚忽然心頭一跳,竟然不知該說些什麼話。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他平時能言善道,怎麼面對妹子,卻變成啞吧?

    他用力一捏臉皮!咦?熱熱的像火燒?

    小惜笑出聲,又拿了一張黃符紙。「我再幫二哥多畫幾張符。」

    「小惜,呃……呵。」非魚搔搔頭。「是二哥粗心,當時沒有先探好你爹的態度,貿貿然教你去認爹,害你傷心難過,這個……」

    「二哥,不要緊的。自從遇見二哥後,二哥一直待我很好,那時候爹爹不肯認我,我哭了好幾天,二哥成日陪我、哄我、逗我開心,我就知道二哥是小惜在這世上最親最親的人了。」

    「嘿,就是嘛!」非魚伸長手,隔著一張桌子去摸小惜的頭,帶著點歉疚的笑容。「出門在外,就咱們兄妹倆相依為命,哎呀,忘記還有一個老哥哥……」

    他一隻手摸在小惜頭上,竟然又說不下去了。

    好柔好細的頭髮!她額前已經披下長長的劉海,平日仍喜歡戴上軟帽,垂下以他頭髮編成的兩條辮子,沒事就以指頭扭辦子,也不知道她在打啥結,害他也跟著學她扭指頭,差點扭斷了指關節。

    他的手就按在小惜頭上,忘了拿開,只是兩眼直瞧著她。

    小惜被他按得低頭,全身火熱,什麼也不敢看、不敢說……

    「呵呵!」鐵膽翻個身,不好意思看他們兩個。

    「非魚道爺,有事來求你了。」

    門口擁進了好幾個婦人,七嘴八舌地說話。非魚慌忙拿開手,小惜也趕忙站起身,上前招呼客人。

    約莫花了半個時辰,終於解決了她們的疑難雜症。

    「孝女娘娘保佑你,喝了這符水,保你心寬體又胖。」非魚道。

    「這符水甜甜的,真好喝!」一位婦女喜道。

    陪她前來的幾個婦人也道:「非魚道爺的符水不只好喝,還很靈驗呢。」

    非魚笑咪咪地拿起硃砂筆,往黃紙畫下一道誰也看不懂的符號,拿起來吹了吹。「這道符拿去貼在床底,記得配合我教你的口訣,每天照三餐說聲:婆婆好。保證不出一個月,一定可以改善你們婆媳倆的關係。」

    「真的呀?」

    「不靈再來找我。」非魚拍胸脯保證。

    「非魚道爺最靈了,上回我家小兒被狗嚇到,非魚道爺只消搖個鈴兒,立刻就不哭了,還搶著要鈴兒玩呢。」

    三姑六婆又稱頌道:「當然還有小觀音為我們祈福,阿彌陀佛,感恩喔!」

    小惜站在一旁,還是很不習慣小觀音的稱呼,只要人家一提及,仍是紅了臉蛋,雙手合十道:「孝女娘娘祝福各位,請一路慢行。」

    婦人們也跟她回禮。「多謝小觀音,小觀音的聲音真好聽,只要聽到小觀音的祝禱,我就百病全消啊!」

    「真是漂亮的小觀音,每回看到小觀音,我心情就變好了。」

    「這個孝女神壇整理得真乾淨,我來這兒就神清氣爽啊。」

    話說完,當然不忘向功德箱丟下她們努力攬下來的私房錢。

    「多謝各位大娘。還有什麼問題,再來找我非魚。」非魚送客到大門,熱烈地揮手道別。「對了,如果有幫我妹妹看到好對象,別忘了通知一聲。」

    聽到「對像」兩字,三姑六婆的眼睛全部放到小惜的腳上,然後又默契十足,有志一同地轉移視線,笑道:「是是是!我們當然會留意小觀音的終身大事了……哎唷,非魚道爺,下次我帶我女兒過來,她今年十八歲了……」

    門口的送別欲罷不能,不過,那已經不關她的事了。

    小惜拿起抹布,默默地擦拭神案上的香灰。

    鐵膽一直坐在他的牌位前,好奇地看她若有所失的動作。

    「小惜,你怎麼好像悶悶不樂?是那幾個婆娘給的功德錢不夠多嗎?」

    「不是的。」小惜將抹布折起來,抹向鐵膽的牌位。

    「還是上午那個花花大少偷摸你的手,還在不開心?」

    「老哥哥已經給他教訓了。」

    「嘿!他欺負我的妹子,我打他一拳,教他的小白臉突然青腫,你二哥還咒他回家生爛瘡,嚇得他趕快捐銀子消災。」

    小惜輕輕地笑了。其實花花大少才碰到她的指頭,就被二哥的桃木劍打得滿場哀號,加上老哥哥那無中生有的一拳,看得旁人嘖嘖稱奇,直道「現世報」、「好色之心不可有也」。

    她轉頭望向大門,非魚仍被那群三姑六婆拉住,已經談到某家擅針黹、能肩能挑、好手好腳的大姑娘了。

    她低下頭,以手指尖頂住抹布一角,開始樞鐵膽牌位上的灰塵。

    鐵膽很喜歡這塊帶有香味的神主牌,可是妹子好像不怎麼喜歡啊?

    「我說妹子……你別這麼用力揠,把老哥哥我名字的金漆給揠掉了。」

    「啊……對不起!」小惜縮回手,又開始揠桌角的縫隙灰塵。

    「又在揠了,到底怎麼回事啊?」鐵膽實在不懂女人心呀。

    「老哥哥,我想問你……」

    「盡量問!」

    小惜停下動作,將抹布折了又折,折到再也折不下去了,才下定決心似的,長長的睫毛眨了眨,輕聲問道:「你這輩子只喜歡老嫂嫂一個人嗎?」

    「那還用說!」這個問題問到鐵膽的心坎裡去了,他樂得提起當年勇。「我第一眼見到阿緞,就認定她是我這輩子的老婆。她那時才十五歲啊,羞答答的不敢看我,我問了她名字和住處,就跑到她家提親了。」

    「你怎麼認定就是她了呢?」

    「怎麼認定哦?」鐵膽歪頭想了一會兒。「好像也沒一個準兒嘛,就是喜歡她,看了喜歡,很想天天和她在一起,抱抱她,親親她,就這樣啦。」

    一席話說得小惜面紅耳赤,她問了一個什麼蠢問題嘛!

