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真好 第一章
    多年前,一個充滿年輕與歡笑的春天。

    「嘻嘻!」一隻不安份的大手摸上孕婦的肚皮。

    「討厭啦,專心開車!」王燕玲拍開老公的手,指指前方路面。

    她的長髮紮成兩把垂在肩頭,寬大的孕婦裝變成了可愛的娃娃裝,那青春秀麗的臉蛋因懷孕而顯得豐腴,神色也格外光采美麗。

    康伯恩側頭望著老婆,想到兩人即將生下愛的結晶,心裡一陣歡喜,忍不住再摸一把。

    「喂!」王燕玲大笑抓住他的手,另一手按住肚皮,「小心、小心!我們母女倆的生命安全,你可要負責到底。」

    康伯恩仍將右手摟住老婆的肩頭,開心得意地說:「我是一家之主,當然要負責把你們母女養得白白胖胖、秀色可餐、人見人愛!」

    「呵!把我養得這麼可愛,也不怕別人拐走你的老婆?」

    「我怕啊!」康伯恩雙手舉起做投降狀,又趕忙放到方向盤上,笑咪咪地說:「誰叫你天生麗質,就算大肚子,走正路上都還有人搭訕!你算一下,我們在一起七年來,我幫你趕走多少只蒼蠅?」

    「就是趕不走你這只最大只的蒼蠅王!」原是微笑的嘴型,慢慢嘟了起來,「人家也才二十二歲,別人在玩、在交男朋友,我卻是在家裡當黃臉婆。」

    「你的臉很黃嗎?」他輕輕捏了她的臉頰,疼借地說:「等你坐完月子,我帶你出國二度蜜月,想去哪?」

    「真的啊?!」王燕玲雀躍地拍拍手,但隨即又意興闌珊地說:「那小孩怎麼辦?而且你爸工廠那麼忙,你也走不開吧?」

    「有什麼關係!媽媽會幫我們帶小孩,而且工廠有爸爸罩著,我溜掉一、兩個星期不要緊的。」康伯恩輕鬆地說。

    「還說你是一家之主!」王燕玲用手指戳他。

    「嘿嘿!」康伯恩搔搔頭,「老爸英明,我再慢慢跟他學功夫,過個十年、二十年才能接下工廠吧……你不是有個同學在旅行社?叫她幫我們安排行程吧。」

    「是阿淑,她很厲害耶!進去不到兩年,就已經考上領隊執照,帶團出國好幾趟了……哪像我?五專畢業後都還沒工作,就嫁給你了。」

    「又要說自己是黃臉婆了?」康伯恩輕拍她的頭頂,「燕玲,你的工作就是作我康伯恩的老婆。」

    「不要,好無聊喔!」

    「怎麼會無聊?每天有人侍候你起床,帶你出去散步,陪你吃飯,晚上還有人陪宿,給你暖被……哇!比皇后還享受哩!」

    「你說什麼啦!」王燕玲好笑又好氣地捶他的手臂。

    康伯恩繼續笑說:「對了,等你服務滿十週年,我會比照老員工獎勵方式,頒給你一座獎牌,然後再發獎金一筆。」

    「愈說愈扯了,都什麼時代了,還有誰會一個工作做到十年那麼久?」

    「咦,以後你可是咱家塑膠工廠的老闆娘,你不能辭職的。」

    「老闆娘?!」她噗哧笑了出來,「那是媽媽。」

    「媽媽是老闆的娘,等我接下爸爸的工廠,到時候你走路就有風嘍!」

    「我才不要當老闆娘,責任好重喔!我什麼都不懂,上次你教我開信用狀買原料,我就搞得暈頭轉向的。」

    「唉!你商科真是混畢業的。」康伯恩先是搖搖頭,接著又笑說:「放心啦!以後工廠有我和仲恩負責傷腦筋,你就負責天天逛百貨公司。」

    「那你可要賺大錢,千萬不能把工廠弄倒了。」

    「你放一百萬個心吧,我將來還會擴建工廠,提升營業額,保證每年財源滾滾,讓你剛卡刷到翻過去!」康伯恩自豪地說著。

    「瞧瞧你,講得好有信心,剛剛不是說還要跟爸爸學個一、二十年?」

    「就是啊!」康伯恩大叫一聲,開懷地笑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兩個月後,我們就要當爸爸媽媽了!」

