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比翼 第二章
    大一新鮮人的日子很快過去,接著是大二繁重的專業課程,每個同學的功課幾乎排得滿滿的,早晚奔波於教室之間,忙過一個學期,大家也習慣了。

    春天的腳步來到,年輕的笑容璀璨如新。

    "杜美滿,我這裡有兩張'春江花月夜'的票,今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去聽?"

    統計實習課時,坐在身邊的簡世豪用筆敲敲她的桌子,低聲問道。

    "好啊!"杜美滿一口答應,笑說:"又是你媽媽的人情票?"

    簡世豪有點不好意思,"那些名家演奏會的票,她就自己找朋友去聽了。"

    "無所謂啦,你如果要我去聽古典音樂,我還會打瞌睡呢。"

    "上次帶你去聽巴哈,你睡得口水都流出來了。"

    "你還在笑我!"杜美滿氣呼呼地。

    她那天一太早就有一堂特早體育課,又上了整整八堂課,晚上就在大提琴單調反覆的旋律中,像是催眠似地,昏昏然在音樂廳裡睡著了。

    簡世豪笑說:"我知道你累,那個拉大提琴的更應該要自我檢討,為什麼馬友友可以感動人心,他就只會讓你睡覺?"

    "你不能怪他,該怪巴哈寫出這麼沉悶的曲子,幾百年來,不知道催眠了多少人,恐怕很多音樂家都不好意思說出來。"

    "哈!"簡世豪被逗樂了,"我看你最適合聽兒歌,這樣就可以像小朋友唱遊,邊唱邊跳,就不會睡著了。"

    "唉!我倒是很想起來唱遊,統計好難,光看題目就快睡著了。"

    "我寫完了。"他將兩張卷子遞給她,"你幫我交上去,商學杯比賽快到了,不趕快練籃球不行,晚上七點到你家接你,我先走了。"

    坐在前面的魏婉君立刻轉了過來,"簡世豪,你借我抄,謝謝啦!"

    簡世豪拎了背包,笑說:"可別卷子在班上轉一圈,又忘了幫我交上去。"

    杜美滿擺擺手,"我幫你盯著,快去練球,等你們拿冠軍。"

    等他一定,魏婉君忙拿了卷子,笑嘻嘻地說:"美滿,你們兩個很聊得來,又老是在一起,要別人不誤會都難。"

    杜美滿搖搖食指,"都是同學,有什麼好誤會的?我們又沒手牽手,光明正大的,誰說同學不能一起聊天、聽音樂會?"

    "那他為什麼不找其他女生?"

    "為什麼?"杜美滿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很快就想通了,"一來他沒有女朋友:二來他跟我比較熟,大家像哥兒們,都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那他也可以找男生啊。"

    "找男生才危險,這個時代只要兩個男生走近一點,別人就以為是homo?"

    "那他為什麼不自己去?"魏婉君又追問。

    "為什麼?"

    杜美滿歪著頭,想到有一天經過籃球場,看到簡世豪一個人練習三步上籃,籃球碰碰跳著,再咚一聲投入籃框,明明是一幕動力十足的運動畫面,她卻覺得他形單影隻,像是一個獨自玩耍的小男孩。

    他很快看見她,朝她舉手招呼,露出慣有的大男孩笑容。

    是她的錯覺吧?父母寵愛、師長欣賞、同學喜歡的他怎會孤獨呢?

    "喂喂,美滿,你睡著啦?還沒回答我呢。"

    "哎!有什麼為什麼?婉君,你問題真多,他有兩張票,分一張給同學,道理就這麼簡單。"

    魏婉君咕噥一句:"他怎麼不分給我?"

    "你叫陳志明請你聽音樂會啊,簡世豪才不會破壞你們兩個呢。"

    "我發神經才叫陳志明請!我不跟你說了,我要抄實習了。"

    "你快抄,抄完給我對答案。"

    杜美滿咬住鉛筆,繼續解統計題目,但那些符號和數宇又令她陷入苦戰。

    想到今晚的音樂會,她心情立刻放鬆。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簡世豪邀她上音樂廳,也會找她一起去看學校的免費電影,有時候在圖書館遇上了,就坐在一起討論功課。姊姊笑她說:情侶也不過如此。

    他們像班對嗎?杜美滿以手支頤。要說她對簡世豪沒感覺,那是騙人的;但是好感歸好感,他們成日混在一起,一舉手一投足就知道對方想說什麼,這是哥兒們的豪情,絕不是男女的愛情。

    而且他還比她小,她是不會找個弟弟談戀愛的。唉!可她左等右等,為何沒有英俊成熟的學長來追她呀?

