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後的歸宿 第八章 捉住了兩個人
    這時我當然不能站定。我索性跟在小李的後面,迎著那來人走去。我的心房似有些異樣,但仍保持著鎮靜。我的頭低沉著,我的手插在衣袋裡,握住了那支小手槍,我的步子故意放得緩慢。

    我和那來人相隔只有五六步遠了,我隨意地抬頭一瞧,見那身材高大的人,穿著一件深青毛葛長夾袍,頭上棕色的呢帽,帽邊壓得很低,他的眼鏡是淺茶色的,嘴唇上依舊留著短鬚。他的腳上穿一雙尖頭式的紫色皮鞋,他的下頷也果真是方闊的。這個人真是趙伯雄!

    那小李既然走在我的前面,當然是要比我先和他接觸。那趙伯雄忽揚一揚手,向小李說:「開門。」

    小李站住了呆了一呆,好像一時答不出話。他頓了一頓,才吞吐地說:「門開著。有——有一個朋友在裡面。」

    小李的一呆一頓,當然會引起那人的疑心。他也立定了腳步,躊躇了一下。

    他問道:「有一個朋友?——姓什麼?」

    小季又勉強地回答:「他——他沒有說。他說要找你先生,叫我開了門——他是個穿酉裝的,有些兒黑鬚——」

    這個時候我也已走近他的身旁,情勢上不容我留頓,只能繼續前進。我可能退回去通知霍桑嗎?那當然不可能。其實霍桑既然有過內外接應的話,一定也用不著我去通知。當我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覺得他的眼角里也在瞧我。我當然不便回瞧他,不過我相信我週身的神經這時已全部緊張,尤其是我的聽覺神經特別敏銳。

    他又繼續問道:「一個人嗎?」

    小李好像沒有回答,那回答大概是用頭的動作表示的。

    趙伯雄繼續發問:「來了多少時候?」

    「才來——不到五分鐘。」這是小李的答話,我背著臉聽得的。

    我不再聽得那人說話,但聽得他的皮鞋腳步加速地前進。我仍和他背道而行,但我的步子和他的步子的速度恰正成了反比例。一會兒他的腳聲已聽不見了。我估量他已轉了彎。我突然旋轉身來,幾乎跟小李撞個滿懷,嚇得他倒退一步。我忙搖搖手,暗示他不要聲張,便用著闊大而輕捷的腳步,一直竄到那轉折處。我立即把身子蹲下,探頭瞧向五五六號的門口。趙伯雄也正僂著身子,把耳朵貼在房門上傾聽。他顯然已懷疑房間裡的朋友不是他的真朋友。他的身子站直了,略略沉吟了一下,他的右手忽而迅速地伸進他的衣袋裡去。我從轉折處望過去,雖有近十碼的距離,那邊的光線也不很亮,但我仍瞧見他的右手從手袋裡拔出來時,已拿著一支黑色的手槍!

    他又站直了考量了一下,隨即將左手握在房門鈕上。他的手握住了門鈕以後,好像停留了兩三秒鐘,重又猶豫不決。其實這不是停留,他分明在那裡緩緩旋動,企圖不讓裡面的霍桑發覺他在門外面的行動,以便突如其來地撲進去。

    這是個緊張關頭,我當然不能再靜伏了!我放開腳步,直奔過去。我的手槍早也離了衣袋。等我奔到五五六號門口時,趙伯雄已把門開了一半,他的左腳跨進了門口,右腳還在門外,他的執槍的右手,卻停留在將舉未舉的尷尬姿態上,我忙舉起手槍,抵住在他背後的脊骨部分,嘴唇裡同時發出一種低沉而有力的命令。

    「別動手!」

    這時忽有一串格格的笑聲,直刺我的耳朵。那笑聲只增加了我的興奮。原來發笑的是霍桑。霍桑正站在門口的裡面,因著趙伯雄的個子高闊,把霍桑掩避著,故而我不曾瞧見。

    說也可笑,霍桑的手槍也正抵住在趙伯雄的胸口,故而前後夾攻,已使他沒有動彈的可能。不過萬一他或我當真的開槍,槍彈透過了趙伯雄,霍桑或我一定也可能分嘗這流彈餘味。我不能不佩服霍桑的機敏。他分明早已覺察門外有人,等到趙伯雄在外面旋門鈕的時候,霍桑大概已先伏在門後,故而等門一開,他就立刻把趙伯雄控制著,使他沒有發槍的可能。霍桑的笑聲終了以後,便伸出左手,將趙伯雄右手裡的手槍迅速地奪去。

