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為媒 第一章
    1869年

    墳頭上的鮮花已經開始調零。

    泰麗莎從花圈上摘下了一兩朵已經枯萎的居香石竹。她提醒自己,記住明後天要把花圈拿走。

    她母親在世時,最見不得枯花,每當她見到時,就會產生好景不再、如有所失的感覺。她把清晨採摘的一小束報春花擺在墳頭上,不由得想起了母親每當春天來到時講的那些話:「雪花蓮開始吐蕊,報春花也不甘寂寞!嚴冬即將過去,陽光不久會變得暖和起來,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戶外消磨大部分時光,想到這些真令人高興啊!」

    母親那種輕鬆的口吻使泰麗莎感到,待在戶外比在屋裡更來勁,她現在知道,最難忘的莫過於和母親在小樹林散步度過的美好時光。

    她也會懷念母女倆在田野上策馬飛奔的情景。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們常在溪邊野餐,然後她會在冰涼清澈的溪水中戲水玩耍。

    如煙往事令她惆悵,尤其難以接受的是此刻她已是干然一身的孤女了。

    那位她全身心愛過的人已經磕然長逝。她和逝者曾心有靈犀相通,她從逝者那裡得到過新的啟示、新的靈感。

    「哦,母親,您能忍心撇下我呢?」她問道。「沒有您,我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呢?」將湧到眼眶裡的眼淚再止住談何容易,但是母親在世時總是說,在大庭廣眾之中,應注意保持尊嚴和自我控制。

    母親說:「好孩子,以你的地位,你必須起表率作用。你要記住,如果你不自重自愛人家就會學你的樣。」

    望著墳墓,她心想,未見得會有人將她當成表率。

    自從父親離開她們母女去到國外定居以來,她們一直安安靜靜地住在道爾屋,一代又一代的居孀的貴婦人等到自己的子息繼承了德諾姆園林——村裡人叫它為「大宅」——就在道爾屋住下以度餘生。

    道爾屋造型典雅,它代表著安妮公主時代建築的式樣。泰麗莎過去常常認為它比大宅要可愛得多。大宅是在她曾祖父的早年住宅的地皮上蓋起來的一座灰色石頭宅第。這座宅第建造得大而不當,即便裡面僕從如雲,也談不上舒適。

    當她們母女一起住在道爾屋時,那裡似乎總是笑聲朗朗、屋宇生輝。

    但是只有她知道母親被遺棄後內心的痛苦。早上見到母親下眼皮上的黑暈,泰麗莎便知道她哭了一夜。

    母親竭力掩飾這一點,因為她仍然思念那個負心人。

    只是當泰麗莎長大成人,也就是在母親去世前,母親才對她吐露心曲。

    「你父親所以娶我是因為我很有錢,」她母親說,「當時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只是以貌取人,因此墜入愛河而不能自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哦,寶貝,即便對你愛的人也不可全拋一片心啊。你要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傾心去愛一個人而偏遇薄情郎,那打擊是太大了。」

    母親的聲音充滿了痛苦,泰麗莎交叉緊握十指,指關節都變成了白色。

    不過她能說什麼呢?母親繼續說:「私訂終身之前必須慎之又慎,確信他此心不渝才成。否則只憑他的品貌和口才是靠不住的。錢能買到快樂,也能帶來禍害。」

    停了一會,她放低聲音說道:「然而,如果我還有這樣的機會,我會感到,即使你父親對我的情意如曇花一現,我們在一起畢竟很快活,儘管後來我吃了苦頭,還是值得。」

    泰麗莎有好些個問題想問母親,但是她知道,不應該再去掏母親的心裡話。但是就像拼板遊戲一樣,東鱗西爪逐漸拼攏,她在孩提時代不能理解的一些事情現在開始順理成章了。此外還包括母親的親戚們吐露出來的一星半點情況和她記憶中的一些事情,還有老傭人非一吐為快的各種閒話。

    「夫人受的委屈可是大了,這是命(明)擺著的。」

    「這不我老叨咕,模樣俊,心也要正,咱家老爺光模樣兒長得俊,就落得現在的下場。娘兒們見了他魂都沒了。」

    泰麗莎的記憶中儲存的這類說法很多,但是直到她長大了,她才知道她父親亂搞女人是在他和母親結婚後不久就開始的。

    開始時是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倫敦好幾次,據他自己說是「出差」,後來他又幾次去巴黎。

