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 七 彼我恩愛,一切寂滅
    徐久,韋長歌道:「後來夫人就收養了無恙?」

    梅影點頭道:「不錯。」

    韋長歌笑道:「有幾件事,還想請教夫人。」

    梅影微微一笑:「話已至此,我也沒必要再隱瞞什麼了,韋堡主不妨直言。」

    「你原非中原人氏,又為什麼要嫁入金家,常居江南?」

    「吳鉤走後,我第一個念頭是帶無恙回去苗疆。但我知道,無恙對他恨意極深,我決不能讓他被無恙找到。吳鉤在我家住過一段日子,寨裡有好些人都見過他,我怕一不小心就會被無恙知道。就算我們都能守口如瓶,回到苗疆之後也難保不會有人認識吳鉤,難保不會有人知道事情的始末。我不能冒這個險!再來我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無恙,就一定要做到。金家是蘇州大族、兩江豪門,正是我和無恙棲身的好地方。我假裝巧遇和金礫碰了一次面,他甚至沒問我的來歷就娶了我。我進了金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無恙,我自稱受過關家大恩,認得無恙小時侯的樣子,他那時年紀尚小也沒有懷疑,就這樣,我把無恙也帶到了金家。」

    「岳州李天應的猝死,想來也和夫人脫不了干係吧?如果是這樣,巧雲閣的明月,翠袖坊的明月,還有剛剛給我們引路的明月姑娘,只怕也是同一人?」

    梅影頷首道:「明月是我派去岳州的。她是孤兒,是我撫養她成人,教她種種術數。這些事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跟明月沒有半點關係,只不過她感激我,我就是讓她殺人越貨,她也決不會有半句推托。」

    蘇妄言岔道:「你若早點動手殺李天應滅口,我們可就查不到夫人身上了。」

    梅影輕聲答道:「我心匪石,豈能無情?蘇公子真以為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麼?李捕頭上有雙親,下有妻子,他死了,他的家人怎麼辦?我雖然知道留著他終是禍患,卻也沒起過殺他的念頭。我以前以為,只要無恙找不到吳鉤,總有一天他就會放棄,但我錯了——無恙一天天大了,卻從未有片刻忘記過報仇二字,從沒有一天不在打探吳鉤的消息。他現在還年輕,很多事情想不到,但總有一天他會找到李天應、胡二……而我,我心裡真正在乎的,就永遠只有他……」

    韋長歌默然片刻,道:「夫人亦是至性……最後還有一事,關係到在下這只右手明天還在不在,還請夫人務必賜教——」頓了頓,肅然道:「吳鉤人在何處?」

    梅影臉色一整,緊咬下唇。

    無恙更是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牢牢抓住雲中,雲中呼了聲痛,手腕上立時烙下了一圈紅印。

    屋中諸人都屏息凝視,只等她開口。

    梅影驀地立起,來回急走了幾步,決然道:「我不能……」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陡然隔窗聽得一聲清嘯,那嘯聲清亮高亢直入雲天,其中意味卻又綿綿不已,彷彿難以盡訴,讓人頓感沉鬱。

    便見兩扇緊闔的門扉轟然開了。

    已是陽春時節,天色漸長,雖是向晚,日光卻依舊明朗。屋中本來昏暗,外面的光線此時猛地長驅直入,倒叫幾人都有片刻難以視物。

    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影長身立在門口,掃視了一圈,大步走進來。依然順手把門帶上了。眾人眼前這才清楚起來。那人身材高大,眉目就如用刀刻成一般,極是分明,四十多歲年紀,軒軒朗朗,一身的磊落。

    梅影略一怔,向前急奔兩步,顫聲叫道:「大哥!」

    她臉上喜憂參半,心中亦是悲喜交加——喜的是變亂之後終於重逢,悲的是他竟自己現身,多年來的辛苦隱瞞全都付諸東流——她只叫了這一聲,所有人便都已知道了那男子的身份。

    那人進門之後,一雙眼睛只盯在無恙身上,喃喃道:「你長大了……你倒不像他……」

    那語氣倒像是有些失落。

    梅影關心心切,忍不住又叫了一聲:「大哥!」

    吳鉤聽見梅影的喚聲,肩頭一震,猶如大夢初醒,慢慢回過頭,凝眸看了她許久,黯然道:「好妹子,苦了你了!我托你的事,你都做得很好……你讓做大哥的怎麼謝你才好?!」

    梅影百感交集,千言萬語都堵在心上,眼圈一紅,眼淚已刷刷地流下來。

    突聽得「啪」的一聲響,眾人一齊回頭,卻見先前無恙坐的那把竹椅一邊的扶手已斷了。無恙兩眼瞪到幾乎淌血,瞬也不瞬地盯著吳鉤。殺父之仇,滅門之恨,十二年來天涯海角種種艱辛都在剎那之間飛快地掠過,找了多年的仇人就在眼前,二百三十七條人命的血海深便只在這一步之間!一時間,心頭動盪不已,全身上下都在不停發顫,每一根手指都重似千鈞。

