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魚 第一章
    明朝,宣德年間。

    林木蓊鬱,古柏參天,雲霧縹緲,百鳥齊鳴,彷若身在仙山之中。

    既有仙山,就少不了巍峨壯觀的寺院。香靈庵在此屹立百年,香火鼎盛,來自城裡的香客絡繹不絕,人人一束馨香,心意虔誠,願求功名富貴,或求良緣匹配,種種塵俗慾念,皆上傳到大殿上的觀世音菩薩。

    觀世音慈容莊嚴,手持柳枝淨瓶,靜靜地俯瞰人間苦樂。

    年小惜腳步踉蹌,擠不進擁擠的人群裡,她才六歲,個頭矮小,抬起頭來也看不到上面的菩薩塑像,只好退了開來。

    來到大殿外面,她終於望見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她小臉露出嬌憨的笑容,滿心歡喜,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祝禱道:「觀世音菩薩,我好想我娘,她是不是到你那裡去了?你叫她回來好不好?娘說,觀世音菩薩有求必應,小惜在這兒求你,我想見娘,好想娘。小惜不會梳頭髮,爹也不會梳,小惜想要娘回來幫小惜梳……」

    她一雙大眼漸漸地飽含了淚水,聲音哽咽,再也說不出話。

    她不喜歡披散著一頭黑髮,也不喜歡穿著髒兮兮的衣服,讓鄰居哥哥姐姐笑她是沒娘的孩子;可是爹整天坐著發呆,不然就對著她歎氣,連肚子餓了也不煮飯,只塞給她一塊難吃的硬餅。

    娘啊!小惜好想娘,好想聽娘唱曲兒,好想吃娘煮的熱騰騰飯菜啊!

    小惜抹去了眼角淚痕,落寞地離開大殿,小小的身影走在熱鬧來往的香客之間,腳步一顛一跛,小心翼翼地閃開旁邊的大人。

    但她實在太矮小,善男信女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人兒。

    「跛腳乞丐,走開!髒死了!」一個婦女撞到了她,忙推開了她。

    小惜被推倒在地,正想努力爬起來,小屁股又被踢了一下。

    「臭女娃,別擋路!」一個壯漢呼喝道。

    小惜咬緊下唇。她不懂,大家都是來拜觀世音菩薩,應該要聽菩薩的話做好事,為什麼他們還要欺負她呢?

    她的腳是跟別人不一樣,但她不臭也不髒,更不是乞丐,只因為沒有娘陪在身邊,他們就可以隨便罵她嗎?

    小惜強忍眼淚,以手掌撐住地面,吃力地爬起身子,然而兩隻長短不一的腳讓她無法立刻站好,小身子歪了歪,晃了晃,雙手擺了幾下,這才站得平穩。

    茫茫然望著香火裊裊的大庭,她找不到娘,該去找爹了。

    突然,她的目光被一抹熟悉的身影所吸引,她想也不想,馬上追了過去。

    「娘!娘!別走!我是小惜啊!」她興奮地大喊。

    娘親走得很快,她穿過一個月洞門,又繞過幾個彎曲的走廊,來到了香靈庵後面的竹林子裡。

    竹林幽靜,輕風吹來,竹葉沙沙作響,拂下淡淡的竹香。

    「小惜!」娘親終於站定腳步,蹲了下來,擁住奔跑過來的小人兒。

    「娘啊∼∼」小惜投入娘親溫暖的懷抱,淚水奪眶而出。「小惜好想娘啊!娘,你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回家?小惜一個人睡,好害怕耶。」

    「小惜乖。」娘親憐惜地抱緊女兒,摸摸她的長髮,柔聲道:「娘到觀音大士那裡去了,不能回家了。」

    「娘真的到觀音菩薩那兒?那邊好不好玩?小惜也要去!」

    「小惜不能去,小惜還有一百年的壽命,時候到了,才能去喔。」

    小惜緊緊抓住娘親的手,眨著長長的睫毛,撒嬌地道:「那我也要一直咳嗽,然後叫爹把我裝到箱子裡面,抬到山上埋起來,那我就可以去找娘玩了。」

    「傻孩子說傻話!」娘親紅著眼眶,仍是不捨地摟抱小身子。「娘是死了,今天是七七,也是最後一次回到人間看你,小惜要聽娘的話,要堅強,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要好好活下去,觀音菩薩會保佑你。」

