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曲 第九章
    二十天後,祟禎十四年,正月。

    天寒地凍,干枯的田地裂成一塊塊的小土方,小橘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小娃娃跳來跳去,踩崩了泥上,又蹲了下來,拿了棍棒好奇地挖開地底找睡覺的蚯蚓。

    這裡是賈大夫的三叔公家,正逢過年,大家族熱鬧無比,隨時都有玩伴,小橘很快忘了洛陽的事,天天玩得十分開心。

    尹桃花獨自坐在田埂上,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紙條,仔細讀著,那是她央三叔公的秀才兒子寫出來的。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每個字她都認清楚了,也會寫了,但教她詩的人,卻不在身邊了。

    「大姊。」紅豆過來坐在她身邊,「你在看阿楠哥哥給你的東西?」

    「這不是他給的。」尹桃花折起紙條,收回口袋,笑道:「怎麼不去玩呢?連著幾天陰天,今天出日頭了,去跑一跑。」

    「我長大了,我猜我十二歲了,他們都是小孩子,不跟他們玩。」紅豆一副大人的老成模樣,倒惹人發笑。

    尹桃花笑著捏捏她的手臂,「剛過年,說不定你十三歲了,長得真快。」

    「大姊,長大了是不是有很多煩惱?可我又好想長大。」

    「嗯,長大了,會想一些事情,心裡放一些人。紅豆,其實你只要記得好的,開心的,就不會煩惱了。」

    「真的嗎?那大姊想到阿楠哥哥,也是好的、開心的,所以大姊還是笑咪咪的在三叔公家裡幫忙洗菜、燒飯?」

    「是啊。」

    「可是大姊,你半夜起來看月亮,偷偷的哭,我看到了。」

    「紅豆……」尹桃花心頭一緊。

    「大姊,你去找阿楠哥哥出來嘛,叫他不要當那個小王爺了,旁邊不是大母豬,就是凶巴巴的軍爺,他一定很不開心。」

    「傻紅豆,阿楠哥哥也不是說要出來就能出來的呀。」

    尹桃花輕撫紅豆的頭發,眼眶微濕。她可以若無其事地過日子,但心底的酸楚和思念又豈能輕易化解?

    這兒離洛陽不遠,她本想過了冬天就離開傷心地,可現在,她卻想留下來,聽著或盼著小王爺的消息,默默地陪他。

    即使不能執子之手,也要信守她的誓約,與他白頭到老。

    天上白雲慢悠悠地飄了過去,冬陽溫熱,田野一望無際,黃土、枯樹、野草歷歷分明,她眨眨濕潤的眼睛,望著遠方一團揚起的灰塵。

    不是淚水模糊視線,確實是煙雲密布,腳下土地也隆隆震動。

    「是李自成的軍隊!」

    村子裡的大人們全部跑出來觀看,還有人爬上屋頂高處想瞧個清楚。

    旌旗搖動,馬蹄得得,車輪轆轆,更有數以萬計的雄壯腳步聲。

    「來了!終於打到洛陽了!」大家興奮極了,紛紛拍手。

    尹桃花卻是震駭萬分,急道:「打仗不好,又會有人失去家園!」

    站在旁邊的秀才叔叔笑道:「桃花,你放心,李自成這支軍隊的好處就是不擾民,他自己也受過官府的苦,所以不管打到哪裡,絕對不占民房、不搶民財,要打嘛,直接打進官衙就是了。」

    三叔公也指向大片土地,「瞧,就算現在田裡空空,他也不走農民的田地。哪像朝廷的兵都亂走、亂闖,田裡快收成的麥子隨便就給踩死了!我雖是老眼昏花,但哪支軍隊為我們老百姓著想,我可是全看在眼裡。」

    又有人問,「那麼李自成打進洛陽,直搗黃龍,第一個就是打……」

    「福王府嘍!」眾人有志一同,熱烈地齊聲回答。

    尹桃花一陣暈眩,全身發寒,阿楠還在洛陽啊!

