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曲 第二章
    李瑤和顧青是在英國認識的。當時,她跟一個念作曲的男生分手差不多一年了。聖誕節臨近,她的日本同學望月邀請她去參加平安夜的派對。

    「這種日子,不要再窩在宿舍裡!」望月說。

    派對就在望月男朋友桶田那幢漂亮的公寓裡舉行。當夜,李瑤在那裡邂逅也是從香港來的顧青。從不相信一見鍾情的她,當下才發現,人們不相信某樣事情,也許是他們還沒機會遇上。一旦遇上了,便再沒法那麼振振有詞。

    顧青是她一直嚮往的人。

    心理學家說,人的潛意識中,存著老舊而破損的家庭照片,只受到如那泛黃印象的人吸引。顧青的出現,就是那麼理所當然,他像是她已經認識很久的人。在異鄉那個寒冷的冬夜,他那溫暖的微笑和從容的氣度,震撼著她靈魂中的每一絲每一毫。而她何其幸運?這種震撼並不是單向的,她彷彿也是從他那張老舊的家庭照片裡走出來的人。

    世界充滿意外,心靈則不然。我們愛的是我們一直在心中醞釀的人,然後有天邂逅這個預先設定的理想,問題只在時間遲早。

    派對結束之後,顧青送李瑤回去。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兩個人朝倫敦的平安夜走去,一路上心蕩神馳。到了宿舍外面,顧青問她:

    「你明天——呃,應該說是今天稍晚的時候會做什麼?」

    「我也是孵雞蛋,那麼,不如我們一起去吃眉頭炒飯,你也可以再考慮一下那個表殼。」

    她燦爛地笑了。

    當天大夥兒交換禮物的時候,李瑤抽到望月在波特貝露道一家古墓店買的玫瑰金錶帶。顧青抽到的竟剛好是桶田一個朋友送出來的古董表殼,同樣是玫瑰金。

    顧青堅持要李瑤收下那個表殼,李瑤卻認為顧青應該得到那條表帶,因為那個表殼對她來說好像大了一點。顧青把表殼放在李瑤的手腕上量度了一下,說:

    「不會太大,剛剛好。」

    但她堅持不要他抽到的禮物。

    這個講座持續到聖誕夜他們吃炒蛋飯和鴨的時候。結果他們決定各自保留表殼和表帶。

    從那天開始,李瑤在倫敦不再是形單影隻。兩年的日子裡,她和顧青經常結伴去看歌劇、逛物館,或者到湖區去度假。他們也一起游過了羅馬、佛羅倫斯和巴黎。顧青有時會陪她練琴。他是個很好的聽眾。

    正在劍橋念金融財務碩士的顧青在朋友間是個很受歡迎的人。他有人情味,正直,幽默,讀書成績好,人又聰明。顧青在家裡排行第三,有兩個姐和一個妹妹。顧青出身自香港一個名門望族,家裡是開銀行的。雖然家境富裕,顧青過生活卻很儉樸。他課餘在學校裡當助教,賺點生活費。為了省點房租,他還幫年老的房東溜狗。他溜狗很用心,他會陪那條缺少運動的哈巴狗跑步,讓它四條腿都練得結結實實,結果,那條街上大半的狗主都雇他溜狗。

    第一次請李瑤吃飯的那個聖誕夜,他笑笑跟她說:

    「感謝一條斑點狗和兩條老虎狗,這頓飯是它們請客的。」

    那以後,李瑤常常陪他溜狗。

    顧青穿衣服也很簡樸,他冬天常穿的那件藍色呢絨拉鏈外套,都穿了六年。他的頭髮是自己剪的,也幫朋友剪。

    有一年,傅芳儀去米蘭看時裝展,回程的時候來倫敦探望李瑤。顧青陪李瑤去接機,傅芳儀一看見顧青就喜歡了,但她提醒她女兒:

    「千萬別那麼年輕便結婚,婚姻會扼殺一個女人的夢想。」

    李瑤的爸爸媽媽在她11歲那年離婚了。

    那天早上,她在學校宿舍裡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一向堅強硬朗的爸爸在電話那一頭泣不成聲,一個11歲的孩子倒過來安慰一個40歲的男人。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啊!爸爸。」

    直到兩個星期後的暑假,同學都回家去了,爸爸獨個兒來倫敦看她。暮色裡,李瑤在宿舍外面看到這個彷彿在一夜之間老去的男人,她眼裡盈滿了淚水,跑上去,跳到爸爸身上,緊緊地攬著他,手指在他頸背上戳了好幾下,既是憐惜,也是責備;責備他留不住媽媽。