    若干年後,泰麗莎才聽到說,父親這幾回去倫敦和巴黎是「在那裡同最會花錢的迷人精過花天酒地的生活」。

    當時她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但是不久,在那個花花世界發生的締聞就傳到了英國,她聽說一些漂亮女人使得全歐洲富有的大人先生們著了迷,不惜千金買笑。

    當初,人家當著在一邊玩玩具的泰麗莎的面,只是悄聲談論她的父親。

    有人說:「話又得說回來,上有好之者,下必有甚焉。」

    另一個說:「聽人說,那些娘們當中拉勃莉娃最能花錢,光是她戴的首飾就抵兩萬英鎊。」

    泰麗莎聽不明白最能花錢是什麼意思,但是在她父親第一次從巴黎回來時,她聽到母親傷心地哭著說:「你憑什麼把我的錢花在那些女人身上?文明社會決不會讓她們那樣的人招搖過市。」她沒有再往下聽,但是父親第二次去巴黎時,她母親沒有哭,只是瞼色煞白,雙唇緊閉,在屋裡踱來踱去。

    因此,泰麗莎知道,她父親又拿走一大筆錢揮霍去了。

    當泰麗莎此刻想到她母親多年來受的苦時,她低下頭看著墳墓,悄聲說:「我一輩子不嫁人!」

    這是誓言,她知道她決不會違誓。她決不會讓人欺凌,決不重蹈母親的覆轍。最後幾年情況愈趨越下,父親簡直很少在家。儘管流言蜚語不少,泰麗莎還是過了很久才知道人們議論的這個女人是朝中某一位顯貴的妻子。

    父親已移情別戀,這對她來說已是明擺著的事。

    雖然她不同意他那樣對待她母親,但是她發現自己不可能不崇拜父親,與父親相處時,有痛苦也有歡樂。

    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時,她懇求說:「爸爸您別走,和我們在一起過吧,我要和您一起騎馬,同您說話我特別來勁。」

    父親看著她說:「泰麗莎,你在一天天長大,很快你就會出落成為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就好像他才明白這一點似的。泰麗莎回答說:「爸爸,正因為如此,就非得有您和我在一起不可。」

    「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會發現,你有你的生活。不要讓別人把生活方式強加於你,你應當自己作主。」說時父親眼睛一亮。

    「我會的,爸爸,」泰麗莎回答說,「但是我有很多東西要學,媽媽和我在這裡太冷清了。」

    他父親環視了一下客廳,然後用泰麗莎不能理解的聲音說:「這地方太小了,太憋氣了,我一向不喜歡做生活在小池塘裡的大魚。我要游到廣闊的大海,實現我海闊憑魚躍的志向。」

    他講話時很激動。

    然後,他好像知道泰麗莎在用一雙大眼看著他,眼中流露出迷惑不解地神情。他說:「忘了我吧!我最親愛的孩子,我對你們沒有什麼用處,沒有我你們會過得更好。」「哦,不,爸爸!」

    他吻了女兒,然後坐上他從倫敦來時坐的那輛新的敞篷四輪馬車,走了。他的帽子斜斜地戴在頭上,顯得很帥,一副放蕩不羈的樣子。老管家看著他消失在公路上時直搖頭,對此泰麗莎是能夠理解的。

    「爵爺人老心不老哩!」管家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泰麗莎去找母親,客廳裡沒有,她猜想她準是去了臥室,鎖上門哭得好傷心。情況就是這樣,幾周以後母親才承認,父親此行是一去不復返了。

    「媽媽,您是不是說他再不會回來了?他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他去法國定居了,找到了一個有錢人照顧他,不再需要我了。我們和他此生怕是再也見不到了,」母親苦澀地說。

    「哦,媽媽!」

    眼淚湧進了泰麗莎的眼眶,她竭力在克制自己,這時,她聽到了母親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棄婦的命比黃連還苦啊。」