    包括她在內,所有老百姓都痛恨福王,可是該死的福王府裡,卻有一個她懸念不下的人兒,

    他不是壞人,老天會保佑他的,或許他已經接到消息,離開洛陽避難去了。

    可她還是著急啊!她無法空等,恨不得立刻長出一對翅膀,飛到福王府的牆外,她不用看到他,她只要確定他平安無事。

    「我……我想去洛陽。」

    秀才叔叔疑惑道:「去洛陽做什麼?」

    「如果起了戰事,賈大夫的藥-子會很忙,我想去……去幫忙。」

    「說的也是,桃花真是善心,我們也過去幾個男丁幫忙吧。」秀才叔叔贊道。「大家就跟在李自成的軍隊後頭,保證一路安全進入洛陽。」

    「可是……」她不禁再問,「李自成會打贏嗎?」

    「當然了!去年底一路從陝西打到河南,勢如破竹,朝廷的軍隊哪是他的對手!這也是我放心讓阿佗留在洛陽,也放心讓你們進洛陽的原因啊。」

    「這樣……」

    「大姊!」紅豆拉了她的指頭,「你放心去洛陽,我會照顧小橘的。」

    「紅豆,拜托你了。」她含淚笑道。

    「我知道大姊要去找阿楠哥哥,真的啦,你們一起回來,也不用再你想他、他想你,半夜偷偷掉眼淚了。」

    尹桃花拭去眼角的淚珠,是呀,她不要再掉淚了,若是阿楠平安,她一定會笑,就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自在開心地笑了。

    洛陽的夜晚,彌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氛,人心浮動,軍紀渙散,好幾個重要的衙門大門敞開,空無一人,大官、小官全都收拾包袱跑掉了。

    福王府裡,照樣歌舞升平,朱由楠躲在房裡,拿著一本醫書胡亂讀著。

    扔了書,拿起毛筆,嘴角逸出一抹苦澀的微笑,筆下輕輕柔柔地畫出一朵千嬌百媚的桃花,一心一意,描了又描,好似以舌描繪她那香軟的唇瓣……

    「小王爺,快逃啊!」門外有人大呼小叫的。

    「吵什麼?走水了嗎?」

    「七爺!」門外突然闖進一個人。

    「宋銓!」朱由楠驚喜地站了起來。

    自從鬧了大牢事件後,因為宋銓並未隨侍身邊保護,差點被父王誅殺,還是他百般求情,這才只免了宋銓的侍衛職,趕出王府。

    但王府門禁森嚴,宋銓再怎麼熟悉門路,也不可能說來就來吧?

    「七爺,快走!」宋銓不管他詫異,拉了他就跑,「李自成打進來了!」

    「那麼快?不是被朝廷軍隊擋在城外三十裡?」

    「守城的王紹禹氣憤福王爺平日克扣軍糧,開門迎闖王了。」

    「什麼?!」

    「七爺這身布袍正好,混在老百姓裡一起出城,不會被發現。」

    「你特地……」來保護他?朱由楠心口一熱。

    「七爺,別再說了,留些力氣跑路。」宋銓熟練地帶他轉出院子。

    「不!我要先去找父王!」朱由楠停下腳步,放開宋銓的手,轉了個方向。

    「七爺啊,來不及了!」宋銓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只得跟上。

    朱由楠一路狂奔,還沒進到父親的院子,就看到大哥朱由崧袒胸露背,全身脂粉香味,沾有女人唇印的臉孔嚇得扭曲變形,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