    「可是……養小孩好像很難……」王燕玲原先明亮的眼神突然轉為憂心。

    「都說別擔心了,媽媽會幫我們的,而且我也很認真地在上媽媽教室。」

    「你才不認真呢!剛才上課的時候,你一直打瞌睡,護士要你示範包尿布,你連正面、背面都分不清楚。」她抱怨著。

    「唉!反正時候到了,孩子抱在手上,我自然什麼都會了。」

    「你講得輕鬆喔,萬一以後忙起來,女兒在那邊哭,你又幫不了我,說不定我就會跟著孩子一起哭。」

    「你本來就是個孩子。」康伯恩再度伸手揉揉老婆的頭頂。

    那年,他十七歲,是學長;她十五歲,是學妹;他熱情,她單純,彼此在迎新晚會有了好感,很快談起了純純的戀愛。在年輕衝動、起伏不定的校園戀情裡,他們的愛情穩固得像是一則現代童話。

    兩人皆是初戀,真摯而用心,他珍惜她給予他的一切。

    「燕玲,我娶你,就是要疼你一輩子。」他再補充一句,語氣堅定。

    「你說的喔!」她終於放了心,心滿意足地摸摸挺起的肚子。

    二十四歲的康伯恩用力抓穩方向盤,心裡充滿無限的希望。

    他已有了老婆、孩子,接下來就是跟爸爸學習,準備擔起管理工廠的重任。

    當同年齡的男生還在起步階段,他已經實現了成家立業的夢想;年輕的他,擁有太多的時間和空間可以去揮灑自己的人生了。

    一絲笑意掛在他唇邊,驀然「轟隆」一聲巨響,震得他登時頭昏腦脹。

    「伯恩,怎麼了?」王燕玲嚇得抓緊他的手臂。

    他本能地踩下煞車,吱一聲,然後又是好幾聲「轟隆」的巨大聲響。

    發生什麼事了?他轉身用力抱緊老婆,不願她受到任何傷害。

    王燕玲躲在他的懷裡,顫抖地說:「好嚇人!聲音好近……地會動……」

    康伯恩心驚肉跳地從擋風玻璃望出去,他們就快到家了,前方的天空很快冒出黑色濃煙,一眨眼,兇猛的火焰也竄了出來。

    那是他家的塑膠工廠。

    濃煙迅速遮蔽了天空,週遭一切景物立刻暗了下來。

    噩運接踵而至,那是康伯恩從來沒有作過的噩夢,

    爸爸的工廠爆炸,廠房、住家都付之一炬,還有兩個工人死亡;而燕玲在工廠出事後兩天,因不堪勞累受驚,早產生下女兒曉虹;接下來,爸爸因嚴重燒傷而過世,素有心臟病痼疾的媽媽難以承受悲痛,一個月後也跟著離開……

    康家在一夕之間崩解,燕玲也出現了明顯的產後憂鬱症。

    夏天,康伯恩帶她回到台北的娘家。

    老舊的冷氣機不斷轟隆作響,馬達雖然賣力地運轉著,但卻只能吹出一陣陣夾帶灰塵氣味的悶風。

    房間的氣氛更沉悶了。

    康伯恩聲音低低的說:「你家冷氣壞掉了?」

    王燕玲低頭坐在床沿,雙眼紅腫,臉色蒼白,不發一語。

    「燕玲……」康伯恩也是低垂著頭,「那……我回台中了,你先在你爸媽這邊把身體養好,自從你生完曉虹以後,都沒有好好休息……」

    「你叫我怎麼休息?」王燕玲驀地迸出淚水,「你家一直出事、一直死人,還欠了一堆債,你叫我怎麼受得了?怎麼受得了啊!」

    康伯恩無語回應,只是緊鎖雙眉,將手掌放在她的肩頭,試圖安撫她。

    王燕玲站起身,不讓他碰。

    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神情抑鬱地說:「所以我才帶你回台北爸媽家,台中那邊很忙,我怕沒辦法照顧你,你不要擔心曉虹,我阿姨會帶……」