    「娘,我不懂。」小惜猛搖頭,淚水又掉了下來。「死了就是離開家裡不回來嗎?那我不要娘死,我要娘回來啊!」

    「娘這不是回來了嗎?」娘親以衣袖輕拭女兒的淚珠,微笑道:「小惜最漂亮了,眼睛又大又亮,可不要哭腫了。還有你的頭髮啊,跟娘一樣又黑又柔,將來不知道是哪個幸運兒郎,可以幫你梳頭髮呀。」

    「娘,我不要別人幫我梳頭髮,你幫我梳。」

    「好的。」娘親拿出一把木梳,坐到石頭上,將小惜攬在懷裡,開始梳理那頭及腰的亂髮,輕輕歎息道:「我才離開四十九天,你爹就不會照顧你了,可惜了這頭黑髮……」

    「娘,你幫我縫的髮帶,我還帶在身邊呢。」

    娘親從小手掌中拿起兩條紅色髮帶,帶著溫柔疼惜的笑容,為女兒分開兩束長髮,再以髮帶紮起高高的沖天辮,巧手梳弄之間,就把滿頭亂髮的小惜打理得光鮮活潑。

    「我的小惜好可愛。」娘親又愛憐地摟抱女兒,揉揉她的辮發,哀傷地道:「是娘不好,生你一雙長短腳,讓你吃苦了。」

    「娘,不哭。」小惜很懂事地抹抹娘親的眼淚,大眼閃閃發光,語氣堅定地道:「娘要小惜堅強,我知道這個意思,就是不怕吃苦,不怕被人家笑,長短腳沒關係,我也一樣可以走路啊。」

    「小惜懂事,娘就放心了。」娘親含淚微笑。

    「小惜!小惜!你在哪兒?」遠遠地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爹來了!」小惜跳了起來,開心地道:「娘,我去叫爹帶我們回家!」

    她一跑出竹林,就看到滿頭大汗的爹爹從庵院出來,她忙上前扯住爹爹的衣袖。「爹,娘在這裡耶!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什麼?」年又魁臉色一變,抹了抹汗。「你又看到娘?」

