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荷戀 第四章
    每天吃晚餐的時候,葉伯奇的心情總是最好,最輕鬆。一張方桌,他們夫妻相向而坐。左邊是英俊有為的兒子,右邊是嬌小秀麗、玲瓏可愛的女兒。在這樣的氛圍裡,一切煩惱都暫時被拋得遠遠的了。

    葉伯奇喜歡喝二兩,特別是由女兒陪著,慢斟慢飲,有說有笑,可以說是他最大的樂趣。

    但是今天風荷匆匆吃了一碗飯,就站起來,對伯奇說:

    「爸,今天不能陪你了,我得上去準備點東西。」

    「準備點東西,」伯奇興致勃勃地用逗孩子的語調問:

    「準備什麼好東西呀?」

    不等風荷開口,葉太太說:

    「她明天要去遠足,所以要準備一下。」

    「遠足?上哪兒呢?」這一下連令超也感到奇怪了。

    「爸,哥哥,明天我和夏醫生一起到龍華去玩,媽已經同意了。」

    風荷說著朝媽媽看看,葉太太點點頭,表示認可。

    「和夏醫生?就你們兩個嗎?」令超問。

    「是啊,我們騎自行車去。這多帶勁!」

    風荷想到明天的遊玩,就禁不住興奮起來。

    「為什麼就你們倆呢?你們什麼時候熟起來的?」。葉伯奇問,這也正是令超最關心的。

    「他要對我表示感謝麼!」風荷撒嬌地扭一扭身子,

    「我給他的辛德瑞拉……」

    「什麼辛德瑞拉?」令超忍不住打斷她的話。

    「就是一個外國小孩送給他的洋娃娃呀,我給她起了名字叫辛德瑞拉,還給她做了一套紗裙,所以夏醫生說要謝謝我,我就要他陪我去遠足呀!」風荷不無自豪地說。

    「是你要他陪你的?」葉伯奇問。

    風荷點頭:「他很樂意。」

    「你呀,夏醫生是很忙的。你可以叫你哥哥陪你去麼。」

    「哥哥也很忙的,對嗎?」風荷朝令超使個眼色,「再說,讓哥哥騎自行車去龍華,也太累了。」

    令超默然。

    「淑容,你就不怕風荷累著呀?」伯奇隔著桌子問妻子。

    「我也有點擔心,可風荷說她行。我想,她老悶在家裡……」葉太太解釋道。

    「爸,我身體好著呢!有夏醫生陪著,你還不放心啊?」風荷走到伯奇身邊,搖晃著他的胳臂。

    「放心,放心,」伯奇笑著說,他是不可能駁回風荷的任何要求的,「不過,你要早點回來,別玩得太晚了。」

    「得令!」

    風荷調皮地學著京戲裡的腔調,向葉伯奇一拱手。突然,她俯下身子,在爸爸額上親吻一下,輕聲說:「謝謝你,爸爸。」

    就在她輕盈地邁步,將要走出飯廳時,令超叫道:「風荷!」

    「哥哥,什麼事?」風荷回頭問道.

    「當心,風荷,他在追你!」

    「什麼?」風荷一時沒有聽懂。

    「夏醫生在追求你呢!」

    這一次風荷懂了,她一跺腳,說:「哥,你真壞!你是怕自己的醜妹妹嫁不出去,故意胡說八道!」

    令超哈哈大笑起來,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別生氣,好妹妹,哥只是有點兒吃醋了。」

    亦寒陪風荷游龍華,必須向繡蓮借她的自行車,所以只好把這件事對繡蓮說了。當然,本來他也並不想隱瞞。

    「是那位問她哥哥病情的葉小姐嗎?」

    「是。」

    繡蓮有點傷心。

    自己跟亦寒表哥相處多年,自從兩人都長大以後,記憶裡就沒有一塊兒跑這麼遠玩過。表哥讀書實在太用功了,自己哪敢打擾他呵!

    可是,這個才見過一、兩次面的小丫頭,卻能讓表哥提起那麼大興致!相比之下,自己在表哥心目中的份量豈不是太輕了嗎?

    想到這兒,淚水忍不住就在眼眶裡轉起來。

    她真想說:「不,自行車我自己要用,不借。」

    可是,如果真的那麼說出來,就不是繡蓮了。

    繡蓮是個心氣很高,也很有心計的姑娘。她既不願表現出心胸狹窄、妒忌成性的婦人通病,因為她知道那反而會被亦寒瞧不起;也不相信那幼稚柔弱,彷彿有病的小丫頭,能真的奪得表哥的心,難道自己與表哥青梅竹馬的交情和平日裡的一番苦心,會就此付諸東流?

    所以,她不但痛快地一口答應把車借給風荷,並且熱心地幫亦寒打點著明日需用的一應用品,又是煮茶葉蛋,又是上街買牛肉乾、買麵包,比她自己去玩還忙得起勁。

    倒是文玉覺得過意不去,咕噥著:「亦寒也真是的,讓繡蓮一塊兒去,多好!」

    繡蓮卻爽朗地說:

    「玉姑,我眼看要畢業,那麼多考試,哪裡有空呵!等考完試再讓表哥陪我吧。」

    繡蓮的舉動讓王始和亦寒都深為感動,覺得她真是賢惠大度。

    這天夜裡,已經九點多鐘了,風荷房裡還亮著燈。

    令超進屋來了。

    「不是明天要去遠足嗎?怎麼還不睡?」他關心地問。

    「睡不著,」風荷抬眼一笑,又專心於自己手上的活計。

    令超拿過風荷正在縫製的這件小綢裙,仔細端詳了一番:「這是給哪個娃娃做的?給船娘穿嫌太長了,給水草吧,又嫌太洋氣。」

    船娘、水草,都是風荷的洋娃娃,她的臥室和起居室裡,床上,梳妝台上,沙發上,到處擺滿了娃娃。風荷給她們起了各種名字。胖藕、菱角、鴨鴨、小蝦蝦、香谷、蟈蟈兒,還有船娘、水草等,仔細琢磨一下,這些名宇似乎都和江南水鄉的景物有關。

    風荷曾回答過阿英奇怪的詢問。她說,那是因為她腦中留下過一幅畫,畫面就是江南水鄉。她記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幅畫,只好把這美妙的回憶寄托在那些娃娃身上。於是娃娃們就有了這樣一串古怪的名字。

    難為令超記得住這些娃娃的名宇,連天天在風荷身邊的阿英都分辨不清誰是誰呢!