    此後,她不願再提到父親,雖然泰麗莎希望父親會給她寫信,但是她沒有收到過他的片紙隻字,連聖誕節禮物也沒有收到過。

    但是從一些親戚那裡她聽到了有關父親的零星消息。這些人來探望她母女倆,與其說是想助一臂之力,毋寧說是好奇心作怪。

    一年後的一天,泰麗莎剛走進客廳,就聽見有人說:「沒錯,她把那男的給『蹬』了,這不他又找了一個巴黎城有名的狐狸精。為了這婊子,他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鬧的可歡吶!那古時候的羅馬人算是夠能折騰的是吧,可見了這一位還得磕頭拜師父哩!你們說,他花的那些錢打哪兒來?」

    這時見泰麗莎走了進來,大家便收住了話頭不言語了。

    後來,也就是六個月之前,從家庭律師那裡傳來了一個驚人消息:德諾姆伯爵已在巴黎去世。

    他是得了一種巴黎的時疫症熱病,當時死的人不少,他也在劫難逃。

    伯爵遺體運回之後葬在鄰國教堂的家庭墓穴中。

    泰麗莎這下才知道她有多少親戚,這些年來,由於不齒她父親的行為,他們故意冷落這母女二人。

    親戚多得成堆,討厭之極,其中大多數上了年紀,她也因此懂得了為什麼她父親對這些人不屑一顧,仍然我行我素,全然不把他們對他的行為指指點點放在心上。她幾乎可以聽到他們之間在竊竊私語,說由於她是她父親的親血脈,將來一定也會惹事的。

    她不能原諒的是他們對她母親的態度。

    直到這時她才明白,母親的法國血統會受到夫家姻親的猜疑和非難。

    這聽起來似乎很荒唐,但是泰麗莎這下才瞭解到,如果清白人同罪人有關係,那麼前者與後者同罪。

    她的外祖母,在法律上享有肖富爾女伯爵的地位。

    外祖母同外祖父是愛情結合,而並非法國很普遍的那種包辦婚姻。

    外祖父格雷斯通勳爵在巴黎當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大使,外祖母就是這時同他相識的。外祖父當時鰥居。泰麗莎的母親常對她說,他和年輕女伯爵怎樣一見鍾情,彼此難捨難分。

    女伯爵的娘家當時要她和一個門當戶對的法國年輕人訂婚,這個人在盧瓦河流域廣有田產,與肖富爾家門當戶對。

    「但是,除了我父親比母親大十六歲這一點以外,簡直找個出任何說得通的理由反對這門婚事,我還從來沒見過有哪一對伴侶像他們那樣幸福。」母親說。

    母親的聲調透著悲哀,流露出的眼神告訴泰麗莎,那化是她曾經有望於良人但終成泡影的幸福。

    未能等到女兒成年,外祖父格雷斯通勳爵就占世了,由於他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便由她繼承了大筆遺產。

    從她講話的語氣女兒瞭解到,財富事實上成了她遇人不淑的根源。

    等到泰麗莎從墓地往回走時,她才猛然想到,她沒有兄弟姊妹,母親擁有的一切,現已由她一人繼承。

    現在,她懷疑錢對她還有什麼意義。她再一次告誡自己,她決不嫁人。

    醫生說,她母親死於惡性腫瘤,惡疾給了夫人很大的痛苦。

    泰麗莎不相信醫生的話。她知道,打父親去秋過世之後,母親再也不能指望父親回頭了,因此失去了求生的念頭。

    那時泰麗莎可以看到她一天天在消瘦,身子越來越虛,對任何事情都漠然置之,她顯然不想繼續活下去,唯願速死。

    穿過橡樹成蔭的鄰園,泰麗莎在回家途中大聲地說:「我決不受母親受過的那份罪!」她陷入了沉思,以致當她走上通往道爾屋的車道時,她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停在門外的那輛四輪敞篷馬車。

    在她看到了馬車時,她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她叔父的。

    她在葬禮上看見過他,當他作為新的德諾姆伯爵被護送到教堂前座時,她知道他長得不像她父親。

    他不如父親英俊,不那麼高大,身材也沒有父親那樣修長和優美,而這些都是父親吸引人之處。

    叔叔的體格要笨重得多,還不到四十五歲,他已經謝頂了。

    離開墓地時,叔父對她說:「泰麗莎,我很快就要搬到家族屋子裡來,當然,我會來看你。」

    此刻泰麗莎在極力忍住眼淚,而且決心不讓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失態,她只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沒有想到叔父竟提前來訪,她提醒自己,他現在是一家之主,對他決不能露出些許不豫之色。