    離婚是傅芳儀提出的。

    這個擁有美滿家庭的幸福女人,有天獨個兒逛街,突然很想吃一片藍莓乳酪蛋糕,於是,她帶著無比的渴望走進一家咖啡店,點了一片蛋糕和一杯牛奶咖啡。

    侍者端來一片藍莓乳酪蛋糕,蛋糕旁邊放著一球香草冰淇淋。當她嘗到第一口蛋糕的滋味時,全身突然一陣戰慄,記憶裡驟然一響,把她送回遙遙遠遠的青春歲月。

    中學畢業晚會結束之後,她跟幾個要好的同學去了咖啡店。她們都點了那裡最美味的藍莓乳酪蛋糕,蛋糕旁邊放著一球香草冰淇淋,那是個怎麼吃也不會胖的年紀。她用手指沾了點蛋糕放在嘴裡品嚐。同學們熱烈地討論著自己的將來。每個人都有夢想。她們問:

    「芳儀,你呢?」

    她想要成為時裝設計師。

    她從小說喜歡時裝。她那個美麗而端莊的媽媽在友戚間是以會穿衣服出名的,雖然生活緊絀,而且不過是個家庭主婦,但傅芳儀的媽媽總是把自己和孩子打扮得漂亮和得體,她還會自己做衣服。

    帶著這種遺傳長大的傅芳儀,自然也很會穿衣服,她中學時的零用錢大部分都花在時裝雜誌上。她本來想念時裝設計,為了前途,選了英國文學。媽媽說,念英國文學,畢業後起碼可以當教師,生活比較穩定。

    大學第二年,她認識了比她年長7歲的李存厚,畢業之前,她意外懷了李瑤,只得匆匆披上婚紗去。

    婚後,丈夫的事業愈來愈成功,女兒在8歲那年拿到獎學金上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現在11歲了,她將會有一個燦爛的未來。

    傅芳儀突然有點妒忌自己的女兒,李瑤面前有一片壯闊的夢想,可是,她自己呢?除了一段已經消逝的愛情和一段平淡的婚姻,她一無所有,而她已經不年輕了。幸福,到底是她所過的生活,還是那些她曾熱切地嚮往卻失落了的生活?

    她望著面前那一球融掉在蛋糕旁邊的冰淇淋怔怔發呆。

    那個晚上,她告訴李存厚,她要離婚。無論這個跟她共同生活了11年的男人怎樣哀求,她也不肯回心轉意。她已經不愛他了,這個男人只是她的親人,是她的熱土舊地,埋葬了她詩意的青春和夢想,而且已經無能力再提供她需要的愛了。她不怪他,但她告訴他,生命會在某個時刻召喚我們;召喚她的,是一片乳酪蛋糕。

    那個可憐的男人以為他妻子瘋了。

    傅芳儀用贍養費開了一家高級時裝店。她那幾個最有野心的同學都趕在生物時鐘敲響之前結婚生孩子,只有她,重尋失落了的夢想。她要成為時裝女王。

    李存厚在離婚後把香港的生意統統結束了,一個人去了加拿大魁北克,整整兩年陷在悲傷之中。兩年後,他在街上碰到一個中學時的女同學,這個女人從前很仰慕他。李存厚跟她結了婚,生了個男孩,留在那邊生活,不打算回來了。

    跟傅芳儀由相識到結婚13年之後分離,然後在異鄉遇上一個故人,過著另一種人生。他終於相信,生命會在某個時刻召喚我們,而我們唯一可以做的,是回應這種召喚。

    1O年之間,傅芳儀已經建立起她那個小小的王國。她的眼光得到不少顧客的讚賞,時裝店一再擴充,還開了兩家分店。每年的時裝節,她穿梭於巴黎、倫敦、米蘭和紐約,親自去見設計師,親自買貨,像個大學女生那樣,提著沉甸甸的筆記簿在各個時裝展上努力做功課。

    時光是否永難喚回?永遠失落?那得要看你肯付出什麼代價。

    傅芳儀找到真正屬於她的舞台,她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快樂,雖然這種快樂有時候伴隨著異國長夜的孤單。