    「反正你就是要把我丟回娘家,不愛我了、不管我了!」她激動地大喊。

    「燕玲,不是這樣的!」望著她悲憤的淚眸,他的心絞得更緊了。

    他何嘗願意發生這麼多事情、何嘗願意讓燕玲受苦?可是,身為長子的他,得責無旁貸的擔起所有的責任,包括賠償、債務、善後處理等,在在都需要他出面商談解決。雖然弟弟仲恩也幫了不少忙,但他們兄弟倆仍總是要忙到深夜,才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臨時的租屋處……

    「碰!」一聲,房門被用力推開,出現了一副冰冷的晚娘臉孔。

    「康伯恩,你回去!」聲音也很冷。

    「媽!我……」他心頭宛如針刺。

    「你還有臉叫我媽?」岳母大人橫眉豎目、咬牙切齒地嘶吼道:「瞧瞧你怎麼照顧我們燕玲的?人家生小孩是變胖,可是我們家燕玲不但瘦成這樣,甚至還要吃安眠藥才睡得著!你們家發生事情,我也難過,可是你不能只顧死人,不管活人啊!」

    「媽……」康伯恩還能說什麼,這陣子他的確是疏忽燕玲了。

    岳母繼續開炮,「我去台中幫燕玲坐月子,結果你們連個像樣的住處都也沒有,你叫她要怎麼養身體?我想帶燕玲回台北,你又不肯放她走……」

    「媽,不是的!」王燕玲急急打岔,一邊用力搖頭、一邊哭喊著說:「那時伯恩叫我走,是我笨,我以為他會陪我,可是……可是他家的事好煩,他都不理我啊……」

    「當初就叫你跟我走,你不走,這下子好了,把自己身體搞壞了,還被他們康家逼出神經病!」岳母不忘瞪向康伯恩。

    「媽,」他艱難地開了口,「是我不好,還得麻煩你們照顧燕玲,等我把事情處理好了,我一定會馬上來接她。」

    「你們家的事什麼時候可以處理好?也不知道欠了人家幾百億,拜託!不要拖累我們燕玲幫你還債就好了。」

    「媽!」王燕玲不斷哭泣,「你不要再說了,我好煩!好煩啊!」

    「還不是康伯恩這小子害的……」

    「你不要再說了。」岳母大人的尖銳嗓音被岳父打斷,他神色凝重地轉向女婿,「伯恩,你回去吧,讓燕玲好好休養。」

    「嗯……好的……」聽到岳父的逐客令,康伯恩的眼眶一下子變紅,聲音也哽咽了。「燕玲,我很快就會來接你。」

    王燕玲抬起頭,唇瓣微顫動著,隨即別過臉,又開始痛哭。

    康伯恩深吸一口氣,抑下所有的不捨和心痛,毅然走出房門。

    只要度過難關,一切將會雨過天青,到了那時,他就可以接回老婆和女兒,正式展開一家三口的溫馨生活……

    來到大門口,岳父聲音平板地問道:「負債多少?」

    「三家銀行,一共是兩千萬;賠償死亡員工,一人八百萬;資遣費……」

    「這麼多?有錢還嗎?」

    「有,我們還有周轉金,另外再賣掉土地,應該夠的。」

    「地都燒壞了,有誰要買那塊凶地?就算銀行法拍,也賣不掉吧?」

    康伯恩背脊冒出冷汗。「爸,我會想……想辦法……」

    「你算是繼承人,要承接所有的債務吧?」岳父不假辭色地說:「萬一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總不能要燕玲幫你還債吧?」

    「不會的,我一定會盡快解決問題,不會讓爸媽和燕玲擔心的。」

    「你明白就好。」岳父似是責備地說:「燕玲是我們家唯一的女孩,又是老么,從小讓我和她媽媽、她三個哥哥疼慣了,兩年前你剛退伍就急著要娶她,你知道,我是反對的。」

    「我知道。」康伯恩低下了頭。

    「你們都太年輕了,燕玲天真無邪也就罷了,但你是一個男人,簡直樂觀得不像話,什麼都不懂也想成家?!要不是看在你爸爸的份上,我說什麼也不會把燕玲嫁給你的!」

    「爸,」康伯恩的眼眶又濕了。「我很愛燕玲,就像我當初向你承諾的,我絕對不會讓燕玲吃苦,我一定會好好疼她,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