    「不,這不是給我的娃娃做的。」風荷簡單地回答了一句。

    令超明白了,這又是給夏醫生的辛德瑞拉的。

    「你啊,關心洋娃娃勝過關心我。」令超故意賭氣似地說。

    「我怎麼不關心你?」風荷不服地反問。

    「上次說,給我繡幾條新手絹,這麼些天了,我還沒見著呢!」

    風荷從椅子上站起,幾步走到桌旁,拉開抽屜,取出一疊手絹說:

    「你自己看吧。我早繡好了,你不來取,還要我巴巴地送到你手中嗎?」

    十二塊白色麻紗手絹,角上用十二種不同的配線法,將 「令超」英文讀音的幾個字母,排出十二種不同的圖案,攤開在桌上一看,既雅致又新穎。

    「真美!風荷,只有你能設計出這麼巧妙的花樣,繡得又這麼精緻。」令超由衷讚美。

    「哼,還不是白辛苦一場。碰到個沒良心的哥哥,還說我不關心他!」風荷撒嬌地噘起嘴。

    面前那雙半遮在顫顫的長睫毛後面的眸子,睜得大大的,帶著那麼一種我見猶憐的神情,令超陡然心動,他不得不強制自己,轉過身去,辭不達意地輕聲說;

    「我道歉!我……唉,你啊,你什麼都不懂,真是個小女孩!」

    「好吧,好吧,就算我什麼都不懂!再這麼老呆在家裡,我就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啦!」

    誰知令超這句含糊不清的話,偏偏勾起了風荷的心事,她嘟嘟嚷嚷地說著,滿臉不高興地走到沙發前坐下。

    「又怎麼啦,我的大小姐?」見風荷怏怏不樂,令超就 緊張了,忙陪著笑臉問。

    「哥,我想去念大學,我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學校。」風 荷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話。

    「那當然,誰不知道你聰明?媽媽不是說了麼,等你在家養好身體,就讓你去念大學。」

    「那麼,我先出去找個事兒干。」

    「你啊,又犯孩於氣!」令超覺得好笑,「連上大學都怕你身體吃不消,爸媽能讓你出去做事?」

    「我這個頭疼病,也不知什麼時候會好!連沅沅姐那天都說,或許別老問在家裡,反而對身體有好處。」

    「你倒說說,到哪兒去做事?要不,跟我一起到爸爸銀行裡去?」令超不想使風荷太掃興,隨口問。

    「不,我不喜歡,成天算賬,更要頭疼了。」

    風荷沉吟了一下,好像突然有了一個好念頭,眼睛靈敏地一轉,臉上的陰雲一掃而光,巧笑嫣然地說:

    「我要去學當護士!那天在德康醫院,見到好些和我年齡一般大的護士小姐,來來去去地忙著,我真羨慕!」

    「哦,你想去德康醫院,就是夏亦寒當院長的……」

    風荷自己沒覺察到,當聽到夏亦寒的名字時,她那嬌艷的臉頰驟然變得緋紅,整個人兒竟顯出令超從未見過的神采飛揚。

    這時,夏亦寒的形象清晰地在令超腦中出現:氣宇不凡,英朗灑脫,實在是個很難令人忘卻的傑出而成熟的醫生。更重要的,這是一個完全健康的年輕男人!

    也許,他們明天的游龍華,並不是單純的表示回報的禮節性行動!自己的那句玩笑話「夏醫生在追你」也可能會當真?

    不祥的預感從令超心頭掠過,帶給他推心的痛楚,一股寒意直沁脊骨,額上剎時冷汗涔涔。

    他深吸一口氣,幸好,心臟的痛楚過去了,總算沒有發作。他慢慢站起身來,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葉伯奇夫婦正準備上床休息,葉令超敲敲門,進來了。

    「爸,媽,有一件事想同你們談。」

    葉令超徑直在靠窗的小沙發上落座。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的父母。

    「我決定到廣濟醫院去做心臟手術。」

    語調的冷靜,顯示他已經過深思熟慮,拿定了主意。

    「超兒,」葉太太一聽,就克制不住地叫了起來,彷彿她的兒子馬上就要遇到什麼危險似的。

    「說一下你的理由,」葉伯奇畢競比太太沉著。

    「我要做一個健全的人,否則,我寧可死!」

    「超兒,不許瞎說,」葉太太急急地加以阻止。

    「媽媽。只有把病根除掉,我才有生存的權利,愛的權利!」

    說到這兒,令超的聲音有點哽咽,他突然有點氣餒似地,低聲說:

    「像現在這樣,我只能看著別人……」

    屋裡靜寂了一會兒。

    伯奇走到兒於身邊,信賴地扶著他的肩膀說:「我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執意要做手術,可以到歐洲,比如說法國去,那兒條件好些。」

    「不用,爸爸。夏醫生說過,廣濟醫院就能做。在這樣的時刻,我希望離你們,還有風荷,能近一些。」

    「可是,我怕……」葉不太忍不住抽泣起來。

    「淑容!」葉伯奇略帶威嚴地叫了一聲,果然,這有效

    地止住了葉太太的眼淚。她用手絹擦了擦眼睛,說:

    「伯奇,我們得把夏醫生請到家裡來,從長計議一

    下。」

    「是的,這是一件大事,一切要考慮周到,」葉伯奇鄭

    重地說,「我會安排的,放心吧!」

    「謝謝你們答應我的要求。如果萬幸手術成功,那麼,我還有一個要求……」說到這兒,令超停頓了一下。

    「你說,令超。我和你爸一定會同意的。」葉太太搶先表示了態度。

    葉令超把目光轉向他的父親。

    「說吧,令超,把心裡的話說出未,」葉伯奇向他點點頭。         

    「如果我成了一個健康人,我要……」

    令起又頓住了。

    他的父母耐心地等待著,室內空氣像凝住了一樣。

    「是關於風荷……」令超終於打破了沉默,「難道你們看不出來,我對風荷……」

    「你是一個最好的哥哥,」伯奇急忙說,希望兒子能證  實這一點。

    「是的,在她的身世沒有揭開之前,我將永遠是她踏實    的哥哥,可是……」             

    「你要我們揭開她的身世?」

    「如果我手術成功,我懇求你們這樣做!」

    「為什麼?」

    「我不願永遠做她的哥哥,我要娶她!」令超終於費勁地吐出這四個宇。

    伯奇呆住了,驚愕地瞪著兒子。而葉太太只覺得心都被撕裂了。平時,令超對風荷百依百順,她只當他們兄妹感情好,萬萬沒想到令超會有這個心思。兒子愛風荷,這無可指責,但是,一旦風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們還能保住這個寶貝女兒嗎?然而,如果硬瞞下去,兒子又會怎樣呢?

    葉伯奇總算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緩緩地說:「超兒,你說出了自己的心思。可是,這事不那麼簡單,讓我們大家都冷靜地好好想一想,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遺憾。」

    「我同意,爸爸,」令超爽快地贊成,「不過,我要你們知道,我是為了風荷,甘願去冒死在手術台上的風險的。」

    昨夜剛剛下過一場雨,早晨的空氣清新得令人陶醉。

    夏亦寒、葉風荷兩輛自行車輕快地並排騎在通向郊區的馬路上。

    剛剛騎出去不遠,亦寒就對風荷說:

    「風荷,今天,我還有一個特別精采的節目……」

    「什麼節目?亦寒,快告訴我,」風荷快樂地打斷亦寒的話。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相互直呼對方的名字了。

    「暫時保密,到時候自然曉得。」亦寒顯然是在故弄玄虛了。

    「真壞!」風荷那嬌嫩欲滴的紅唇微微嘟起,於是,這一聲抱怨也就變成了撒嬌。

    夏亦寒正側著臉打量著風荷,他的心族不覺飄搖起來。哦,風荷,你實在美得令人目眩!

    風荷因為今天要長途騎車,所以沒有穿裙於,一條裁剪合體的淡綠色長褲,一件鵝黃色綢襯衫,外罩像蝴蝶翅膀那樣輕靈而鮮艷的小坎肩兒,把她的體態身姿襯托得更加挺拔俏麗,真如一株亭亭玉立的風中蓮荷。不,蓮荷雖美,也沒有她的靈氣和神韻。

    久住繁華市區的人,一旦離開喧囂嘈雜的市聲,到了近郊農村,就像烏兒脫出了樊籠,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他們只覺得滿眼碧綠、金黃,撲面而來的是沁人心脾的鄉土氣息。  可以用「驚喜」二宇來形容風荷的神態和表情。無論是路旁一畦綠油油的青菜,還是人家籬笆前一群咕咕叫著的雞雛,無論是遠處田間農夫所唱的嘶啞山歌,還是路上合群搭伙去趕集的農婦村姑們的笑語,都會使她發出一聲由衷的讚歎。

    她的全身心浸透在這些年未從未有過的歡樂之中,縱情飽覽著自然景色。她也不時回過頭來,瞟一眼緊跟在她身邊的亦寒,送給他一個甜美的笑。那雙妙目顯得那樣明亮媚麗,彷彿在說:哦,謝謝你,亦寒!

    這哪裡像幾天前亦寒趕去為之診病的姑娘呢?那天,風荷莫名其妙地害怕,神思恍惚,使亦寒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在這姑娘心靈深處。似乎有一個敏感而脆弱的區域,但亦寒還無法找到通向這一區域的線索。看她今天的樣子,如此單純,如此明淨,整個人就像一塊點塵未染的水晶,這才是風荷的真面目。也許那一天,只是她遇到了偶然的夢魘。

    快樂的路程永遠短促,他們很快到了龍華鎮。高高矗立的龍華寶塔已經近在咫尺。

    這是一個規模不大,卻頗有名氣的江南小鎮。它的名氣來自於每年三月遍野爛漫的桃花,來自龍華寺法會的莊嚴隆重和那古塔的高峻玲瓏。

    不過,現在不是桃紅柳綠的季節,亦寒和風荷也不是為尋春而來。他們推著自行車,在鎮內的石板路上走過,隨意地看著兩旁的小店舖和各色各樣叫賣看的地攤。

    他們完全沒有料到,在今天這個遊人稀少的日子裡,他們倆——一個身著雪白西裝、英俊瀟灑的青年男子和一個明眸皓齒、風神秀絕的少女,那樣情意綿綿地相跟著——倒真正成了龍華鎮上的一景。他們有說有笑,一路走去,並不知道在他們身後有多少驚羨的目光和嘖嘖的讚歎在追隨著。

    「小姐,不抽個簽嗎?菩薩保佑你上上大吉!」

    一個老僧,慈眉善眼,雙手合十,對正在凝望佛像的風荷說。

    風荷把臉轉向亦寒,亦寒的眼光裡閃著鼓勵的神色。

    那老僧把籤筒搖得嘩嘩響,一臉虔誠。

    風荷下意識地搓搓手掌,突然,她從褲袋裡掏出一小卷鈔票,飛快地跑到香案面前,把它塞入掛在那兒的一個黃色布袋。然後跑過來,朝老僧抱歉地笑笑,一手提著她那頂白色寬邊的遮陽帽,一手拉著亦寒繞過佛像向後殿跑去。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僧唸唸有詞地送走他們。

    「為什麼不抽一根?」亦寒邊走邊問。

    「萬一抽著個下下籤呢?」

    「哪會呢,他那個籤筒裡,全是吉利話。」亦寒笑對風荷,神情分明在說:真是個幼稚的傻孩子!

