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島 第七章
    恐怖之國

    「自從出發以來,我們的遠征是如此缺少變故,現在看看它究竟能變得多麼動盪多事,倒是怪有意思的。」莫朗日說。

    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挖了一個坑,把嚮導的屍體放進去。奠朗日跪了一會兒,作了祈禱。上面那句話,他是在站起來的時候說的。

    我不信上帝。但是,如果有一種東西能夠影響一種力量,不管這種力量是惡還是善,是光明還是黑暗,這種東西就是這樣一個人輕聲念出的祈禱。

    整整兩天,我們都是在一種由於荒蕪而變化莫測的環境中,在巨大的黑色亂石叢中走著。只有駱駝腳下的滾石掉進懸崖的深處,發出宛如爆炸的聲音。

    的確,真是奇怪的行進。開始的時候,我拿著羅盤,試圖標出我們走的路線。但是我畫的路線很快就亂了:顯然是校準駱駝的步伐時有錯誤。於是,我把羅盤放進了袋子裡。從此,我們失去了控制,艾格—昂杜恩成了主人。我們只能相信他了。

    他走在前面,莫朗日跟著他,我斷後,火成岩的各種最有意思的標本時時映入我的眼簾,但毫無用處,我對這些事情已經不感興趣了。另外一種興趣控制了我。莫朗日的瘋狂變成了我的瘋狂。如果我的同伴過來對我說:「我們簡直是在胡鬧,回去吧,回到預定的路線上,回去吧,」那個時候以後,我將會回答他:「您是自由的。我嘛,我繼續往前走。」

    第二天傍晚時分,我們到了一座黑——的大山腳下,我們頭上兩千米的地方展現出破碎的牆垛的輪廓。那是一座巨大的、幽暗的稜堡,配有封建時代的尖脊主塔,襯在橙色的天空中,輪廓鮮明得令人難以置信。

    那幾有一口井,幾棵樹,是我們進入霍加爾高原所遇見的第一批樹。

    一群人圍著那口井。他們的駱駝繫著絆索,尋找著頗成問題的食物。

    那些人看見我們,不安地聚在一起,擺出防守的架式。

    艾格—昂杜恩回過頭來對我們說:

    「埃加裡的圖阿雷格人。」

    他朝他們走去。

    這些埃加裡人都是漂亮的男子漢。他們是我所見過的最高大的圖阿雷格人。他們出人意料地慇勤,離開了水井,讓我們使用。艾格—昂杜恩跟他們說了幾句話。他們望著莫朗日和我,帶著一種近於恐懼的好奇心,不過總還是含著敬意。

    我從鞍上的袋子裡拿出一些菲薄的禮物,卻被他們的首領拒絕了,這種謹慎令我驚奇。他好像連我的目光都害怕。

    他們走了之後,我向艾格—昂杜恩表示了我的驚奇,我過去與撒哈拉的居民接觸時,幾乎沒有見過這樣的謹慎。

    「他們跟你說話時懷著敬意,甚至懷著恐懼,」我對他說。「但是,埃格裡部落是高貴的。而你說你屬於的那個凱爾—塔哈特部落卻是個奴隸部落。」

    艾格—昂杜恩陰沉的眼睛中閃過一絲笑意。

    「這是真的,」他說。

    「那麼?」

    「那是我跟他們說,跟你和上尉,我們去魔山。」

    艾格—昂杜思用手指了指那黑色的大山。

    「他們害怕了。霍加爾高原上的一切圖阿雷格人都害怕魔山。你看到了嗎?一聽見它的名字,他們就逃了。」

    「你是領我們去魔山嗎?」莫朗日問。

    「是的,」圖阿雷格人說,「我跟您說的銘文就在那兒。」

    「你事先並沒有跟我們說到這一細節。」

    「那有什麼用?圖阿雷格人害怕伊爾希南,頭上長角的魔鬼,它們有一條尾巴,以毛當衣服,讓畜群和人像得了臘屈症一樣地死去。但是我知道羅米人1不怕,他們甚至還嘲笑圖阿雷格人的恐懼呢。」