    他眼中淚花四迸,把一口牙咬得格格作響,好不容易能開口了,卻不知該說什麼。

    終於一字一字,恨恨道:「為什麼?」

    吳鉤卻不答話,四下看了看,走過一旁拿起那個小箱子,摩挲著,半晌道:「這東西原來還在。」他歎了口氣,向無恙道:「你知道這箱子的來歷麼?」不等無恙說話,已自己接著道:「這東西,是我用五十記耳光換回來的。」

    無恙嘴唇掀動,卻沒有說話。

    吳鉤道:「我十二歲那年,在襄樊城裡遇到一群紈褲子弟在追打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那少年年紀不大,倒傲氣得很,被打得渾身是傷也不肯求饒。是我想辦法趕走了那些人,救了他。那少年就是你父親——他本不叫關城,他叫君思,是名門之後,祖上代代世宦,是詩禮相傳的人家。後來遭人陷害,一夜間家破人亡,他也就此流落街頭。我和君思年紀相仿,一見如故,很快就要好起來——那會兒,我們不過是兩個無倚無靠的小叫花子,就是哪天死在路邊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真心憐惜對方的,也就只有彼此了。他年紀和我一般大,我卻覺得他比我小兩個月,我是該好好照顧他的。他喜歡的東西,我總是費盡心思去弄來;他被人打罵,被人欺負,我就擋在他前面。我知道他想讀書,後來等我們年紀稍大點的時候,我就帶著他去求書院的先生,幫書院做工來頂他的學費。他讀書的時候,我就在後院裡挑水、砍柴……雖然辛苦,但只要聽到他讀書的聲音,我就說不出的高興……」

    吳鉤無聲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那時候,我總是一心一意要叫他開心……我們認識了沒多久,有一天,他不經意在當鋪裡看到了這個箱子,回來就鬱鬱寡歡——這箱子,原是君家的舊物——那時侯,我還是一個小叫花子,沒有錢買給他,只好偷偷去求當鋪的老闆。那老闆正在趕我,一個丫頭抱著個一歲大小的孩子出來了,那孩子本來是在哭的,看見我被他踢打就笑了起來。那老闆見了便說:『原來孩子喜歡看人挨打,好,反正這東西也不值錢,你挨我五十個耳光,我就把這破箱子給你。』」

    他微微一住,淡淡道:「五十個耳光打完,他手也酸了,我的臉也腫了,那孩子卻是早就睡著了。」

    眾人先前已經聽他說過東西是挨了五十個耳光換回來的,但聽他親口說完這一段經歷,卻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許久都沒人出聲。

    一片寂靜中,韋長歌想起與蘇妄言的一些舊事來,本來是全無關聯,不知怎的竟都紛紛湧上來。不著痕跡地掃過去,蘇妄言站在他身旁,卻是神色依舊。

    梅影怔怔望著地面,似乎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想,只有眼淚仍是不斷落下。

    「把箱子給他的時候,臉腫得說不出話來,鑽心的疼。他先是笑,接著就哭,問我:『疼嗎?』他的手摸在我臉上,冰冰涼涼的,我忍不住就也哭了。」

    「我自小被人打罵慣了的,但那還是我第一次哭……」吳鉤微澀地笑了笑,右手在箱蓋上輕扣,向無恙道:「——就是這個箱子。那以後,不管去哪裡,小思就總是帶著它,就連帶走刀譜也是用它。」

    「刀譜?」

    無恙忍不住發問,再看其他人也都是滿臉迷惑之色。

    吳鉤凜然的面孔驀地浮上一抹傷痛之色,道:「不錯,刀譜!韋堡主、蘇公子,你們二位也是學武之人,應該能明白,同是天下第一的武學,學的人不同,發揮的威力也就相差甚遠。這是因為天資有別,各人的領悟有高下之分。當年族中的先輩高手特地留下這部刀譜,就是怕有哪一代子孫資質平庸而使刀法中的精妙處失傳——百年來,是它保我一族平安,但也是為了它,小思才犯下大錯!」

