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沉陸(下) 第十一章
    冷冷一句:"若他有任何差池,我必殺宗氏滿門。"轉身便走。

    "等一下。"

    我回頭,宗熙定定看著我,道:"他還有救,但是救他的人必須承接盅蟲,從此夜夜受那蝕心腐骨之痛。我不能讓你如此。"

    我心中一喜,卻冷冷道:"你只管告訴我就好,其他的由我決定。"

    宗熙面向火堆坐下,面色凝重,緩緩道:"轉移'啼血盅'要有幾個條件。第一便是要在盅蟲長成之前施救,就是傷口還未癒合之時。"

    我面對他坐在火堆另一側,道:"他的傷口還未癒合。"

    "第二,要用高深的內力將它吸出來,天下有這等功力的人寥寥無幾。而且這樣一來內力受損極大,大概要幾個月才能恢復。如今在這裡又據有這等功力的只有你、我、蕭雨霽三人。我是不可能去救他的。"

    我笑了笑,宗熙在暗示利用蕭雨霽嗎?

    "第三,這個人要有極強的意志和忍痛能力,因為盅蟲並非自願轉移,會極力抵抗,所以進入體內時將引發劇烈的疼痛,此時若稍有放鬆,它便會迅速潛回去,憤怒之下釋放所有毒性,這樣一來原來的受盅者必死無疑。以蕭雨霽對齊瑞的忠心,這一點他應能做到。"

    看來宗熙是不肯放過蕭雨霽了,怪不得天下人都說,寧得罪天王老子,也不得罪南越宗熙。

    我含笑問道:"還有什麼?"

    "還有,薦清,那"碧月寒煙丸"斷不能用。它也許能殺死盅蟲,但是'啼血盅'非同一般,垂死掙扎也能要人的命。

    就是方才被宗熙拒絕時還在想是否用"碧月寒煙丸"一試。聽他如此一說,不禁額頭冒汗,暗自心驚,幸好之前兩次想將"碧月寒煙丸"交給瑞都錯過了,幸好宗熙叫住我,否則瑞就死在我手上了。

    我起身,沖宗熙深施一禮,道:"多謝。"轉身便走。

    宗熙在我身後苦笑道:"你也太急了。你知道該如何運功逼它出來嗎?須知若運功的方法不對,非但不能將它吸出,反而會激怒它,怕是救人不成反害人。"

    我頓住,忙問:"該怎樣?"

    宗熙冷笑道:"讓蕭雨霽施救我就告訴你。"

    我搖頭:"宗熙,你也說了,疼痛之下,稍有放鬆,便會害了他,我豈能放心交給別人去做?"

    宗熙沉默片刻,步履沉重地走到我面前,目光遲疑,神情怪異,說不出是悲是喜,咬牙道:"我並非趁火打劫,但是你若非要自己去的話,就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我心生不祥,看了他片刻,緩緩道:"你當然不會趁火打劫,因為你是傲視天下的南越宗熙,你不屑。"

    宗熙苦笑一聲,喃喃道:"傲視天下,不錯,但是這天下有個你,叫我如何能傲視?為何沒有早意識到這一點?為何明明心中愛極,卻總要和你比來比去而不肯痛痛快快的承認呢?驕傲成就了宗熙,卻也令我錯失良機,遺憾終生。"

    我默然轉開頭,這是他說的最直白的一次。宗熙,你明知我不能回應,又何苦說出來?非但於事無補,反而徒惹難堪。

    宗熙將手搭在我肩上,握緊,緩緩道:"我的條件是從今以後你必須和我在一起,不能一日稍離。"

    我猛然轉頭,驚怒交加的看向他,斷然道:"不可能。"

    宗熙退後一步,冷冷一笑,道;"這麼乾脆啊,那麼你去吧,看著他受盡痛苦而死便是。"

    我呆立,束手無策,此番較量是我輸了,宗熙外表粗豪,看似魯莽少謀,其實卻極為謹慎,行事步步為營,之前種種只是在試探我的決心,一旦獲知,便直擊要害,讓我再無掙脫的機會。

    我氣憤已極,卻仰天大笑:"好一個不趁火打劫。"

    宗熙臉色難看,卻咬緊牙關不再說話。

    笑到氣竭無力出聲,我站直身體,向他伸出手,道:"我也有條件,就是今後無論何種情況下你都不能傷他。"