    「怎麼辦?怎麼辦啊?李自成進城了,死了!我們會死啊!」

    「大哥!你衣服穿好,我去找父王,你教人備馬車,我們一起出城!」

    「馬車?!啊!馬車!」朱由崧又是搖搖晃晃,讓隨從給攙走。

    「父王!父王!」朱由楠匆促交代完畢,直接奔向父親的寢宮,大喊道:「李自成打進來了,我們快走!」

    「洛陽是本王的藩地,我要走去哪兒?」朱常洵早已坐在床上,神色不悅。

    「爹!楠兒求您!」朱由楠立刻跪下,急急求道:「情勢危急,您就避一避,等援軍打退李自成,我們再回來。」

    「你其他哥哥呢?」

    「我不知道,我叫大哥去拉馬車了。」

    「唉!」朱常洵一歎,大難臨頭,六個享盡榮華富貴的兒子全忘了爹,只有這個小兒子還記得來找他,如今情勢不由人,他又是一歎,「走吧!」

    兩個跟隨多年的侍衛扶起福王,一行人快步來到福王府的大門前。

    朱由楠焦急地張望,等了約莫一刻鍾,還是不見馬車的影子。

    「不好了,大王爺跑了!」又有侍從驚慌地跑來報訊,「王府的馬車全給拉跑了,李自成攻進巡撫衙門了!」

    「可惡!」朱由楠沒空生哥哥的氣,急忙半蹲身子,「爹,我背你走!」

    「小王爺,我來!」福王的侍衛很快地背起胖大的福王。

    宋銓審度情勢,立即道:「李自成從北門進來,我們走南門!」

    暗夜急馳,一行人匆忙奔跑,盡撿小巷避人耳目,終於來到南門。

    只見城門緊閉,守城官兵已經投降,換了旗幟,不讓任何人出城。

    「走上頭!」宋銓說完已打倒一個巡城士兵,搶上城牆階梯。

    他動作火速,抓了一捆繩索,站在城牆邊上往外丟了下去。

    「七爺!快!你拉著繩子下去。」

    「讓爹先走!」朱由楠扶住父親的肩頭,急促地道:「爹,您抱緊侍衛,這就要出城了。你們聽著,一定要護住王爺的安全!」

    「屬下遵命。」

    侍衛一邊領命,一邊抓住繩索,背著福王就往城牆外縱身躍下。

    「爹!」朱由楠又驚又急,搶到城垛邊幫忙扯緊繩索,向下俯看大叫,「爹!您沒事吧?下了地面就快跑!」

    朱常洵抱緊侍衛的脖子,仰起臉,深深地望向這個他一向認為「不懂事」、「還沒長大」的麼兒。

    「楠兒,我的好兒子!」

    「爹……」朱由楠眼眶濕了,有生以來,他首次看到父親的眼淚。

    繩索穩穩垂下,他和宋銓緊抓不放,任由粗繩磨破掌心,亦不覺得痛楚。

    「你快下去保護王爺!」他又推了另一個侍衛下去。

    「那裡有人!」城樓那邊起了騷動,有人發現他們,立刻有火光照來。

    「七爺!換你了,快走!」宋銓急道。

    「你的短劍呢?」

    宋銓還沒摸上腰際,短劍就被朱曲楠抽走,卻不是拿來自衛,而是直接逼上他的心口。

    「宋銓,你下去!」

    「七爺!不成!」

    「你有妻兒要顧,快走!」

    「爺啊!」官兵近在咫尺,宋銓被自己的短劍逼到了城垛邊上。

    「走啊!不聽我的話嗎?」朱由楠真的輕輕刺入宋銓的胸口。

    「我會回來的!」宋銓一咬牙,抓了繩索快速垂下。

    無牽無掛了!朱由楠露出釋懷的微笑,疼他的爹平安了,忠心護他的宋銓也平安了,而心愛的桃花早已離開洛陽,大家都平安無事了。

    他抓穩繩子,見宋銓垂到不會摔傷的高度,立即割掉繩索。

    「什麼人想偷跑?快給我拿下了!那些逃走的,八成是福王府的人,快開城門追!」

    城牆上的官兵左右掩至,將他圍得密不透風。

    朱由楠抬頭挺胸,毫無懼色,握緊手上短劍,迎面便砍了出去。

    一夜混亂,洛陽城又恢復了平靜、

    尹桃花走在街上,心髒怦怦怦地劇跳,一路走來,盡是笑呵呵的老百姓,還有累垮睡在牆邊的投降官兵,更多的是不同服飾和口音的闖王將士們。

    平日難得打開大門的福王府,如今門戶洞開,百姓們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空著手進去,出來一定是捧了幾錠銀子、或是挑了幾擔白米。

    「闖王真好,將福王府的財物分給了我們。」

    「天知道福王藏了多少金銀財寶?還在拷問小王爺呢!」

    尹桃花大驚,不是聽說福王府的人全跑光了嗎?是誰?是哪個小王爺?