    「啊,君思弒師原來是為了……」蘇妄言說到一半,猛地頓住,轉頭看向無恙。

    無恙臉色蒼白,茫然佇立,似是無法接受父親原來作過這許多不堪之事,半晌方道:「你是說我爹他……」

    蘇妄言略感尷尬,忙拉了拉韋長歌的衣袖。韋長歌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苦笑道:「前輩,我們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還是請您從頭講起吧。」

    吳鉤沉沉一笑,語氣中儘是緬懷之意:「還是那天晚上,我和他都睡不著,小思突然問我『我們會不會一輩子都只能這麼任人欺侮?』我正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他卻對我說『我心裡有兩件要做的事。第一件,我要手刃仇人報我家破人亡之仇,不過,我家的仇人位高權重,起居出遊都守衛森嚴,這一件大約是不成了。你對我好,我都知道;我也知道,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像你這樣對我了,所以第二件事,我要你過得好,我要你再也不用為我受委屈——這一件我是一定要做到的。』——他這句話,我記了半生……——我那時沒有答他,但心裡便已經有了決定了。」

    「所以你在族人和長老面前一力承擔,求你師父傳他刀法?」

    「他念念不忘就是報仇,我自然要幫他了了心事。」

    蘇妄言恍然道:「怪不得老七說你把下山的機會讓給了他,原來也是為了讓他能回中原找仇人報仇。那幾年後他受了傷回來,是沒能報得了仇?但是你明明能用這套刀法立斃君思、連伐遠這樣的高手,君思又怎麼會報不了仇,還受了重傷?」

    吳鉤歎道:「不錯,『明明是天下無雙的刀法,為什麼我會報不了仇?』——那一年裡,小思也是這麼問我的……他卻不知道,族裡的規矩,刀法的傳人只能有一個,永不能外傳。師父破例教他刀法已經是犯了族規,卻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師父始終沒有把刀法中的殺招傳給小思,還逼著我起誓也永遠不把我學到的教給他。現在想起來,小思大概是從那次回來便起了疑心吧?他第二次離開,只過了幾個月就回來了。他說他守了許久,終於等到一個機會殺了仇人。他說,他這次回來了就再也不走了,他要留下來,和我在一起……」他停下來,目光悠遠,太息似地緩緩道:「長相廝守——那麼多年,他說過許多次了,但每次聽他親口說出來,我還是那麼高興,我還以為他這次是真的不會走了……我卻不知道,他回來,其實不是為了我——那半年裡,他暗暗留心,查清了師父收藏刀譜的地方,接著就在飯菜裡下毒,等我們毒性發作昏迷之後就殺了師父,把我扔下山崖,又把自己的玉珮留在崖邊,讓族人以為他也死了,自己就拿了刀譜改名換姓遠遁他鄉……」

    韋長歌道:「直到因為那個馬販的一句無心話,你到了岳州,才知道一切都是君思所為?」

    梅影突地道:「大哥,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送你回去,你以為君思死了,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睡覺,那時侯你跟我說你想了許多事,心裡清楚了許多。後來,你來跟我告辭,又說,等報了仇你也就不想活了。當時我還以為是因為君思死了,你報了仇,也就對世間沒有留戀了。其實不是。你早就知道是君思做的了,對不對?你第一次聽到關城這個名字就已經知道他是君思了,對麼?」

    韋、蘇二人皆是一怔,吳鉤已頷首道:「不錯。我早就知道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

    吳鉤歎道:「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剛一聽到他的死訊,我覺得自己好像也跟著他死了,我不知道手在哪,腿在哪,說不出話,也聽不到聲音。但慢慢的,心上卻越來越明白。我們一族多少年來隱居山林,從前那些仇家早化了白骨,又哪來的仇家上門尋仇?若說是為了搶奪刀法,自然也說得過去,但這世上有幾人知道刀客家族,有幾人知道刀譜,又有幾人能有機會在我們師徒的飯菜裡下毒?我們師徒三人,師父死了,我逃得一條性命,而君思只留下一塊玉,卻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等我回去,不但找不到刀譜,就連這個箱子也不見了,那時侯我就明白了……君思、關城!關城、君思!!他瞞得我好苦!」