    「我不要聽什麼關於未來的吉利話,我只要能像今天這樣……」

    風荷粉臉一紅,突然把話嚥了回去。一扭頭,跑進了敞開著的塔門。

    他們在龍華塔內的木樓梯上快步拾級而上。一口氣跑到最高層,這才喘息著伏在塔門外的木欄杆上。

    他們憑欄遠眺,頭頂上是藍天白雲,遼闊無垠。現實紛擾的一切,都暫時地遠離了,眼前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你看,帆船,帆船在走!」風荷驚喜地歡呼起來。

    她的手指著前方某處。不錯,遠遠的有一條河,河上有被風漲滿的帆在行進。

    「哦,真想乘上這麼一條掛著帆的小船……」風荷陶醉地微微瞇起雙眼。

    「好,我記住了,一定邀你去坐一次船。」亦寒熱切地接口,「你想坐船上哪兒呢?」

    「天涯海角!」風荷的話語輕得像在自語、在歎息。

    整個下午。他們都在龍華寺附近的郊野漫遊。

    亦寒驚異地發現,風荷這個在城市裡長大的女孩子,不但酷愛大自然,而且竟與大自然有一種近似心靈默契的溝能。

    沿著一條小河,他們愈走愈遠。河水清清,看得見成群結隊在岸邊覓食的穿條小魚。

    風荷不止一次停下來,蹲在岸邊,細看游魚,用手撩著水,咯咯笑著招呼亦寒快來。

    如鏡的水面上,映照出風荷的倩影,天上的白雲,岸樹的綠蔭和在白雲綠樹間倏然來去的小魚,成了那倩影天然的背景。亦寒在她身後,都看呆了。

    忽然,就在前面不遠,響起了幾聲「撲通」。

    他們抬頭一看,只見幾個赤膊的小男孩爭先恐後地跳入水中,像一群受驚的青蛙。

    鳳荷向亦寒一笑。亦寒明白,她是說:瞧,我們驚吵他們了。

    於是他們不再朝前走,找了一棵大樹,鋪了些紙,坐在那濃密的樹蔭下。

    水面上露出幾個光光的腦袋,在朝他們笑呢。有一個調皮鬼,還用手放在嘴裡,打了一個長長的忽哨。

    「他們這才叫跟大自然融化合一呢!」抱膝而坐的風荷,充滿了羨慕,「真想天天看到這白雲、綠樹和小河流水!」

    亦寒兩眼望著遠方,遠方的岸邊有一叢叢蘆葦在微風中搖擺欠伸。他嚮往地說:

    「要是能到這兒來辦個診所,該有多好。」

    「那,請一定要收下我,到你診所去當個護士。」

    還沒容亦寒表態,三個只穿一條小褲衩,渾身淌著水的小男孩,來到他們身旁,爭先恐後地問:

    「先生、小姐,你們要蓬蓬嗎?」

    「要菱角嗎?又嫩又甜!」

    「荷葉要伐?」

    風荷立刻被他們手中捧著的東西吸引了,多麼鮮嫩的蓬蓮、菱角和荷葉啊!

    「我們要,都要!」亦寒看出了風荷的喜愛,已把手裡的鈔票遞了過去。

    「不要錢的。送給你們,」那個捧著一把菱角的小男孩把菱角往亦寒手中一放,帶頭飛奔而去。

    另兩個孩子,也把東西放下,尾隨著跑了。

    亦寒和風荷面面相覷。

    只隔了一小會,三個孩子又回來了。各人手中捧著更多的蓮蓬和菱角。

    「你們怎麼不吃?」一個小男孩問。

    風荷剝開一個蓮蓬,亦寒掰開了菱角。這都是真正剛從池塘裡採來的鮮貨,是城裡人很難嘗到的,味道果然好。

    「你們也吃,」風荷指指堆在地上的蓮蓬和菱角。

    「我們不吃,我們吃得多了!」小男孩們笑著說。

    風荷想起她和亦寒帶來的吃食,放在一個袋中,幾乎還未怎麼動用,有麵包、牛肉乾、巧克力糖。她掏出來放在紙上,說:「這些,請你們吃。」

    三個小男孩好奇地注視著這些吃食外面花花綠綠的包裝,誰也不好意思伸手。那個最小的男孩不自覺地把右手食指放進自己嘴裡。

    亦寒莞爾一笑,把那些吃食包了起來,然後把這個大紙包往最大的男孩手中一擱,說:「帶回家去吃吧!」

    三個小男孩羞怯而高興地笑著。捧著紙包一溜煙跑了。

    望著小男孩跑去的方向,一抹憂鬱和惆悵掠過亦寒的面龐,眼神變得嚴肅起來。他想起了自己和男孩們一般年紀時的童年歲月。

    半晌,一般撲鼻的清香把他從複雜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低頭一望,一隻長著纖纖玉指的手掌中,放著幾顆碩大而肥嫩的蓮子,正舉在他的嘴邊。

