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寇志 蕩寇志--第八十七回 陳道子夜入景陽營 玉山郎贅姻猿臂寨
    話說希真聞麗卿到來,便傳令宣他進帳。麗卿帶著幾個女兵,上帳來參見父親,道了萬福,又見了眾將。希真見麗卿精神復元,較前更覺充滿,心中甚喜,便道:「癡丫頭,不在山寨,來此做甚?」麗卿道:「一者孩兒足足坐了四十九日,已將息好了,來爹爹前請安;二者聞知得什麼祝永清了得,孩兒要會會他,同他分個上下,決個雌雄。」希真道:「這事用你不著,你回去同真將軍牢守營寨。大姨夫,並眾將、表兄,我且不要他出戰,何況你。」慧娘道:「姨夫要收降祝永清,只以智取,不用力敵。」麗卿笑道:「爹爹慣做氣悶事。兵來將擋,為何不同他廝殺?既是爹爹要活的,也容易,孩兒不去弄殺他,只活擒來便了。」希真頓著腳道:「不要你管,只顧替我回去!」帳上帳下侍立的將弁,都暗暗的笑。麗卿恐怕老兒發作,只得退下來。忽然又轉身道:「爹爹如要出戰,千萬來叫孩兒!」希真道:「曉得了,會來叫你。只顧回去,快走!」慧娘送麗卿出去,麗卿道:「秀妹妹,如果爹爹出陣,不來叫我時,你把我個信,待我抄入那廝陣後,殺他個落花流水。」慧娘道:「姨夫自有妙算,軍營裡論不得家人父子,姊姊切不可去亂做,著姨夫收羅不來。」麗卿笑道:「我怕不省得,不過這般說。」辭了慧娘上馬,帶著女兵怏怏而回。

    卻說永清的差人回營,說希真如此形狀,永清嘿然。守了兩日,永清那裡耐得,便提兵馬來攻打希真的寨子。那希真槍炮弓弩,守得鐵桶也似,那裡攻得進。一連攻了好幾日,沒個破綻,永清十分納悶。那魏虎臣不得捷音,只管雪片也似文書來催進兵。差官來一次,便滋擾一番,永清被他頭也吵昏了。可憐那祝永清是武職,爵位又不大,平素又不貪贓,那裡來得錢財,真弄得個左支右絀。最後來的一個,乃是魏虎臣的體己干辦,叫做沈明,比前來的更凶,勒定了要若干銀子,方肯去回話。祝永清那裡打算得出,只得陪話道:「長官,並非我小氣量,須念我永清此次系是苦差,那裡是賺錢之處。我身上一切使用,都是公帑。兵馬錢糧,絲毫不能侵蝕。長官能格外矜全,永清感泐在心,實非昧良之人。此刻現錢,實將不出。長官肯容納,我這口紅-寶劍,系傳家之寶,價值千金,你權且將去做質當。我凱旋後,便來贖取。你如等不得,竟去賣了,我也不怨。」那沈明那裡肯收,發話道:「祝防禦,你是曉事的!你說是苦差,偏我這差是甜的?自古道:天無自使人,朝廷不差餓兵。既要我替你出力,卻又這般扣算。你不要把冷債抵官糧,這口鐵劍,一時叫我賣與那個?祝防禦,你得勝後也指望高昇,不要大才小用。」永清忍氣吞聲,說道:「長官,非是我扣算。你看我的簿書上,錢糧支銷之外,有多餘的,你便盡數取了去。委實無從措辦。」沈明道:「也也也,你這話明是撞我!總管相公不過叫我催你進兵,並不叫我來查賬,你抬這話來壓我。祝防禦,你便絲毫不添,我也不好再說,便就此告辭了,你的干係你自己去剖。」