    清爽的春天夜晚,空氣中飄蕩悠揚的絲竹曲調,人們三三兩兩走出音樂廳。

    杜美滿興奮地說:"簡世豪,今天節目不錯耶,各種國樂樂器都有介紹,還聽到很多耳熱能詳的曲子,安排得很有系統,彈得又好聽,我可沒有睡覺。"

    簡世豪笑說:"很難得喔,不過你睡著也沒關係,我會叫醒你。"

    "太麻煩了,你乾脆找個不會打瞌睡的女生陪你聽音樂會。"她試探地說。

    "我可不是找人'陪'我,我們是'一起'來聽音樂會。"

    "這有什麼差別?我看下次我把機會讓給其他女生吧。"

    "你別鬧了,我要是約了哪個女孩子,讓她誤會我要追她,這可就麻煩了。"

    "哎!帥哥就是有這種煩惱。"杜美滿笑咪咪地拿節目單拍他一下,"算了,我捨命陪君子,後天大禮堂要放'當哈利碰上莎莉',蹺民法去看?"

    "沒問題!"簡世豪爽快地答應。

    他忘了最初為何邀她聽音樂會,或許是媽媽多出兩張門票,也或許他們在教室常常坐在一塊,更或許他就是喜歡和她在一起,單純地談,單純地笑,單純地鬧,無關乎男女感情,自自然然地,就發展出無所不談的純友誼。

    他偶爾會想,杜美滿會怎麼看待他們這份"友誼"呢?會不會也以為他想追她呢?但繼而一想,若她會"胡思亂想",那她就不是那個哥兒們似的杜美滿了。

    還是自己胡思亂想了呢?

    "喂!"杜美滿喚回他的思慮,只見她翻開節目單,細細尋找著,"你有沒有這首十面埋伏?借我聽聽。"

    "好像沒有,我上高中才開始聽國樂,帶子不多。"

    "你家不是有很多唱片、錄音帶、CD?你說你爸爸有好幾千張?"

    "他幾乎都聽西洋古典音樂,他不聽國樂。這樣吧,我明天去愛樂社找找看,他們那邊庫藏滿豐富的。"

    "好啊,我跟你一起去!"杜美滿又去瞧節目單細小的印刷字體,邊定邊說:"還有這首二泉映月,聽起來滿哀傷的……哎唷!"

    原來她只顧著低頭走路,撞到前面一個停住腳步的男人。

    "對不起!對不起!"她忙不迭地道歉,簡世豪也趕緊扶住她的身子。

    "沒關係。"那位中年男人轉身,溫和地說。

    "爸爸!"簡世豪驚訝地喊道。

    "啊!世豪。"簡和榮的神情更驚訝,斯文臉孔閃過一抹尷尬,因為他手上拿著一個女用皮包,他身邊的女子正在穿一件針織外套。

    那女子立刻拿回皮包,不自在地朝簡世豪點頭致意。

    簡和榮很快恢復鎮定,"世豪,你也來聽音樂會?我幫你介紹,這是石慧芬石小姐,我們繫上的講師,我們剛好遇上;石小姐,這是我兒子。"

    "石小姐你好。"良好的家教讓簡世豪壓下種種不解,禮貌地打招呼。

    "原來是主任的公子,我以前學生時代去過你家玩,曾經見過你,現在長大了,幾乎不認得了。"

    簡世豪不太喜歡石慧芬那故作熱絡的語氣,他記得爸爸的一些學生,但一點也記不起這個有著一張大眾臉,尖削下巴、看起來十分單薄的女子。

    簡和榮打量著杜美滿,"世豪,這位是?"