    由於爽朗迷人的個性,她有過兩段羅曼史,但她早就決定不向愛情效忠,只效忠於自己。

    她對時裝充滿熱情,對數字卻一塌糊塗。由於不擅理財,加上洶湧的經濟風暴,她債台高築,兩家分店先後關閉,欠下銀行一大筆債,連前夫留給她的那幢房子都抵押了。

    當外婆在長途電話裡把消息告訴李瑤的時候,她才知道媽媽兩年來都在還債。

    一個星期後,傅芳儀來倫敦看時裝展。李瑤去旅館找她時,她頭髮蓬鬆,房間的床上放滿了衣服。看到了李瑤,她把她拉到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前面,將衣服一件一件披在李瑤身上,興奮地向李瑤講述這些設計的每一個細節是多麼令人讚歎。然後,她喜孜孜地告訴李瑤,她剛剛拿到這個品牌的代理權。

    還是李瑤首先提起欠債的事。

    傅芳儀滿不在平地說:

    「只是個小數目。」

    「那到底欠多少?」李瑤問。

    傅芳儀聳聳肩,說:

    「我不知道。」

    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戶口裡有多少錢,和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欠債多少,都是同一個理由,就是太多了。

    李瑤毫無辦法地看著她媽媽,她背朝著李瑤,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就在那一瞬間,李瑤看到她曾經年輕美麗的媽媽頭頂上有了一綹白髮,一種悲傷忽然淹沒了她,媽媽變成了她的孩子,她不理她,她就滅亡了。

    「我不要去德國了。」她說。

    李瑤本來打算畢業後去德國深造的,顧青說好要跟她一起去。現在她決定回香港,她得把這個決定告訴顧青。

    「我陪你回去。」顧青說。

    「你用不著這樣做。」她知道顧青一直不想回去香港。回香港去,便意味著他要到家族的銀行丁作。

    「我們不是說好了的嗎?」顧青朝她微笑。

    去年,他們在倫敦的湖區度假。那個晚上,星垂湖畔,他們靠在那幢租來的,小白屋前面,她問他:

    「你知道為什麼女鋼琴家比男鋼琴家少嗎?」

    「因為男孩子彈琴比較棒?」他笑笑說。

    她戳了戳他的鼻子,說:

    「因為,一個女孩子在不同的城市間奔波演奏,是很孤單的。」

    「以後無論你去哪裡,我都陪在你身邊。」他說。

    在那個浩大而高遠的寒夜裡,她眼裡溢滿了淚水,蜷縮在他懷中,想著遙遙遠遠的未來。人生是個過程,自有其前進的齒輪,但她何其幸福?她深愛的人願意成為她背後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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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瑤回到香港的第二天,接到夏綠萍的死訊。夏綠萍患的是肺癌。她並沒有告訴身邊的親人和朋友。做手術切除體內癌細胞的那天,她是一個人進醫院的。主診醫生蘇景志是她的老同學。進去手術室之前,蘇景志很認真地問夏綠萍,要不要通知什麼人。

    「如果我沒有醒過來的話……」她疲倦地微笑。

    夏綠萍在手術後醒來,拒絕了隨後的化療。

    「我不希望彈琴的時候,我的頭髮會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在琴鍵上。」她虛弱地說。然後,她又說:「而且,你和我都知道這是沒有用的。」

    出院的那天,蘇景志堅持開車送夏綠萍回去。下車的時候,她問:

    「還有多少時間?」

    他黯然地告訴了她一個非常短暫的時間。

    她淒涼地笑了:

    「還可以吸雪茄嗎?」

    蘇景志笑了笑,說: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放棄這種好東西。」

    回家之後,她一如往常地生活。一天夜裡,疼痛折磨著她。她爬起床,走出客廳,擰亮了鋼琴旁邊一盞昏黃的燈,坐在那裡,點起一支雪茄。

    她顫抖著吐出一個煙圈,這支煙像嗎啡一樣,暫時麻醉了她的痛楚。50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她手裡夾著煙,用琴鍵撫愛回憶。同樣一支小夜曲,20年前有人為她彈過,她曾經撕心裂肺地愛過那個男人,此刻都成為往事。時間偉大而漫不經心地重新安排人與地,她曾經以為,當她年老,有一天,她和他會在這個城市重逢,他溫柔地問起她的近況,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微笑和痛苦都盈盈在眼前,卻又流轉如飛。惟有愛情,始終如此的興奮與渴望,又終於如此的挫敗與荒涼。