    沈明正發作時,忽聽得一片吶喊。永清大驚,忙出帳看時,原來眾兵將問得此信,俱大怒,說道:「我們在此不顧身家性命,他卻來鬼混,便殺了這廝!」一齊擁入中軍,鼓噪起來。永清喝住,道:「你們何故?」眾軍道:「我們要殺差官。」永清掣劍在手,道:「上司來人,誰敢無禮!我等強殺是他的屬僚。你等既要妄為,先殺了我。」眾軍都不敢動。兩個團練上前稟道:「眾人非敢作亂,實為主將抱不平。」永清插了劍,道:「雖是諸君愛我,實是害我。差官我自開發,不勞眾位耽憂。」兩個團練又道:「今眾人情願公派了,開發他去。」永清道:「這如何使得!諸君隨我在此,同與皇家出力,只因我才力不勝,以致不速成功,豈可因我,累及你們。那個是有餘的!」眾軍大呼道:「我們也出師幾番,那有將軍這般分甘共苦。今日便要我們的性命,有誰不肯,將軍不必耽憂。」那眾官兵不由永清主意,都紛紛歸到帳房,各人攢湊銀兩,須臾積少成多,都堆在面前,便請那差官出來,同他說明了。那沈明一來見銀兩比所要之數差不多,二來也怕激變,當真做出來,便笑著說道:「都為將軍的考成,並非沈某一人落腰。魏相公前你放心,我會替你包荒。」永清陪笑謝道:「全仗長官周旋則個。」那沈明收了銀兩,帶了從人,回景陽鎮去了。

    永清送他出營,回中軍升帳,便叫軍政司:「把錢糧銀兩,透支了發還眾軍。將來有侵蝕後患,都我一人承當。」軍政司稟道:「營裡糧米草料只敷十餘日,屢次行文去催,終不見到,怎好?」永清道:「我自有道理,你只管發與他們。」眾軍無不感歎。永清又恐他們心變,親去各營伍安撫一番,方才議出戰之事。永清道:「我等糧盡,利在速戰,諸君鼓勵銳氣,隨我去攻打寨子。」

    當日永清提兵來希真營前挑戰,希真只不出來,由你叫罵,只推耳聾。永清守到天黑,不見一個敵兵,只得回營。次日又去叫戰,希真還你個老主意,只是不出。永清沒奈何,仍就收兵。到了第三日,永清叫眾軍預備沖車攻打。旗門開處,先放出四五輛沖車,直衝過去,卻都顛入營前濠溝裡去了。永清知不濟事,不敢再放,喝令眾軍搬泥運上去填濠溝。怎敵得土-上的槍炮,撒豆兒般的打來。吃打殺了些軍漢,其餘的都逃了回來。只見希真營裡一個號炮飛起,營門大開。永清只道他出戰,便的齊隊伍等待。往營裡望去,遠遠中軍帳上,希真同眾將飲酒,帳下大吹大擂的作樂。永清大怒,叫把那三百斤的蕩寇炮,對營門裡打進去。這裡方點旺門藥,希真營裡早豎起十幾層的軟壁。那炮子雷吼般的飛進去,吃那軟壁擋住,都滾入地坑裡去了。聽那裡面,鼓樂並不斷絕。把個永清的肚皮幾乎氣得繃破。只見希真的營門閉了,上-裡面忽然湧起一座飛樓,離地數丈。那飛樓上端坐著一位美貌佳人,手拿著一柄羊脂白玉如意,指著永清叫道:「祝將軍聽者:我乃劉將軍之女劉慧娘也。陳將軍叫我傳令與你,道你辛苦了,且請回去將息。若要交手,你選個好日子,再來納命。」永清大怒道:「你原來是雲龍的老婆!我看雲龍兄弟的面上,不來射你。你快去叫陳希真早早歸降,倘再執迷,打破寨子,連你父女性命都不保,休怪我無情。」慧娘唏唏笑道:「玉山郎,你休恁的逞能!我同你是仇敵,誰稀罕你留情。你既技癢,要射便射。」永清罵道:「賤人,不識起倒!」認真一箭颼的射上去,那慧娘面前霍的飛出一片五色雲牌,乃是生牛皮緝就,彩色畫的,擋住了那枝箭。永清轉怒,叫放槍炮。慧娘叫四健卒拔去樺車銷兒,那座飛樓豁喇喇的溜下去了。看看天晚,永清忍著一肚皮氣,只好回營。希真並不來追趕。永清想道:「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總是我不會攻他。那劉廣的女兒果然奇巧,可借都做了賊。」