    她快步走入,只見滿院子都是人,有李自成的手下正在清查財物,點數元寶;也有百姓四處參觀,摘下人頭大的牡丹花,嘖嘖稱奇。

    這是阿楠的家……家破了,人呢?

    「你還不招!」靠近大屋子那邊,密密麻麻圍了一堆人,有人粗聲吼叫,再加上拳打腳踢的聲音。

    「好一個小硬漢,被打成這樣還不肯低頭。」群眾有人說話。

    「哼!你身上戴著出了名的福字牌玉佩,說!你是哪一個小王爺?」

    尹桃花擠進人群裡,定睛一看,腦袋轟然一響,全身一涼,彷佛所有血液都被抽個精光,再也站不穩身子。

    那個頭發散亂、滿身血污、雙手反綁,被兩個壯漢壓著跪在地上的人,不就是她以為已經逃離洛陽去避難的阿楠?!

    「不說你是誰也行,快供出福王府裡的藏寶處!」壯漢又一巴掌打過去。

    朱由楠抬起眼,嘴角流下鮮血,傲然地道:「不知道。」

    「看你年紀小,八成是那個不受教的混世小霸王,昨晚從城牆捶出去的是福王吧?有人聽到你喊爹。」

    「好吧,你們說我是誰,我就是誰。」

    「死到臨頭,小霸王還耍霸氣!哼,老子不教訓你一頓,愧對洛陽城的老百姓!」壯漢一腳抬起就要踹下。

    「不要打他!」一聲尖叫遏止了那一腳。

    尹桃花沖出人群,直接跪倒在朱由楠身邊,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身子。

    「小姑娘,你干什麼?快定開!」兩個壯漢伸手扯她。

    「我不走!你們要打他!我不走!」尹桃花抱得更緊,將臉緊偎在他肩頭。

    心,好痛好痛;淚,好多好多,她看到他受了傷的俊臉,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又摸到緊縛他手臂的繩子,這是她最愛的阿楠啊,他們怎能這樣待他!

    「桃花?!」朱由楠呆了,他在作夢嗎?