    她那雙枯瘦的手在琴鍵上散落如雨,最後,她倒在那台她心愛的鋼琴前面,沒掉過一根頭髮。她手裡的煙還沒燒完,像那支低迴了20年的小夜曲,縈繞在她身畔。

    李瑤陪著夏綠萍的靈柩到墓地去。送葬的行列中,一個穿黑色大衣的年輕女人不時朝她微笑。

    離開墓地的時候,這個女人走到李瑤身邊,自我介紹說,她名叫林孟如,是夏綠萍以前的學生,算起來是李瑤的師姐了。林孟如現在是一家跨國唱片公司的高級職員。李瑤知道這家唱片公司,他們做的音樂很有水準。

    林孟如稱讚李瑤在教堂裡彈的那支《離別曲》實在彈得太好了,然後,她問李瑤會不會有興趣作曲。

    李瑤現在跟媽媽住在一幢租來的小公寓裡。爸爸留下來的郡間大屋已經賣掉了,用來還債。她正需要一份工作。

    她用家裡那台她8歲之前用的山葉鋼琴寫了兩首歌。那天,她帶著曲譜去找林孟如。林孟如剛好搬到新的辦公大樓去。搬運工人在外面團團轉,林孟如從一堆亂糟糟的東西裡找出一部電子琴,橫放在兩排疊得高高的唱片上,跟著曲譜試著彈她寫的歌。

    她緊張地望著林孟如,雖然她以前在學校學過作曲,但作的都是古典曲,流行曲還是頭一遭。寫得好的話,她說不定可以拿到一點錢,以後的生活也有個著落。

    一邊彈的時候,林孟如望著李瑤,滿意地笑了。

    李瑤鬆了一口氣,她從林孟如的笑容裡看到了一種肯定。

    林孟如挪開了琴,跟李瑤坐在辦公桌上喝咖啡,然後,她問李瑤會不會有興趣自己來唱那兩首歌。

    「相信我,你會成名的。」她跟李瑤說,她的語氣是那麼肯定和充滿信心。

    李瑤是一定要成名的,林孟如在心裡跟自己說。她以前在一家規模比現在小的唱片公司工作,但她還是做出了很不錯的成績。一年前,她被高薪挖過來。一向高傲的她,以為可以更上層樓。可是,一年下來,她連一張像樣的成績單都交不出來。跟她同級的另外兩個人,手上都有一、兩張皇牌,幫公司賺了大錢。老闆雖然沒說什麼,但她的前途是押在這裡的。李瑤的出現,是她的希望。她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以李瑤的條件,要竄紅是毫無困難的。

    李瑤的命運同時也是她自己的命運。她要不惜一切把她捧成一顆閃耀的明星。唯一令她擔心的,是這個女孩子對於當歌手這件事看來並不很熱衷。她瞭解這些學古典音樂的人。她們心裡有太多複雜的情結。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跟李瑤說:

    「我們起來做一些好音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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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瑤並不像一學古典音樂的人那樣抗拒流行,流行音樂有個好處,就是普及。音樂是個旅程,每個人也許都曾經被一一支流行曲深深地感動過。這支歌陪著他們成長,也陪著他們老去,然後,在人生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同一支歌會喚回了所有的往事。

    在倫敦的時候,她和望月經常躲在宿舍房間裡偷偷聽「辣妹」,兩個人還學著辣妹的唱腔,把睡裙撩到大腿上,跳著性感的熱舞。她只是沒想過會站在舞台上唱歌。

    這個女孩從來不需要選擇自己的命運。3歲那年,媽媽發現了她的音樂天分,把她送到夏綠萍那裡學琴。8歲那年,她拿了獎學金去英國。在她年輕的生命裡,最沉痛的打擊是父母離婚,那也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然後有天,命運把她送回她出生的地方,童年那些無憂的日子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

    此刻,命運又向她招手,而且是在她老師的墓地裡。她從未瞭解命運的奧秘,然而,當機緣之鳥翩然降落在她的肩頭上,她不禁再三回首。或許,她可以做一些好音樂,這些音樂將來會成為別人的回憶,喚回生命中美好的時光。而且,她還能賺一點錢,救救她那個太任性的媽媽。

    林孟如帶著李瑤寫的歌去找一個人。她走進一間位於一幢大廈2O樓的錄音室。錄音室裡,有個男人蜷縮在一張短沙發上睡覺,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毛衣。林孟如坐到他腳邊,拍了拍他的大腿。男人朦朦朧朧地醒轉過來。林孟如把曲譜遞給他,說:

    「這兩首歌寫得怎麼樣?」

    男人坐直身子,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一邊看歌譜一邊伸出手去拿那杯放在旁邊的,涼了的咖啡。