    "喔,她是我同學杜美滿,這是我爸爸。"

    杜美滿面對一位大學化學系的系主任,雖是同學的父親,不免還是充滿敬意,恭恭敬敬地喊道:"簡教授。"

    "不用這麼客氣,你是世豪的朋友,喊我一聲簡伯伯吧。"簡和榮一再地活絡氣氛,上揚的嘴角更增添他中年男人的成熟魅力,即使頭髮已有些灰白,仍不減他英俊的外型,"世豪,要不要一起回去?爸爸可以載你的同學。"

    "爸,不用了,我騎機車載她。"簡世豪聲音平淡。

    石慧芬背好皮包,笑笑地說:"那麼……簡主任,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

    "好,再見,慢走。"簡和榮客氣地像是和客人道別。

    看著石慧芬急促離去的腳步,簡世豪隱約感覺了某些異樣,又問:"爸,媽不在家?"

    "大概在忙下個月演奏會的事吧。"

    "這樣?"他的父母永遠在忙,他永遠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爸,我先送同學回家,晚點就回去。"

    "好,騎車小心了。"簡和榮點點頭,又朝杜美滿微笑。

    "簡伯伯再見!"杜美滿很有活力地說再見。

    音樂會的人潮漸漸散去,簡世豪站在音樂廳大門前,身後是富麗堂皇的殿堂,水晶燈的金光照得這世界一派輝煌;往前望去,是陡然降下的石階,再鋪展到下面灰暗的廣場,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人影幢幢,看不清臉,更看不清他們的心。

    "簡世豪,要走了嗎?"

    "我們下去廣場走走。"

    杜美滿全然明瞭簡世豪的心情,就算她沒常識,也看過電視,連續劇常常是這樣演的:男人或女人有了外遇,不小心被人撞見,他們會裝作若無其事,但鏡頭一定會特寫他們驚惶不安的眼神,或是強調一個標準的掩飾笑容。

    然而,她更願意相信,不聽國樂的簡和榮忽然想聽傳統的中國音樂,他在會場正好遇到石慧芬,而她要穿外套時,他展現紳士風度,為她拿皮包……

    就這麼簡單啊。

    "簡世豪,不要想那麼多。"她拍拍他的肩頭。

    "我沒想什麼啦。"他仰頭望天,都市的光害和灰塵只讓他看見一片灰。

    "你爸爸和你說的一樣成熟穩重呢,你老了也會像他一樣好看。"

    "我才不要像他!"他孩子氣地大喊,向前跑了幾步。

    "喂喂!別跑啊,你知道我追不上你的。"

    簡世豪立定腳步,轉了過來,臉上有了笑容,"才跑幾步,就追得氣喘喘。"

    "你的一大步,可是我的三小步耶,簡世豪,可憐一下弱女子吧。"

    "你是弱女子?別笑掉人家大牙了。"

    "好吧,我不夠楚楚可憐,沒有辦法讓你發揮愛心。"杜美滿又故意捶肩敲背的,瞧了他舒展的笑臉,"怎樣?心情好些嗎?"

    簡世豪心底瞬間湧起一股暖流,笑著拍拍她的頭,"逗我開心?"

    "逗不了你開心,還有其它辦法,就是哇哇大叫。"

    "哇哇大叫?在這裡叫?"他不可思議地指了前方巍峨的紀念堂。

    "有何不可?心裡郁卒,儘管叫出來,這裡這麼空曠,現在時間也晚了,誰管你叫?"

    "要叫你自己叫,我可不敢叫。"

    "啊!"她叫了一聲,隨即閉口,忍不住哈哈大笑,"人家還以為出命案了。"

    "你那是殺雞聲,我來叫給你聽,這才叫做吐悶氣。"簡世豪雙手擺在腹部,氣聚丹田,以聲樂家的姿態,唱出了發聲練習:"哈哈哈哈哈!當!哈哈哈哈哈!當!哈哈哈哈哈……"

    每當一次,就提高一個音階,越唱越高亢,杜美滿望著他愈來愈開朗的神情,也滿心歡喜地拍手打拍子。

    "同學,同學。"一個巡邏警員走了過來,凶巴巴地說:"請勿在公共場所喧嘩,學校沒教嗎?"

    "是的,下次不敢了。"簡世豪忙哈腰鞠躬,抓起杜美滿的手就跑。

    "喂!你要跑哪裡去?"她兩腳差點打結,幸好他的手掌拉得很牢靠。

    "警察抓人了,還不快跑?"