    「吃吧,」風荷輕聲地說,彷彿她的思緒也跟著亦寒神遊了一番,帶著萬分的理解,她溫溫柔柔地凝視著夏亦寒。

    舒暢的微笑從亦寒眼底唇邊漾開,憂鬱和惆悵剎時被驅趕得無影無蹤,他握住那溫軟的小手,掂起一顆蓮子放入口中。

    直到夕陽西下,炊煙四起,亦寒和風荷才戀戀不捨地離開鄉野,騎車回城。

    郊區已經遠遠落在後面,腳下是筆直的柏油馬路了。

    風荷忍不住問:「早上你不是說還有一個精采節目嗎?」

    亦寒笑著說:「別急,五分鐘內就可揭曉。來,這兒拐個彎。」

    他們走上了一條小叉道,又拐進一條深深的小巷。

    一幢黑漆大門的古舊住宅,門前一對小小的石獅子。靜靜地呈現在他們面前。

    「到了,這就是我的精采節目!」亦寒說著跳下了自行車。

    從進入這條小巷起,風荷心中就有一絲不太舒服的疑惑:這是什麼地方?彷彿在哪裡見過?

    「這裡現在成了我的私人別墅,裡面有我最珍貴的收藏。我想帶你參觀一下。」亦寒興沖沖地說。

    「亦露,下次再進去吧,」風荷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推辭的話脫口而出。當她注意到亦寒失望的神色時,馬上又解釋道;「太晚回去,媽要著急了。」

    亦寒看到風荷臉有倦色,不禁在心中自責:風荷這麼一個嬌柔的少女,怎能像你那樣永不會疲倦?亦寒呵,和女孩子打交道你太沒經驗,太粗心了!

    他把已掏出來的大門鑰匙放回袋裡,關切地問:

    「回家還有不少路,你騎得動嗎?我們去叫一輛出租車吧。」

    「不用,我能騎得動,我喜歡騎車。」

    他們很快退出那條巷子,騎車向市區進發。

    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

    巳經是晚飯時分,孩子們一個也不回來,家裡顯得冷冷清清,季文玉心裡很不痛快。

    亦寒是早說好了的,今晚老同學聚會,不能回來吃飯。誰知剛才繡蓮也從學院打來電話,說要準備考試,不但不回來吃飯,這兩天都不回家來住了。

    難道真讓菊仙姐說對了?

    幾天前,她對文玉說起,繡蓮最近心裡有疙瘩,而且可能跟亦寒有關。

    是啊,亦寒是不好,到龍華寺去玩,為什麼不帶繡蓮?這兩個孩子從小相處,就像自己跟文良哥一樣,也算得是青梅竹馬,相親相愛,如果能終成眷屬,結成百年連理,那該多好!

    文玉想到這裡,不禁觸動了自己的終生憾事。她覺得自己對不起文良哥,耽誤了文良哥,也害苦了文良哥。他至今不肯結婚,而一心一意幫夏家做事,那真正的原因,只有文玉心裡清楚。

    可是,文玉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改變這一切呢?看來只有把這遺憾和歉疚帶到墳墓去了。如果人真有下一輩子,無論如何要好好報答文良哥。

    說也奇怪,想到誰,誰就來。文良提了一大簍荔枝來了,說是讓文玉他們嘗嘗鮮。

    「哥,吃晚飯了嗎?」

    「沒吶,我緊趕慢趕,就是想趕上你們的晚飯呀。亦寒,繡蓮他們呢?」

    「他們都有事,不回來。菊仙姐,他大舅來了,開飯吧。」文玉一面回答文良,一面向廚房招呼。

    飯桌上,文良見文玉情緒不佳,忍不住關切地問長問短。

    「文玉是在為孩子們操心哪,」菊仙對文良說.

    「怎麼?出什麼事了?是亦寒還是繡蓮?」文良一連三個問號,他一直很關心這兩個孩子。

    「就是他們兩個的事呀,唉——」文玉接過話頭,把自己的想法、目前兩人的狀況,以及菊仙的觀察都敘述了一遍。

    文良慢慢地喝著一杯黃酒,耐心地聽著。

    他沒有兒子,這輩子也不打算再結婚,亦寒從小在他身邊長大。因此在他感情深處,實際上把亦寒當作了兒子一般。他愛亦寒,一心一意希望他出人頭地,家庭幸福。亦寒在事業上一帆風順,他深感欣慰。亦寒和繡蓮兩小無猜,情投意合,他相信他們會成為美滿的一對。他不止一次想過:但願他們別像自己和文玉這樣不幸。

    所以,今天當他聽到亦寒和繡蓮之間生了隔閡,確實有點吃驚。

    「菊仙姐,你是說,亦寒在外邊有了人?」他問。

    「這個麼,我也說不清,」菊仙猶豫了一下,「我聽繡蓮講過一次。」

    「繡蓮知道?」

    菊仙點點頭:「她說,她在醫院看到過那個姑娘。」

    「前幾天,亦寒又跟那姑娘到龍華去玩了一整天,」文玉接口說,「還是繡蓮給他們準備的吃食!」

    文良默默不語,心想:好一個賢惠豁達的女子!