    默然許久,韋長歌道:「十二年的迷團,如今總算是水落石出了……」

    蘇妄言正悵悵點頭,猛地想起一件事來:「這些年你究竟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我們幾乎翻遍了天下每一個角落還是找不到你?」

    吳鉤忽而微笑,淡淡道:「蘇公子膽色過人,阿渝的刀法其實也很不錯的。」

    蘇妄言一怔,「啊」了一聲:「你怎麼知道?原來你也在?!」

    「這十二年我就住在以前那屋子裡,你來找老七的時候,我一直就站在窗外聽你們說話。」

    「那,老七說沒有你的消息原來是騙我的?!」

    韋長歌突然一笑,道:「果然,我就覺得奇怪——老族長和君思都不在了,如果不是你,阿渝又能從哪兒學到刀法?」

    「阿渝是個好孩子,不過資質有限,我這身本事他最多只能學到六七成,不知道將來他的徒弟能不能學到他的六七成?這套刀法還是注定要失傳了……」

    「失傳?」

    「刀譜已經毀了,這刀法從我這一代開始怕也只能口耳相傳了。」

    幾人都一時愕然。

    梅影小聲重複著:「毀了……」

    吳鉤冷哼一聲,慨然道:「它有什麼用?為了它,師父死了,小思死了,我雖然活著,又和死了有什麼分別?它究竟有什麼用?害了多少人?還有無恙……」

    無恙肩膀猛的一震,甩開雲中的手,緩緩邁前兩步,啞著嗓子道:「不錯,還有我。」

    無恙道:「你殺我爹,算是他負你,但我娘、我妹妹、我外公一家,他們做錯了什麼?!這上上下下兩百多條人命又做錯了什麼?他們何其無辜!你殺他們又是為什麼?!」

    吳鉤聞言一窒,許久,突地仰天長笑起來,笑完了,朗聲道:「無恙,你不必說了。我放了你,就知道會有今天。你要報仇,我無話可說,是我欠你的……」閉上眼睛負手而立。

    無恙雙手不住顫抖,道:「好!好!我等這一天已經十二年了!」

    話音未落,已反手拔出匕首直刺向他心口。

    「慢著!」

    梅影尖聲叫道,急奔兩步,拉住他手,顫聲道:「無恙,你且聽我幾句話——這些年來,我待你怎樣?」

    無恙深深看她一眼,低頭道:「姑姑待我猶如己出。」

    梅影吸了口氣,緩緩道:「我雖騙了你,但也養大了你,我騙你,是情非得已,我照顧你、教導你成人卻是盡心盡力,我愛你憐你也是一片真心……念在我這十年辛勞,也念在我們母子一場的情分,你就放過他……好不好?」

    無恙霍地抬起頭來,大聲道:「不行!」

    梅影的聲音裡已半是哭腔,緊緊抓住他衣袖道:「我這樣求你你也不肯麼?」

    無恙默然片刻,牽了下嘴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血海深仇,不能不報!您的養育大恩,無恙來生自當結草啣環!」

    吳鉤坦坦蕩蕩地一笑:「妹子,這是我和無恙的事,你不要管了。」

    他聲音雖低,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威嚴。

    梅影刷白了臉,雙手一軟,鬆開無恙,脫力似的倒退兩步。她一雙妙目早已哭得紅了,此時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吳鉤,那種絕望,倒讓看的人都不忍了。彷彿過了一世那麼長,她低聲道:「無恙,你真不肯應我這一次?」

    無恙默然不答。

    「……他不在,我也就活不了啦……」梅影伸出手,輕輕撫摸過無恙的臉,淒然一笑,輕歎道:「我們的情分也就到此了……孩子,一場母子,你願不願意最後陪我喝一杯?」

    無恙心頭一酸,輕輕點頭。

    梅影眼中淚光一閃,轉向吳鉤,柔聲道:「大哥,這一杯,你也陪妹子一起喝了吧?」

    吳鉤含笑頷首。

    梅影轉身走到門前喚來明月囑咐了兩句,明月應聲去了,一時端來幾杯斟得滿滿的酒。梅影端起托盤,裊裊娜娜走過去,一杯遞給無恙,一杯遞給吳鉤,將剩下幾杯分給了韋蘇二人和雲中,自己拿了剩下的一杯。燦然笑道:「韋堡主,蘇公子,這段陳年舊事今天總算是了結了,就請你們二位作個見證吧!無恙、大哥,這一杯我先喝了……」