    「你拿什麼疼她?房子沒了、財產沒了、什麼都沒了!」

    「還有我!」他衝口而出,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不,就算沒氣了,他也會盡其所能地愛燕玲,因為燕玲不只是王家的掌上明珠,更是他康伯恩摯愛的老婆啊!

    「唉!」岳父盯著他堅決激動的神情,只是長長歎了一口氣,「伯恩,事情解決後,再來接燕玲吧。」

    走出岳父家,懊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康伯恩思緒澎湃,一時難以平復。

    他又在岳父面前許下承諾了,但,他要拿什麼來實現呢?

    他茫茫然走在馬路上,想到龐雜的善後工作,腳步就變得沉重無比。

    夜已深,省道上的車輛依然川流不息,十字路口的黃色閃光一明一滅。

    他任自己的雙腳遊走,走過一個又一個路口,他的車子停得很遠,愈往停車的地方走去,他和燕玲的距離也就愈離愈遠……

    當轟隆隆的引擎聲出現在耳畔時,他只能驚駭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刺眼車燈。

    來不及煞車,龐大的砂石車直接撞上他的血肉之軀,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感覺自己飛在黑暗的天空中,目光所及,除了黑,還是黑。

    他的生命被黑暗包圍了……

    痛嗎?他試著挪動身子,好像不怎麼痛,應該是輕傷吧。

    「哥,你覺得怎樣?」那是弟弟的聲音。

    他緩緩睜開眼睛,立刻意識到自己在醫院裡,他知道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時睡時醒,迷迷糊糊的,慢慢地才串連起發生車禍的事實。

    「仲恩……」他才想講話,就發現喉嚨梗了個東西,讓他難以說話。

    「哥,你插了鼻胃管,你忍耐一點,等你完全清醒,可以自己進食時,醫生就會拔掉了。」康仲恩靠近他面前,輕聲說著。

    怎麼回事?!仲恩為何變得這麼消瘦?頭髮、鬍子都亂蓮蓬的,雙眼又是血絲、又是黑眼圈,這哪是他那個英俊的白馬王子弟弟!

    「你?我……我拔掉……」康伯恩勉強說出話來,那管子卡在他的鼻腔和喉嚨裡,令他極為不舒服,他下意識就想要伸手扯掉。

    舉起手……手,手在哪裡呢?他突然感到慌亂,動右手,沒感覺,甚至無法彎曲指頭;再動左手,也是沒有感覺!

    腳呢?雙腳好像憑空消失了,他完全感受不到雙腳的存在。

    「我的手……腳……」他驚恐萬分,他的手腳斷了嗎?

    「哥,別急。」康仲恩拉起他的手,讓他瞧著,勉強微笑說:「你的身體沒問題,只是動過手術,暫時沒辦法動,休息一陣子就會好了。」

    康伯恩望著空中那隻手,好像在看別人的手,那根本不是屬於他的。

    「幫康先生換藥了。」一個護士拉起簾幕,擋住外面的視線。

    「哥,我幫你翻身。」康仲恩扶住他的身體,將他由正躺改為右側身。

    弟弟在幫他翻身嗎?他的視線變了一個角度,好像是他的頭轉了個不可思議的大圈圈,但身體仍然停留在原地不動。

    而且,他感覺不到仲恩扶住他身體的雙手。

    「換……什麼藥?」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他們醫院不小心讓你在加護病房時,睡出了一個一公分的褥瘡。」

    「康先生,抱歉嘛,我們已經讓你哥哥睡氣墊床了。」護士小姐邊塗藥水邊說:「回家以後,你們也要自己準備一張氣墊床,不然……」

    康仲恩焦急地打個手勢,護士小姐識趣地住了口。

    不然怎樣?康伯恩想問,卻又怕問出一個難以接受的答案。

    一公分的傷口?那算很深了,小時候只要擦破皮,讓媽媽塗個紅藥水,他就會痛得哇哇大叫,為何現在護士幫他換藥,他還是毫無感覺?