    他問文玉:「你沒跟亦寒談談?」

    「你看,他忙得很,」文玉歎口氣,「再說,就是問他,他會說嗎?」

    她很知道自己的兒子,有主意,有心勁,任何事兒不到有絕對把握,他是不會講的。

    「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宇?家境如何?」

    文玉搖搖頭,菊仙也搖頭。是啊,她們知道得太少了。

    「好像聽繡蓮說,這姑娘姓葉,名字就不清楚了。」菊仙說得很沒有把握。

    「好吧,你們不要著急,過幾天我跟亦寒談談,」文良安慰文玉。他想,這事兒得讓手下人去摸摸情況。

    「是啊。你是他大舅,你的話,他會聽的,」文玉說著又給文良把酒斟滿了。

    「繡蓮那頭,文玉,你也跟她說說,別讓她冷了心。她可是個好姑娘。」

    「是啊,是啊,跟了我們那麼多年,又知根知底的。」文玉邊說邊頻頻點頭。

    在夏亦寒熱心安排下,葉令超定於今日住進廣濟醫院特等病房。

    在昨天的電話裡,亦寒答應葉伯奇,今天到葉家來,和他們一起送令超去醫院,再把令超的病況向主刀醫生介紹一下。

    剛過九點,亦寒走進葉家的客廳。他馬上注意到風荷沒在,這使他不免有點失望。

    葉伯奇夫婦熱情接待他。令超和他說,自己昨晚睡得不錯,自我感覺一切良好。

    傭人送上剛泡好的熱茶。

    正在這時,客廳通花園的紗門推開了,鳳荷飄然而至。

    夏亦寒只覺得這一瞬間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進來。他自己都不明白,平日不為一切所動的冷靜到哪裡去了?竟會如此興奮激動!

    風荷穿了件深色長袖襯衫,下身是淺黃底色的薄呢長裙,上面織著深咖啡、玫瑰紅、墨綠等搭配和諧的五彩圖案。那柔軟而有光澤的黑髮用玫瑰紅的絲帶鬆鬆地綰在腦後,手中捧著一大束鮮花。

    她的出現,彷彿給客廳帶來了一陣令人心曠神怡的清風,每個人的臉上都不由自主現出歡欣的微笑。 

    葉令超已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迎了上去,以略帶責備的口吻說:」看你,讓阿英去摘麼!早晨園子裡濕氣重。」

    「喲,不說聲謝謝反倒凶我!這是準備插在你病房裡的。」看看,為了這些花,人家的新鞋子都踩髒了。」

    風荷嬌嬌嗔地說,一邊提起裙子,露出腳上那雙淺黃色的     輕便皮鞋。鞋尖上果真沾著點泥土。

    「罰你,給我擦乾淨!」

    令超聽話地掏出手絹,就要俯下身去。

    「和你開玩笑,我可不敢勞你的大駕。」風荷咯咯一笑,避過了身子。

    「風荷,夏醫生來了。」葉太太提醒女兒,該和客人打個招呼。

    「在哪裡?」風荷忙問。眼光在這寬大的客廳一掃,看到夏亦寒正端著茶杯,站在客廳的落地長窗簾旁。

    她把捧著的鮮花往令超手中一塞。輕盈地朝窗前走來。在亦寒面前停住了腳步。

    風荷嬌靨緋紅。嘴角含春,滿腔的欣喜毫不掩飾地從那 雙凝注著夏亦寒的妙目中流露出來。紅唇微微一動,彷彿是叫了聲「亦寒」。

    阿英進屋來了,告訴葉伯奇說,醫院來接病人的車子已經到了。

    當伯奇招呼大家出門時,葉令超突然說:「等一等!」

    他走到酒櫃前,拿出一杯白蘭地和兩個酒杯,把酒斟滿 

    後,遞過一杯給亦寒說:

    「夏醫生,自從聽了你的勸告,我就不喝酒了。不過,

    今天是個例外,我要敬你一杯,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不必謝,這都是我該做的,」亦寒舉起酒杯說,「這

    杯酒還是讓我祝你早日去盡病根,恢復健康!」

    「好!」令超與亦寒碰杯,然後一飲而盡,「請答應

    我,等我順利通過手術回家後,正式宴請你一次,你一定要

    來。」

    令超顯得有些激動,他凝視著手中的空酒杯,半晌,又

    低聲地、略帶顫抖地說:

    「當然,如果能有那麼一天……」

    伯奇夫婦和風荷都有些傷感。葉太太已偷偷地在用手絹

    抹眼淚了。

    「葉令超先生,我堅信,最多再過二、三個月,我就能參加你的宴會了。」

    夏亦寒鎮定沉穩的話語,終於使客廳裡的人們重新轉憂為喜。令超感激地放下酒杯,伸手拍拍夏亦寒的手臂,說:

    「謝謝!」

    「走吧,別讓車於等久了。」伯奇說著,客氣地用手勢後夏亦寒先行。

    其餘的人也跟在後面,出了客廳。

    風荷幾乎每天下午都要去醫院看望哥哥。她去時,不是帶著鮮花,就是帶著水果,或者按令超要求,帶去他要看的書。

    這段日子,令超解除了繁忙的公事,在醫院接受一系列手術前檢查。

    準備主刀的劉醫生剛從法國留學歸來,雖已成功地做過幾例心臟手術,畢竟經驗不足,所以,醫院對令超的手術前準備工作做得特別仔細。估計一系列化驗、檢查做下來,總得半月之久。

    等待開刀猶如是在療養。令超最快樂的是每天和風荷相對談笑,海闊天空,漫無涯際,這是一種真正的享受。

    面對即將挨受的一刀,令超的心意很堅定。他對自己和醫生都很有信心。每過一天,他就覺得向自己渴望的幸福近了一步。「哥,你真了不起!」風荷由衷地為他而自豪。

    可是,這件事對於葉太太來說,就不一樣了。

    這些天來,她的心亂極了。雖然醫生表現得很有把握,雖然丈夫百般慰解,雖然女兒天天從醫院帶來令超情緒安定、身體狀況良好的消息,可是,要讓一顆充滿慈愛的母親的心真正平靜下來,這些是遠遠不夠的。