    次日一早,永清也不去攻打,便離了大營,帶著百十騎軍馬,團團去看那猿臂寨的形勢。只見各處防護得嚴密,歎息了一回,回到營裡,對眾將道:「此地果然急切難攻。我的意見,若肯容我在蘆川上流屯紮,左依高山,右據蘆川。把沂州官兵調赴景陽鎮,彌補額數;我們的錢糧,就在沂州匯支。各處附近村落都移徙了,由百姓自己據守險要,著那廝無處看相。他要出來搶劫,我就縱兵廝殺。他不出來,我只干守著。不過一年,那廝糧盡,餓也要餓殺他。只是魏相公怎肯信我的話?再不然,還有一法,我等把兵馬四散屯開,分頭據險。那廝攻我們不能,不得不分頭把守,教他猜不出我何處進兵。我卻忽聚做一處,攻打他一路。便擒不到陳希真,也殺他一個五星四散。然也須二十餘日,方好成功。」謝德道:「此計大妙,但只是糧草不敷。」永清道:「我已差人繼信去沂州府乞借,尚未回來。」

    正說話間,轅門官報進來道:「陳希真遣人下書。」永清喚入,拆信來看,上寫道:「聞將軍大軍缺糧,特奉上糧米二千斛,以便相持,幸勿阻卻。」永清大怒道:「匹夫怎敢小覷我!本當斬你的頭,今借你回去說你主將:早晚必為我擒,何得相戲!我不殺你,快走。」忽然又叫來人轉來道:「你再去說:如果他肯歸降,但有山高水低,我一力承當。我頂天立地,決不食言。如其不能,早來納命。快去,快去!」來人抱頭鼠竄而去。須臾,左右說:「那廝並不把糧車收回,都丟在營前空地上。」永清去看果然,便傳令都放火燒了他的,遂與眾將商議分兵據險。忽報:「魏相公處又有差官旋風般的來也!」永清大驚,連忙接入,乃是沈明的兄弟沈安,繼著一角公文,封著一口劍,遞與永清。永清拆封看時,上寫著道:「汝自立軍令狀,討這差使,只道汝有多少了得。如今一月有餘,靡費無數錢糧,只捉得幾個小賊算什麼!現在合鎮紛紛謠講,汝受陳希真賄賂,不肯進兵。雖無確據,然究竟何故按兵不動?如所云『陳希真才有可用,欲以緩功收伏』,此言吾未發,豈汝所得做主,甚屬混賬!今封來劍一口,再限汝三日,如不能擒斬陳希真。速將汝首來見。檄到如律令。」永清看罷,氣得說不出話來,少久開言道:「並非永清按兵不動,連日在此攻打,不能取勝。長官不信,帳上帳下大小將弁,那個不好問。說我受賄賂,一發影跡俱無。」沈安道:「那個我不曉得,只是魏相公鈞旨,叫我守候,立等提陳希真。三日後捉不得,便請將軍尊裁。我也是奉上差遣,蓋不由己。」永清道:「長官勞頓,且去將息,我自有道理。」遂著人去看待。

    永清仰天大歎道:「我祝永清忠心,惟皇天可表。我本欲報效朝廷,不意都把禍患兜攬在自己身上,我直如此命慳!罷了,罷了,死於法,何如死於敵?做小卒的且為國家死難,大宋祖宗鑒我微臣今日之心。天彪阿舅,你不去,我何至有今日!」便召眾將齊集,把檄文與眾人看了,說道:「主帥如此嚴切,我如何再活得去,明日便是我致命之日。不要害了別人。」便把兵符印信交付謝婁二將軍,「明日我只單槍匹馬殺出去,不回來了。」眾軍一齊流涕叩頭道:「望將軍從長計較。便要出戰,我等同去,便死也甘心。」永清道:「不可。諸君功名遠大,豈比我一事無成。我意已決,諸君不要阻我。」眾人見勸不住,都流淚而散。