    「是啊,娘在那邊!」小惜往竹林方向指去,原先堆滿笑容的小臉倏忽變得驚慌,趕忙跑上前追去。「娘,不要走啊!小惜不要你走啊!」

    「小惜,娘要離開了,你要勇敢喔。」娘親回首道別。

    竹林裡出現一道白光,四周響起清脆仙樂,空氣中飄散著花香,一個白衣神仙乘著彩雲,翩翩降臨,-面容慈祥,神情柔和,朝小惜微微一笑。

    那是觀世音菩薩!小惜心中一跳,停住了腳步,張著小口,心懷敬畏,不可思議地望著娘親和菩薩慢慢消失。

    「娘走了,娘跟著觀音菩薩走了。」她喃喃地道。

    「小惜,你在胡說什麼?」年又魁轉過女兒的身子。

    「爹,剛剛觀音菩薩來了,你看到了嗎?」

    年又魁冒出冷汗,望向竹林,只見一片蒼綠,風靜止,葉不搖,連隻鳥兒也沒有,哪來什麼觀音菩薩。

    一個灰衣老尼帶著一個少年女尼,手持念珠,緩緩踱了過來,語氣嚴肅地道:「觀音菩薩何等神聖,豈是小孩童的凡胎肉眼所能見到的?」

    「是!是!」年又魁忙點頭,又拉了小惜到前面。「師太說的是。我女兒從小就會看到奇奇怪怪的東西,說不定是看錯了。」

    「若是看錯東西,那倒也罷了,只怕把邪魔惡鬼看成菩薩:心受誘騙,惡事做盡,從此墮入萬劫不復之地。」

    憫慈師太鏗鏘有聲地說著,一雙眼睛凌厲地盯住小惜。

    小惜縮到爹爹身後,她很不喜歡這個老尼姑說話的樣子,好像她做了什麼壞事,正打算狠狠地責罰她。

    年又魁又道:「還請師太教化小女了。小惜她生辰不好,正逢天狗吃日,乃是極陰之體,加上生來雙腳一長一短,兩隻手掌皆是斷掌,並非富貴長命之相,我排過她的命盤,十六歲會有一場生死大劫。她娘最近死了,我一個大男人的,實在不知怎麼養她,又希望她能平安,還望師太好心,收留我家小惜。」

    小惜被爹爹推到前面,她低頭看鞋子,不想看那張冷冰冰的臉孔。

    憫慈師太迅速拉起小惜的手掌,望著那兩道橫貫小掌心的橫紋,語氣平板地道:「斷掌薄命,在家克父克母,出嫁剋夫克子,既然她已剋死母親,難保不會再剋死你,將來更別指望有好姻緣。」

    「我想……觀音菩薩慈悲,一定會保佑小惜。」年又魁結巴地道。

    「沒錯,你送她來香靈庵就對了,這裡是佛門清淨之地,就算她是厲鬼冤魂轉世,只要日夜聽法、誦經、做功課,必能剷除魔性,回復正常人心。至於想再進一步求婚姻福份的話,以她的命格來看,那就免了。」

    「那……那是一輩子長伴青燈古佛?」

    「長伴青燈古佛有什麼不好?」憫慈師太甩下小惜的手,冷冷地道:「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度一切苦厄,你女兒能蒙菩薩庇蔭,是她的造化。」

    「是,是。」年又魁猛點頭。「我排子平八卦,算易數,卜銅錢,全部的結果都一樣,就是要小惜遁入空門,這才能一生平安無事。」

    「這也是觀音菩薩藉著你的卜卦,將她引進佛門,實在是我佛慈悲:今日你認捐十兩銀子為死去的妻子超度,善心發善願,救人要快,明天本庵就為你女兒剃度出家吧。」

    「明天?!」

    「年先生,你可以回去了,就把你女兒交給香靈庵,從此斷卻一切塵緣。沒有必要的話,你也不必特地來看她。」憫慈師太的表情始終嚴肅冰冷。

    小惜搓著手掌,她不太懂爹和老尼姑的話,但剛才老尼姑把她抓痛了,她非常不喜歡老尼姑又冷又硬的手。

    「小惜。」年又魁蹲下身子,摸摸她的沖天辮,哄道:「爹要回家了,你留在這兒,跟著師太一起念佛。」

    「爹,我也要回家,我不要念佛!」小惜才不想跟老尼姑在一起。

    「小惜乖,聽爹的話,爹是為你好,你命不好,只要在香靈庵出家,專心禮佛,不問世事,不求姻緣,你這輩子就會很好過了。」

    小惜拚命搖頭,她完全不懂爹的話。

    「可惜了一頭青絲,只跟了你六年……」年又魁感慨起來,不斷地撫摸女兒的辮發,忽然睜大眼問道:「你這頭髮是誰扎的?」

    「是娘啊!」小惜又有了笑容,拉拉漂亮的紅色髮帶。「娘說,她才離開四十九天,爹就不會照顧小惜了。」

    「今天應該是第五十天,昨天才做完七七的法事。」年又魁掐指細算,頓時臉色發青。「我算錯了……老天爺!我怎麼會算錯!今天才是小惜的娘的七七啊!小惜,真是娘告訴你的?」

    小惜用力點頭。

    年又魁按住小惜的肩頭,淚水擠了出來,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地道:「唉!小惜的娘,是我無能,我一輩子幫人算命看時辰,竟然連你的七七也會算錯,小惜的娘啊!我這麼糊塗,又怎會養育小惜啊?!」