    她笑著捶他的手臂,"製造噪音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哎呀,放開啦,你跑那麼快,我跑不動了。"

    他鬆開她的手,轉頭笑說:"那我先跑了,目標正前方。"

    "我都說不跑……咦?還真的跑了,不公平啦,你一百公尺跑十一秒八,我要跑十八秒,你要讓我,呼呼……"

    "好!我讓你十秒。"他停了下來,雙手抱胸看她。

    "嘻!"她笑著跑過他的身邊,還得意地揮手說拜拜。

    清風迎面撲來,長長的大道任她奔馳,將青春歡笑灑落給後頭的他。

    杜美滿很努力地跑,就像小孩賭氣要贏得比賽似地,身邊一陣風拂過,簡世豪回頭跟她招呼,又超過了她。

    "哇!你怎麼可以跑贏我!?"

    她奮力追上,他又停下來等她,等她超越他後,過了幾秒鐘,他又趕上。

    笑語夾雜汗水,兩人互相爭逐,追向彼此的身影,好不容易跑到紀念堂前面的草坪,杜美滿已經是喘得說不出話來,扶著簡世豪的肩頭休息。

    "坐下來吧。"看她喘得差不多了,他拉她坐到草坪邊上的水泥磚。

    "呼!我累死了!"她張開雙手,大大呼了一口氣,直接往後一躺。

    他也跟著仰臥到青青草地上,將雙手枕在腦後,放鬆身體。

    躺在這裡,彷彿佔據了一方小天地,和身邊的人享受片刻的靜謐……

    "跑步真好,跑一跑,流流汗,什麼事都忘了。"他說。

    "請別忘記伴跑的可憐蟲啊。"

    "蟲是用爬的,不是跑的。"

    "哇!你還挖苦我!"

    杜美滿笑著轉頭抗議,這才發現她攤在草地上的手臂離他的臉不過幾公分,就在此時,他轉過臉看她,嘴唇微動,似乎還要說什麼話,但他也發現這段過分親近的距離,硬是把話吞了進去。

    並躺對望,這是一種奇怪而曖昧的姿勢,她再怎麼爽朗,也立刻縮回手,坐起身來。

    "簡世豪,別躺下,待會兒你的襯衫染得綠綠的。"

    簡世豪依然躺著,也許這個時候和她並肩坐在一起,仍會延續方纔那瞬間的"怪異感"吧,挺不自在的,然而身下短短的韓國草刺激著他的手臂,麻麻癢癢的,那種感覺又像條蟲,爬呀爬的,爬到了他的心中。

    "躺一會兒,休息一下。"他乾脆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

    "喂,別在這邊睡覺。"杜美滿拍拍水泥磚,笑著要喚醒他,看到他身邊插著一塊小木牌,"你看,那個寫什麼?"

    他睜開眼,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懶洋洋地說:"還不是'請勿踐踏草皮'……"

    話未說完,兩人很有默契地一起讀出木牌的告示:"草地已噴灑農藥……"

    "哇!"兩個人立刻彈跳而起,往身上亂拍一通,企圖拍掉看不見的"農藥"。

    等拍了一陣子,兩人忽然覺得莫名其妙,對看一眼,繼而哈哈大笑。

    年輕的心裝不了太多複雜的思維,有什麼不愉快的,跑一跑,拍一拍,笑一笑,就不見了。

    夜空澄澈,笑聲純真,青春一溜而過。

    傍晚時分,看完"當哈利碰上莎莉",走出禮堂,不復以往的熱烈討論劇情,兩人皆是默然無語。

    唉!誰叫這部電影這麼"詭異"!

    這不是懸疑鬼片,而是標準的愛情文藝片;杜美滿看片子時還在想,男女主角難得像她和簡世豪一樣,無話不談,瞭解對方習性,也有著哥兒們的好感情;可是,隨著劇情發展,男女主角還是上了床,成為一對。

    "唔……梅格萊恩滿漂亮的。"她勉強擠了一句。

    "唔……不錯……"簡世豪也含糊附和著。

    看電影時,他就覺得不自在,就像那晚爬到他心底的韓國草;他一直當杜美滿是好朋友,只是他沒想到,好哥兒們也有可能變成一對,與她親吻、做愛……

    年輕的身體忽然燥熱起來,他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該為自己找個女朋友了?而且大家都二十歲了,他也不能再像小孩子似地,成天和杜美滿混在一起,否則多多少少會妨礙她交男朋友的機會吧?