    當晚,永清叫預備了香案,朝東京遙拜了官家,又朝本鄉拜了,止不住淚如泉湧,回顧兩個親隨道:「我豈怕死,只恨的是這般死,陳希真不知誰來收伏他。此人日後必為天下大患,但願他那封信是真話才好。我幸有哥子萬年,祖宗之脈不斬,梁山泊的大仇也只好望他去報。我也無甚不了的事,只有雲龍兄弟托我寫一手卷,未曾與他寫。今日卻不攜來,只好另取紙寫與他。」便叫磨墨。執著筆相了一相,一時觸動,便把諸葛武侯的《後出師表》寫上。筆如龍蛇夭矯,一氣揮完,誦了一遍,然後著款道:「儀封祝永清絕筆。」又看了看,歎道:「好死得不值!」把來捲好。又寫了三封書信:一封與雲天彪訣別!一封與兄萬年,托以宗祠香火,一封與師父欒廷芳。寫畢,都與親隨收了,便命取酒來痛飲,低著頭週身看看,流淚道:「你明日此刻,好道粉碎了。」又看那口紅-寶劍道:「你不值伴我,何苦吃別人賤你,明日送你到萬年兄處去。」又飲了數杯。

    聽外面更鼓,已是三更五點,頭目來稟請過六次口號。忽見一個牙將入帳來密稟道:「適才伏路兵提了一個奸細,他說是主將的至親,有密計要見主將。小將們不好綁縛他。」永清疑道:「是誰?你見是怎般模樣?」牙將道:「他把青絹包臉,不許我們看。他說恐走漏消息,待見主將,方肯照面。搜他身邊,也無兵刃,現在帳外候著。」永清叫押進來。只見那人身長八尺,凜凜一軀,青絹包臉,身穿一件大袖青衫,垂著手,立在面前。永清道:「你是誰?與我何親?有甚密計?」那人道:「我是將軍至戚,今特不避刀斧,來獻此計。將軍依我,管教立擒陳希真,只在今夜成功。」永清大疑,聲音又聽不出,問道:「足下究系何人,莫非是劉廣?」那人搖頭道:「不是,不是。機密不可洩漏,將軍叱退左右,我與將軍照面。」永清又叫身上搜了,果沒有暗器,便叫從人都迴避,立起身,撰著劍靶,說道:「有話但說。」只見那人不慌不忙,報去了青絹,露出臉來。永清在燈光下一看,吃了一驚。你道是誰?更非別人,便是陳希真的正身。永清喝道:「你這廝夤夜來此何故?」希真道:「特遵將軍教言,來此請死。」永清大怒道:「你休這般舉止,快回去,明日與你陣上相見。」希真道:「將軍容稟:不用陣上陣下,希真也是好男子,陣上吃你擒斬,我也不甘。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豈肯連累別人。希真被奸臣污吏逼得無處容身,不意反害了將軍,左右為難,今特就英雄前請死,伏乞尊裁。」說罷,跪在地下。永清道:「好漢,你如今肯歸降了?」希真道:「將軍教希真歸降那個?除非官家降詔,我便歸降。不然,那怕蔡京、童貫、高俅都來,希真願與他決一死戰。我若肯降,須帶了大眾在陣前面縛,豈肯一人夤夜到此?今只是佩服將軍,不忍二雄並滅,寧可我亡。你要斬便請刀斧,要囚便請檻車。希真死在英雄手裡,誓不縐眉,只是不降。」

    永清沉吟良久道:「罷,罷,罷,殺你我不仁,救你我不義。陳將軍,你日後果能不負前書之言,不忘君恩,我祝永清死也瞑目了。」說時遲,那時快,一面說,一面颼的抽出那口紅-劍,往喉嚨上就勒。慌得希真忙搶上,扳住臂膊叫道:「將軍快不要如此,希真實為來救將軍!將軍如此,希真罪愈重大,請先斬希真。」說罷放聲大哭。永清道:「將軍,你莫非要我降你?」希真道:「希真已誤,焉敢再誤將軍。將軍去就,我不敢定,只求早決了希真。」看官,自古道:惺惺借惺惺,好漢愛好漢。永清已是佩服希真,又見了這般光景,心裡忖道:「不道世上竟有這等奇人,我若逕直滅了他,不但吃天下笑,就是良心上也下不得。只是他的真假,還測摸不得,待我再探他一探。」永清道:「這等說,只是我做負心人怎使得?」希真道:「何妨,我自己情願。」永清道:「既如此,瞞生人眼,暫屈將軍縛一縛,景陽鎮山高水低盡在我。」說罷,便取出繩索。希真道:「這有何難!」跪在地,反剪著手待縛。