    宗熙握住我的手,點頭:"好。"

    我深深看他一眼,歎道:"你贏了,宗熙,告訴我運功的方法。"

    策馬急馳,當第一縷陽光照到身上時,我看到了紫禁城前林立的衛兵和閃亮的刀搶,層層疊疊,密密排列,便是風也吹不進絲毫。

    我下馬,棄劍,束手就擒。

    蕭雨霽挺劍架在我脖頸之上,冷笑道:"你弒君犯上,罪不容誅,竟然還敢如此堂而皇之的回來,當真是狂妄之極。"

    我冷冷看他一眼,淡然道:"我的罪名不是由你來定的,他知道我會來,否則也不必作如此安排了。"

    蕭雨霽突然出手封住了我的內力,順勢在我左面"肩井穴"一按,冷笑道:"皇上雖寬厚,也不容亂臣賊子。"又將劍一抖,在我頸上劃出一道血痕,厲聲道:"走。"

    左肩如被灼燒,很快整條手臂都像被烙鐵熨過,鑽心的疼痛,似乎皮肉都燒焦了,外表卻絲毫看不出變化。這人竟如此陰險,瑞應該只交待他封住我的內力,他卻趁機害我。

    我吸一口氣,沒有動,瞇眼看向初升的暖陽,傲然道:"天下沒有人能命令我,你若不服,可以試試一劍殺了我,哼,就怕你不敢,因為他無論如何不會讓別人傷我,就算是同窗學藝十幾載,對他忠心不貳、情深刻骨的師兄也一樣。"

    "你——"蕭雨霽臉色變了又變,紅、白、黑交錯出現,精彩非常。

    我斜眼看他,譏諷一笑,又加上一句:"而且他知道我看到如此陣仗便不會抵抗,你在我肩上的暗算可以不論,不知這頸上的傷痕你要如何解釋呢?不過,他對你這個師兄或許會手下容情也說不定。"

    他狠狠瞪著我,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臉上的顏色又加上一個綠,慘綠。

    不再理他,微笑著向宮內走去。看來瑞已經猜到一些,是啊,以他的聰明,只要一聯想便知大概,雖然猜不到"啼血盅",但是他已有戒心,不會輕易妥協,如何能讓他乖乖任我運功呢?

    轉過大殿,其他衛兵便撤下,蕭雨霽一個人在後面默默跟著我。

    行至僻靜之處,我突然停住,回頭道:"蕭雨霽,若在西域時你和宗熙動手,最少二、三百招才能分勝負。而昨晚交手,他空手對你長劍卻佔盡上風,若公平比武,五十招之內你必輸。我可以肯定,下次見面,他十招就能要你的命,你可知為什麼?"

    蕭雨霽一愣,遲疑的看著我,皺眉沉思。

    我長笑一聲,又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光心中有劍是不行的,你該追求的境界是無劍才對。心如長天一般寬闊,胸中能納百川,才能練成最高深的武學。你的功夫不能再有精進,皆因心胸不夠寬廣。"

    他呆立片刻,眼神先是疑惑,接著是茫然,漸漸變得越來越凝重,最後浮上肅然敬意。伸手在我肩上一拍,解除那烈焰焚身之痛,道:"多謝指點,十日之內此手臂不可用力。"

    須知最高深的武學講究無招勝有招,就是要做到一個"空"字,蕭雨霽"有招"的功夫已到極致,宗熙卻是"無招"。只是他知道了這一點怕也無用,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的武學修為注定到此為止了。

    不過這人倒是極聰明,一點都通,也頗為爽快,若不是如此情況下相處,說不定可以交個朋友。

    我動了動還在隱隱作痛的肩臂,開口問道:"你在南越呆了一段時間吧?可知南越之人善於養盅?"

    他點頭,我伸手搭在他肩上,凜然道:"陛下中了天下最霸道的'啼血盅',你若想救他的命就全聽我的。"

    再次踏進深宮之內那溫軟婉麗的閑雅院落,華桐絲柳隨風搖曳,草含露,花含煙,淡淡清香,沁人心脾。雖然才隔一天,卻有一種物事人非的悲涼感傷襲上心頭。

    那人依然倚窗而立,鳳目之中充滿難描難訴的淒婉,看到我的一瞬間卻全部化作深重的幽怨和憤慨。

    我走到他面前,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只道:"你肩上的傷怎樣了?"