    「我……昏了多久?」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個月。」

    「這麼久……」睡了一個月,也難怪會長出褥瘡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心頭驀地一驚,口氣急促地說:「仲恩,你沒告訴燕玲吧?我不要她擔、心,她的身體……咳咳……」

    「哥,別急。」康仲恩為他拍背,沉著地說:「你放心,我沒告訴大嫂。」

    啪!啪!康伯恩聽到一聲聲拍擊在他背上的聲音,不是很響亮,但卻很結實。

    但是--他的身體不痛、不癢、不知、不覺,完全沒有存在感。

    他曾經年輕健康的身體已經不見了。

    康伯恩終究得接受事實。

    醫生說,他受到嚴重撞擊,第五節頸髓神經受傷,肩部以下完全癱瘓。

    也就是說,他成了空有軀殼的廢人。

    「哥,你吃口稀飯好嗎?」康仲恩坐在床邊,舀了一口稀飯,眉宇之間有掩不住的深深憂愁,但他仍強笑說:「再不吃就涼了,這是你最愛吃的蕃薯粥喔。記得小時候,有次你帶我去工廠旁邊的空地想烤蕃薯,後來被媽媽叫回去寫功課、吃晚飯,結果就忘記要挖蕃薯了,到了半夜你才又帶著手電筒偷偷去挖呢!」

    康伯恩半臥病床,雙眼瞪著天花板,緊抿雙唇,不發一語。

    弟弟在一旁說些什麼,他一句都聽不進去。

    前一刻他明明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為何現在忽然變成動也不動的石頭人了?

    拖著這副笨重、無用的身體,他要如何獨力活下去?,又要如何為燕玲和曉虹重築一個完整的家?

    窗外,陽光耀眼,藍天白雲;而窗內病床上的他,有如一具死屍。

    康仲恩憂心忡忡地放下碗,故作輕鬆地說:「醫生已經說了喔,你再不吃東西的話,就要再給你插鼻胃管,強迫你進食。」

    「吃不吃,還不是都跟死人沒兩樣。」他喃喃地說。

    康仲恩眼眶泛紅,忙轉過臉去,過了幾秒才又轉回來,

    「哥,你別開玩笑了,你現在只是需要時間來復健,這幾天站板,拉拉筋骨都是很好的開始。」

    「手指都動不了,根本沒有開始。」

    更令他難以忍受的是--他完全不能控制大小便,長這麼大,他竟然需要弟弟幫他擦大便、洗屁股,這算什麼啊!

    他任仲恩為他翻身、做運動、擦澡,身體翻轉之間,宛如命運的擺弄,要他向東,他就只能向東;要他向西,他就得向西。

    命運還要捉弄他到什麼時候啊?他甚至沒有上吊、跳樓、割腕的能力!

    「哥,我會陪你一起做復健,一定有希望的,你千萬不要放棄!」康仲恩極有耐心地勸導著。

    康伯恩閉上眼睛,不想理會弟弟,反正他堅持要絕食他們也耐何不了他。

    「哥,」康仲恩轉了個話題,試圖想引起他的求生意志。「你以前常說,將來接下爸爸的工廠,你當總經理,負責管理公司;而我當廠長,專門生產及研發新產品,等你好起來後,我們還是可以重新開始的。」

    康伯恩彷彿挨了重重一拳,自從他醒來後,竟然完完全全忘記處理工廠善後的事情了。

    「好多事情沒辦,都快兩個月了……」他口氣有些急了。

    「哥,你放心,我已經賣掉土地,還清銀行貸款,連資遣費也解決了。老員工們也都很體貼,沒有其它要求。」

    「你賣掉了?賣了多少錢?」

    「三千萬。」康仲恩的表情如釋重負。

    「什麼?!」康仲恩的話彷如一枚威力強大的炮彈,引爆了康伯恩昕有壓抑的情緒,他大聲吼了出來,「你三千萬就賣掉爸爸的財產?我的底價是八千萬,你到底懂不懂行情啊?竟然隨隨便便賣了一個爛價錢!」