    憫慈師太微皺眉頭道:「年先生,你也相信你女兒所看見的穢物?」

    「我……」年又魁懾於師太的威嚴,不敢再說話。

    「佛門清修之地,最忌胡言妄語,以後你女兒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我的女兒名喚小惜,憐惜的惜……」

    「俗名!入香靈寺為尼,就得改用法號。」憫慈師太打量小惜好一會兒。「看她混沌未開,蒙昧癡愚,既是排行淨字輩的徒弟,就叫淨憨吧。」

    「淨憨……」年又魁最後又摸了女兒的頭髮,勉強笑道:「小惜,你要明白,這就是你的命運。從現在起,你叫做淨憨,你乖乖跟師太學佛,做一個沒有煩惱的尼姑……」

    「做尼姑?!」小惜本能地望向老尼姑的光頭,驚駭地道:「剃光頭?!」

    「呃……是要剃光頭,六根清淨……」

    「我不要!我不要!」小惜嚇得大哭。她才不要剃光頭,光溜溜的像顆大西瓜,既不能綁漂亮的辮發,也不能抓頭髮繞指頭玩,而且……她會變得很醜,像那個老尼姑一樣又醜又兇惡!

    「小惜……」年又魁試圖說服,伸手去拉小惜。

    「我討厭爹!我要娘幫我扎頭髮!」小惜立刻跑開,淚眼汪汪,驚嚇不已。她不要讓人剃光頭,她不要留在這裡,她要找娘啊!

    小身子因為長短腳的緣故,一腳重一腳輕,跑起來顯得遲緩。

    憫慈師太見了只是搖頭。「她前世造了惡業,所以這輩子生來瘸腿。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淨慧,去帶她回來。」

    「是,師父。」她身後那名少年女尼立刻答應。

    「娘啊!娘啊!你快帶我走!」小惜拚命奔跑,淚水不斷滾落,卻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就在竹林裡亂竄,只想快快找到娘親。

    她胞得急,較短的左腳無法趕上右腳,一下子撐不住重心,整個人就摔倒在地。

    「淨憨,抓到你了!」淨慧輕而易舉扣住她的手腕。

    「不要!你不要抓我!我不要剃光頭!嗚嗚……」她愈是驚急,哭得也愈大聲,手腳不斷掙扎,卻是擺脫不了體型比她大的淨慧。

    「當尼姑都要剃光頭的。」淨慧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我不要啊!」小惜見到淨慧的光頭,更是心驚。為什麼這裡的尼姑都這麼醜?笑起來都像妖怪?

    「走!跟我回去!」淨慧用力拉起小惜,拖著她走。

    「我不要!我不要!嗚嗚,娘啊!小惜要你……娘,你在哪裡……」

    涼風吹來,竹葉低垂,伴隨小惜淒厲無助的哭聲,青翠竹林也變得幽黯了。

    十年後,明朝正統年間。

    山林小路間,一個年輕男子踏著輕快的步伐而來。

    「我命苦,真命苦,好幾輩子討不到好老婆,自從鳳陽出了癩痢頭,十年倒有九年荒,有錢人家買田地,無錢人家賣兒郎,我呀沒有東西賣,背了木劍走他鄉。」

    他嘴裡哼著歌兒,左手拿著樹枝,不停甩動驅趕蚊蟲,右手則是將一柄藍布包裹的木劍搭在肩上,木劍尾端掛著一個晃來晃去的大包袱。

    他身形健壯高大,一雙濃眉大眼卻流露出孩子般的調皮神色,一頭濃黑長髮也不梳髻,就是隨意梳攏腦後,用條紅色布繩紮起。

    他叫非魚,沒有姓,今年二十五歲,三歲入佛門,跟著和尚師父吃齋念佛,到了十歲熬不住了,偷跑出來流浪,扮鬼嚇人討錢為生,因緣際會遇到孝女廟的廟祝吉利,收為徒弟,自此學習道士法術,一晃之間就長大了。