    他用一種愉快的聲浪說道:「趙先生——唉,孫先生,請進來。」同時他把自己的手槍也收了回去。

    我覺得那趙伯雄並不接受霍桑的邀請,仍不進不出地僵立在門口,幸虧這時候這部分的房間並沒有人出進,否則這種狀態自然會引起意外的紛擾。我把槍口抵著趙伯雄的脊骨,用力向裡面一推,使他不能不移動腳步。我也跟著進去,反手將門關上。我到了裡面,我的手槍仍舊抵住在他的背部。這完全是出於小心起見,因為我覺得趙伯雄的身材比我高出很多,他的肩膊的闊度也像超出霍桑,如果徒手搏鬥,我們兩個人要制服他,也免不掉要有相當的麻煩。霍桑正在察驗那支奪得的手槍的彈囊。

    一會,他點點頭說:「正是,這裡還有七顆,子彈口徑是零點四五厘米,那少掉的兩顆,一顆是打王麗蘭的,一顆是你孝敬我的,趙先生,對不對!——唉,你今天是叫孫先生,明天也許會姓李,反正都是化名,我就稱你趙先生吧。好不好?」

    我把槍管漸漸移動到了他前面的腰部。我瞧見趙伯雄那雙濃眉底下的可怕的眼睛,發射出一種有殺人可能的凶光,凝視在霍桑臉上。他的嘴唇緊閉著,越顯得他的下頷的方闊。他也和先前的余甘棠一樣,取著靜默的態度,但他的神氣上卻沒有恐懼的樣子。

    霍桑又說道:「趙先生,你能不能坦白些,把你經過的事情自動地解釋一下?還是你一定要到了另一個地點才肯說話?」

    趙伯雄依舊沒有說話,卻把嚴冷的目光移轉到我的身上。

    霍桑把自己的假須和黑眼鏡除掉了,放在袋裡,一邊說道:「我想你總認識我。敝姓霍,單名一個桑字。這一位是包朗先生,你總也聽得過。我們還是用真面目相見。好不好?」

    霍桑舉起右手,好像要給他除掉嘴唇上的假須。趙伯雄忽自動舉起右手,先除了眼鏡,又在自己嘴唇上一揭,那假須立即落在他的手裡。他自動開口了。

    他發出一種冷澀的聲浪,說道:「你們是私家偵探?是不是?」

    霍桑微微彎一彎腰,臉上露著微笑,卻不答話,眼睛在瞧趙伯雄的皮鞋。

    他又說:「你們憑著什麼理由,竟用武器控制我?侵害我的自由?」他順手將眼鏡等向旁邊的桌面上一丟。

    霍桑仍帶著笑容說道:「我已說過了啊,就為著那兩粒子彈。一粒子彈你打死了王麗蘭……」

    趙伯雄不等霍桑說完,忽發出∼聲冷笑,附帶的是他的鼻子裡一聲哼。這一笑一哼,含著一股冷峭的意味,似乎比答語還有力量,竟使霍桑怔了一怔。

    霍桑詫異道:「什麼,我說錯了嗎?」

    趙伯雄露著一種輕鄙的神氣,自言自語地說:「好一個獨具只眼的大偵探!」

    正在這時候,房門突然推開,倪金壽直闖進來。他手裡也執著手槍,後面還跟著兩個身材魁梧的探員。我覺得我的任務可以告一個段落,便將我的手槍收回了。

    霍桑點點頭說:「倪探長,我早飯也沒有吃,五臟殿快鬧翻了。這個人交給你吧——,包朗,你雖吃過粥,可是你的神經緊張了半天,也得休息一下哩。走吧。」

    他和我走到門口,他又站住了旋轉頭去向倪金壽說話。

    「倪探長,桌子上的那柄手槍,缺少兩顆子彈,你收好了。」他又要走出去的樣子,忽又再度停留。「喂,他身上也許還有第二支槍,你得小心些。」他說完了才首先走出門去。

    當我跟他出門口的時候,也回頭瞧一瞧。倪金壽仍把手槍擬注著趙伯雄,兩個探伙早已分立在趙伯雄的左右,一個在開始搜索,另一個已摸出一副光亮的鋼鐲,正要套到趙伯雄的腕上去。趙伯雄卻並沒有抗拒的傾向。