    她走進大廳,看到與他們從大宅一起來的老管家正在等她:「爵爺在客廳裡,小姐。」他說。

    「就他一人嗎?」泰麗莎問道。

    「是的,小姐。」

    泰麗莎沒有再問什麼,而是徑直走進客廳。

    客廳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母親生平最珍愛的,其中有漂亮的嵌銀傢俱,是母親在她的雙親過世後從巴黎帶來的。

    還有一些珍貴的法國畫,它們絢麗多彩,光線明亮,與大宅牆上掛的那些粗重的家族畫像迥然不同。

    叔父站在壁爐前,爐內生著小火,當泰麗莎進屋向他走去的時候,她感到他在打量她,就像一個想買小馬駒的人在仔細端詳小馬那樣。

    她向叔父走去,行了一個屈膝禮。

    「早安,愛德華叔叔,我沒想到您這麼快就來了。」

    「我要過個把禮拜才會搬來,」伯爵回答說。「我只是想會見莊園管事,我想,既然來了,我就該和你談談,泰麗莎。」

    「您真好,愛德華叔叔,您用點點心好嗎?」

    「我已經吩咐你的傭人給我端一杯紅酒來。」

    他環視了這間屋子,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法國傢俱和一幅弗拉戈納爾的畫上。「我看出來,你把這裡安排得舒舒服服。我覺得你母親從大宅搬到這裡來是挺合適,大宅對你們母女倆來說是太大了。」

    「可是,」伯爵繼續說,「你知道,你母親已經去世,你不能一個人住在這裡。」泰麗莎很快接著話茬說:「這一點我想到過,我打算要我的一個保姆,魯賓遜小姐來和我一起住,我很喜歡她。」

    伯爵表示同意說:「你想得對。」他說:「同時,以你目前的年齡,十八歲,你應當進入社交界,活動活動。」

    「那我倒不想,」泰麗莎連忙說,「再說我還沒有脫孝啊!」

    「這我知道,」伯爵帶著點試探的語氣說:「但是你總不至於一整個夏天的社交活動都不參加吧!今年秋天你就要滿十九歲了,我想同你商量點事兒。」

    泰麗莎想,不用他說她也猜得出是商量什麼事,她那股強勁兒上來了。

    她不想被介紹到什麼「社交界」,父親當年曾把社交界說成是「婚姻市場」,她心裡明白,到了那裡人家就會當她是一個身價頗高的女繼承人」。

    她已經盤算好要出去旅行,如果魯賓遜小姐也同意,便相伴同行。

    她很想看著希臘,也許還有埃及。

    「我想你知道,」伯爵相當嚴肅地說,「你的雙親現在都已去世,我身為一家之主,是你的監護人,經過慎重考慮,我確信對你來說,最好是盡早結婚!」

    即使伯爵此時向泰麗莎扔了一枚炸彈,她也不會如此驚慌失措。

    「愛德華叔叔,您是說……結婚嗎……?」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伯爵回答說。「你是一個漂亮姑娘,今天早晨我向你母親的律師事務所進行了咨詢,知道你名下有一大筆財產,這就是說,你心裡要有數,求親的人會少不了,他們想的是你的錢,而不是你這個人!」

    還沒有等到他繼續說下去,泰麗莎就感到不舒服,覺得她叔叔指的是她父親。「身為你的監護人,我為你挑選一個丈夫,我想你我都能看得上。」

    「您……為我……物色了一個……丈夫!」泰麗莎懷疑地重複說。

    「我想你還不認識我的兒子,」伯爵繼續說,「但是你會發現,他是一個有魄力的小伙子,他人聰明,又是一個好運動員,由於有朝一日他要繼承我的封號,他應當成家,此事非同小可。」

    伯爵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我會安排你們見見面,如果你們雙方都同意,只要你們的婚禮不大肆張羅,今夏完婚合情合理。」

    他的話把泰麗莎嚇壞了,她當時很難相信這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然而,他的的確確是用他那既乾巴又乾脆的聲音說,僅僅是由於她擁有一大筆財產,她要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