    "喂,我回家了。"杜美滿愈走愈快。

    "我去你家吃個面,反正我爸媽今晚也不回來。"

    他摸摸腦袋,才不想和她混在一起,怎麼又習慣性地往福氣麵店而去?

    福氣麵店就在學校附近的夜市裡,兩人隨意聊班上的事,倒也打發了時間。

    "爸,媽,我回來了!"杜美滿蹦蹦跳跳回到自家的店,又恢復了活潑本性。

    "同學也來了,來坐呀!"杜福氣馬上丟下兩丸面。

    "爸,人家叫簡世豪,你就是記不住他的名字?"杜美滿跑去搖他的手臂。

    "滿滿,你同學那麼多,每個都是帥哥美女……"杜福氣頭上紮著毛巾吸汗,圓滾滾的身子圍了一條花圍裙,圓圓的眼睛笑得彎彎的,"等等,是不是那個愛吃牛肉麵的鋼琴王子?"

    "賓果!"杜美滿樂得拍手,"爸爸,來,請你跟我念一遍,簡世豪。"

    簡世豪忙說:"杜伯伯,不用記我的名字,我每次來,會跟您自我介紹。"

    "反正你就是鋼琴王子啦!"杜福氣指了指,"那邊也來個鋼琴公主!"

    杜美滿好奇地張望,一個胖墩墩的女生正在吃麵,笑著打招呼:"美滿,好久沒看到你了,我好懷念你爸爸的口味喔。"

    "哎呀!怡萍。"杜美滿興奮地跑過去,"怎麼有空過來?這是你朋友?"

    與劉怡萍同桌的還有一位女孩,她一頭柔亮的長髮特別引人注目,白淨的鵝蛋臉小巧柔美,五官清秀,就像小說裡的美女,一雙眼睛彷彿飽含湖水,亮盈盈的。就在此時,她微微抬起頭來,不經意地與簡世豪四目相對。

    "她是我同學洪若薇。"劉怡萍開心地介紹著,"我們來附近應徵音樂班的老師,我說福氣麵店的面很好吃,不吃會後悔,就帶她一起過來了;若薇,她是我的高中同學杜美滿,念國貿。"她推推杜美滿,以眼示意,"幫我們介紹你的鋼琴王子吧。"

    "他是我同學啦。"杜美滿也推推劉怡萍,知道她誤會了,又眨眨眼示意,"他叫簡世豪,從小就學鋼琴,她媽媽是王翠華,你們應該聽過吧?"

    "啊?"兩個女孩閃過一抹驚訝,洪若薇又深深看了簡世豪一眼。

    簡世豪心頭怦然劇跳,剛剛的第一眼是驚艷,第二眼已撼動了他的心,

    她就像為他量身打造的那位夢中佳人,不沾一絲塵俗,尤其是那股幽冷的氣質,彷彿為他隔起一道廉幕,卻又吸引著他去掀開一探究竟。

    劉怡萍兀自說著:"王老師在我們學校有開一門鋼琴教學研究,我正打算大三去選呢,沒想到是美滿的同學的媽媽。"

    杜美滿注意到簡世豪的神情,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專注地看一個人,那是他不曾給過任何女孩的虔誠神態,看的好像不是普通女生,而是膜拜著一尊聖母瑪利亞雕像。

    她明白,他的真命天女出現了,既然是哥兒們,她就該為他穿針引線,扮演一個好紅娘吧。

    "簡世豪,一起坐下來,還沒幫你介紹,我高中同學劉怡萍,S大音樂系,主修鋼琴,副修聲樂,她以前老是唱歌彈琴給我們聽,說是要壯壯考試時的膽量,所以我們封她鋼琴公主。"

    劉怡萍笑說:"到了音樂系,大家都是有氣質又美麗的公主,我這胖公主就被貶到冷宮,準備去塞外和番了。"

    杜美滿捏捏她肉肉的手臂,"胖公主,你這才是唱聲樂的標準身材,可不能瘦下去喔。對了,不知道你同學--叫若薇是吧,主修什麼樂器?"