    康仲恩不知所措地說:「因為銀行一直在催繳,如果我們繳不出來,地就會被拍賣。買主說,這塊地出過事,買了也不能蓋房子,如果法拍的話,恐怕賣不到一千萬,他願意出三千萬,先幫幫我們……」

    「笨蛋!你這白癡!無知!無能!不懂世事的大學生!」康伯恩破口大罵道:「什麼先幫幫我們?他根本就是趁火打劫!你自己算看看,等過了幾年他在那上千坪的土地上蓋起大樓,他可以蓋幾百間房子?他可以賺多少錢?」

    「可是……」康仲恩被罵到低下了頭。

    「工廠出事後,你幫了什麼忙?我忙得團團轉,你卻只會跟在後面問東問西的,煩都煩死了,根本不能幫我分擔事情!好了,現在還幫了倒忙,賣了這麼一點點錢,以後要怎麼辦?說什麼重新開始,不如喝西北風去!」

    「哥……」

    「反正我就要死了,你愛怎麼搞就怎麼搞吧,管我幹嘛!」

    「哥,你不要這樣說!」康仲恩紅了眼眶,伸手抓住哥哥的手臂,一想到他無法感覺,又摸向他的額頭,企圖安撫他。

    「不要碰我!」康伯恩大聲嘶吼,用力甩頭。

    他心裡有一股很大很大的悶氣--怨、怒、苦、悲、忿、恨、痛、疑、懼……全部被封死在僵硬的軀殼中,無處宣洩,唯一的出口就是還能吃飯的這一張嘴。

    「哥,你不要激動。」康仲恩縮回手。

    「我不如現在就死掉,省得你浪費醫藥費!」康伯恩發狂大叫,神情激憤,突然張開口想對著舌頭用力咬下去。

    「哥!」康仲恩眼明手快,火速地將自己的指頭塞進哥哥的嘴巴裡。

    「啊!」驚叫出聲的是隔壁病床的病人,他哇哇大叫道:「我受不了了!我只不過是踩到香蕉皮撞破頭,我才不要跟一個神經病住同病房呢!」

    「我去叫護士。」家屬趕忙跑了出去。

    他咬到什麼了?康伯恩一時楞住,他剛是想咬舌自盡,可是自己的舌頭怎麼這麼硬?

    嘴裡有腥甜的血腥味,抬眼望去,只見仲恩緊皺濃眉,神色極度壓抑。

    「你怎麼了?」護士急忙跑了進來,見到康仲恩流血的手指,驚呼道:「怎麼回事?你哥哥的嘴也流血了?」

    康仲恩以左手手掌摀住右手的傷口,勉強放鬆神情。「我不要緊的,請你幫我哥哥檢查一下,看他嘴巴有沒有受傷。」

    康伯恩如夢初醒,突感驚慌,他自殺不成,倒把仲恩咬傷了!

    「快!護士小姐,快幫我弟弟擦藥,還要打破傷風,快啊!」

    「唉!你們兄弟……」護士搖搖頭,又跑出去拿藥物。

    「哥,我沒事。」康仲恩露出微笑。「還好你沒咬到自己,不然嘴巴不能吃東西,真的就要插鼻胃管了,那我就不用哄你喝……」他的聲音漸漸哽塞,再也難以強顏歡笑,最後連話也說不下去了。

    他轉過身子,以手臂抹了抹臉,深深吸了一口氣。

    聽到弟弟沉鬱的吸氣聲,康伯恩的腦袋一片混亂,他看了看週遭,旁邊是一張陪病床,上面散亂著小被子和報紙,那就是仲恩一個多月來睡覺的地方嗎?

    他不是該回學校上課嗎?怎麼能二十四小時陪在他身邊為他把屎、把尿?而且還得兼顧處理工廠的事情?

    他的么弟,他只是一個大學生,如今卻扛下他曾經扛過的重擔!

    而這重擔又加上他--一個只會吃喝拉撒睡的廢人!