    她開始時忍不住想說,她決不同意這門親事,無論如何,她不打算嫁人,尤其是嫁給家族成員。

    但是泰麗莎非常聰明,她知道,同她叔叔對著平沒有好下場,因為人家是她的合法監護人,這是既成事實。

    因此,她克制住了。能作到喜怒不形於色母親見了是會高興的。她把眼睛看著地下,不讓叔父看到她眼中的怒火。她低聲地說:「您把我嚇了一跳,愛德華叔叔!我沒想到您會提出這樣的想法來!「如果你仔細考慮一下,你就會知道,我是為你的最大利益著想的,」叔父回答說,「事實上,這樣做是明智的。你和魯琥特可以住在大宅,這就是說,你們兩口子都可以享受莊園一切舒適條件,當然,我和你嬸嬸可以就近照顧你,給你們小倆口拿主意。」泰麗莎在葬禮上也見到了她嬸嬸,從她談到她母親時的那種神情,她感覺到,她對她父親的惡感已經擴大到他的妻子,無疑還擴大到他的女兒了。

    泰麗莎現在知道,她對這位愛麗斯嬸母已經產生了惡感,她無法想像,這種爹媽生出來的大兒子會有什麼討人喜歡之處。

    「我們應當做的是,」伯爵說,「把魯賓遜小姐——她是叫這個名字吧?——接來,她可以和你住在這裡,直到我們把家裡的一切整頓就緒為止。」見他在發號施令,泰麗莎肯定,頤指氣使叔父大人早已習以為常。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掂量要說的話,叔父繼續說道:「喪事辦完你可以去我們那兒,我們可以照顧你,直到你結婚。你嬸母會幫助你準備嫁妝,我剛才說過,只要婚禮不大肆鋪張,那六月底或七月初舉行都來得及。訂婚儀式舉行後不久就可以辦喜事了。」

    在他講話時,泰麗莎知道,他之所以這樣安排,真正的原因是怕她不上鉤,這樁婚事在他心目中是最好不過,而對泰麗莎來說,這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火坑。

    父親對她母親的種種使她對所有男人產生了戒心,她對於與他人的身體接觸也非常敏感。

    一想到要逼她同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同床共枕,不管他可能是怎麼樣一個人,她就嚇得魂不附體。她真想要衝著叔父大叫,虧他想得出這種壞招子,準是在發瘋!不過她也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

    「在這個問題上我必須放聰明一點。」泰麗莎告誡自己。

    過了一會,她說:「愛德華叔叔,您為我著想,這樣關心我的前途,您真大好了,但是,母親屍骨未寒,而父親又不在人世,我還必須有一段適應的時間,希望您能體諒,我會感激不盡的。」「這是可以理解的,」伯爵同意說,「當然,你可以和魯賓遜小姐在這裡待幾個星期,不管怎樣,我們在這幾個星期的時間裡要把屋子收拾好,重新整理一下。」「對,當然!」泰麗莎同意說。

    「好吧,就這麼辦了,」他說。

    這時,門開了,老管家端著一個銀托盤進來,上面放了一隻杯子和一瓶最好的紅酒,泰麗莎知道,這肯定是從地窖裡拿來的。

    管家把托盤放在靠牆的一張小茶几上,杯子裡斟上酒,遞給伯爵。

    他呷了一口,咂了一咂嘴,說道:「好酒,太好了!我想這是你父親挑選的。」

    「爸爸把好多好酒貯藏在地窖裡,等它們釀熟,」泰麗莎說。

    「真太聰明了!」伯爵附和說,「魯珀特像所有青年人一樣,必須學習大量有關酒的知識,然後他才能成為一個行家。但是他會學的,你可以放心。」

    他的聲音中充滿滿足之感,泰麗莎知道,她叔父日後打算把這種酒喝個夠。這更增加了她對叔父的反感,以禮相待真不容易作到呢。

    她大聲說:「我很高興這種酒能得到您的讚許,愛德華叔叔。」

    伯爵喝完了酒,管家離開後屋裡只剩下他們叔侄二人。他說:「你母親的律師——他叫什麼名字來看?梅休?——今天上午會來看你,我告訴他,用不著來,因為遺囑我已經看過,但是他堅持認為,你應當確切知道你母親給你留下了什麼遺產。」