    劉怡萍搶著說:"我們都是主修鋼琴……"她發現杜美滿又在推她,這時才警覺另外兩人過分的沉默。

    簡世豪倒是開口了:"請問你的副修科目?"

    "大提琴。"洪若薇的聲音低沉細緻。

    "簡世豪,你不是也會大提琴?"杜美滿打鐵趁熱,"他什麼樂器都會,最拿手的是鋼琴、小提琴,其它的也不成問題,稍微摸一下就會了。"

    "懂音樂的人,都有這個本事。"洪若薇冷冷地說。

    氣氛一下子凝結,美麗的薔薇原來長滿了尖利。

    "面來了。"杜福氣笑咪咪地送上兩碗牛肉麵,"再幫你們切點小菜。"

    "杜伯伯,謝謝你,不用了。"簡世豪忙說。

    "我爸爸請客,客氣什麼!"杜美滿又繼續介紹:"簡世豪的程度很高喔,他差點要去考音樂系,後來被他高中老師給勸退了,不然說不定他是樂壇的明日之星,也可以灌專輯了。"

    劉怡萍惋惜著:"好可惜,樂壇少了一顆好看的星星。"

    洪若薇沒有反應,低頭吃她的面。

    簡世豪被杜美滿褒揚得紅了臉,看了一眼洪若薇,不好意思地說:"是杜美滿沒見識過你們音樂系學生的實力,我這一點點功夫,是沒辦法跟你們相比的。"

    杜美滿不服氣地說:"誰說我沒見識過?我以前一天到晚被怡萍拉去當免費聽眾,這一年來又常常去聽音樂會,耳力都訓練出來了,指頭一敲下去,我就知道彈得好不好。"

    劉怡萍睜大眼睛,"哇!美滿,厲害哦?我怎麼不知道訓練出你這位好學生?"

    "哈哈!還有呢,我現在也會幫忙翻譜,上回我們同學去簡世豪他家,他彈貝多芬的月光給我們聽,我說要幫他翻譜,他說他可以自己翻,我說我看得懂樂譜,硬是站在旁邊翻,感覺還滿神氣的。"

    "月光?後面的急板來得及翻嗎?"

    "唉!他愈彈愈快,我看那些豆芽菜跳來跳去,眼睛全花了,根本不知道他彈到哪裡去,他突然喊一聲'翻',我嚇一大跳,手一翻,用力過猛,咚一聲,琴譜掉在鋼琴上,好好的曲子就被我破壞了。"

    劉怡萍大笑說:"噯噯,美滿,你站在那邊乾過癮,觀眾可就慘嘍。"

    簡世豪憶及趣事,也笑得很愉快,又偷看洪若薇一眼。

    洪若薇正好抬起眼,盈盈眼眸注視著他,"既然你有月光奏鳴曲的程度,為什麼不讀音樂系?覺得沒前途嗎?"

    簡世豪心臟又是怦怦跳著,她的目光似質詢,又似期待,水汪汪地像是湖水裡的月光,他神經質地抿抿嘴唇,擔心上頭沾有牛肉麵的湯汁。

    "嗯……一方面我學科成績還不錯,老師建議我可以學點其它的東西;二來我爸爸認為興趣不能當飯吃;不過他們並沒有反對我投考音樂系,我對音樂也很有興趣,最後是因為我媽媽的話,所以我放棄考音樂系。"

    他的神情十分認真,彷彿是在宣佈大事,杜美滿想到以前曾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也沒說得這麼詳細,今天他細細說來,就是為了洪若薇吧?

    "我媽媽說,音樂是一條孤單的路,你必須一個人好幾個小時坐在冰冷的鋼琴前面,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往往幾十年的辛苦,就是為了演奏結束的幾分鐘掌聲。如果你能享受孤獨,忍受得了寂寞,那就去念音樂;如果不行,還是把音樂當興趣吧。"他頓了頓,猶豫一下,又繼續說:"我這人不太喜歡孤獨,我希望能跟同學討論功課、做case study,以後工作也可以跟人接觸,熱熱鬧鬧的,所以選擇念商學院。"

    "深得我心啊!"劉怡萍感歎著,"難怪王老師的重心放在音樂推廣教育。"

    洪若薇沒有回應,但眼神已有明瞭之意。

    簡世豪見她態度不似方才冰冷,放膽問道:"你是為了興趣念音樂?"