    這畢竟是開膛剖心的大手術啊。她簡直不敢想像,自己的兒子,怎麼能讓那把鋒利的手術刀去切開胸膛。

    夜闌人靜的時候,葉大大會悲觀地認為,兒子這一去,也許競永遠回不來了。接著,她便會從他呀呀學語時的模樣想起,一幕幕想下去。這樣,零亂的思緒和滾滾的淚流,便會伴著她直到天明。

    結果,住院的兒子精神百倍,情緒昂奮,在家的母親卻頭暈身軟,起不來床了。

    夏亦寒應召來到葉家為葉太太看病。

    他仔細詢問了病情又做了檢查,對圍在葉太太床頭的葉伯奇和風荷說:

    「放心吧,葉太太沒有病,只是心情過於緊張。血壓有些偏高。」

    「上帝保佑!」風荷在心中暗叫,流露著欽佩神色的眼光卻凝注在亦寒身上。

    亦寒又對葉伯奇說:

    「太太有點兒虛弱,要盡量讓她多吃些。我再開點兒鎮靜藥,每晚臨睡前吃一片,有助於睡眠。」

    「夏醫生,你的診斷太對了,」伯奇說,「因為令超手術在即,淑容這幾天吃不下,睡不好,還要胡思亂想,」他俯身對妻子說:「夏醫生的話你總該聽吧。自己的身體也要當心麼!」

    「媽為哥哥住院開刀的事太操心了,」風荷輕聲對亦寒說。

    亦寒微微點頭,對此,他是能夠理解的。

    「夏醫生,令超開刀的事,還要你多費心啊!」葉太太這麼說,既承認了亦寒剛才的診斷,又還忍不住再要叮嚀幾句。

    「請放心,葉太太。我和廣濟醫院保持著密切聯繫。他們的醫德和作風都好,沒有絕對把握不會輕易手術的。」

    「真是麻煩你了。」葉伯奇代妻子說道。

    「沒什麼。葉太太請安心靜養,如還感到有什麼不適,隨時給我來電話。」夏亦寒站起身來,收拾起他的那個出診皮包。

    「夏醫生,時間不早了,請留下讓伯奇和風荷陪你便飯後再走。」葉太太忙從床上欠起身說道。

    「不用,我該回家了。」夏亦寒提起皮包想走。

    「不會讓你走的,」伯奇索性上前,把亦寒手中的包拿了過去,「今天我去醫院找了劉醫生,關於開刀的一些具體事宜,還想和你商量一下。」

    葉伯奇這麼說,夏亦寒倒有些為難了。臨離開醫院時,給家裡掛了個電話,是繡蓮接的,當時說好回家吃晚飯。繡蓮還興沖沖地說,要燉一鍋栗子雞等著他。

    正當他不知如何拒絕葉伯奇的這一番好意時,風荷在旁柔聲說:

    「留下來吧,我還有一件小禮物要送給你。」

    見夏亦寒有點吃驚,並表示拒絕地在搖手,她又說:

    「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是我自己的『傑作』。」

    葉伯奇哈哈笑了:「啊,對了,風荷,我說呢,你還沒給夏醫生……」

    「爸,你先別說,」風荷趕緊打斷他的話,又含笑對亦寒說:「請跟我來。」

    沒等亦寒答話,她已輕盈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亦寒不知要上哪兒,有點猶豫地呆立著。

    「去吧,夏醫生,」葉太太憐愛地看著女兒的背影,輕聲說:「風荷準是要你去看她的那些寶貝,只有親密的朋友,才肯讓人看呢。」

    夏亦寒向葉伯奇夫婦微微一點頭,跟在風荷身後走了出去。

    這裡葉泊奇夫婦不禁默默地相視了一眼,不用說話,他們都知道,對方跟自己在想著同一個問題:可憐的兒於,你的一番苦心,還不知將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呢!

    夏亦寒跟著風荷走上二樓她的臥室。

    這是他第一次踏進風荷的臥室,也是他除了繡蓮閨房外,唯一踏進過的少女臥室。

    風荷打開電燈,這一下,連一向沉穩持重的亦寒,也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

    滿房間的娃娃,有布做的,有木雕的,有草編的,有賽珞璐的,大的半人高,小的像大拇指,既有黑髮黑眼的中國男孩女孩,也有金髮碧眼的外國小伙小妞。

    亦寒粗粗瀏覽一下,窗台上、裝飾櫃裡、小書桌上,甚至沙發背上和床頭,都擺滿了。這兒整個就是個娃娃世界。

    風荷靜靜地站在一邊,好讓亦寒帶著驚訝的眼光盡情地飽覽她的珍藏。

    亦寒很快發現,這些娃娃們的服飾,都經過刻意地設計和縫製,幾乎沒有一個雷同,沒有一個不獨具特色。這使亦寒想起了他的辛德瑞拉,想起了風荷給她裁製的那套漂亮紗裙。他覺得,辛德瑞拉站在自己的書櫥裡,實在是受委屈了,她應該成為這個天地中的一員。

    他一扭頭,見風荷唇邊掛著調皮的笑,兩隻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自己,似乎正在欣賞他既驚訝又著迷的神情,夏亦寒故意雙手一攤,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唉!」

    「為什麼歎氣?是什麼惹得你不高興?」單純的風荷果然中計。

    「我是歎息,你為什麼沒去當個服裝設計師,你只要把這些娃娃的衣服放大,那就是上海灘最高雅、最漂亮的童

    裝!」

    「哦,原來如此!我真嚇了一跳,以為你不喜歡他們。」

    風荷拍拍胸口,兩眼向上,舒了一口氣。似乎夏亦寒是否喜歡她這些娃娃,關係十分重大似的。她沉吟了一下,又

    說:

    「我可不想當服裝設計師。」

    「為什麼?這工作也需要天才。而你正是這方面的天才!」亦寒不禁熱烈地辯論起米。

    「我不能想像,我怎麼能給那些陌生的、我對他們毫無感情的人去設計服裝。」風荷說著,順手抱起一個斜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大洋娃娃,用自己的臉頰摩挲看娃娃的一頭卷髮,「他們卻不同。」

    她環視著屋裡的娃娃,繼續說:『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孩子。我給他們起名宇,給他們講故事,我把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幸福的孩子都應該是漂漂亮亮的,不是嗎?」

    風荷沉浸在深深的柔情裡。夏亦寒感動了,這是一個內心世界多麼豐富、多麼美好的姑娘呵,她的娃娃是美的,可她自己才是真善美的化身!