    「我那個狠心師父,有了小師娘就不要徒弟了,虧他們這樁姻緣還是我撮合的呢!也不送我一個大紅包,真是吝嗇又刻薄的師父。」

    非魚喃喃抱怨了幾句,感覺有些無聊。要是當面跟師父說這些話,兩人鐵定鬥嘴斗上老半天,再把師父氣得哇哇叫,拿了桃木劍要打他。

    他握住藍布裹起的桃木劍劍柄,竟然想念起愛打他的師父來了。

    臨行前,師父將這柄祖傳的桃木劍送他,要他當作謀生的工具,一路收妖除魔,降服鬼怪,這才能唬得人們將白花花的銀子送進他的口袋。

    「也好啦!師父叫我出來看世面,找幾個高人學點東西,不然憑他那幾招騙人的鬼把戲啊……」

    他陡然停住腳步,樹枝掉落地上,兩眼直直望向前面的小山。

    夕陽西下,紅色霞光照出一座又一座堆棧的墳墓,密密麻麻地佈滿整個山頭,黑影幢幢,陰風慘慘,彷若一座鬼城。

    「哇!好壯觀的墳墓山!」非魚驚歎不已,雙手合十祝禱道:「各位鬼爺爺、鬼奶奶、鬼哥哥、鬼姐姐,非魚今日路過,不得已打擾各位安眠,還請見諒啦。」

    他心胸坦蕩,啥也不怕,繼續前行,只是放眼所及,儘是墳塋和雜草,分不清楚哪邊是墓碑,也分不清楚哪邊是路徑。

    「啊,對不起,踩到你的墓碑……老鼠,快走開,棺材板很好吃嗎……唉,草這麼長,大概一百年沒人來掃墓了……咦?踢到一顆大石頭?」

    撥開荒煙蔓草,他低頭一瞧。這不是大石頭,而是一顆骷髏頭。

    「哎呀!兄弟,抱歉抱歉!」非魚忙不迭地哈腰鞠躬。「不是我故意踢你,你好歹也安分躺在棺材裡,別跑出來嚇人嘛。這赤身露體的,容易著涼啊。」

    那顆灰白色的骷髏頭躺在地上,睜著兩隻空洞的眼睛看他。

    野風狂吹,拂動雜草,骷髏頭無依無靠,也跟著輕微晃動。

    非魚心中微感不忍,捧起了骷髏頭,端視它道:「瞧你孤伶伶的,好不淒涼。奇怪,難道你是被野狗叨出來的嗎?」

    非魚東張西望,近處並無被掘開的墳坑,只有散落的幾根枯骨。

    「好吧,人死了總是入土為安,今日咱們有緣相逢,我既然遇見你,就不能讓你風吹雨打。」

    他拿出一條巾子,將骷髏頭和枯骨包紮起來,再用匕首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坑,必恭必敬地端放進去,用泥上掩了起來。

    他站起身子,雙手合十,虔誠地念了一篇往生咒,未了又祝禱道:「願孝女娘娘引渡亡靈,往去西方極樂世界,無憂無慮,了卻前生,來世無苦,四大皆空,皆大歡喜。好啦,你在這裡安心睡覺,我要趕路了。」

    禱念完畢,抬起頭來,天色已暗,上弦月慘淡地掛在天邊。

    才往前一步,就看到前方站著一個粗布短衣的壯漢,年約三十來歲,臉孔黧黑,掃把眉,銅鈴目,一把黑大鬍子,就像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盜。

    非魚心中打個突,忙抱緊了包袱。雖然這裡頭沒有值錢的東西,卻是他當道士的吃飯傢伙啊。

    「兄弟,多謝你了。」壯漢抱了抱拳,聲音宏亮。

    「啊?謝我什麼?」非魚感覺到對方的善意。

    「那個啊。」壯漢指了地上那壞新土。

    非魚望了望自己做的小墳堆,目光移到旁邊地面。他自己腳邊有一團影子,那壯漢卻沒有半個鬼影子。

    「咦?你是『它』?是鬼?」非魚訝異地問。

    「是啊,沒嚇到你吧?我也不想嚇人的,可不知為什麼,我忽然可以動,也忽然可以跟你說話了。」壯漢打個大呵欠,伸個大懶腰,閒話家常似的,「我這骨頭好些日子沒動了,真是的,老子我死得冤,竟也不得上西天。」