    「阿楠!我要保護你。」

    「呵,阿楠?哈哈!小姑娘不打自招,果然是小七王爺朱由楠。」

    「糟了!」尹桃花心頭一凝,淚珠又是一顆顆掉了下來。

    朱由楠靜靜地凝視她,身上的傷口好像瞬間被上了涼藥似,再也不痛了。

    春天提前來了,桃花在他眼前綻開,紅的、白的、粉的,嬌美無比。

    他露出溫煦的笑容,「沒關系的,桃花,你退下,這裡沒你的事。」

    「怎麼會沒我的事?他們在欺負你呀!」

    群眾有人喊道:「小姑娘,你有沒有搞錯?是我們被小王爺欺負的慘啊!」

    「我沒搞錯!他是好人,是大大的好王爺!」尹桃花大聲地道:「你們這裡一定有人也在場,過年前,福王府胡亂抓了幾百人下獄,當時,就是這位小王爺保大家出去的!」

    「哎呀!是他啊?被打成這樣,倒不像是那位俊書生。」

    「是他!就是他!你們認清楚呀!」尹桃花大喊。

    李自成的手下壯漢冷笑道:「不管怎麼說,這小子還是福王府的余孽,做了所謂一件好事,還是抵不過成千上萬的壞事。」

    「是了,聽說他只是進大牢好玩的,放人出去後,還被福王大罵一頓。」

    群眾又開始議論紛紛,「這個小姑娘當初在牢裡,被小王爺上下其手,兩個人還當著大家的面親嘴,哎唷!我都不敢看下去了,小王爺果然淫亂啊!」

    「原來在房間被窩玩膩了,換到大牢裡,嘗個新花樣。」

    「瞧小姑娘哭成這樣,是不是被小霸王下了迷藥,才會如此執迷不悟?」

    「那還用說!七個小王爺全一個款,到處撒錢哄姑娘家,小姑娘意志不堅,耳根子軟,既然身子都給他了,也只好從一而終了。」

    「你們……」環顧四周指指點點的嘴臉,尹桃花竟是流不出淚。

    「說不清了。」朱由楠耳邊轟轟作響,深吸一口氣,不想再聽,仍是溫柔地笑道:「桃花,快走吧。」

    「我不走!阿楠沒走,我也不走!」

    「傻!你還得回去照顧紅豆和小橘,別在這邊瞎攪和了。」

    「紅豆要我帶你回去,小橘還等著你帶她抓青蛙呢!」

    「好,你帶我走,洛陽城牆悶了你,何嘗不是悶了我?」朱由楠抬頭望向晴朗的天空,一朵白雲正悠悠飄過他的頭頂,他徒勞地掙了一下身上的綁縛,眉眼舒展開來,笑容清朗,「你帶我出去,將我葬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最好放幾只蝌蚪在水裡,將來長成青蛙,我在墳裡無聊時,就出來抓……」

    「阿楠!」尹桃花又是抱緊了他,嚎啕大哭。「我不要你說傻話!」

    「是我最後的話了,桃花,要聽話。」

    「我不聽!我不聽!你跟我說過,你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首詩我背下來了,每天念,好像你跟我說的一樣。還有,你說過要娶我,我們要一起開醫館,你看病、我抓藥,你念書、我唱曲……」她哭啞了嗓子,再也說不下去。

    「桃花,你也說了,我們天生不同命,我是這般苦命;而你,是個好命的姑娘,將來還要有人疼你……」

    「沒有了,除了阿楠,我不要別人疼!」

    「這樣吧,這輩子不成,我下輩子再來疼你,你乖乖回去。」

    「不要!我就是要這輩子!」

    「桃花,怎麼任性了?」再也克制不住,男兒淚,緩緩淌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她抱著他不得自由的身子,一個宇、一個字清晰地念出來,淚水亦緩緩淌下。「這是你教我的,不管是生是死,我尹桃花也要守住誓言,永永遠遠陪著阿楠。」

    「這詩不是這樣解釋的,那只是一種比喻……」

    「我說的就是了!」

    「好凶的桃花。」他任自己的眼淚流個不停,真情難禁,苦於雙手被縛,只好以臉頰去摩挲她的臉頰,耳鬢廝磨,以淚拭淚,柔聲笑道:「幸虧我還沒娶你,不然就後悔了。」

    「我不准你後悔!」

    千萬個不捨,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明天在哪裡,眼前,只有現在。

    一對小兒女,竟是旁若無人談情說愛了起來,人群起了小小騷動,讓開了一條路,幾個顯然身分更高的人物走了進來。

    眼看小姑娘就要伸手解開小王爺的綁縛,壯漢之一趕忙問道:「李大哥,還讓他們鬧下去嗎?」

    「這出戲倒好看,不過,鬧劇總得結束,拖開小姑娘吧。」

    「是!」兩個壯漢各自扯了尹桃花一條手臂,強將她拉開。

    「不要!阿楠!你們別拉呀!」尹桃花痛哭失聲。

    「桃花,回去!」朱由楠忍痛喊道。

    「小七王爺,你很有本事。」那位李大哥走到他身邊,由上而下看他,神態睥睨,「將一個純情姑娘騙得團團轉,恐怕她還要為你守墳?」

    「朱由楠,叫你死得瞑目,看清楚了,這就是我們闖王李大哥!」

    李自成!朱由楠就要跳起,又被另外兩個彪形大漢壓住跪下,他抬頭直視,憑著一股傲氣,狠狠地瞪向這位讓朝廷聞之喪膽的闖王。

    李自成又高又壯,霸氣威武,尹桃花見了他,立即跪倒在他跟前,急切地道:「李大王,我一直相信,你敢反抗壞朝廷,你就是救我們老百姓脫離痛苦的好人。阿楠他也是好人,他沒有錯,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他是好人?」李自成斜視朱由楠,哈哈大笑,所有人也都跟著大笑。