    我跟著霍桑離開亞東踏上他的汽車的時候,心中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愉快和松爽,因為這件案子逐步開展,連續著把三個嫌疑人——余甘棠,陸健笙,趙伯雄——一一收進了法網,這件疑案總可以告一個段落,尤其是這趙伯雄的被拘,使我存在著一種這案子有立即結束的希望。因為這三個人中間,他是嫌疑最大和最凶暴的一個。但瞧他曾開槍襲擊霍桑,也是一個顯然的證據。不料我的得意的情緒,在霍桑方面,卻得不到任何反證。他將汽車開動以後,臉色很沉著,兩隻手把握在司機盤上,眼光注視著前路,臉上的肌肉也冷冰冰地緊張著。我仔細地檢視,卻找不到一絲他內心裡松爽的反應。我禁不住暗暗詫異。因為他這種神態,和我的期望完全是相反的。

    一會,我耐不住問道:「霍桑,你看這案子怎麼樣?不是快結束了嗎?」

    「還遠。」他的視線依舊注視在街路的前向,語聲也很冷淡。

    我詫異說:「還遠?什麼意思?這個人難道還不是正凶嗎?」我見他瞧著駕駛盤不答,好像沒有聽得,我又問道:「那麼,你剛才在五五六號裡可曾搜得什麼?」

    他又簡短地答道:「沒有什麼。你別多說,此刻很不容易駕駛。」

    他所說的駕駛,當然是指汽車說的。這時恰當午膳時分——下寫字間的時間,街路上的確車如流水。他禁止我發言,好像就憑著多說話會分心肇禍的理由。其實我覺得這明明是托詞。他的駕駛術很精,在喧鬧區域,他一邊駛車,一邊談笑,我經驗得已多。這時他把這個理由不許我發問,當然瞞不過我。奇怪,案子的情勢既然步步順利,霍桑怎麼反而顯得更嚴重緊張呀?

    我耐足了性,在路中一路保守靜默。等到汽車駛到愛文路寓所門前,我又暗暗歡喜,料想他到了寓裡,總不能再做緘口的金人。因為他所說的「還遠」兩個字,的確使我感到莫名其妙。

    施桂帶著歡喜的面容迎接我們倆到了裡面。蘇媽也早已佈置好餐桌,端上飯來。霍桑放下了帽子,馬上就坐到餐桌上去,又給我當頭澆了一桶冷水。「包朗,快吃飯,有話等一會談。」

    孔老夫子「食不言」的格言,霍桑平日是並不遵守的。這時他卻不讓我在吃飯時發話,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果真飢餓已極,口無二用,忙著要吃飯嗎?並不,因為他舉筷以後,只匆匆地吃了一淺碗飯,跟他平日的飯量比較,只夠得上一個倒四折。他放了筷,坐到那只他常坐的沙發上去。我本來並不很饑,又受了他的影響,飯量當然也大打折扣。當蘇媽進來收拾碗筷的時候,也帶著詫異的面孔,不過伊見了霍桑臉上那種嚴冷的神氣,卻不敢多嘴。一會兒,我們倆都已燒著了紙煙。我的被遏制的疑問終於耐不住了。

    「霍桑,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據我看來,這案子進展得非常順利。你怎麼反而滿臉心事?」

    霍桑吐了口煙,瞧著地板答道。「我受不住他的一陣冷笑。」

    我忙道:「他的冷笑?你說趙伯雄嗎?」

    霍桑點點頭,並不答話。

    我又說:「奇怪,他笑一笑,竟使你這樣氣悶。你竟跟他鬥氣?你不是常說當偵探的人,應得把握著理智,不能受感情的支配?現在你因著他的一聲冷笑,竟會如此,那豈不是笑話?」

    霍桑皺著雙眉,搖頭說:「你誤會了。他的冷笑,只是我煩惱的誘因,那主因還在案子的本身。……唉,這案子真複雜哪。」

    「雖然,現在這案子不是將近結束了嗎?」

    「結束?還差得遠呢!」

    「我真不懂。這三個嫌疑人既然都已捉住,眼前的工作,只須想一個方法叫他們—一實供——」

    霍桑忽把夾著紙煙的右手搖了一搖。「這樣容易?包朗,你別心急。這件案子決不是像你所估量的那麼簡單,至多只可說完成了一半。須知你所說的三個嫌疑人,也許終於『只有嫌疑』,那你怎麼能夠馬上結束?」