    「你呢,」我說,「你是圖阿雷格人,你不怕魔鬼嗎?」

    艾格—昂杜恩指了指他胸前白色念珠串上掛著的一個紅皮小口袋。

    1阿拉伯人對基督徒和歐洲人的稱呼。

    「我有護身符,」他莊重地說,「尊貴的西迪—穆薩親自祝福過的。還有,我跟你們在一起。你們救了我的命。你們想看銘文。讓阿拉的意志實現吧。」

    他這樣說完,就蹲下了,掏出帶著銅煙鍋的長長的蘆桿煙斗,莊嚴地抽起來了。

    「這一切都開始變得奇怪了,」莫朗日走近我,輕輕地說。

    「別誇張,」我回答道,「您跟我一樣記得那一段,巴特赫講他在伊迪南的旅行,那就是阿傑爾的圖阿雷格人的魔山。那地方聲名狼藉,沒有一個圖阿雷格人肯陪他去。但他還是回來了。」

    「他是回來了,不錯,」我的同事反駁說,「但是他一開始就迷了路。沒有水,沒有食物,差一點餓死渴死,甚至到了割開血管喝血的地步。這種前景毫無引人之處。」

    我聳了聳肩,反正我們到了這兒,這並不是我的錯兒。

    莫朗日明白我的動作是什麼意思,覺得應該表示歉意。

    「不過,我很想,」他帶著有些勉強的快活接著說,「與這些魔鬼接觸接觸,驗證一下彭波紐斯-梅拉提供的情況,他見過它們,也恰恰是說它們在圖阿雷格人的山中。他把它們稱作艾及潘,佈雷米安,岡發桑特,薩蒂爾……他說:岡發桑特赤身裸體,佈雷米安沒有頭,臉長在胸膛上,薩蒂爾只有一張人臉,艾及潘就像大家說的那樣。薩蒂爾,艾及潘……真的,聽到這些希臘名字用在這裡的野蠻魔鬼身上不是很奇怪的嗎?相信我,我們已經找到了這樁奇事的線索;我有把握,昂蒂內阿將是一些獨特發現的關鍵。」

    「噓!」我說,一個指頭放在嘴上,「聽。」

    在大步降臨的夜色裡,一種奇怪的聲音在我們周圍響起來了。像是一種斷裂聲,接著是一陣悠長而淒厲的歎息聲,在周圍的山谷中迴響。我覺得,整個黑色的大山突然呻吟起來了。

    我們看了看艾格—昂杜恩。他一直在抽煙,眉頭都不皺一皺。

    「魔鬼醒了,」我說了一句。

    莫朗日聽著,不說話。他肯定也像我一樣明白:曬熱的山巖,石頭的破裂,一系列的物理現象,想起來梅農的會唱歌的雕像1……但是,這未曾料到的齊鳴仍然令人難受地刺激著我們的神經。

    可憐的布—傑瑪的最後一句話浮現在我的腦際。

    「恐怖之國,」我輕輕地說。

    莫朗日重複了一句:

    「恐怖之國。」

    這場奇特的奏鳴停止了,天上出現了第一批星星。我們懷著無限感動的心情,看著那些細小蒼白的天上一個個地點燃了。在這悲慘的時刻,它們把我們,與世隔絕的人,被囚禁的人,迷途的人,和我們的更高緯度上的兄弟們聯繫起來,這個時辰,在那些突然閃現出電燈的白光的城市裡,他們正瘋狂地擁向那平席的娛樂。

    1古希臘忒拜城附近的兩座巨大的雕像,曙光初照時,能發出悅耳的聲音。

    Chet-Ahadhesahetisenet

    Materedjred-Erredjeaot,

    Mateseksekd-Essekaot,

    Matelahrlahrd'Ellerhaot

    Ettasdjenen,baradtit-ennitabatet.

    這剛剛升起的緩慢的喉音,是艾格—昂社恩的聲音。在萬份俱寂之中,這聲音是那麼莊嚴和憂鬱。

    我碰了碰圖阿雷格人的胳膊。他用頭向我指了指天上一個閃閃爍爍的星座。

    「七星座,」我向莫朗日小聲說,指著那七顆蒼白的星星。這時,艾格—昂杜恩又用他單調的聲音,唱起了那支淒涼的歌:

    夜的女兒有七個:

    瑪特勒吉萊和埃勒吉奧特,

    瑪特塞克塞克和埃塞卡奧特,

    瑪特拉赫拉赫和埃勒哈奧特,

    第七個是男孩少了一隻眼。

    我突然感到一陣不舒服。我抓住了圖阿雷格人的胳膊,他正準備第三次唱這段歌。

    「我們什麼時候到那有銘文的山洞?」我粗暴地問道。

    他看了看我,以慣有的平靜回答說:

    「我們到了。」

    「我們到了?你還等什麼,不指給我們?」

    「等你們問我,」他不無放肆地答道。

    莫朗日一躍而起。

    「山洞,山洞在那邊嗎?」

    「在那邊,」艾格—昂杜恩站了起來,從容不迫地說。

    「領我們到山洞去。」

    「莫朗日,」我突然感到不安,「天黑了,我們什麼也看不見。也許還遠著哪。」

    「離這兒還不到五百步遠,」艾格—昂杜恩頂了一句,「山洞裡有的是乾草。點著草,上尉會看得跟白天一樣清楚。」

    「走吧,」我的同伴說。

    「駱駝呢?」我又說。

    「它們拴著絆索,」艾格—昂杜恩說,「我們離開的時間不會長的。」

    他已經朝那座黑色的大山走去了。莫朗日激動得發抖,跟著他;我也跟在後面,從這時起,我就一直感到深深的不安。我的太陽穴呼呼直跳:「我不害怕,我發誓這不是害怕。」

    不,真的,那不是害怕。但是,多麼奇怪的眩暈啊!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的耳朵裡嗡嗡直響。我又聽見了艾格—昂杜恩的聲音,擴大了,廣闊無邊,卻是低沉,那麼低沉:

    夜的女兒有七個……

    我覺得山的聲音與他的聲音互相呼應,無休止地重複著那陰森的最後一句:

    第七個是男孩少了一隻眼。

    「就是這兒,」圖阿雷格人說。

    一個黑窟隆開在石壁上。艾格—昂杜恩彎彎腰進去了。我們跟著他。我們周圍一片漆黑。

    一點黃色的火苗。艾格—昂杜恩打著了火辣。他點燃了洞口附近的一堆草。開始我們什麼也看不見,煙迷住了我們的眼睛。

    艾格—昂杜恩呆在洞口旁邊。他坐下了,比平時更沉靜,又開始從他的煙斗中抽出灰色的長煙。

    現在,從點燃的草中發出一片跳動的光來了。我瞥了莫朗日一眼,我覺得他的臉色非常蒼白。他兩手扶著洞壁,正在竭力辨認那一堆我看得模模糊糊的符號。

    但是,我似乎看見他的手在發抖。

    「見鬼,他大概像我一樣不自在吧,」我心裡想,感到把兩種思想聯繫起來越來越困難了。

    我好像是聽見他對艾格—昂杜恩大叫了一聲:

    「躲開點,讓空氣進來。好大的煙!」

    他在辨認,他一直在辨認。

    突然,我又聽見他說話了,但不清楚。好像是聲音也裹在煙裡了。

    「昂蒂內阿……終於……昂蒂內阿……但不是刻在石頭上……用儲石畫的符號……還不到十年,可能還不到五年……啊……」

    他雙手抱頭,大叫了一聲。

    「這是騙局。一個悲慘的騙局!」

    我嘲弄地笑了一聲:

    「算了,算了,別生氣。」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搖晃著我。我見他睜大了眼睛,充滿了恐怖和驚異。

    「您瘋了嗎?」他衝著我喊。

    「別這麼大聲喊,」我依然嘲弄地笑著。

    他還在望著我,精疲力盡,坐在一塊石頭上,面對著我。在洞口,艾格—昂杜恩一直在平靜地抽著煙。黑暗中,我們看見他的煙斗的紅色煙鍋閃閃發亮。

    「瘋子!瘋子!」莫朗日重複著,他的聲音似乎變厚了。

    突然,他朝著那堆炭火俯下身去,火苗將逝,變得更高、更明亮。他抓住了一棵尚未燃盡的草。我看見他聚精會神地察看著,然後把草投進火中,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大笑。

    「哈!哈!這草真好!」

    他踉踉蹌蹌地走近艾格—昂杜恩,對他指了指火。

    「大麻,嗯!印度大麻,印度大麻。哈!哈!這真好。」

    「這真好,」我重複著,爆發出一陣笑聲。

    艾格—昂杜恩不露聲色地笑笑,表示同意。

    將要熄滅的火照亮他掛著面罩的臉,在他那雙陰沉可怕的眼睛裡閃動著。

    片刻之後,突然,莫朗日抓住了圖阿雷格人的胳膊。

    「我也要抽煙,」他說,「給我煙斗。」

    那個幽靈不動聲色,把我的同伴要的東西遞給他。

    「啊!啊!一隻歐洲煙斗……」

    「一隻歐洲煙斗,」我重複著,越來越快活。

    「有一個字頭M……這事兒真湊巧,M,莫朗日上尉。」

    「馬松上尉1,」艾格—昂杜恩平靜地更正道。

    「馬松上尉,」我和莫朗日一起重複道。

    我們又笑起來。

    「哈!哈!哈!馬松上尉……弗拉泰爾斯上校……加拉馬的井。有人把他殺了,拿了他的煙斗,就是這只煙斗。是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殺了馬松上尉。」