    永清見他面不改色,撒了繩索,抱起希真,推在座上,納頭便拜道:「陳將軍,我祝永清今日心服了你也!倘蒙不棄,願終身執鞭隨鐙,供作僕隸,萬死不辭。」希真答拜道:「亡命希真,無處容身,作此避罪之舉。將軍前程遠大,豈可如此?還望將軍雄裁。如蒙見愛,得收殘骨歸土足矣,豈敢怨悵將軍。」永清道:「將軍何出此言!永清蒙將軍屢次生全,我今日寧可碎屍萬段,豈忍傷害你,只望將軍收錄。」希真道:「既蒙見赦,願聽教言。」遂磕頭拜謝。永清道:「陳將軍且慢。也須要依我三件事,我便傾心吐膽歸降了。不然,情願自死。」希真道:「莫說三件,三十件都依得。」永清道:「第一件,你既說暫時避難,不敢背叛朝廷,日後必須受招安;第二件,梁山泊系永清切齒深仇,你不許和他連好;第三件,你日後俄延著不肯歸降朝廷,我就飄然遠去,你卻不許留我。這三件依得依不得,只此刻便求明示。」希真笑道:「將軍口裡的話,都是希真心裡的話。我若背叛,何不竟去投梁山?他那裡怕容我不得,何苦自立門戶?梁山泊不是閣下的對頭,卻是希真日後的贄見禮。前二件依了,第三件自不必說。」永清大喜。二人同拜了九拜,立起身,永清道:「陳將軍不可久留,便請歸營。明日交鋒,永清賣陣受擒便了。」希真道:「不可。將軍一世威名,豈好如此!」永清沉吟道:「既這般說,將軍暫留,明日並馬同去便了。」永清讓希真坐地,仍叫蒙了臉,各訴心腹。聽更鼓已是五更二點,少刻兩個團練入帳稟問道:「主將,此人來獻何計?」永清道:「便是我的恩人,依他的妙計,恰能擒陳希真。明日便見分曉。」二將無言各退。

    天將黎明,忽聽得營外吶喊震天,戰鼓齊鳴,報進來道:「這番賊營裡兵馬來了。」永清便傳令迎戰。營前營後大小官軍,齊聲願出。永清便叫都去。謝婁二將忙稟道:「那有全營兵馬都出之理,萬一有伏兵劫營,怎處?」永清道:「二位將軍不知,上陣自見。」遂發炮出營,另備一匹馬與希真騎了,並馬而出。眾人都不知其故。出營列成陣勢,只見劉廣躍馬橫刀,大叫:「祝永清,我家陳將軍怎地了?」希真縱馬出到垓心,撤去青絹,叫道:「姨丈,我回來也!」眾皆大喜,官軍皆驚。永清隨在後面,帶了親隨,也到該心,勒回馬對本陣大叫道:「諸君聽者:不是我祝永清心變,只因魏虎臣逼我太甚。陳希真大恩大德,輕入虎穴來救我的性命,我因此感激,已歸降了他也。諸君回景陽鎮,替我代回報魏虎臣,日後遣將調兵,不可恁地性急。我去了!」說罷,竟歸希真陣裡去了。這邊謝婁二將並眾軍都大驚。只聽得一聲大喊道:「我等沒家小的情願隨祝將軍歸降!」有六七百人都紛紛的奔了過去,謝婁二人那裡止得住。其餘的在陣上,望著那邊磕頭不已,都放聲痛哭。永清在那邊也下馬答拜。希真大吹大擂,掌得勝鼓,擁簇著祝永清回營。