    「仲恩,你……大幾了?升大四?」康伯恩顫聲問道。

    「我休學了。」康仲恩沒有說出被退學的實情。

    「什麼?!」

    「哥,不要緊的,等你好起來,明年我就回去念完大學。」

    康仲恩說得彷彿事不關己,神色自若的伸出右手讓護士塗藥、包紮。

    好得起來嗎?康伯恩望著被窗框局限住的天空。

    或許,他該趁大家不注意時,再找個時間來咬舌自盡,那樣應該會死得比較順利些吧。

    這次要咬快一點、狠一點,可是……在這之前,他還想見到他最愛的人。

    「你找燕玲來吧。」他語氣頹喪。

    「哥……」康仲恩有些猶豫。

    「去!去打電話叫她來。」

    康仲恩仍站在原地,沒有移動腳步。

    「我叫你去打電話你聽不懂嗎?」康伯恩又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氣。「你就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好,反正你也不甘願照顧我,不如叫醫生給我安樂死,那樣大家都高興!」

    康仲恩拿起毛巾為老哥擦拭臉上的汗水,神情十分複雜,欲言又止的說:「哥……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

    「還有什麼好說的?」康伯恩轉過臉,仍喋喋不休地吼道:「你去把燕玲叫來就是了,老公生病,她總該來看看吧?我只是想要見她一面而已!」

    「其實,在你出車禍的第一天,我就通知大嫂了。」

    「她來過?」康伯恩睜大眼睛。

    「大嫂沒來,是她的大哥來了。」康仲恩掛好毛巾,不覺握緊雙拳,很艱難地說:「他說……他說,就算你沒出車禍,大嫂也要跟你離婚,現在……」

    他極力抑制憤怒和激動,還有更多難聽的話,他實在無法說出口。

    ……燕玲的身體都還沒恢復,他又給我出事!本來嘛,你們家欠債欠得那麼誇張,我們就可以要求離婚:現在更省事,我去叫醫生開一張康伯恩性無能的證明,回頭你們就等著收法院的離婚判決書吧。抱歉,你們的家務事請自己解決,我們燕玲實在擔不起康家的重責大任。孩子我們也不要了,免得燕玲看到那個瘦巴巴的早產兒,憂鬱症會更嚴重!

    離婚?!康伯恩呆了,腦袋一片空白。

    什麼叫離婚?他的生命裡從來沒有離婚這兩個字,他一直以為和燕玲結了婚,就是永永遠遠、白頭偕老、永浴愛河……

    晴天霹靂,噩耗一個接著一個,就在他極度無助的時候,燕玲竟離他而去!

    但,他怎能不讓燕玲走呢?他不能動、不能吻她、不能抱她、不能做愛,也不能擔起一個丈夫和家長的責任,燕玲還那麼年輕,他憑什麼不讓她離開呢?

    他甚至應該主動要求離婚。

    為什麼?他在心底問過無數個為什麼,為什麼不直接撞死他算了?為什麼要留他在這世上受折磨?為什麼?為什麼……

    身體早就死了,現在,連心也死了。

    康仲恩緊張地注視他大哥呆滯無神的臉孔,深怕他又會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動作。

    「仲恩,你的手怎麼了?」後面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康仲恩轉過頭,神色轉為驚喜。「阿姨,你從台中上來啊?我的手不小心割傷……啊!這是曉虹?長大了!」

    「呵呵呵!」小小的嬰兒趴在阿姨的懷中,笑嘻嘻地拳打腳踢著。

    「要來看看伯恩啊!」阿姨笑臉慈祥,憐惜地望著消瘦的仲恩。「而且曉虹四個月了,也長得夠壯了,可以帶來醫院看爸爸嘍!」

    「謝謝阿姨幫我們帶曉虹。」

    「你們的媽媽是我的妹妹,曉虹就像是我自己的孫女一樣。」阿姨走到床前,柔聲喚道:「伯恩,我帶曉虹來看你了。」

    康伯恩仍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無視於眼前晃動的人影。

    「哥!是阿姨,還有曉虹,好久沒見到她們了。」

    「曉虹,叫爸爸!」阿姨逗弄著小嬰兒。

    「呵呵呵!」四個月的小娃娃當然還不會叫了,只會發出軟膩的笑聲。

    「好可愛。」康仲恩摸摸那粉嫩的小胖臉,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哥,你看,曉虹的眼睛好大、好黑,嘴巴好小,哈,在流口水!」

    「啵!」曉虹吹了一個口水泡泡。

    「哇!曉虹叫爸爸了!」阿姨很開心地翻譯。

    小嘴一閉一合,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氣音,但大人可以有無限的想像。

    啵--爸!爸……爸爸!