    我放了紙煙,驚異道:「什麼?莫非這三個人都沒有行兇的可能嗎——連那個趙伯雄也沒有可能嗎?」

    霍桑丟了煙尾,答道:「眼前我們要研究的,已不是可能問題,而是事實問題。老實說,在事實上我卻沒有把握。那有什麼用?」

    我覺得霍桑的話太含糊而且太突兀,真使我想像不出。可是這時我的發問的機會又被阻擾,電話的鈴聲響了。霍桑忙站起來接話。這電話的結果,似乎並不曾加重他的煩悶。因為他回到沙發上去時,他的臉上的肌肉好像比先前鬆弛了些。

    他自動地告訴我說:「這是秦墨齋打來的。他說白醫官已從真茹回來。一兩個鐘頭以內,便可報告我剖驗的結果。」

    他的說話剛完,門鈴又接著響動,不多一回,施桂已領了姜安娜進來。

    伊已換了一件純藍色的印度綢旗袍,手裡提著的一隻手夾,也同樣是藍色的,嘴唇和面頰上的紅色,也已減除了不少火氣。

    伊走進辦公室時,向霍桑和我都彎著些腰,點點頭,臉上帶著不很自然的微笑,代替了先前的那股虛驕之氣。

    我暗忖早晨時霍桑所給予的教訓,想不到竟會有這樣迅速的收穫。霍桑和我當然也站起來跟伊招呼。大家坐定以後,伊的稱呼措詞也加上了禮貌的外套。

    伊說道:「霍先生,包先生,這件事很勞你們的神。你們總已到麗蘭家裡去察勘過了吧?可已得到什麼線索?」

    霍桑答道:「線索已有幾條,又已捉住了兩個人。不過我正要跟你談一談。你來得正好。」

    我聽霍桑的語氣,分明不願把我們剛才到伊寓裡去敲門的一回事說破,伊當然也不會知道敲門的人就是霍桑。

    姜安娜問道:「霍先生,我本來有些意思要告訴你。現在你既然實地察勘了一回,又已有了幾條線索,那麼不妨說出來合一合。」

    霍桑點點頭道:「我想先聽聽你的意思。姜小姐,你想這件事是什麼人幹的?」

    姜安娜略略遲疑了一下。「我看那小余很有可疑。」

    「小余?余甘棠嗎?你有什麼理由?」

    「他最近跟麗蘭鬧翻了。起初他們是火一般熱的。最近麗蘭交識了一個姓趙的,那小余便鬧著酷勁,曾向麗蘭說過許多可怕的話,麗蘭都曾告訴我。現在麗蘭突然間被人打死,我不能不疑心他。霍先生,你對這個人可曾查明什麼?他的行動上也有行兇的可能嗎?」

    霍桑點頭道:「有的,他在行動上確有可疑的地方。現在他已被押在警署裡。」

    安娜驚喜地說:「唉,那好極。這個人太沒良心。麗蘭起先迷戀著他,待他非常好。他一翻臉便會這樣,那簡直太可惡。霍先生,他已招認了沒有?」

    霍桑搖頭道:「還沒有。你可知道麗蘭和小余相交已有多少個時候?」

    「那是今年春天相識的——大概總有三四個月了吧?」

    「你說他們本來是火一般熱,那麼,麗蘭為什麼現在又會拋棄他而另外交識姓趙的?」

    那女子抬起目光向霍桑和我兩個人轉了一轉,便垂下了些,好像有些躊躇,又像有些害羞。「這個我不知道。我也有些奇怪,那姓趙的我見過幾次,人品既然不及小余,又不像有——」

    「有什麼?