    她輕柔撫弄胸前的辮子,以指頭絞了絞那粗黑的頭髮。每當她有心事時,她就會不自覺地去玩這兩條二哥的辮子。

    鐵膽總算看出一些端倪。「咦?小惜,莫非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

    「一定有啦!每天這麼多人來來往往,總會看上一個。要嘛你告訴非魚,不然告訴老哥哥也行,我去扮鬼嚇他,把他唬來這兒讓你收驚。」

    「老哥哥。」非魚終於送走三姑六婆,走了回來。「拜託你就不要鬧鬼了。」

    「我本來就是鬼,還能不鬧嗎?」

    「我好像聽到你們要告訴我什麼事?」

    「兄弟,小惜她……」可能思春了。

    「二哥,」小惜的話更快,「你剛才給那位大娘喝糖水?」

    「對啊,她沒有病痛,健壯得像只母牛,只是擱著她婆婆一塊心病,溶點糖粉給她吃就行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其實二哥教她念的口訣,就可以幫她了。」

    「當局者迷呀!要是平常叫她問候婆婆好,她大概喊不出來,需得給她喝一杯符水,貼一道安心符,她才會乖乖照著孝女娘娘的旨意去做。」

    「二哥,我們這樣是騙人嗎?」

    鐵膽叉著雙臂,翻了白眼道:「當然是騙人了!」

    「呵!」非魚搔搔頭,咧出一個大笑容。「我師父都是這樣教我的,他家世世代代就靠著這套『法術』傳承下來。」

    「我知道。」小惜肯定地道:「二哥的師父是真心幫助別人,只要不害人,都是好的;可我只會唸經,幫不了什麼忙。」

    非魚摸摸小惜的頭。「唸經也很好,大家都喜歡聽你唸經,有人聽了感動流眼淚,誠心悔改向善,孝順父母,家庭和睦,妹子真是造福蒼生啊!」

    「對!」鐵膽大大點頭。「小惜唸經好像有股力量,像是小時候我娘哄我睡覺,我聽著聽著,就能安穩入睡了。」

    非魚搖頭歎道:「唉!那是老哥哥不受教。人家聽經可以頓悟成佛,你是聽經聽到睡著,連地獄都不肯收留。」

    「閻羅王來請我也不去了,我就是要在人間找到阿緞。」

    「癡心的老哥哥啊,我這下子怎麼趕鬼也趕不走了。」

    「喂,兄弟,不用急著趕我,倒是先別把小惜摸矮了。」

    「哦?」非魚停住動作,這才發現右手仍按在小惜的頭上。

    每回非魚摸摸頭,小惜就低頭;非魚摸上老半天,已經從她的頭頂摸到後腦勺,再摸下去,她的下巴就抵到胸前了。

    「啊!帽子歪了,二哥幫你戴好。」非魚微蹲下身子,拉好小惜的帽緣,理了理兩條辮子。「怎麼臉好紅?是天冷給凍紅的嗎?」

    「笨兄弟,小惜是……」

    「二哥!」小惜再度搶話道:「我一定要把二哥的『法術』學起來,這才能獨立生活,去幫助更多受苦受難的人們。」

    「很好!」非魚正要讚許,忽然覺得不對勁。「幹嘛獨立生活?你等著二哥幫你找個好人家,下半輩子準備好好享福了。」

    「二哥,我不嫁。」

    「嗄?!」非魚和鐵膽同時叫道。

    「我要專心當個道姑,為人祈福消災。」

    「等等!你也可以像二哥一樣,當個入世的道姑。」非魚忙道。

    「對啊!」鐵膽也插嘴道:「你不是有喜歡的人嗎?怎麼不嫁了?」

    「沒有。」兩朵紅霞飛上小惜的臉頰。

    「小惜有喜歡的人?!」非魚又驚又喜,沒想到初離佛門,妹子就已凡心大動,到底是哪個幸運兒擄獲了她的芳心?

    既而再想,小惜性情單純,又是涉世未深,會不會有什麼登徒子趁他不注意時,向小惜使了眼色,說了亂七八糟的話,把妹子的心給騙走了?

    不行!他當二哥的就是要負責妹子的終身幸福,若沒有經過他的考核審查,任何人也不許追求小惜。

    「到底是誰?」天哪!他就算遇上鬼都沒這麼激動。

    「沒有。」小惜囁嚅,不敢看非魚。

    「老哥哥,你說的?!」非魚轉向鐵膽。

    「笨兄弟,你畢竟不懂女人,女人說沒有就是有,說有就是沒有。」

    「老哥哥說什麼鬼話!到底有沒有?!」

    「你自己問小惜啦!」鐵膽隱隱覺得某件有趣的事情正在發生了。

    小惜心臟劇跳,神態扭捏,指頭動了動,指尖觸到了掌心那條有如利斧劈過的橫線,她不覺捏緊了小拳頭。

    無論如何,她是不會說出心底的秘密的。

    「二哥、老哥哥,你們……你們別猜了,那個……喜歡一個人,又……又不一定要嫁他……我不嫁就是不嫁。」最後一句倒是不結巴,說得十分堅定。

    「不嫁……」猶如砍頭前聽到「刀下留人」,非魚鬆了一口氣。

    他為何如此急躁?又怕小惜被人拐走嗎?