    洪若薇淡淡地說:"我想在孤獨中找到自我。"

    "懂得孤獨,也是一種幸福吧。"

    "有智慧的人,懂得享受孤獨,可是照見心靈最底層之後,卻不見得幸福。"

    杜美滿聽他們"高來高去"的談話內容,轉頭和劉怡萍掩嘴偷笑,看來這兩個人已經有了"開始"。

    她呼嚕嚕喝完最後一口湯,看樣子也不用她在旁邊敲邊鼓了,"你們繼續聊,我去幫我爸媽。"

    她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又動作俐落地收好另一張吃完的桌子,一起拿到後頭的水槽準備清洗。

    "啊!姊,你回來了?"

    杜家姊姊杜美妙正為一大疊碗盤抹上洗碗精,笑說:"快畢業了,沒課了,只忙著寄履歷表。咦?你不去和同學聊聊?"

    "他們聊他們的,簡世豪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知音,別去打擾他們。"

    杜美妙探頭看了一下,"是那個長頭髮女生?看起來滿有氣質的,可是你不是喜歡簡世豪嗎?你們很談得來……"

    杜美滿扭開水龍頭,拿起菜瓜布沖洗姊姊抹過的碗盤,"姊啊,沒有啦,都跟你說是同學而已,我跟他速配不來,他應該找一個一樣喜歡音樂的女孩。"

    "你不也喜歡哼哼唱唱的?"

    "我哼來哼去,也哼不出月光啊、巴哈的賦格啊、拉拉拉赫曼……什麼夫的……啊,舌頭打結了,以前有一次和簡世豪看日出,我想到的是'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他唱的卻是'喔嗖嘍咪哦'。"她哼出那輕快的曲調。

    "咦,好熟的歌曲?"

    杜美滿疊著濕淋淋的大碗,"姊,三大裡面不是有個胖子嗎?臉圓圓的,留一把鬍子,每次出場拿條白手帕,笑呵呵的,那是他的招牌歌。"

    "那是帕華洛帝。對了,我記得他唱過這首歌。"

    "就是帕華洛帝啊,義大利人的名字真難記。姊,你知道簡世豪還唱義大利文呢,我後來問他怎麼會唱,他說從小跟著唱片唱,就會唱了,他還跟我說O Sole Mio意思就是我的太陽,他懂這麼多,音樂涵養真不是蓋的。"

    "他好像層次滿高的。"

    "就是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我和他不同調調,他應該是屬於音樂會裡面正襟危坐、打啾啾的鋼琴王子,而我是在演唱會搖螢光棒尖叫的歌迷。"

    "你的比喻滿有趣的……"

    "美滿!"杜美妙的話被劉怡萍打斷,胖墩墩的身軀探了進來,"美妙姊,你也在呀!我有約會先走了。美滿,再打電話跟你聊。"

    杜美滿舉起沾滿泡沫的雙手,笑說:"快去見你的多明哥,我不送了。咦?你同學一起走嗎?"

    "她回宿舍,你的鋼琴王子陪她走了。拜拜嘍!"

    "喔,拜拜。"

    杜美滿突然感到若有所失,心裡空空的,嘩啦啦衝下的自來水有些冰冷。

    "她的"鋼琴王子陪著一位氣質美女走了,連例行的bye-bye也忘了?

    "滿滿,想什麼?"杜美妙喊她。

    "沒什麼……"杜美滿抵著頭,用力抹擦已經很乾淨的盤子邊緣,又問:"姊,你認為兩個人要有共同的興趣才能在一起嗎?"

    "我不認為。興趣只是一個話題,你們可以聊得很深入,但不見得兩個人就能在一起,愛情嘛,牽扯到很多因素……"她想到她的純純初戀,聲音漸漸放低了:"以前我喜歡的那個男生,你也知道的,有共同興趣又如何?他不能認同我們家的情況,他想找個家世體面的女生……"

    "姊,那種爛男生就不要了,別為他傷心。"

    "不傷心了。"杜美妙輕輕以乎背揩去眼角的淚珠,搖頭笑說:"每次講到這個就難過,唉!怎麼愛情禁不起現實的考驗啊?"