    他雙目一瞇,似有火花迸出,當胸便是一拳,我翻身摔倒,他上前一步,抬腳踢在我軟肋之上,我抽了口冷氣,仰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腿微抬,停了片刻,看我一幅毫不在意的樣子,一咬牙,又重重一腳,將我踢得在地上翻滾了兩下才停住,方才受傷的肩頭撞在硬木桌案一側,痛入骨髓,不禁悶哼一聲,伏地不動。

    靜了片刻,見他不再動手,我緩緩站起身來,輕道:"是我的錯,你——"

    他瞪著我,恨恨道:"一句你的錯就行了嗎?你說不阻攔我,說在這裡等我,卻原來全都是騙人的,你竟然那樣對我,我——,我好恨啊!"

    越說越怒,手掌甩向我的臉,突然停在半空,一把扯開我刻意拉高蓋住脖子的衣領,伸手一摸,然後定定看著手指上的血珠,眼中霎時蓄滿陰寒而狂烈的風暴,咬牙道:"誰傷了你?蕭雨霽是不是?"

    我的陛下,你方纔如此打我,轉眼便因心疼這一點點小傷而發怒,真讓人無所適從。

    我忍笑,伸臂抱住他,歎道:"瑞,只有你能傷我。"

    他伸手抵在我胸口,似乎想推開卻沒有用力,憤怒、不甘、哀怨、無奈在眼中一一閃過,最後長歎一聲,靠在我懷裡,幽幽道:"你騙我。我的傷有什麼古怪嗎?告訴我原因。"

    我攬緊他,柔聲道;"對不起。我害你,害你——"

    想到他昨夜因傷心而吐血,再也說不下去。他一定那時便猜到了,怕我因他而受制於宗熙,卻又無能為力,才會那樣傷心吧。

    解開他的衣服看了看,鬆了口氣,拉他坐下,將'啼血盅'的來歷娓娓道來,卻沒有說解法。

    他沉默了片刻,喃喃道:"一定很難治,所以你先冒著誅九族的罪名救了他,再攜此恩情軟硬兼施的從他那裡得到解法。清,你就不怕我會誤會嗎?"

    我含笑搖頭:"當年知道那件事,我激怒之下,攜子遠走,恨的是你的手段,卻從未懷疑過你的感情。所以昨日你說從未懷疑我,只是緊張而已,我信。瑞,我那樣做是因為你縱然知道這毒盅,也絕對不會同意我去向他低頭。"

    微微苦笑,而以宗熙軟硬不吃的個性,也斷不會輕易救他憎惡的人。

    他定定看著我,咬牙道:"不錯,我不要你向任何人低頭。清,你是不是答應南越宗熙什麼條件?我不管你答應了什麼,一概不准。"

    聰明的瑞,真是什麼也瞞不了他。

    我微笑,抱住他道:"我與他割袍斷義,他不願失去我這個朋友,不得不答應。好了,瑞,時間緊迫,快點解開我被封的內力,讓我將你體內的毒盅逼出來。"

    他用力親了我一下,溫和一笑,道:"休想,你方才說這毒盅一時死不了人,等我抓到宗熙,搞清楚一切,你再救不遲。然後殺了他,那樣不管你答應他什麼都自然作廢。"

    我狠狠瞪著他,怒道:"瑞,傷口一旦癒合,就晚了。"

    他含笑看著我,悠然道:"那你就什麼都不要隱瞞,你這樣遮遮藏藏的,既不肯告訴我要如何才能解,又不肯告訴我宗熙的條件,其中一定有鬼。"見我要反駁,修長手指點在我唇上,冷笑著搖頭:"不要想騙我,他會輕易答應而不藉機要挾你才怪。"

    為什麼一個一個都這麼難對付?再這樣下去,我怕要心力交瘁了。

    歎口氣,道:"真是什麼也瞞不了你。我不告訴你是因為解盅的過程會讓我極為痛苦,而且解此毒盅要耗去我的內力,怕是好幾個月才能恢復。至於條件,我擔保他安全回到南越,並且今生不與他為敵,所以瑞,準備打仗一場沒有我參加的戰爭吧。"

    暗自苦笑,九分真一分假,葉薦清,原來你騙人的本領如此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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