    當初不也是他拐走小惜嗎?可他是堂堂君子、謙謙道士,絕不做非分之想,凡事皆以小惜的幸福為前提,小惜的甜美笑容,就是他當二哥的最大滿足。

    可這世上哪有什麼善男子配得上水靈靈的小觀音呢?

    再看小惜那張含羞暈紅的小臉,明明就是有個心上人嘛!

    到底是誰呀?!

    非魚這下子變成熱鍋上的生煎活魚,灶底大火急烹,他只能急得到處亂跳,卻又無處可跳,找不到一個出路。

    還是搬出孝女娘娘來套問小惜?

    正當二人一鬼各自肚腸時,門口大搖大擺走進一位金光閃閃的大爺,後面還跟了四個大搖大擺的隨從,擺足了有錢人家的排場。

    「石大哥來了。」非魚回神,趕緊打了一聲招呼。

    「非魚老弟,小觀音。」石伯樂臉上泛出油光,開心地道:「我剛從鋪子回來,順道請你們上我家吃飯,我老婆特地準備一桌素菜,以答謝小觀音每天陪她作早課。」

    「石大哥,不敢當。」小惜有禮貌地回答道:「石大嫂虔誠,小惜陪她一起誦經禮佛,/心裡也是很歡喜,不用謝我。」

    「哎呀,至少有你陪她,她就不會拉我去念阿彌陀佛了。」

    非魚笑道:「石大哥好生偷懶,難怪要再求孝女娘娘保佑了。」

    「我是貪生怕死呀!更何況我親眼見到孝女娘娘的神力,豈有不拜的道理?」石伯樂說著便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孝女娘娘行禮。

    「快問他啦!」鐵膽在一旁急得踢非魚。

    不待非魚開口,石伯樂見到鐵膽的牌位,收斂起笑容,歎了一口氣。「非魚老弟,我出動所有手下,還是不能為你們死去的老哥哥找到他老婆。老家附近、娘家附近、親戚家附近,能問的都問了,就是沒人知道阿緞婆婆的下落;官府那邊也去打聽過了,誰知他們上回做的戶籍調查是胡亂應付朝廷的,根本沒有正確的名冊。」

    「唉!」鐵膽坐回他的牌位前,神色頹喪。

    石伯樂拿出帕子抹了滿頭油水。「非常抱歉……」

    非魚道:「石大哥快別這麼說,你是當地人,熟悉地方人情事物,又有辦法,都無法為我們尋得老嫂嫂,恐怕我和小惜出去尋人,更是海底撈針。」

    「嗚嗚,我的親親阿緞,你到底在哪裡啊?」鐵膽掉了淚。

    石伯樂當然聽不到鐵膽的聲音,但表情還是歉疚至極。

    「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點小事都幫不上忙,實在是……」

    「石大哥,」小惜聲音軟軟的,卻能引人注意。「你的用心,菩薩看得到,老哥哥也知道,或許老天有它特別的安排,急不得的。」

    這句話也是說給鐵膽聽。見了他的愁容,她心裡也難過。

    這就是相思之苦嗎?

    石伯樂道:「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你們的老哥哥,已經另外叫家人置辦一桌豐盛的酒席,準備好好祭奠這位素未謀面的老哥哥,以告慰他在天之靈。」

    非魚樂道:「老哥哥這下子有得吃,心情會好點。」

    果然鐵膽抹抹淚,扯扯大鬍子,站起身道:「今天找不到阿緞了,先吃飽再說,有了力氣,明天我再出去找阿緞!」

    「老哥哥最近是看開多了。」非魚向小惜擠擠眼睛。

    石伯樂一邊等著非魚收拾整理,又道:「對了,我到縣衙探聽消息時,聽李師爺說,衙門最近鬧鬼鬧得很厲害,他們請了很多法師做法事,都趕不走厲鬼。他們聽了非魚老弟的名號,可能會來找你。」

    非魚奇道:「照理說,衙門是執法之地,正氣凝聚,邪靈不敢侵入,怎麼會鬧鬼了呢?」

    「非魚老弟有所不知了。現任這位包子炳大人雖然也是個包大人,卻不比那位黑臉包大人,而是個黑心包大人。上任以來,貪污索賄冤獄事件不斷,即使我們安分做生意的,也得不時樂捐銀子讓大人花用,風氣如此敗壞,衙門鬧鬼,也就不足為奇了。」

    非魚問道:「如果衙門找我們趕鬼,石大哥的意思是……」

    「啊,說到重點了。衙門的事情不好拒絕,可是和衙門扯上關係,保證剪不斷,理還亂,還請非魚老弟趕走妖魔鬼怪後,收了銀子就走人,別去管衙門裡的公事還是包大人的家務事了。」石伯樂展現了他生意人的世故老練。

    「多謝石大哥的忠告。」非魚明白他的好意。「我也不愛和衙門打交道,不過那隻鬼若想找包大人索命,我大概也沒辦法了。」

    「索命倒不至於,就是鬧得衙門雞犬不寧。」

    小惜道:「那隻鬼留在世上,心中必定有苦,我會為他念佛,超度他離苦得樂。」

    石伯樂喜道:「小觀音果然慈悲啊!」

    小惜難為情地紅了臉,看了非魚一眼,他也是微笑看她,點頭表示稱許。她不覺扭了辮子,又低頭拿起抹布擦了起來。

    非魚實在搞不懂,這間屋子還滿通風的,不凍也不悶,為何小惜的臉蛋總是紅咚咚的?

    難道她又想到那個神秘的心上人嗎?

    哇啊!可恨、可惱、可氣、可惡--到底那個臭小子是誰啦?!