    康伯恩的焦距終於回到床前的人影,他不認識這個小娃娃。

    「誰……」他懶得講話。

    「伯恩,是曉虹,你的女兒啊!」阿姨將曉虹舉了起來。

    「呵!」曉虹笑咧了小嘴,長長的一串口水掉到康伯恩的臉頰上。

    「哎呀!我幫你擦臉。」康仲恩連忙拿了毛巾幫他擦拭。

    口水溫溫熱熱的,帶著奶味,不是人家說的臭奶味,而是香的。

    康伯恩楞楞瞧著小娃娃,他以為他已經沒有知覺了,這幾天來,他不識冷熱、食不知味;然而現在,他聞到濃濃的嬰兒馨香,也感受到那暖和的體熱。

    原來他的感覺並未死去。

    「曉虹?」他沙啞地喊著。

    「來!曉虹坐這裡,給爸爸看個清楚。」阿姨扶住曉虹,讓她坐在他的肚皮上,順便拉起他的手,扶在小貝比身上,笑著說:「曉虹讓爸爸抱抱喔!」

    「呵呵!」曉虹笑嘻嘻地看著他,兩隻小手揮呀揮的,想要摸他的臉。

    康伯恩的思緒回來了。曉虹打從一出生就住進了保溫箱,好不容易才挽回一條小生命,出院後是讓阿姨抱回家照顧的,他從來沒有親手抱過她。

    而此時此刻,他正抱著自己的女兒,她也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他。

    好美麗的小娃娃!頭髮細細的,毛茸茸的,臉蛋圓圓的、胖胖的,身體小小的、軟軟的,黑黑的大眼眨呀眨的,還有那愛笑的小嘴,又在滴口水了。

    他摸不到她,但他可以感受到小人兒的活潑生命力。

    阿姨又將曉虹抱向前,讓她的小手可以輕易摸上他的臉。

    「曉虹很喜歡爸爸呢!」阿姨滿意地說。

    軟綿綿的小手掌一觸及他的臉,康伯恩驀地心頭一震,有如幾千萬伏特的電流通過身體,像是重新接通電源似,讓他的心在瞬間活了過來。

    身體依然不能動彈,但他可以用眼神撫摸曉虹的頭髮,以肚皮拍拍她包了尿布的小屁股,也可以在她的小手摸到他的嘴唇時,輕輕地親吻她軟嫩的掌心。

    這是他的女兒、他的親骨肉,也是從他身體延續下去的生命啊……

    「伯恩,你這個當爸爸的,要好好疼曉虹喔。」阿姨微笑著說,

    眼眶酸澀,一層水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使他看不清楚可愛的曉虹。

    他是曉虹的爸爸,曉虹沒有媽媽疼,那……就讓爸爸加倍疼她吧。

    所以,他不能死,他也不要死,為了曉虹,他一定得堅強地活下去,再怎麼艱難,他也要親自養育曉虹,讓她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長大。

    再也克制不住內心的激盪,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不停地淌下,沾濕了臉頰。

    「唔?」曉虹不解地望著那張大哭臉,好奇地用小指頭按爸爸紅通通的鼻子,又東摸摸、西摸摸爸爸的臉,小掌心輕巧熨貼,就像是在幫他抹去淚水。

    「呵呵呵!」玩得好開心。

    「曉虹……」康伯恩哭得更凶了。

    「哥!」康仲恩終於在哥哥面前掉下了眼淚。

    一家人終於在一起了!阿姨拿出手帕,欣慰地拭著眼角。

    窗外光影搖曳,雲朵飄來飄去,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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