    非魚聽得一楞一楞的,壯漢說的鬼話,真是前所未聞。

    壯漢看他發呆,又道:「兄弟,我真的不想嚇你。好了,我叫鐵膽,也跟你道過謝了,待會兒應該會自動消失吧。」

    「也許吧。」

    非魚覺得有趣極了,就站在鐵膽旁邊,瞧他如何消失。

    鐵膽站著不動,閉上眼睛,雙掌平舉向下,似是練功時的呼吸吐納,只聽他呼喝呼喝了好幾聲,鬼影仍是不動如山。

    上弦月爬得更高,慘白月光照出鐵膽的難看臉色。

    「他娘的!老子我第一次當鬼,根本不懂這些鬼伎倆!」鐵膽惱得大吼,一根指頭指天罵地,兩腳亂踩。「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嗎?怎麼不讓我到玉皇大帝那兒吃仙桃?不然下地獄煎油鍋也行!老子我生前行俠仗義,殺過十幾個惡人,殺人償命我懂。牛頭馬面呢?快來抓我啊!」

    非魚稍微退後一步,讓這隻鬼去鬼叫,頗感興味地打量鬼模樣。

    他小時候曾和師父、女鬼同住一間屋子,又因為救掉落湖裡的師父,也跟著溺水昏迷,與師父到地府一遊,從此明瞭了前世今生的因果,更念念不忘地府的奇異風景和鬼差判官。如今十五年過去了,雖然他學習道術,也陪同師父為村人驅妖趕鬼,卻是再也沒有見過真正的鬼。

    此刻竟然遇到一隻真鬼,他怎能不趁機再多多瞭解鬼事呢?

    「鐵老兄,你怎麼一個人,不,一隻鬼在這兒?」

    「我怎麼知道?!」鐵膽沒好氣地道:「那群死賊子,誘拐我到荒郊野外,又是網子罩頭,又是十幾隻刀劍亂戳,老子我一下子被分屍,痛死人了……糟了!我的阿緞,我要去找她!今天幾月幾日?」

    「六月五日。」

    「唉!原來我已經死去三個月了,我是洪武十年三月死的。這幾個月來,我老婆不知怎麼了。」鐵膽急得團團轉。

    「洪武十年?」非魚輕歎一聲,原來是只老鬼。他想要拍拍鐵膽的肩頭,卻是撲了個空,只好以安慰的語氣道:「老哥哥,現在是正統二年,離你的洪武十年……嗯,我算算看,洪武有三十一年,建文四年,永樂二十二年,短命的洪熙一年,宣德十年,你已經死掉六十年嘍!」

    「什麼?!臭頭朱不當皇帝了?」鐵膽目瞪口呆。

    「換好幾個皇帝了。老哥哥,你再想想,若你只死掉三個月,怎麼會一下子爛掉變成骷髏頭?」

    「不可能!」鐵膽狂吼一聲,扯住頭髮,不住地搖頭。「我明明才死掉沒多久,他們把我丟到墳地,野狼來吃,老鼠來啃,我好怨、好恨、好氣!恨自己無能,三兩下就被賊子殺死了。我又想回去找阿緞,可是我跑不開,我動不了,也沒鬼差來拿我,我就待在這兒,一天又一天……直到你把我的骨頭埋了,我才消了怨氣,可以說話,也可以動了……」

    鐵膽情緒激動,又跳又吼,不時仰天長嘯,完全無法接受事實,乾脆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怎麼過去六十年了?阿緞九十歲,恐怕已經……嗚嗚哇!」

    唉!鬼哭果然刺耳難聽,非魚挖挖耳朵,一顆心腸卻被牽動了。

    師父一再告誡他,道士的最高生存法則不在於法術高超,而在於慈悲心。當村人有了難處,就該找出最好的方法,真心為他們消災祈福,讓他們心裡得到平安;若只想騙人詐財的話,就算再有高深的道行也會被唾棄。