    如石伯樂所言,縣衙的李師爺很快就找上非魚,求其為衙門捉鬼。

    非魚挑了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帶著小惜和所有道具來到縣衙的院子,於午夜子時前一刻擺好香案,備妥桃木劍和符紙,等待厲鬼上門。

    當然,鐵膽亦是護持在旁。

    「我……咳咳,本官可以走了嗎?」包子炳縣太爺臉色慘白。

    「大老爺等等。」非魚笑咪咪地阻止。「既然這是您的府衙,當主人的一定得說說話,跟這裡頭的爺爺奶奶哥哥姐姐打聲招呼。」

    「啊哼……」包子炳想要發作,看到李師爺猛打手勢,又想到厲鬼的可怕,也就勉為其難接過小惜給他的三炷香。

    他看到了小惜顛簸的腳步,開口就道:「她就是人家說的小觀音?怎麼是個跛腳的?自己的身體都治不好了,怎麼來救別人?」

    「我說大老爺,」非魚上前一步,將小惜護在他的身後,臉上仍帶著大笑容。「八仙裡有個鐵拐李,渾身又臭又髒又跛腳,你看他有打算先醫好自己嗎?仙術有不行嗎?」

    「那是他身不由己,找了個跛腳乞丐附身。」

    「這就是了,我們的小觀音也是如此。她藉由投生到不完好的凡胎,以求體會眾生之苦,此乃真正的慈悲善良心腸啊;不像有人好手、好腳、好身體,卻裝了一副壞心、壞肝、壞腦袋,淨幹些天怒人怨的壞事,真是枉費他爹娘生他、養他、供他讀書考進士了。」

    咦?好像罵到誰了?包子炳舉著三炷香,嘴巴張了張。

    「老爺,鬼快來了……」李師爺趕快提醒,他可不想再見鬼啊。

    包子炳立刻亂拜一通。「上面不管什麼神仙,叫做孝順的大娘娘嗎?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幫我趕鬼,那只吊死鬼每天晚上出來,把我的小妾一個個嚇出病來,害我晚上沒人可抱……呃,我也不敢住這裡了,連守夜的衙役也不幹了,再這樣下去,不就成了一個空殼衙門,我可還要再往上陞官啊……」

    非魚打斷他的喃喃自語。「大老爺,不急著向孝女娘娘說話,我是請您跟那隻鬼說幾句場面話,做主人的要有待客之道嘛。」

    「嗚嗚,那隻鬼是客……」包子炳的官爺威風不見了,哭喪著臉,發抖道:「拜託你別再來了,我跟你無冤無仇,幹嘛阻擋我陞官發財,你行行好……」

    「哇嗚!鬼火啊!」突然有衙役驚叫一聲。

    只見幾點綠色鬼火在旁邊花叢裡飄動,一閃一滅,一滅一閃。

    「救命啊!」包子炳扔了香,率同眾衙役齊齊奪門而出。

    「非魚道爺,拜託你抓鬼了!」李師爺不忘回頭丟下一句話。

    一陣清風吹過來,夜涼如水,衙門歸於平靜。

    「老哥哥,你怎麼趕起螢火蟲了?」非魚揮走飛到身邊的螢火蟲。

    「我看不慣那顆包子的嘴臉,正想抓幾隻塞他的鼻孔嘴巴,誰知他溜得比老鼠還快。」鐵膽嘴一呼,吹走手中的螢火蟲。

    「好漂亮!」小惜抬起頭,望向星星點點的螢光,眼裡也閃耀著光芒,單純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小惜你也很漂亮。非魚差點脫口而出。

    奇怪,稱讚妹子漂亮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怎麼就難為情,說不出口來了?虧師父還封他為芙蓉村最厚臉皮的小孩呢!

    他搔了搔頭,拿起搖鈴,叮叮噹噹搖了起來。「好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鬼來不來,好歹我們也得做場法事。小惜,你怕不怕?」

    「不怕。」

    鐵膽笑問:「嘻,是因為有你二哥在嗎?」

    「不是。」小惜低下頭,昏暗燭光下,看不出她臉蛋的顏色。「老哥哥在這裡,我也很安心。」

    非魚裝作沒聽到他們說話,已經開始唸咒:「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教我抓鬼,給我神力……」

    「上呼孝女娘娘,收攝不祥……」鐵膽接著念下去,無聊地飄了出去。「他奶奶的,我都會背他的鬼話了,下輩子可以投胎當道士騙吃騙喝了。」

    小惜則是低頭合十,配合非魚之前的指示,念起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以求菩薩救苦救難,讓那隻鬼解脫人間的苦惱,榮歸極樂。

    佛經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小惜耳朵聽著非魚的法事,嘴裡無意識地念著:

    「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人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水淺處,魚兒又怎能活?」

    小惜驀地停止唸經。她在說什麼啊?念佛念到水裡的魚兒去了?!

    她心虛地抬起頭,老哥哥在院子裡到處亂飄,二哥正在舞劍唸咒,他們都沒注意到她的失常。

    夜色暗沉,她癡癡地望著燭火光影中的非魚。

    她看過的年輕男子不多,也不敢奢望姻緣,可她知道二哥是好人,她喜歡看他,也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和他說說笑笑,更喜歡讓他摸摸頭,感受他給予她的種種快樂與溫暖……

    能不能永遠陪著二哥呢?

    她握緊拳頭,將諸般心事藏了起來。

    就在此時,非魚照往例,偷偷睜眼觀察形勢,忽然發現沒了小惜那軟綿綿的唸經聲音,心頭一驚,忙往小惜瞧去。

    被鬼抓走了嗎?!

    沒有!四目相對,濃眉對柳眉,大眼對明眸,-那問,兩人目瞪口呆。

    不認真做法事、唸經,都在偷懶啊?還是偷看對方?