    「誰寫的?寫得不錯。」他呷了一口咖啡,說。

    「是個女孩子。」她回答。

    「她是什麼人?」

    「我的師妹,英國皇家音樂學院鋼琴系畢業。她的嗓子不錯,我想你捧紅她。」

    「她長什麼樣子?」

    「很快你便知道。」她一邊說一邊幫他扣好毛衣上鬆開了的三顆鈕扣。

    她和他之間有一種暖昧的餘情。

    這個雙眼佈滿血絲,頭髮亂糟糟,鬍子沒刮,看來已經幾天沒離開過錄音室的男人名叫胡桑,在德國學音樂。他是她的舊情人。他監製過許多出色的唱片,名字一度炙手可熱。曾幾何時,她為他的才華傾倒,他們深深地相愛過。

    7年前,他為她離開了太太和兒子。那時,她才23歲,他33。她終於得到她想望的男人;可是,得到了,又是另一回事。愛在生命裡流逝,在期待落空的每一個瞬間流逝,也隨著她的成長而流逝。

    他不再是她心中那個神聖而高大的形象,不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情人。從前,她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她得不斷進步以免跟他距離太遠。後來才發現,不進取的那個人是他。終於她明白,她需要的,是這個男人的缺席,而不是他的在場。

    她知道惟有胡桑能幫李瑤,李瑤需要他,他也需要李瑤。他的事業已經今非昔比了。

    胡桑看著那兩頁歌譜,他沒想過對她說不。他深深地愛著面前這個女人,有些人注定是另一個人的死穴,林孟如是他的死穴。分手4年了,他依舊像過去一樣愛著她,依舊在夜裡思念她。他甚至能夠為她死,何況是要在事業上幫她一把?他聽說她在新公司裡並不如意。他太知道了,她好強的外表只是用來掩飾脆弱的自我,她老是懷疑自己不夠好,不值得愛,惟有不斷前進,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會守護在她身畔。

    這個時候,顧青和李瑤在一家印度餐館裡吃飯。她興奮地複述了今天發生的事:林孟如喜歡她的歌,並且問她會不會有興趣自己來唱。如果她答應的話,他們會跟她簽約,然後出唱片,她可以做她自己喜歡的音樂。這意味著她將會成為歌手。

    她好像期待顧青的意見;然而,他看得出來,她是期待他的支持。他也知道她需要一點錢來幫她媽媽還債,而她是不會接受他的援助的。

    「為什麼不試試看?」他做了她期待的事情。

    她那麼有天分,能夠好好使用,才沒有白活一場。

    「我能夠為你做些什麼?」他問。

    顧青現在在家族的銀行上班,他姐姐顧貽和顧雅也是在銀行裡工作。顧貽是個工作狂,是爸爸最得力的助手,顧雲剛最疼她。顧貽談過幾段戀愛,如今還是獨身。顧雅只比顧青大一年,顧青從小就覺得她是家裡最聰明的孩子。然而,人太聰明了,便難免會迷失。她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想要追求一些什麼,她剛剛和相戀兩年的男朋友分手。

    顧青的媽媽最疼他,顧青到銀行上班,也是為了媽媽。這個善良的女人雖然渡洋留學,骨子裡卻很傳統。她相信人生有許多責任。為人女兒,為人妻子,為人母親,都是她的責任,她總是害怕自己做得不夠好。

    在自己家族的銀行上班,時間比較容易控制。那麼,他便可以為李瑤處理一些事情。結果,李瑤跟唱片公司的合約是他去談的,他成了她的經紀人。

    李瑤的唱片在四個月之後推出,那是一張很有水準的唱片,甚至有評論說,這張唱片是胡桑近年的代表作。唱片的銷量超過了他們的預期,李瑤的名字已經有人認識了。

    名氣好像一夜之間湧來,幾乎令人措手不及,她忙著為事業奮鬥。

    今天晚上,李瑤要出席電視台一個現場直播的音樂節目。顧青一個人在家裡,看到了在電視屏幕上出現的她。李瑤穿著傅芳儀為她搭配的衣服,品味出眾。她一邊彈琴一邊唱歌,她是那麼漂亮,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一些。一種不安忽然壓在顧青心頭。在倫敦的日子,除了天氣偶然令人沮喪之外,生活是那麼簡單和平靜,彷彿是可以過一輩子拭目以待。時光已經永難復回嗎?鋪在李瑤腳上的,是顧青從來沒有想過也沒法想像的一種人生。他會從此失去她嗎?