    "如果那個臭男生喜歡你,再多的考驗他也願意承擔呀!"

    "好吧,我從今天起立定志向,以後一定要找一個單純喜歡我的人。"

    "嘻,姊,沒問題啦,你就是一副惹人疼的樣子,過幾個月去上班了,一定有很多成熟穩重的'社會人士'喜歡你。"杜美滿繼續沖洗碗盤,"大學男生太稚氣,要等到他們成熟穩重──噯,我這朵鮮花都謝了。"

    "所以你不想等簡世豪長大?"

    "姊啊,你很會扯耶!"杜美滿笑著將雙手的水珠揮了出去,"我跟他就是同學嘛,你就愛笑我。"

    杜美妙也彈彈指尖,甩下妹妹一臉的水,"不笑,要哭呀?瞧你,簡世豪跟美女跑了,以後沒哥兒們陪你看電影、聽音樂會,不難過?"

    "我沒哥兒們,還有姊姊呀。他去追他的美女,關我什麼事?"

    "啊!我好像看到兩條美人魚在玩水。"老闆娘曾美麗笑咪咪地走進來。

    "媽,給我,我來洗。"杜美滿接過她手裡的油膩碗盤。

    "咦?滿滿失戀了,在哭嗎?"曾美麗瞧了她臉上的水漬。

    "媽呀!你別胡說了。"杜美滿大聲抗議,"那是姊姊潑的,我自從小五和男生打架打輸後,就沒哭過了。"

    "可是媽媽一直以為簡世豪喜歡你,剛才瞧他移情別戀,我還替滿滿難過了一下。"

    杜美滿欲哭無淚,當真她和簡世豪已經"好"到像一對了嗎?,看來她得嚴正表明立場了。

    "媽,我不會喜歡他啦!他個性有點孩子氣,大概是獨生子的關係,沒有兄弟姊妹陪他玩,所以他才跟我'情同手足',我也當他是鄰家的弟弟,大家玩在一起,但是我一定要鄭重聲明,他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

    杜美妙笑說:"有幾個同學能發展到'情同手足'?"

    曾美麗仔細瞧了二女兒圓圓的臉蛋,"滿滿啊,其實你也還是個孩子。"

    "媽呀!"杜美滿又抗議了,"人家二十歲了,可以投票了。"

    "還沒嫁出去,都是孩子啦。不對不對!在媽媽眼中,你們永遠是孩子。"

    "美麗啊!救人喔!"杜福氣的求救聲從前面傳來,"沒碗啦!快來幫忙結帳啊!"

    "來了,來了!"曾美麗趕緊抱起一疊碗,笑說:"你們上去休息,別忙了……哎唷!簡世豪,你怎麼在這裡?"

    "杜媽媽,我來跟杜美滿說要走了。"簡世豪忙閃開在門邊。

    "你們聊。"曾美麗走了出去。

    "我去幫爸媽。"杜美妙也很識趣,端起一疊盤子離開。

    "你不是送洪若薇回去嗎?"杜美滿訕訕地問著,就怕剛才講他孩子氣的話被他聽到。

    "其實……大家還不太熱,我只陪她走到路口。"簡世豪不自在地摸摸頭,"我想到還沒跟你說拜拜,又走了回來。"

    "這不是在說了?同學不要這麼厚禮數啦,你快回家。"

    "喔,拜拜。"

    "簡世豪,等等,你跟她要電話、地址了嗎?"

    "我說不出來……"簡世豪的臉微紅。

    "同學,你太遜了吧?"杜美滿大歎,"我回頭幫你問怡萍,採探洪若薇的意思。你呀,想追人家要積極一點。"

    "我……我只是覺得……她滿特別的。"

    "這就是了,你回家多看一些情書大全,接下來就看你自己嘍!"

    簡世豪離去後,杜美滿繼續洗碗,洗著洗著,動作慢了下來。

    哥兒們要交女朋友了,她百分之百地高興,十二萬分地樂意幫忙,可怎麼心底還是空空的?

    空空的感覺來自於預知的孤獨,從今天起,兩人走向不同的道路,方向不同,愈走愈遠,他會有他自己的空間,她再也不能和他混在一起嬉笑、唸書了。"

    唉!難道她也只是個冀求玩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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