    「嗚哇哇!颳大風了!」

    幸而鐵膽的驚呼打破了兩人對看的尷尬,接著轟隆一聲,鐵膽的靈體被一股冷風拋了回來。

    「老哥哥,怎麼了?!」非魚急忙去「扶」他。

    「他奶奶的!」鐵膽拍拍屁股站起來,氣沖沖地走向前。「我瞧那口井古怪,探頭看了看,井底就吹來一陣妖風,害老子我跌個四腳朝天。」

    「老哥哥,你真是下濟!」

    「他奶奶的,讓我兄弟看扁我了!」

    「嘿嘿嘿嘿……」陰惻惻的笑聲由井裡傳出來。

    「鬼來了!」小惜驚叫一聲,本能地就往非魚身後躲。

    「小惜別怕。」非魚左手護住小惜,右手高舉桃木劍,大喝道:「何方惡鬼!竟敢先欺我老哥哥,再嚇我小妹子!我非魚天師奉孝女娘娘之命,誓將捉拿你回歸地府,絕不讓你留在世上為非作歹!」

    「哼,世上為非作歹的人何其多?他們為什麼不去死?!我好怨!」

    那鬼的聲音極其淒厲,音調又尖又高,分不清是男是女。

    「別……怨……」小惜嚇得猛發抖。「菩薩慈悲……」

    那鬼狂笑道:「若是菩薩慈悲,就不會害我含恨而死!」

    「我……我幫你誦經,超……超度你……」

    「這麼久以來,又有多少和尚尼姑道士想要超度我?沒用的!只要我怨氣還在,我就要讓那些貪官污吏全部去死!」

    充滿怨懟的惡咒一說出,井欄邊便出現一個白衣鬼影。

    只見「他」長髮掩面,看不出面目,一條血紅的舌頭半露在亂髮之外,身上白衣濕淋淋的,將上頭的血跡暈染開來,彷彿全身正在滴血。

    「哇咧!,你舌頭吐在外面,不累嗎?」

    非魚將桃木劍比個招式。這鬼似乎不是很好應付,還是先保護自己和小惜為妙。

    「我含冤而死,我不甘願,我要以死去的樣子向惡官討回公道!」

    「我妹妹為你唸經,讓你聽聞道理,可以消消你的怨氣,早日上西天。」

    「這世上沒有道理可言!我也不想上西天!」

    那鬼怒吼一聲,揮動血袖,頓時風沙揚起,吹得燭火明滅不定。

    「他奶奶的!這世上本來就沒什麼道理!」鐵膽怒氣沖沖地衝向前,兩隻大拳頭舞得虎虎生風。「惡鬼還需跟他講道理?!老子我揍他兩拳,敦他趴到地上求爹爹,告爺爺的!」

    「他奶奶的?!老子我?!」那鬼的聲音變得有些奇怪。

    「是啊!老子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鐵名膽,要是你再作怪下去,我就讓你奶奶在墳墓裡不得安寧。」

    「鐵……膽……」那鬼垂下袖子,陰風頓停。

    「教你認識我是誰,我乃六十年前洪武年間,名震江湖,轟動武林,盜賊匪徒聞之喪膽的……咦?嚇到了?!」

    在晦暗的星光和燭火照映下,競見那鬼在劇烈顫抖,白衣抖動,血影更加陰森,所有的兇惡氣勢頓時消失。

    「啊!」那鬼慘叫一聲,轉身就跑。

    「賞你一拳!」鐵膽立刻追上。

    「不要!不要!」那鬼狂奔驚叫。

    「不要也得要!」鐵膽大手一抓,扯住那隻鬼的袖子,隨即揮出一拳。

    「大丈夫不打老婆!」

    「咦?」

    「打老婆的是豬……疼老婆的才是鐵漢子……」那鬼顫聲道。

    「啊?!」鐵膽的右手停在空中,再也打不下去。

    「嗚嗚……」那鬼竟然掩面低泣起來,是女人的聲音。

    鐵膽亦是僵住身形,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哥哥,快抓鬼啊!」非魚急道。

    「不……她……」鐵膽望著那隻鬼,眼眶紅了,聲音也顫抖了,「她說……疼老婆的是鐵漢子,如果我……我打老婆,我就是豬!」

    「難道她是……」非魚和小惜同時驚呼。

    「阿緞啊!我的親親阿緞啊!」鐵膽放聲大哭。

    「不是!我不是!」那鬼也是嚎啕大哭,想要掙開鐵膽。

    「你是啊!這明明就是阿緞的聲音……」鐵膽眼淚狂噴,用力抓住阿緞,試圖撥開她的亂髮。「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為什麼?」

    「不要!不要看!不要看!」

    她的掙扎無法阻擋鐵膽的動作,只見大手撥開,出現一張極其猙獰的鬼臉,橫眉豎目,血肉模糊,眼睛充血,還吐著一條長長的舌頭,不斷滴著血水。

    「你……你是阿緞?!」鐵膽震駭地鬆開了手,這是他的漂亮老婆?!

    「啊!」她立刻以雙手遮臉,轉頭過去痛哭。

    「是老嫂嫂?」小惜躲在非魚懷裡,心情由原先的懼怕轉為驚訝,再轉為悲憫與哀傷,心頭酸楚,眼眶也濕了。

    就她過去見鬼的經驗,人乍變為鬼,多會心存迷惘,不知何所適從:一般好死病死者皆是如此了,那麼老嫂嫂含冤而死,是否更加迷惑不甘,以致變成一個面貌醜陋的厲鬼呢?