    群眾叫道:「他當然有錯,他姓朱,他是福王的兒子,這就是他的錯!」

    尹桃花直盯著李自成,激憤地道:「你們誰看過他做壞事?誰看過?你們這樣不明是非,胡亂抓人,要打就打、要殺就殺,跟福王又有什麼兩樣?」

    眾人變了臉色,壯漢之二怒道:「福王哪配跟我們李大哥相比!小姑娘,你再胡鬧下去,連你一起砍了。」

    朱由楠一聽,驚怒交加,想要起身卻又被死死壓住,只得拼命掙扎吼道:「你們不要碰她,她跟福王府無關!桃花,走啊!」

    「我不走!」尹桃花含淚望著他,又轉身面向李自成,哀傷地道:「李大王,求求你,不要殺他,阿楠是個好大夫,他的心地很好,他救過你們的人,他明明知道賀擎天是你們義軍,他還救他、照顧他……」

    「小姑娘跟福王府熟了,也學會套交情的功夫。」李自成看也不看她,只是向旁邊的人笑道:「我命賀擎天駐守宜陽,一下子也問不到。」

    他身邊的部屬也譏笑道:「這麼說來,說不定我們李大哥也被小王爺救過了呢!咱闖王部將那麼多,難道隨便講一兩個,都得認小霸王當救命恩人?」

    「這是真的!」尹桃花使盡全身力氣大叫。

    「桃花,別說了。」大勢已去,朱由楠再怎麼心痛、再怎麼不甘,也得頹然地道:「這裡只有成王敗寇,沒有是非,最後聽阿楠一句話,回去吧。」

    「我說過,阿楠去哪裡,我也跟著去。」

    冷風蕭蕭,吹拂彼此的亂發,淚痕既冰又涼,腸皆寸寸斷。

    「別倔了!你們誰趕緊帶她走!」朱由楠狠心轉過頭,不再看她。

    「好吧,老子就聽小王爺一次話。」壯漢之一拉起尹桃花,扯她離開。

    「嘿!去見你爹爹吧。」壯漢之二舉起大刀,先朝刀鋒吹了一口氣。

    「你說什麼?!」朱由楠心一突,圓睜雙眸。

    「你還不知道?」闖王部屬們得意洋洋地道:「我們在城外的迎恩寺發現福王,叫他跟我們李大哥下跪,他不跪,就砍啦。」

    父親死了?!

    朱由楠只覺天旋地轉,不可能!他親眼目睹,明明是平安逃出去了,怎會落到闖王中……不可能的!還是他們在唬他?

    他六神無主,仰頭看天,想叫老天給他答案,眼睛卻被一道白光刺痛了。

    尹桃花不住地反抗,還是被拉到人群外面,壯漢一放手,她回頭又要沖進圈子裡,卻看到李自成猙獰冷笑,點頭示意。

    一把大刀舉在阿楠頭上,刀身輝映日光,森白寒亮,上頭未擦淨的血跡反射出腥紅的光芒。

    「別呀……」她身子一軟,淚水奪眶而出。

    「刀下留人!」

    一聲巨吼從門外傳來,三匹駿馬躍過大門,直直闖入福王府的大院裡。

    馬蹄未止,立刻從馬背翻下三個人,分別是賀擎天、趙雲、宋銓。

    「李大哥!這人殺不得!」賀擎天神色凝重,作揖為禮。「他於我、於趟雲、於商洛山有救命之恩,不能殺他。」

    「他是朱由楠,福王的七子。」李自成沒什麼表情。

    「是的,他是福王的七子,我也是昨晚才知道。」賀擎天望向神情呆滯的朱由楠,拳頭用力一握,更加堅定地道:「如果沒有他,去年夏天我劫獄受傷,失血過多,恐怕早就死在洛陽城裡了。七弟!」

    趙雲點點頭,兄弟倆一起脫了上衣,天氣嚴寒,寒風悲鳴,他們不怕冷,赤裸著精壯的上身,讓人瞧見身上的傷疤。

    「這裡!」賀擎天拍著自己的胸口傷疤,轉向所有的群眾,「我賀某闖入大牢救我三弟、四弟、五弟,不留神被砍了好幾刀,是朱由楠為我醫治縫合的,手上這道疤深可入骨,若無及時挽回,我賀某也無法再為闖王效力了。」