    「你說要送我禮物,是不是要我在這許多娃娃中挑一個呢?」夏亦寒故意撩逗地說。

    「不,這些娃娃我是不送的,」風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一面把手中的娃娃放回原處。

    「那好,還是我送你一個吧!」

    「你送我一個?」

    「辛德瑞拉,你要嗎?」

    「不,不要。灰姑娘終於找到了白馬王子,我不能太殘酷了!」風荷脫口而出。

    亦寒聽得懂,白馬王子當然就是指的他自己了。他真想追問一句;難道我只是那個洋娃娃的白馬王子?

    但這時風荷已微微紅了臉,彷彿已猜到他想問的話,她急忙說:

    「我該去拿給你的禮物了。」

    她走向靠窗放著的小書桌,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大大的夾子,走到亦寒身邊。

    「打開看看,」她把夾子遞給亦寒。

    亦寒坐到沙發上,翻開夾子。一聲讚歎禁不住衝口而出:

    「呵,真美!」

    幾張黑色的剪影藝術地插放在淺粉色的硬紙底頁上。亦寒很容易就辨認出,那個戴眼鏡方方額頭的是葉伯奇,那個線條優美柔和的女人是葉太太。還有葉令超,微仰著頭,略顯瘦削的臉上,最能凸現他氣質的,是那個稍向前翹、秀氣裡透出剛毅的下巴。

    亦寒驚喜地問:

    「這些都是你的傑作,對嗎?」

    風荷點點頭。

    哦!這是怎樣一個多才多藝的姑娘!看她正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雙手放在身後,微側著頭,臉上帶著惶恐的笑意,彷彿是個正在接受考試的女中學生,誰知竟是這樣一個美術天才!

    風荷這種純真的毫不做作的神情,使亦寒深受感動,帶給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說不清是憐愛還是仰慕。他的心兒在砰砰跳動,雙眼無法離開這使他眩惑的妙人兒。

    風荷被亦寒灼熱的眼光看得不好意思了,玉靨一紅,低下頭去。

    亦寒這才收回眼光,又信手翻過一頁。

    這一頁的人都不認識,但那些輪廓鮮明、神采奕奕的側影,竟都或多或少透露出各人的性格特徵,有的高傲,有的莊重,有的似在淺笑,有的似在沉思。最有意思的是一位叼著煙斗的老者,微微昂著頭,兩眼朝天,望著裊裊上升的香煙,彷彿正陶醉在詩的幻想之中。

    「這是……」亦寒指著他問。

    「這是我的國文老師,他是一個作家。」風荷介紹道。

    亦寒忍不住一把抓住風荷的手,盯著她的臉看,像在尋找著什麼。

    風荷那細細的整齊的牙齒輕咬著自己的紅唇,嬌聲說:

    「你怎麼不看冊子?在看什麼呀?」

    「風荷,風荷,你就是一本奇妙無比的畫冊。每翻開一頁,就有光采奪目的東西令我迷惑,每『讀』一頁,就能發現一個全新的你!我真不懂,你怎麼會有那麼敏銳的觀察力,那麼聰慧的頭腦,那麼靈巧的雙手,那麼特殊的悟性!」

    夏亦寒由衷而傾心地說著,他的語言閘門被風荷作品的巨大魅力所開啟,讚歎的話噴薄而出,大有一發而不可收拾之勢。

    誰不愛聽別人的讚美!何況是一個年輕的姑娘,更何況讚美她的,是自己衷心愛慕著的青年男子!

    風荷幾乎要被欣喜和滿足的狂潮吞噬了。

    她的臉由鮮紅而變得發燙,她的呼吸加快而至於微微喘息。她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

    「為什麼沒有你自己的?」亦寒望著風荷的眼睛問,

    「我多想要一張你自己的剪影!」

    這後一句話,亦寒說得很輕,但卻字字打進了風荷的心中。

    風荷幾乎要被這片柔情所融化,她神思如醉,用夢幻般的聲音說:

    「你再往下翻。」

    亦寒又翻開了下一頁,驀地,他如遭電殛一般,整個身心為之震撼。

    左右兩邊淺粉色底頁上,插放著十幾幀人像剪影,它們無一例外地全是夏亦寒的像……

    亦寒看得呆了,心扉之間掠過一陣快樂的顫僳。

    「你可以挑一張,這就是我給你的禮物。」

    但亦寒並未抽動任何一張,只是輕柔地問:

    「為什麼……你要剪……這麼多?」

    風荷的秀目中像盛了酒似地流出醉意,用夢幻般的聲音訴說著:

    「我剪了一張又一張,可怎麼剪也不滿意。我的手不聽話,總也剪不出我心中的你……」

    亦寒被她那嬌美甜脆的聲音催眠了。他慢慢放下紙夾,站起身來。一股無比強勁的力量促使他勇敢地伸出了雙手,把風荷擁進了自己懷中。他呻吟般地輕喚著:

    「風荷……哦,風荷……」

    風荷酣醉在他的濃情蜜意裡,她飄飄欲仙,站立不穩,

    倚在他寬闊的胸懷中,慢慢閉起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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