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影 第二章
    胤,趙匡胤,近在咫尺的時候,看清楚了,這個男人正是想像中的相貌氣概。

    肌膚黎黑,風霜處處的臉孔,談吐之時卻發現他不過比自己大了五歲而已。粗糙而厚實的身軀,與明黃衣冠如此不符——甲盔,銀刀,還有汗血寶馬也許適合這個高大的男人。哦,不對,這位新君,天子。

    旁邊,幾乎和主位相平的位子上坐著趙光義,新君的同胞弟弟。

    胤、義,如此相近的名字,如此契厚的兄弟——

    面上的風霜類似,氣吞萬里的豪邁也類似,兩雙精沉的眼睛,打量著怯懦的俘虜。

    簡單的酒宴,充做歡迎,賜予了金銀,府邸,奴僕。

    李重光,被那兩雙仔細評估、衡量、探究的眼睛看的,幾乎脫光了衣服、扒掉了皮、刻開了骨頭……

    「聽說違命侯以填詞出名,能否填制新詞,彈唱助興?」這樣微笑著說的趙光義黑色的眼睛裡有種李重光從來沒有見過的戾狠——不懷好意,那笑和那話語。刺過來,刀一樣。

    ——詞是沒有問題的,就好像自己閒暇的時候會唱一首新曲,自己填詞的時候就好像韻字會自然而然跳到心胸之間——可是,此時的自己,能填出歡歌樂語的字詞嗎?

    將從前做的一首在庭前寫了出來,隨侍的宮女裡有名叫胡二娘的,數來歌喉最好。

    琵琶叮咚,吟唱歡愉的華麗詞藻,娓娓而出……

    李重光這個人的嘴裡,滿是澀苦。

    可是苦並沒有到此結束。

    酒宴並非只有三人,新朝的所有臣子,夾雜著李家舊有的臣子,帶來的降臣,所有的臉他都沒有仔細的去看,只希望,盡快的結束這個連笑都敷衍著的會面。

    一曲終了,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吧?酒盡,歌完,人疲憊。

    還是趙光義,義這個字比胤讀起來更清淡,可是他的人……戾狠……如鷹如豹,無人束縛一般的自在狂放……他笑著,這樣開口:

    「關於違命侯,江南以前流傳過一個傳言,不知道確實不確實,還請證實一下。」

    「王爺請問……」只能恭敬回答。

    「民間傳言,你母后只有你一子,所以從小在腳腕上套上一隻金鐲——長年之後一直未去……是不是真的?今天可以讓我與皇兄一辨真偽了!」

    ——傳言其實有真有假,身邊跪下來太監,幾乎是逼迫著,脫去鞋襪……

    不事辛苦,不登鞍馬,不踏塵囂的足,有著女子般的纖弱細白,右腳的足踝,套的是一隻玉鐲。江南並未產良玉,北疆的和田美玉,如脂而溫潤,至年幼時就套在足上的白玉鐲,長久的束縛,人不提根本想不起、感覺不到、如生在身上的附屬品,體溫和血肉身軀的熱力,那只鐲子的白脂質地上,纏滿了赤紅的細紋——

    「這就是,傳聞中的血絲玉嗎?」趙匡胤,新帝的聲音並不冷,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讓人放鬆警惕,以為他是個溫厚之人的……

    「真是世上罕有,不知違命侯可否割愛啊?」

    李重光為這個明顯不可能的要求愣了一下,只能裸著那隻腳回答:

    「此鐲……是臣年幼的時候所佩,現年歲已大,肢體粗橫,無法完整褪下了……」

    「呵呵……那很容易啊!」簡單而大聲的搶白,銳利如豹的趙光義笑道:

    「將你的右腳砍下來不就得了?!」

    ——什麼?!

    李重光變了臉色的剎那,酒宴上下死寂一片。

    南朝的舊臣面上悲憤慘白,新朝的諸臣則冷冷曬笑,說出這話的趙光義,微微頜首不發一語好像在贊同的趙匡胤……李重光,瞬間鯁咽,動彈不得。

    也是啊,如果不殺了投降的舊君,就是將其變成個廢人,再無反叛的可能……

    這樣做,本來就是殘暴的為君之道啊!

    「王爺!」搶過這一片空白和窒息的人跪在了當庭:「違命侯已是階下虜臣……王爺如此,讓我等舊臣如何自處?」

    宋祁……

    何苦呢?

    宋將軍……知人之恩當報雖是無錯,可自己的性命你難道不要了?

    李重光,這種苦到應該淚落的時候,卻無淚。

    宋將軍……又何必呢!

    無人敢說話的南唐舊臣,冷笑看戲的新朝眾人,只能垂淚的降臣,卻是那個自己硃筆放過大小七十二口家人的宋祁,這樣的出來說了一句話——

    「呵呵,王弟不過是在開玩笑而已,天色也不早了,諸卿當歇息了。」

    趙匡胤,一聲不過如此的笑語就將當庭的所有劍拔弩張消佴……一句話,李重光垂下了頭,這時,淚才滴落在了北國的黃土裡。

    宮女過來幫他穿上鞋襪——那些紛紛退去的臣子,那些曾經在李家殿堂裡為臣的人,連頭也不回的去了。還是宋祁,過來就想要跪拜——李重光扶住了他,曾經的君臣對望,李重光的千言萬語,只能是兩眼擔憂的凝視、一句淡淡的話:

    「宋將軍!……保重!」

    頭也不回而去的李重光,南唐江南弱水香風裡活過如許年華的纖細男子,背影只留了一抹清絕……

    「保重!陛下!」

    宋祁,只能這樣的在心裡說道……

    保重,我慈憫的皇上,保重,我無法戰死沙場保衛的皇上!

    「宋祁絕不可信任!」

    「宋祁必有二心!」

    有臣子在耳邊嘈雜著叫嚷……

    義望了望自己的兄長,平靜無表情的胤,只是露出了一點點掠過眼底的鄙薄眼光——宋祁是條漢子!才不是這樣耳邊吵著的蚊子!義簡單的吩咐:退下吧。

    蚊子紛紛散去後,義站在了放鬆下來的兄長身邊,送上胤長年喜歡飲的苦澀綠茶……面前,內監攤上地圖——國家的統一,其實剛剛大局定下來,邊境那邊的金國、大理、剛剛傳報過來的叛亂:用人之際,宋祁那樣的人才一個就可以抵得上剛剛那些蚊子了!

    「丞相的意思你聽了麼?」胤閉上了眼睛,靠向後面,問起了自己的弟弟。

    「聽了。我覺得丞相說的對。」

    「那麼……」胤張開了眼睛,繼續聽著他的意見:

    「文是文,武是武,丞相果然看透了前朝亂世的根源!」義表達了自己的同意。

    「那麼,首先叫宋祁去平這個吧。」

    ——手指點在了奏折上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上:王小波。

    文人為政,武將為武,

    宋的開始,一改五代時代的武人持政之風。

    翌年秋,宋武將宋祁戰死在王小波、李順起義的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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