    「小王爺是個大夫?」李自成頗有興味地道。

    「李大哥,我也是讓他治好的。」趙雲亮出胸膛箭傷,「陝南一役,我箭傷不愈,差點死掉,多虧朱由楠擋住搜索的官兵,我才能安心療傷。」

    「他知道你們是義軍,為何還救?」李自成又問。

    賀擎天望向朱由楠,很平靜地道:「我也不明白。」

    有人叫道:「他一定想探你們的消息,好向福王邀功啊!」

    「事實正好相反。」賀擎天正色道:「一個月前,他差這位宋兄弟上商洛山,送信告知陝西巡撫的出兵計畫,雖然我們不將官兵放在眼裡,但畢竟他有這份心。而且他瞞著身分,為洛陽附近鄉村百姓義診,你們這裡面的人,難道沒有被他診治過的?或吃過這位桃花姑娘分出去的藥包嗎?」

    人群中,好幾個人低下頭,還有人悄悄移動腳步退了出去。

    闖王部屬道:「賀大哥,你小心了,他想收買你的心。」

    宋銓見到主子被綁著壓在地上,早已激憤難平,大聲喊道:「七爺才不懂什麼收買人心!他只圖天下安定,老百姓平安過日子!七爺什麼都不圖的!」

    「啊!」闖王部屬好像發現寶藏似的,大喜道:「這人是小王爺的侍衛,也一起拿下!」

    「住手!」賀擎天伸手擋住,站到李自成面前,「李大哥,兄弟知恩圖報,求你放了朱由楠,做錯事的是福王,不是他。」

    「父債子償。」

    「他償不完!殺了所有姓朱的,也償不完!」

    兩人一般地高大、一般地勇猛,氣勢相當,一股山雨欲來的詭譎氣氛在兩人的眼底流動。

    李自成鷹眼微瞇,皮笑肉不笑的說:「賀兄弟驍勇善戰,為我義軍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好吧,既然是賀兄弟說情,我老李也賣你這個面子,放了他吧!」

    「李大哥?!」磨刀霍霍的壯漢好生失望。

    「老的死了,小的也失去靠山,不怕他再作怪。」李自成有意無意地望向賀擎天,在眾人的簇擁下,向王府大廳走去。「走!我們去福王的寶座坐坐。」

    「好可惜,本想拿小霸王跟他老爹炮制一番的,說不定味道更好。」

    「是呀!怎麼還沒弄好呢?」幾個部屬也笑談風生。

    峰迥路轉,尹桃花不住地顫抖,眼淚流了又流,懸在半天高的心,終於放下。

    「阿楠!」她立即奔到他身邊,跪下解開他的綁縛。

    「我來。」宋銓立刻拿刀子割斷繩索。

    「阿楠,沒事了!」尹桃花喜極而泣,將那傷痕累累的雙手拉到身前,不捨地撫了又撫,流淚道:「都沒事了。」

    「沒事了嗎……」朱由楠兩眼無神,癡癡地望著她的淚眸。

    賀擎天和趟雲穿好上衣,走過來扶起虛弱不堪的朱由楠。

    「幸虧趕上了。」賀擎天歎了一口氣,「我送你們到安全的地方,讓阿楠大夫好好休養一陣子吧。」

    「多謝賀大哥!」尹桃花用力點頭,抹了抹淚,跟在阿楠的身後。

    「李大哥,福祿酒釀好嘍!」

    一群人吆喝著進來,以一根粗扁擔扛了一壇酒,個個興奮得手舞足蹈。

    「什麼福祿酒?」賀擎天問道。

    「賀大哥,你要不要來一杯?」那些人拍拍滲出紅色酒水的壇子,笑嘻嘻地道:「這可是空前絕後的好酒,從前福王吞了老百姓不吐骨頭,現在換我們吞他,咱們就將福王的肉剁碎了,拌上鹿肉,調上陳年美酒,這就是福、祿、酒!」

    朱由楠眼睛發直,彷佛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全身劇痛,一顆心爆裂出血。

    「爹啊!」他淒厲大叫,猛地掙開扶持,人就往那個酒壇子撲去。

    「阿楠!」

    飄飄渺渺,迷迷茫茫,只聽得桃花喊他,忽然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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