    「有——有——錢。」伊的頭更低沉了。

    伊雖是這樣一個相當墮落的女子,竟也會有這種表示,不能不使我相信孟子所說:「羞惡之心人皆有之」的話,的確有著心理根據。

    霍桑又道:「那麼,麗蘭對於那姓趙的關係究竟到了怎樣的程度?你知道嗎?」

    安娜搖頭道:「不知道。麗蘭對於那姓趙的從不曾跟我細談過。我只知道他們的交識還是最近的事。」

    霍桑頓了一頓,又突然問道:「你想這姓趙的會不會打死麗蘭?」

    姜安娜怔了一怔,抬起頭來,驚異地問道:「他嗎?我不知道。我想他不會吧?因為他們倆交識還不久,感情上當然還很熱,而且麗蘭和小余鬧翻,就為的是他。他怎麼會打死伊?」

    霍桑點頭道:「是的,這的確是一個矛盾。不過事實上他的嫌疑比小余更重。」

    「奇怪。霍先生,你已見過這姓趙的嗎?」

    「見過了,他還曾開槍打我。」

    姜安娜又浮現出驚惶的神氣。「哎喲!我很抱歉!你沒有受傷嗎?」

    霍桑搖搖頭。「沒有,這個人現在也捉住了。」

    姜安娜道:「那好極。霍先生,我並沒有成見,只要捉住那個真兇,給麗蘭伸冤,同時也讓我們當舞女的有一個保障就行。我疑心小余,也只是我的猜想罷了。」

    霍桑道:「那麼,除了這兩個人以外,你想還有沒有其他可疑的人?」

    姜安娜注視著地板,似在竭力思索,一時間又像沒有頭緒。

    我禁不住自動地給伊一個提示。我說道:「那個陸健笙怎麼樣了他會不會打死麗蘭?」

    安娜抬起頭來瞧著我,答道:「陸健笙?陸經理嗎?我不知道。」伊頓了一頓,又說:「麗蘭跟小余的關係,向來是瞞著陸經理的。伊自以為很秘密,莫非現在已給他看破——」

    霍桑忽向我搖一搖頭,自顧自提出新的問題。「姜小姐,你可知道麗蘭有個表兄,叫李守琦?

    安娜呆了一呆,點頭道:「知道的。他不單是麗蘭的表兄,而且還是伊的未婚夫。」

    霍桑本來把背心靠著椅背,坐得很舒適的,這時他突然挺直了身子,眼光也閃動了一下。這是個新的情報,我也不能不有些驚奇。不過如果再牽引開去,我不能不承認霍桑所說的案情複雜,當真也「言之有因」了。

    霍桑仍用鎮靜的聲音,說道:「囑,他是麗蘭的未婚夫?你能不能說得詳細些?」

    姜安娜道:「據麗蘭告訴我,這李守琦是伊的姑夫的兒子,他們從小就在一起的。霍先生,你總知道麗蘭是伊的姑夫李芝范撫養長大的,因此伊從小就許配給守琦。自從麗蘭到上海以後,伊的眼光自然轉變了。那李守琦是當小學教員的,每月只掙二三十塊錢,在麗蘭眼裡,自然再看不上。」

    霍桑見安娜停頓著不說,便接續伊的語氣,說道:「因此麗蘭就主張退婚。對不對?」

    安娜點頭道:「對,不過這件事至今沒有辦妥。前年秋天,伊的姑夫和他的兒子到上海來,就要麗蘭回去成親。麗蘭當然不肯,伊還提出退婚的意思,情願承認些損失費。守琦也不答應,這件事就擱僵了。去年也有朋友們勸麗蘭提起法律訴訟,麗蘭卻有些不好意思,故而至今延擱著。霍先生,你的意思,難道說這件事李守琦也有關係嗎?」