    她流下淚,雙手合十,開始重新誦念蓮華經:「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就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

    「嗚……」聲聲佛經,伴隨著阿緞的嗚咽哭聲。

    非魚放下桃木劍,拿起他準備的蓮華經,也跟著小惜一起誦念。

    鐵膽心情震盪,正無所適從,忽然聽到了佛經,立刻跟著念佛號:「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求求您幫幫阿緞啊,求求您呀!拜託您呀!」

    「不!不要幫我,沒用的……」阿緞掩面號哭,跪倒在地。

    「阿緞,我一定要幫你!」鐵膽也跪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肩膀。「我這兩個結拜弟弟和妹妹很有法力,他們也在幫你,你發生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我不是阿緞,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你是!你就是阿緞!我自己的老婆還認不出來嗎?」

    「我變得這麼醜、這麼壞、這麼凶,不再是你那個溫柔美麗的阿緞了!」

    「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還是我的親親阿緞。」鐵膽堅決地抱住她的身子,衣衫染上了她的血水,大聲哭道:「我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我說要疼你一輩子的,你變成這個樣子,叫我好心疼,好心疼哪!」

    「嗚……阿膽……」阿緞被鐵膽結結實實地抱住,再也忍不住,認了夫君,伏在他肩頭哭泣。

    「阿緞啊阿緞,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苦,你怎麼會在這裡啊?」

    「我……我……」阿緞只是拚命痛哭。

    非魚和小惜繼續誦念佛經,黑夜靜寂,燭火慢慢燃燒殆盡,唯這對苦命夫妻的哭聲連綿不絕,像是訴盡人間無窮的悲苦。

    「……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逼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南無大悲觀世音,願我早得越苦海,南無大悲觀世音……」

    阿緞忽然聽清楚了。「觀音?能救世間苦?」

    非魚大聲地道:「老嫂嫂,請念觀世音菩薩的聖名。」

    「是啊,阿緞。」鐵膽急急勸道:「跟著我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還有法力無邊的孝女娘娘,還有天上的太上老君,呃,還有地藏菩薩、蚊子菩薩……兄弟,趕快!還有什麼菩薩?!統統叫他們過來幫忙!」

    「是文殊菩薩啦。」非魚不得不糾正鐵膽的錯誤。

    「老哥哥,老嫂嫂,你們靜下心,念觀世音菩薩就可以了。」

    小惜柔聲勸慰,走到阿緞身前,也跪了下來,握住她冰冷流血的手。

    靈魂感應,人與鬼之間有了實體接觸,阿緞感受到那雙小手的溫暖。

    「嗚……觀世音菩薩……」她哽咽念了出來。

    說也奇怪,她一說出這五個字,長長的舌頭就縮回一點。鐵膽見了欣喜若狂,「阿緞,我幫你念,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

    「阿膽,沒用的……」阿緞低頭掩住她的長舌。

    「老嫂嫂,可以的。」小惜輕撫她身上流血的地方,每碰到一處傷口,心頭就為她擰了一下,不覺流下眼淚道:「小惜不知道你吃了什麼苦,可小惜知道,老哥哥很想你,他本來一心要去地府找你,後來又猜你可能還在人間,他也不想投胎轉世了,他就是要找到你。」

    「不要找我……我……嗚嗚,我沒臉見阿膽啊!」

    「老嫂嫂的苦,小惜好難受,可是你一個人受苦,沒人可以訴說,是苦上加苦:小惜以前也是這樣,在庵裡被師姐欺負的時候,好傷心,好委屈,好孤單,沒有人能幫我,這時我會跟菩薩祈禱,觀世音菩薩千處祈求千處現,苦海常作度人舟,-知道我的苦,也會知道老嫂嫂的苦,你求菩薩,-一定會聽到的。終有一天,-會帶我們脫離苦海。」

    那軟綿綿的聲音娓娓訴說,不是大道理,而是深刻體驗,說來格外真摯:加上她不斷輕柔撫摸阿緞的傷口,小手過處,溫軟柔膩,彷彿以最好的傷藥覆上了多年不滅的傷痕,正慢慢地發揮藥效,收合傷口……

    「觀世音菩薩啊!」阿緞心頭大慟,失聲痛哭。

    「阿緞!嗚嗚,別哭啊!有什麼冤屈要告訴我啊!」鐵膽緊緊抱住老婆,也陪她一起哭。

    「阿膽,我對不起你,我沒臉見你啊……」阿緞的怨苦被小惜揭開了,積壓六十年的苦楚傾洩而出。「嗚,你殺了那窩盜賊的頭頭,他們把我抓走,本來要拿來威脅你,結果……嗚!他們說,他們殺了你,將你亂刀分屍,還拿你的劍給我看,我想自殺,他們不讓我死,還……還佔了……我的身體……」

    「他奶奶的!」鐵膽義憤墳膺,揮著拳頭就要站起來找仇人。

    「阿膽,他們都死了,找不到了!」阿緞抓著他的手,仍是哭泣訴說:「過了兩天,官府搗破賊窟,為了虛報盜賊人數邀功,竟然把我當成賊人抓起來,不到這個縣衙的大牢裡,日日刑求逼供,我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撕了衣服結成繩子上吊,一口氣還沒斷,就被救下來;誰知又有欽差來查冤獄,縣太爺害怕,叫人把我的『屍體』藏起來,他們沒處可藏,乾脆把我丟到井裡。我含恨而死,鬼差來了要帶我走,我不肯去,也不敢去,因我怕見到你,我的身子已經……已經……嗚,阿膽,我沒臉……」

    「阿緞,是你受了苦啊!」鐵膽更加抱緊老婆,哭得大鬍子濕淋淋的。「是我不好啊!我在外頭和人結了仇,竟然害你吃苦,是我當丈夫的無能,我該下十八層地獄,不,十九層,二十層,都不能彌補我對你的虧欠啊!」

    「老哥哥,老嫂嫂……」小惜退到一邊,已經不知如何安慰。

    「既然菩薩慈悲,為何教我夫妻倆遇到這些苦事?!」鐵膽悲憤莫名。

    「二哥?」小惜含淚望向非魚。

    非魚點點頭,該是他使出「法術」的時候了。

    他靜下心思,拿起柳枝,倒了一瓶清水,將柳枝甩了甩,水滴四處灑落,有如天降甘霖,潤澤人心。

    他走到鐵膽和阿緞身邊,仍是輕搖柳枝,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生前苦,死後苦,皆是苦,來是空,去是空,皆是空,苦亦空,樂亦空,生也空,死也空……」