    「的確是塞格梅爾—本—謝伊赫,」圖阿雷格人以一種不可動搖的冷靜回答道。

    「馬松上尉和弗拉泰爾斯上校離開車隊,前去找井,」莫朝日一邊說一邊放聲大笑。

    「這時,圖阿雷格人襲擊了他們,」我補充道,笑得更厲害了。

    1莫朗日和馬松兩個名字都以M開頭。

    「一個霍加爾的圖阿雷格人抓住了馬松上尉的馬韁繩,」莫朗日說。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抓住了弗拉泰爾斯上校的馬韁,」艾格—昂杜恩說。

    「上校蹬上馬鐙,這時,他挨了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一刀,」我說。

    「馬松上尉掏出手槍,朝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射擊,他左手的三個手指被上尉打掉了,」莫朗日說。

    「但是,」艾格—昂杜恩不動聲色地結束道,「塞格海爾一本—謝伊赫一刀劈開了馬松上尉的腦袋……」

    他說出這句話時,不出聲地、滿意地笑了笑。將要熄滅的火焰照亮了他。我們看他那烏黑發亮的煙管。他用左手拿著。一個指頭,兩個指頭,這隻手只有兩個指頭。瞧,我還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莫朗日也剛剛意識到,因為他在一陣刺耳的大笑中結束道。

    「那麼,劈開他的腦袋之後,你搶劫了他,拿了他的煙斗。好哇,塞格海爾—本—謝伊赫!」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沒有回答。但人們感到他內心中是滿意的。他一直在抽煙。我看不清他的臉。火苗變暗了,熄滅了。我從來也沒有像那天晚上那樣笑過。我肯定,莫朗日也沒有。他可能要忘記修道院了。這一切都是因為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偷了馬松上尉的煙斗……您去相信宗教志願吧。

    又是那首該詛咒的歌。第七個是男孩少了一隻眼。人們想像不到會有這樣愚蠢的歌詞。哈!很滑稽,真的:現在,我們在這個洞裡是四個人了。四個,我說什麼,五個,六個,七個,八個……別拘束,朋友們。瞧,沒有了……我終於要知道這兒的精靈是什麼樣了,岡發桑特,佈雷米安……莫朗日說佈雷米安的臉在胸膛當中。抱著我的這傢伙肯定不是個佈雷米安。他把我抱到外面去了。還有莫朗日。我不願意人們忘了莫朗日……

    人們沒忘記他:我看見他了,騎在一頭駱駝上,走在我被綁著的這頭駱駝前面。幸虧把我綁上了,不然我要滾下去了,這是肯定的。這些魔鬼的確不是惡鬼。可是這條路真長啊!我想伸伸腰。睡覺!我們剛才肯定走過了一條通道,後來才走出去。現在又進了一條沒有頭的通道,喘不過氣來。又看見星星了……這可笑的奔跑還要繼續很久嗎?……

    瞧,光亮……也許是星星。不,是光亮,我說得很清楚。這是台階,我保證,是石頭的,的確,但是台階。駱駝怎麼能……但這已經不是駱駝了,抱著我的是一個人。一個全身穿白的人,不是岡發桑特,不是佈雷米安。莫朗日該不高興了,他的歷史歸納,全是錯誤的,我再說一遍,全是錯誤的。正直的莫朗日。但願他的岡發桑特別讓他跌在這無窮無盡的台階上。深處,有什麼東西在閃亮。是,是一盞燈,是一盞銅燈,像在突尼斯,在巴爾布什1那裡一樣。得,又什麼也看不見了。但我管他呢,我躺下了;現在,我能睡覺了。多荒唐的一天!……啊!先生們,請放心,捆上我一點用也沒有,我不想下地呀。

    1突尼斯市的一個娛樂場所。

    又是一陣漆黑。腳步聲漸漸遠了。寂靜。

    那只是一會兒工夫。我們身邊有人說話。他們說什麼……不,不可能!那一陣金屬聲,那說話的聲音。您知道那聲音喊什麼,您知道那聲音喊什麼嗎?那口氣是一個慣於此道的人的口氣。它喊的是:

    「下注吧,先生們,下注吧。莊家有一萬路易。下注吧,先生們。」

    見鬼,我到底在還是不在霍加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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