    「我願意知道。」

    泰麗莎很有把握,這筆遺產數目非常大,因為這個緣故,她叔叔想把她蒙在鼓裡。他繼續說:「當然,我今後會為你出點子、拿主意,告訴你什麼錢該花,什麼錢不該花。」喝完酒後,他又說:「你是一個幸運的女人,但是不要把這當回事。要知道,你也幸運地有一個家庭做你的後盾,它不會讓你犯錯誤,落入壞人手中。」

    泰麗莎知道這是指獵取財富的人,他們為了她的錢而娶她,這正是叔父的兒子想要做的。

    她站了起來,平靜地說:「愛德華叔叔,謝謝您來看我,事事為我想周全。我下午會派一輛馬車去接魯賓遜小姐。她住的地方離這裡只有大約十五英里。我想,在她參加母親的葬禮時,她就知道她要是來和我住在一起,我會感激不盡的。」

    「行!行!」伯爵說,「但是個要忘記,等到你嬸嬸把家養裡一切都安排妥當,有足夠的傭人確保我們過得舒服,你就立即到我們那兒,加入我們的家庭,事實上,等你一結婚,你就自然是其中的一員了。」

    「謝謝您,愛德華叔叔。」

    他拍了拍泰麗莎的肩膀,然後朝門口上人,泰麗莎跟在後面。

    他走過大廳,下了台階,走向正在等待他的馬車,那是一輛笨重的老式馬車。伯爵爬進了馬車,然後,好像他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一樣,他說:「等我來這裡以後,我一定要縱情享受一番,我要給自己買一輛新馬車,當然是一輛新的敞篷四輪馬車,我想,馬廄差不多空了吧。」

    他沒有等她回答就拿起了緩繩,然後說:「再見,泰麗莎。好好照顧自己!」

    他趕著車走了。

    她要照顧自己,這就是說,不做叔叔為她算計好的任何事情。

    現在他走了,她發現自己氣得發抖,因為他連商量都不和她商量,甚至不考慮她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就為她策劃好了她的生活。

    她穿過大廳,走進了客廳,她知道她得單獨待一會,她必須好好想一想。母親把這間房子佈置得非常舒適。她環顧這間房子,感到自己全身心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它彷彿在她耳際迴盪。

    「我怎麼辦?哦,上帝,我怎麼辦?」

    她好像掉進了一個陷階人能自拔,看到自己被人從她和母親曾經快活地生活在一起的這所房子帶走,帶到了邸園另一邊的那座荒涼的大家宅。

    一旦到了那裡便會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被迫嫁給她的堂兄,僅僅是因為,她的堂兄和他父親都要她的錢。

    她比誰都清楚,他們離開大宅的原因首先是大宅的管理費用極大,再加上莊園的維修費,即使她母親那樣有錢也難以量入為出。

    不管怎樣,在她父親遺棄她母女後,母親就不喜歡那座房子,而住在美麗的安妮皇后時代的道爾大宅裡,則感到快活得多。

    現在泰麗莎推想,她叔叔一心想在這個祖傳的大宅裡來當這個一家之長。但是如果沒有一筆財富,他就會和她父親一樣,無法維持這個大宅。

    於是他想出了這個主意,照叔父看來,這個主意是非常聰明,如果她嫁給了他的長子魯珀特,他們就可以過好日子了。

    但是他根本不考慮魯珀特並不愛她,因此十之八九會像父親對待母親那樣對待她。他起初會先到相距不遠的倫敦去尋歡作樂,然後恐怕就忍不住要住到巴黎去了。「我寧死也不忍受這個,」泰麗莎對自己說,「即使我不像媽媽愛爸爸那樣愛他,但是被甩在家裡,包括傭人在內,人人都替我難受,這還不是等於當人下人嗎?」「我今後何去何從?」

    這個問題又在她的耳際迴響起來。

    她很清楚問題的答案。

    她一定得走,至於去哪兒,如何走,這無關宏旨,不過走她是走定了,去安排她自己的生活。

    但是在這個問題上她自然必須放聰明些才行。

    她十分肯定,叔父是不會輕易讓步的。

    叔父把一切都盤算好了,步步為營,只要有辦法,泰麗莎的財產是逃不出他的手心的。泰麗莎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會兒,她的樣子顯得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多了,那一雙灰色眸子變得很嚴肅。她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凝望著灑滿陽光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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