    鐵膽吼道:「你空空空空!空得我頭都痛了!」

    非魚捻柳微笑道:「非也,非也,情不空,愛不空,老哥哥和老嫂嫂夫妻情深,即使歷經百千萬劫,億萬千年,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也是不會變空的。」

    「阿膽……」阿緞忘情地喊了一聲。

    「阿緞啊!我的親親阿緞啊!」鐵膽哭得像個小孩似的。

    非魚又道:「老哥哥,老嫂嫂,不過呢,你們若要一起往生極樂世界,就要放下執著,放下怨苦,放下仇恨,放下-礙,把心倒得空空的,不留一絲塵埃……呃,我這樣說好了,就像拿支掃把,把你的心掃得乾乾淨淨的。」

    阿緞喃喃地道:「放下……放下……」

    淨水灑過,清涼無比,她不覺仰起頭,直接迎向那滴滴甘露。

    柳枝甘露,消災解厄,只見阿緞扭曲變形的臉孔慢慢地改變,不再淌出血水,長長的吊死鬼舌頭也一分分地縮了回去

    小惜見了她的改變,心裡十分歡喜,趕忙雙手合十,發起慈悲心和感恩心,念出消除業障的大悲咒。

    鐵膽卻還在生氣。「超度了我們,那些壞人呢?!就沒報應了?」

    「惡人到了閻羅王面前,我們自會處理!」空中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

    「黑臉判官?!」非魚驚喜大叫。

    這位黑臉判官,正是十五年前引領非魚師徒解決三百年懸案的重要「人物」,此番再度相見,真是令非魚格外懷念。

    「非魚小弟,你還記得我啊?娶老婆了沒?」黑臉判官亦是笑臉迎人。

    「還是孤家寡人啦!判官大哥,你是要來帶老哥哥、老嫂嫂嗎?」

    「還沒。」黑臉判官率同兩位鬼差,笑咪咪地叉著雙臂,似乎是準備看好戲。「非魚小弟,且讓我瞧瞧你超度鬼魂的法力。」

    「獻醜了。」

    非魚冒出冷汗,在地府的鬼大人面前作法趕鬼,簡直是班門弄斧嘛。

    但為了幫助老哥哥和老嫂嫂順利往生,出醜就出醜,有什麼好怕的!

    他再以柳枝蘸水,輕輕灑下,左手搖鈴,響出好聽的叮叮清音。

    「老哥哥,老嫂嫂,惡人自有惡人運,孽鏡台前藏不得,莫說不報應,閻王有安排,啊……瞧!」非魚驚訝地望向前方。

    黑臉判官右手一揮,現出鐵膽被殺的情景,那些盜賊發狠地砍殺鐵膽,倏忽一個個到了地獄,依各人生前罪業輕重,或是判了刀剮、輾肉、鉤心、燙肝,或是直接投胎為蟻畜蟲蛇,只見他們哀號痛哭,悔不當初。

    鐵膽張大了嘴。「報應……」

    黑臉判官再一揮手,現出誣諂阿緞的縣令和衙役,亦是個個在地獄受了刑罰,尤其是那個縣令,叫他親自嘗過被他冤判而死的各種下場,或上吊,或溺水,或砍頭,或被打得渾身生瘡長蛆,至今仍在第十六層地獄受苦刑。

    阿緞不忍卒睹,心生憐憫,顫聲道:「菩薩慈悲啊。」

    此話一出,她的臉彷彿著上明光,轉瞬間就讓她恢復原來的美麗容貌。

    「阿緞!」鐵膽欣喜若狂,按住她的肩頭。

    「娑囉娑囉,悉-悉-,蘇-蘇-……」小惜繼續唸經,含淚展笑。

    非魚也不起乩了,直接換上「孝女娘娘」的聲調,盡量讓那個怪腔怪調溫柔些:「鐵膽,阿緞,吾乃孝女娘娘是也,你們在世受苦,死後受苦,我都看到了。眾生皆苦啊,焉知今世之苦,不是來世之樂呢?天地有正氣,惡人種惡業,逃得了生前,逃不了死後,逃得了今生,逃不了來世,終將接受神明審判。可你們若是冤冤相報,以怨相逼無辜之人,是徒然增加自己的迷障罷了。」

    「孝女娘娘,我明白了。」阿緞流淚道:「我因心懷怨苦,只要衙門出了貪官,造了冤獄,我就要出來洩發這份怨氣。」

    「喔,目前衙門也有冤獄?」

    「是李甲殺人一案。孝女娘娘,人不是他殺的,你也要幫他伸冤啊。」

    「吾知矣。阿緞,你放心,我會叫非魚代為申冤。」

    「多謝孝女娘娘。真正害我的人已經得到報應,我是不該再鬧鬼嚇人,否則讓無辜的人也跟著驚嚇受苦,就是我的罪業了。」

    「阿緞,你能明白,吾心甚喜。如今你們夫妻團聚,再續前緣,請跟隨黑臉判官,一同往赴地府,過奈河橋,喝孟婆湯,輪迴轉世,重新再來為人。」

    「這次真的被超度了。」鐵膽反而有點擔心。「可是我也幹了一些壞事,會不會先去踩刀山?」

    黑臉判官道:「你們魂魄無所依靠,受盡苦楚,早已歷經人間地獄的磨練,這些事情閻王都知道,他會判給你們一個公道。」

    「那我還可以跟阿緞再做夫妻嗎?」

    「孝女娘娘」咳了一聲。「鐵膽,你的要求太多了。不過念在你與非魚的兄弟情分上,吾將代你求情。黑臉判官,請讓鐵膽和阿緞來世再為夫妻,永結同心,白頭偕老,享福享樂,壽終正寢也。」