    她一語完了,各人都默默將手中的酒飲盡了。

    韋長歌見她神色淒楚,面上卻強自帶笑,也不由悱惻,倒恨不得她能狠狠痛哭一場。正出神,身邊的蘇妄言身形猛地一晃,韋長歌一驚,忙伸手將他拉過來抱在懷裡,蘇妄言靠在他肩上喘息著,身體卻仍然往下滑去。韋長歌還想扶住他,自己的四肢竟也陡地乏力起來,手裡的酒杯登時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韋長歌再沒想到,以自己和蘇妄言二人的修為竟會在不知不覺間中了道兒,不由暗叫不好。

    旁邊無恙也早順著凳子滑坐到了地上。

    吳鉤驚叫道:「無恙!」腳下也趔趄了一下。

    梅影走過來,輕輕將吳鉤扶到一邊坐下,悠悠開口:「大哥,別擔心……你先歇歇吧……」

    變故陡生,無恙心頭大亂,倉皇環顧,只見雲中獨自站在一旁。他叫了聲「雲中」,掙扎著伸出手想將他拉到身後,卻忽地眼前一昏。無恙甩了甩頭,再睜開眼,眼前已是一片鮮紅——紅得像凝結了的血塊,死沉、詭譎、暗含殺機。無恙猛地打了個寒顫,那片惡紅,正是每天出現在噩夢裡的人影。剎那間,他腦中一片空白,渾身上下都在不停發抖。

    恍惚中,只聽有人在他耳邊不斷柔聲問著:「孩子,你說說,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麼?」

    隨著話聲,那片紅色越來越近,越來越厚重,眼看就要鋪天蓋地地直壓下來。恐懼愈來愈甚,彷彿被蠱惑般,他喃喃地說出了那兩個字——

    「紅衣……是紅衣……」

    紅衣。

    眼前的惡紅陡地幻化成一個虛虛實實的人影,衝著他猙獰地一笑。

    無恙一個氣息不穩,「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吳鉤大急,大聲道:「無恙,你怎麼了!?」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韋長歌也是一驚,和蘇妄言連聲叫著無恙的名字。無恙卻好像沒聽見他們的叫聲,死死盯著一幅紅色的幔帳,神色惶惑,目光渙散,口唇微動,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來。吳鉤更加著急,掙扎著要上前查看,卻是手足無力難以動彈。

    角落裡突然響起一陣笑聲,幾人大駭,忙轉頭看去,卻是雲中緩步走上前來,臉上兀自掛著嫵媚的笑容:「金夫人,方纔你派明月姐姐到門口接我們,我聞到她身上的符咒味道像是專為克制我而準備,就知道夫人定是另有安排,只是沒想到,竟會是這麼一份大禮!雲中今日得報大仇、回復自由身,都是夫人所賜,真是感激不盡!夫人既有備而來,我也奈何你不得,你我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吧!」

    梅影冷眼看著他,並不答話。

    吳鉤怒道:「這是怎麼回事?你要對無恙做什麼!」

    梅影幽幽道:「大哥,我不會對他做什麼,這原是雲中和無恙自己的事……」

    雲中不斷低笑,那笑聲竟漸漸尖利起來,滲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意,各人聽在耳裡,只覺不寒而慄。

    無恙聽到笑聲,神智微微清醒了些,他勉強看向雲中,茫然叫道:「雲中……」

    「雲中?」雲中斂了笑意,走近無恙,冷冷道:「你在叫誰?誰是雲中?」

    無恙一怔,喘息許久,用力撐起身體,拉住雲中衣襟,道:「雲中……你……你怎麼了……」

    雲中面上倏地浮上厭惡之色,一把抓住他手,微一用力,無恙的身體已平飛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無恙痛得面無血色,卻還只是癡癡地看著雲中,一臉的難以置信。雲中森然冷笑,恨聲道:「誰是雲中?我原本是山林裡一隻無名無姓自由自在的野狐,是你抓了我,折磨我,殺我,還要我供你驅使!我恨不得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雲中……」

    「不要叫我雲中!」雲中勃然道,忽而又甜甜笑開,柔聲道:「無恙,我們朝夕相對了這麼多年,你都不肯告訴我你究竟在害怕什麼,多虧你姑姑幫忙,現下我總算是知道了……你呀,你若早些告訴我,我又何必受這麼久的苦?」