    霍桑又把身子靠著椅背,兩手抱著右膝,停著目光,深思似地答道:「還難說,也許有的。因為這李守琦最近又到過上海,和麗蘭談過一談。這回事你可知道嗎?」

    安娜搖頭道:「不知道。他幾時來的?」

    「前天十七日中飯時到的,在麗蘭家裡住了一夜。據說是昨天十八日一清早回蘇州的。」

    「有這事?麗蘭怎麼不告訴我?」

    霍桑又問道:「你在什麼時候最後瞧見麗蘭?」

    安娜立即答道:「昨天下午——兩點鐘光景,我到伊家裡去,邀伊去看明星照片展覽會,伊不答應。那時伊不曾提起這件事。」

    「伊可曾對你說什麼話,或有什麼異常的表示?」

    「我覺得伊好像有什麼心事。伊躺在沙發上吸紙煙,告訴我有些頭痛,說話也不多。我也曾問過伊,伊不說什麼。所以我不曾坐定,就回出來。」

    霍桑點了點頭,放下了右腿,立起來說道:「姜小姐,這件事很複雜,案子裡嫌疑的人很多,現在我還決不定是誰。我總盡我的力。如果能夠解決,馬上會通知你。」

    姜安娜也領會到霍桑已有送客的意思,便也把擱在膝上的藍皮手夾拿在手裡,盈盈地站起來。「好,謝謝霍先生。」

    伊又向我們點點頭,正要回身走出門口,霍桑又喚住伊。

    他道:「姜小姐,還有一句話。你可知道麗蘭的錢,有那幾個來源?」

    姜安娜停了腳步,呆了一呆。「錢的來源?自然是陸經理啊。我知道小余是不會化錢的,麗蘭反而常給他做衣服。那個姓趙的也不像有錢。」

    霍桑點點頭。「好,我知道了。再會。」

    姜安娜咯咯的皮鞋聲剛才走出大門,我還來不及開口跟霍桑討論這新發展的案情,那施桂忽又領進了兩個人來。一個是倪金壽的助手許三,後面一個就是余甘棠。

    這兩個人來得有些突兀,但霍桑卻並無詫異之色,仍有禮貌地招待他們坐下。

    許三說:「霍先生,這傢伙吵著要見你——已經有一個多鐘頭了。他說他情願自己供出來,不過要跟你說,所以他一定要見你。我們當然不答應他。直到倪探長回了警廳,才叫我陪了他來。」

    霍桑把眼光瞧到余甘棠身上。余甘棠雖說已經坐下,實際上他的臀部只擱在椅子的一角,上身完全挺直,眼睛裡也露出一種期望和急切的光彩。

    霍桑問道:「余先生,你要見我有什麼事?」

    那少年忙著答道:「霍先生,你叫我甘棠好了,不敢當。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霍桑微笑著應道:「可是關係這件兇案的話?你在警廳裡為什麼不肯說?」

    余甘棠向許三瞅了一眼,才道:「我不願意跟他們說。他們口口聲聲說我打死麗蘭,簡直是誣陷我!他們都是——都是些——」

    霍桑預料到這少年以下的措詞,也許會使旁邊的那位探員感覺難堪,忙搶著說道:「你要跟我說什麼?快說,別另生枝節。」

    余甘棠直截答道:「我要告訴你,我不是兇手,我不曾打死王麗蘭。打死伊的是趙伯雄!」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堅決,臉上也有相稱的表示。

    霍桑毫無驚異的神氣,仍淡淡地說:「你這話諒必是真的。不過你得分開講:第一,你先解釋你自己不是兇手。」

    余甘棠的神氣似乎振作了些,點點頭,很興奮地應道:「好。我來說明白。麗蘭向來是愛我的,我也愛伊——」

    這時我忽覺有些兒肉麻,有一句按捺不住的話,直從我的心坎中上升,終於衝破了我的喉關吐出來。

    「愛你?愛伊?這是什麼樣的愛?你在大學裡研究的,大概是戀愛專科,這是你新創立的戀愛哲學吧!」

    余甘棠的熱情,好像一塊熾紅的炭陡然間落在水缸裡。他只向我瞥了一瞥,沒有勇氣向我注視,便低沉了頭靜默著。

    霍桑微笑著說道:「這原不成其為愛。不過現在我們為明瞭案情起見,只好讓這個『愛』字暫時受些侮辱。甘棠兄,說下去。」

    余甘棠繼續說話的時候,已把他的熱情遏制著,聲音也低弱得多了,而且他在竭力地避免這個「愛」字。

    他說道:「我們本來很相好,就因著這個趙伯雄的緣故,伊才冷淡我。我約伊去玩,伊總是推辭。有一次我約伊春電影,伊說頭痛不去,可是就在那天,我在電影院裡瞧見伊和趙伯雄在一起。後來我在伊家裡碰見這姓趙的,大家就吵起來,麗蘭卻幫他說話。我曾尾隨這傢伙的蹤跡,才知道他住在亞東七七四號。在十七日那天,有朋友告訴我,上夜裡瞧見麗蘭到亞東七樓七七四號裡去。經我在十七夜間到旅館中去調查以後,果真確實。昨天早晨,我打電話去問麗蘭,伊也老實承認。我當真曾向伊說過幾句恐嚇的話,剛才警廳裡那姓倪的所說關於我的一切行動,的確都是事實,我用不著抵賴。、不過我對於麗蘭,只想嚇伊一嚇,讓伊斷絕那姓趙的。我並沒有打死伊的意思——這是絕對沒有的。因為我知道伊雖然這樣子浪漫,伊的心還是——還是——一屬於我的。」

    霍桑唇角上露著微笑,好像在笑他避忌這個「愛」字,的確用著十二分的力量。他仍淡淡地問道:「你既然沒有打死伊的意思,為什麼向你的朋友宋元麒去借手槍?」

    余甘棠急忙答道:「這不是要打死麗蘭,老實說,我要找那姓趙的算帳。我到伊家裡去探聽,也為的是他。我覺得我和他勢不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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