    當一向招搖撞騙的師父說出這番大道理時,他差點感動得膜拜起師父了。

    好吧,既然平時助人,碰到鬼也該助鬼。

    「老哥哥,我明白了,你是怨念太深,是以不得超生。」

    「嗚?!」

    非魚解釋道:「你被人殺死:心懷不甘,怨氣所生,束縛了你的魂魄,所以無法離開你死亡的地方;加上你想念妻子,心有-礙,更沒辦法超脫了。幸好我將你埋了,稍稍解脫你的怨苦,這才能讓你的魂魄恢復自由。」嘿,他掰故事說道理的本事可不輸師父。

    「那我現在怎麼辦啊?」鐵膽狂哭道。

    「碰到我就對了!」非魚咧出一個大笑容,豪邁地扯開藍布,刷一聲,手擎桃木劍向天,大聲地道:「吾乃非魚天師也,今日將助你返回地府,解脫今生所有苦難,重新投胎為人。」

    「你是道士?所以你不怕鬼?」

    「是的。」非魚得意地點頭。

    鐵膽兩眼發直,一把大鬍子抖了又抖,突然跪了下來,哭道:「天師啊!求求你了,你發善心埋我,又能解脫我的束縛,你一定可以送我到地府,我想去見阿緞啊,她一定早就死了啊……」

    「老哥哥,別哭了,我盡力而為。」非魚想扶起鐵膽,仍是摸了個空,只好道:「我碰不到你,你趕快起來,站著別動,我來施法。」

    鐵膽抹抹眼淚,站直身子,滿懷希望地望著這位「天師」。

    非魚靜下心,右手舉劍,左手食指中指捏起劍訣,一邊舞劍,一邊口裡喃喃念道:「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教我抓鬼,給我神力,上呼孝女娘娘,收攝不祥,咒語既出,何神不伏?何鬼敢擋?地府鬼差,速速前來,帶走鐵膽老兄返歸真道,急急如律令!」

    一個「令」字念完,桃木劍也直直指向鐵膽。

    鐵膽仍站在那兒,瞪著一對銅鈴眼。

    「急急如律令!收收收!」非魚喝斥一聲,再將桃木劍往前一指。

    「我沒聽過孝女娘娘,這是何方神靈?」鐵膽問道。

    「孝女娘娘是我們芙蓉村拜的神明啦。」非魚放下桃木劍,好生失望,又從懷裡拿出一張黃紙符籐,在鐵膽面前抖開。「你怕不怕這個?」

    「不怕。」

    「這個呢?」非魚又從包袱一一掏出他的法寶。「八卦鏡?草人?鹽?秤?搖鈴?鐵釘?佛經?觀音圖?都不怕?」

    「不怕。」鐵膽每見一物,就搖一次頭,最後下耐煩了,大聲吼道:「他娘的,你這個天師到底靈不靈啊?!」

    非魚垂頭喪氣,懊惱地將法寶收回包袱。師父的果然法術不靈,跟他裝神弄鬼學了十五年,連一隻鬼都無法收服。

    「我是第一次送鬼到地府,沒有經驗嘛!」

    「沒有經驗還敢說大話?!」鐵膽由期待轉為失望,又是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我要什麼時候才能超生啊?總不成叫我待在這塊鳥不拉屎的墳地吧?老子我受夠了,我要找阿緞啊,我的親親阿緞啊……」

    非魚起了幾塊雞皮疙瘩,看來這個粗漢還真是有情有義的好丈夫,看在這點,他是幫忙幫到底了。

    「唉,老哥哥,或許我沒經驗,但熱能生巧嘛,我再幫你想辦法。」

    「嗚嗚?!」

    「我也不喜歡待在這座墳墓山,要不這樣吧,你跟我走,我一路超度你,順利的話,你隨時都可以升天。」

    「啊?!」鐵膽又抓到一線希望,兩眼放亮,趕緊抹了滿臉的眼淚鼻涕,再度感激涕零地拜倒。「天師啊,拜託你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