    他一邊說,一邊俯身下去,兩手輕輕撫上無恙的脖子,慢慢收緊——

    梅影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別開了頭。

    無恙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的臉,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目光卻越來越溫柔,那雙眸子裡滑過一種像是歎息的東西,輕輕的闔上了。

    「無恙!」

    韋長歌、蘇妄言正齊呼出聲,眼前陡的一道銀光霹靂般一閃,一股勁風刮得兩頰生痛,卻是吳鉤在這關頭奮起全力撲前揮出一刀。吳鉤雖是中了迷藥手足無力,但這一刀使出來仍是疾若電光、迅如奔雷,直有劈山破海之勢。韋蘇二人均出自武林大家,但此時見了這一刀之勢,也是不禁駭然,半晌不能回神,方知「蓋世」二字決非浪得虛名。

    好在這一刀只為解無恙之急,來勢雖猛卻並不指向雲中的要害。雲中亦反應絕快,往後一掠,已退開丈外。

    吳鉤呼吸急促,頹然跌坐在地上。

    無恙定睛看他許久,艱難地撐起半身,向雲中道:「雲中,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雲中面無表情,半晌,一步一步走到無恙身邊蹲下,視線掃過他頸上的紅痕,再次把手掐上他的脖子。吳鉤那一刀用盡了全力,此刻已經力竭,只怕連手指都動不了,絕無法再阻止他第二次,而韋、蘇相隔甚遠,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幾人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心臟都狂跳起來。不知過了多久,雲中喃喃道:「你知道麼?從來沒有誰對我像你這麼殘忍,但也從來沒有誰對我像你這麼好……我真恨你!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我恨你恨得想殺死你一百次、一萬次!但,你死了,又有誰來逗我笑……誰來陪我哭……」

    雲中緩緩起身,茫然長歎,轉身飄然去了。

    無恙聽著他開門遠去的聲音,兩行眼淚慢慢滑下來。

    眾人望著洞開的大門,心裡說不清是什麼味道,都默然無語。韋長歌環著蘇妄言,自擔了一份心事,眼看著無恙的眼淚一顆一顆沉默地浸入地裡,直到肩上的重量一輕,才發現手腳都已經可以動了。

    無恙依舊躺在地上,半晌,終於擦乾眼,靜靜站起來。

    吳鉤握著刀,慢慢走到無恙面前。

    梅影顫抖著叫道:「大哥」。

    吳鉤凌厲地掃她一眼,歎口氣,眼神又柔和起來:「我欠他的,也該還了……」微微一笑,倒轉刀柄,往無恙面前一送:「我也等了你十二年了——你可以報仇了。」

    無恙低頭看著那刀,也不去接,好半天,才低聲道:「我爹害你是為了報仇,你殺我爹是為了報仇,我要殺你也是為了報仇,都是為了報仇,雲中又是為了什麼?你是濫殺了無辜,我呢,我何嘗不是害苦了他?我和你又有什麼不同?報仇、報仇——這十二年來我日思夜想就是報仇,何曾真正活過一天?」

    他抬頭看著吳鉤,又問:「你呢?你親手殺了你最愛的人,這十二年,你又可曾痛痛快快的活過一天?」

    吳鉤一愣,倏而強笑,掩不住一臉黯然之色。

    「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流落天涯,卻又放我一次、救我一次;姑姑愛我、憐我、養大我,卻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瞞我,末了還背叛我;我爹和我娘,都說是神仙眷侶,原來也並非真心;還有雲中,我以為我愛他,結果只是害了他……這一筆一筆的帳,究竟該怎麼算……」

    「雲中既不殺我,我又有什麼面目再提『報仇』?」無恙慘然一笑,從吳鉤手裡接過那把刀,遠遠拋開:「都算了吧……」

    吳鉤動容道:「無恙……」

    無恙微微笑著,眼淚又再流下來:「他終於前事盡忘,我為什麼不能?」轉身往外走去,走到門口,想起什麼似的停下來:「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放過我?你為什麼把那個箱子給我?」

    吳鉤沉默許久,終於道:「你的眼神,很像他……我很想把那個箱子,再送給小思一次……」

    無恙微微點頭,大步走了。

    他身後,梅影的啜泣清晰地響起來,細微的聲音,卻在那一刻,掩蓋了這十丈紅塵所有的煩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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