    然而,很快地,他這種想法受到了自己內心的譴責。如果他對一個人的愛是足夠的,為什麼會害怕她成功?難道他不希望她成功嗎?從認識她的那天開始,他便知道她不會是個平凡的女孩,他比任何人更早地發現她的優秀。這一刻,他不是應該感到驕傲嗎?

    假使他要失去她,那麼,他至少是無愧的。他們一起走過了倫敦的夜色,他知道,以後的夜色也許都不一樣了。然而,每一個改變,都是通向一次考驗,正如今天晚上,她不在身畔,但他發覺自己比往昔更愛她。

    人的生活就像作曲,每人在自己生活的樂章裡都有一個房屋的位置,他願意和她一起譜寫他們共同的那支歌。

    韓坡沒有回去巴黎,那天在渡輪上,他遇到一個人,改變了他的計劃。那人是他的舊同學魯新雨。魯新雨在一行座位裡發現了韓坡,他走上去跟他打招呼,兩個人拉雜地談了一些往事。魯新雨記得韓坡以前很受女生歡迎,而且很會做生意。韓坡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些冒牌皮具,賣給那些愛慕名牌又買不起真貨的女生。他還收集同學們的舊唱片,拿去二手唱片店轉賣,自己收一些車馬費。

    韓坡窘困地笑了,這些事,他都不記得了。那時為了賺點零用錢,減輕舅舅的負擔,他做過很多兼職。

    「你有興趣做唱片店嗎?」魯新雨忽然說。

    然後,魯新雨告訴韓坡,三年前,他開了一家唱片店,賣新唱片,也賣二手唱片。這家店的規模雖然小得可憐,但是從一開始便賺錢了。現在,他很想把這家唱片店送給別人。三個月來,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他平日是坐地下鐵上班的,今天很偶然的搭渡輪,然後遇上韓坡,而韓坡以前也幫同學賣過舊唱片,看來他是最適合的人選了。

    韓坡其實嚇了一跳,怎麼會有人把一盤賺錢的生意無條件送給他呢?

    這個時候,魯新雨帶著一抹幸福的微笑說,他女朋友下個月便要去西班牙,她會在那邊逗留一年學西班牙語。他答應了陪她一起去,他不放心她一個人。他又補充說,她是個很好的女孩:聰明、迷人,很特別。他走了,唱片店便沒人打理,反正賣出去也賺不了多少錢,他想要送給一個人。

    韓坡沒答應。

    魯新雨堅持要他再考慮一下,並且跟他約好隔天在唱片店見面。

    隔天,韓坡去了唱片店,那家店小得只能讓幾個人同時擠進去,生意卻還不錯。然後,那個女孩來了,韓坡看見她,不禁有點詫異。她只是個很平凡的、長著一雙大耳朵的女孩。愛情或許都是大近視,我們愛上惟有我們才覺得無與倫比的人,那是一種視覺的偏差。

    三個人去吃飯的時候,魯新雨坐在大耳朵旁邊。大耳朵的話很少,一直低著頭看書,魯新雨不時提醒她說,菜涼了,先吃一點吧。這個時候,大耳朵會抬起頭來,朝她男朋友柔情地微笑。韓坡被這種感情打動了,答應替魯新雨暫管理唱片店,而不是作為一份禮物。

    「一年後你回來,我便還給你。」韓坡說。

    他想,或許可以利用這一年時間賺點錢,再去任何一個地方,除了巴黎。他突然對巴黎的豬腳感到一股嫌惡。這天晚上,魯新雨剛好點了一客蜜汁火腿,和大耳朵兩個人吃得很滋味的樣子。

    於是,韓坡留了下來,四個月後,他在唱片店裡看到李瑤的唱片。這張名為《遙遠》的唱片,是李瑤自己作曲的,裡面收錄了她的鋼琴獨奏。唱片風格介乎古典和流行之間,看得出是透有野心的嘗試。唱片封套上,李瑤穿著一襲無袖的白色絲襯衣和黑色西褲,靠在一台亮晶晶的史坦威鋼琴前面,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她出落得比以前更清秀了,只有一雙眼睛依舊淘氣又明亮,跟小時候的她沒有兩樣。他以為李瑤有天會成為綱琴家的,怎麼一夜之間成了歌手?他把那張唱片放在店裡最顯眼的位置,整天播她的歌。只是,就跟那張唱片的名字一樣,他和她,已經太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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