    黑臉判官笑呵呵的。「既然孝女娘娘請托,我就去請月下老人喝一盅酒,拜託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牽紅線。」

    「多謝黑臉判官!多謝孝女娘娘!」鐵膽和阿緞握緊彼此的手,喜極而泣。

    「好了!」黑臉判官一揚手,大聲道:「魂歸魂,人歸人,各在其所,各歸其道。鐵膽,阿緞,你們的時候到了,隨我回地府!」

    「要走了……」鐵膽抹抹淚,扯扯濕透的大鬍子,感激涕零地道:「兄弟,小惜,多謝你們了,不枉我當你們的老哥哥一場啊!」

    「老哥哥,老嫂嫂,好走啊。」非魚回復自己的身份,揮手道別。

    「老哥哥,老嫂嫂,再見……」小惜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一道強烈光芒射入院子,似有仙樂叮咚,飄揚不絕,隨即將黑臉判官、鬼差、鐵膽和阿緞攝入光影之中。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吞多夜……」小惜念起了往生咒。

    「哆地夜他,阿彌-……」非魚也跟著一起念。

    光芒漸漸暗淡下來,仙樂也漸漸消失,院子無風,黑夜無月,只聽聞兩人字字誠心的往生咒。

    「阿彌-哆,毗迦蘭……」小惜念著念著,淚流滿面,再也念不出來。

    人生來去一場空,娘走了,爹走了,老哥哥走了,二哥將來也會走,娶了老婆回去芙蓉村。雖說自己想當個獨立過日子的道姑,但想到孤伶伶的一個人,頓覺彷徨無依,不知何所適從。

    她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忽然覺得十分淒涼,淚水湧得更凶。

    非魚經歷這場抓鬼超度:心情亦是百感交集。眼見小惜哭得那麼傷心,小小身子抖動,有如落葉飄零,顯得格外孤單。

    從今以後,真是他們兄妹倆相依為命了。

    「小惜,有二哥在。」他將她摟入懷裡,緊緊抱住。

    「二哥!」小惜倚著他的胸膛,盡情哭喊:「小惜好苦……」

    「身體不舒服嗎?」非魚摸了她的額頭。

    「不!不!」小惜猛搖頭。「為什麼我能看到鬼呢?」

    「你看到鬼很好啊,你不也幫了很多鬼魂順利往生?」

    「可是……可是……人間一切已經夠苦了,我還要知道鬼的苦……小惜只是一個小姑娘,他們苦,我也好苦……」

    「唉!」非魚憐疼地道:「別苦了,老哥哥有他的命運,你遇到的鬼魂也是各有其命運,有的悲慘,有的傷心,有的老病,有的夭折,每隻鬼都有他的苦惱,要是你碰了一隻,就煩惱一次,豈不煩個沒完沒了?」

    「我就是會為他們煩惱啊……」

    「小惜,人家喊你小觀音,並不是要你當觀音菩薩,畢竟我們是凡人,長不出一千隻手和一千隻眼來幫忙別人。你盡你的能力,為他們唸經超度,這是菩薩賜你的福分,要你幫分擔一些工作;至於別人的命運好壞,自有老天爺去安排,也要看他們自己的努力,由不得我們去操煩、做決定啊。」

    小惜仔細聆聽。多年來她遇鬼,聽了一些抱怨訴苦的話,她小小年紀,即使心存慈悲,但智能和經歷有限,無法去承擔那麼多的人間苦楚,以致於在送走鬼魂後,往往陷入為鬼難過的心情,久久無法平復。

    「好妹子,你剛才幫老嫂嫂開示,讓她離苦得樂,你還會苦嗎?」

    「不會了,老嫂嫂走得平安,我……嗚,好高興。」小惜抽噎地道。

    「這就是了!二哥只會找孝女娘娘來說道理,再怎麼厲害都是孝女娘娘的功勞;可是小惜以自己的誠心誠意幫助別人,比二哥還厲害咧!」

    「二哥,我不要厲害,我只想當一個普通的姑娘。」

    「這不就是一個普通姑娘嗎?」非魚摸摸她的頭,撫了撫露在軟帽外的劉海,笑道:「瞧,頭髮長了,小惜愈來愈好看了。」

    小惜心頭一熱,抬起頭來,望見非魚爽朗的笑容,心底卻升起一股莫名的哀愁,只怕自己沒有福分擁有他的大笑容。

    「二哥,我以後一直待在你身邊,好嗎?」

    「當然好啊!咱們是兄妹,本來就要在一起。不過……」非魚仍是習慣性地拍拍她的頭,把她當小孩似地疼寵。「以後小惜要嫁人……」

    「我不嫁,我不嫁。」小惜乾脆把頭埋進非魚的懷裡。

    「女大當婚……」

    「不嫁不嫁不嫁不嫁……」

    「嗄?!」一向乖巧的妹子怎麼鬧脾氣了?

    老哥哥離開,她一定是難過的,可老哥哥走得開心,也不必哭成這樣啊!

    還是她喜歡的小伙子無法娶她,所以她心情不好?唉!到底是怎麼回事嘛!那個可惡的小伙子為何還不敢現身?!

    非魚就像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人家姑娘是急著出嫁,她卻是不嫁,即使他把頭皮搔破了,還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下管如何,他總是疼妹子的,她想哭,想鬧,他就讓她哭,讓她鬧,這麼多年來,她大概從來沒有人可以哭訴吧?

    情不自禁,他伸手輕拍她的背部,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柔聲哄道:「小惜乖乖喔,二哥在這兒,想哭就來找二哥。」

    「二哥……」小惜哭得更傷心了。

    夜深,人下靜:烏雲飄開,一顆燦亮的星星探出臉,照亮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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