    這邊謝婁二位團練只得收兵。二人對那四個提轄說道:「此事怎了?我等回景陽鎮如何回話?魏總管心地窄狹,極多猜疑,我們身上怎得乾淨?看來大家都隱瞞著,只說祝將軍同那干人都失陷遭擒了,此計如何?」眾人都道:「也只好如此,不然怎了。」大家計議了一回,便去請那差官沈安出來,都求他包荒。那沈安聽說反了祝永清,也吃了一驚,及見眾人求他如此撒謊,他拿捏著,那裡肯擔承,說道:「這個血海的干係,我擔不起。你們要說,自己去說。」眾人再三哀求,他只是不肯依允。惱得謝德性起,颼的抽出那口腰刀,順手一揮,沈安早已變作兩段,罵道:「看你這廝依允不依允!」婁熊把他手下的人都結果了。四個提轄道:「殺了他怎了?」謝德、婁熊齊說道:「怕怎地!大家說他降了賊,眾口一詞,瞞得實騰騰地。倘走了風,魏虎臣不能相容,大家反他娘。」眾人商議定了,遍告各營,拔寨都回景陽鎮。謝婁二將尚未動身,眾軍已紛紛的先走了一半,前呼後叫,喧嘩不止,一路搶奪糧食牛馬。謝婁二將那裡禁止得。不說官軍都回景陽鎮。

    卻說陳希真得了祝永清,如獲異寶。原來希真早有細作在景陽鎮,買通魏虎臣的近身人,凡永清營裡的虛實,都盡知道;又布散謠言,說他受賄,離間得他上下不和,然後收了他。古人說得好:奸臣在內,大將斷不能立功於外。況魏虎臣又是他的上司,一發掣肘。當時希真迎進大營,到中軍帳上,希真先拜道:「我陳希真素無食著,今見將軍,遏不住心中歡喜。」永清拜道:「小將無知,屢次觸犯威嚴,幸蒙收錄,正如披雲見日。」又與眾人都見了。希真待永清以上賓之禮,對眾將道:「祝將軍,老夫將性命換來的,諸位將軍幸勿輕視。」眾皆大笑。

    當日殺豬宰羊,大開筵席,奏軍中得勝之樂,搞賞三軍。又差人打探官兵都拔寨去遠,也收兵回山。真祥麟、苟英率領眾頭目來迎,希真道:「小女如何不來?」真祥磷道:「姑娘嫌悶,帶了隨身女頭目,到山後圍獵耍子去了。」眾人都到了正廳上,希真開言道:「祝將軍,希真實敬愛你不過,與你結忘年交如何?」永清道:「小將何敢妄僭。既承雅愛,願拜將軍為師。」希真還要謙讓,眾將都道:「祝將軍之言是也。」當日祝永清拜希真為師,執弟子禮。

    眾皆大喜,連日慶賀。希真把那新降的六七百人,都安頓了。永清道:「弟子在此安居,家兄萬年在永壽司寨,弟子投降,官司必然累他,怎好?」希真道:「賢弟所慮甚是,何不就屈賢弟一行,勸他同來聚義。」永清道:「不可。我這萬年家兄,性最耿直,非言詞所能動,只好用計誘他來。」希真道:「計將安在?」永清道:「魏虎臣的兵符雖已交出,他的印花弟子卻有在這裡,就描摹了他,捏造一角公移,到永壽司寨總管處,調他星夜來此助戰。弟子再親筆寫一封告急書信。他聞知弟子受困,必不怠慢。誘他到張家道口,請幾位將軍劫了他來,那時再以禮勸他,自然歸降了。」希真大喜道:「此計最妙。你便寫起信來,我有心腹人去。」永清又道:「我這萬年哥子,本事也了得,要生擒他甚不容易,須遣上將去才好。」希真道:「我自有道理。」便當時做好假文、假信,差心腹人到永壽司寨去行事。這裡希真差劉麒、劉麟、真祥麟三人,同去張家道口劫祝萬年。希真吩咐道:「如此如此,用蒙汗藥麻得翻更妙;如不能,再和他力戰。」眾人領命,都扮做客商去了。

    希真道:「賢弟共有幾位昆玉?」永清道:「弟子同胞弟兄三人。長的是萬茂,便是祝朝奉;次的就是萬年;弟子第三,卻是同父異母。起先弟子族分最盛,親堂弟兄有二十餘人,子侄不下數十。其餘繁支,不能悉紀,也有三四百人。自那年遭梁山泊狂賊蹂躪,只剩得弟子兄弟兩個了。幸虧同叔父在東京,若同在一處,也必不免。」說罷,切齒豎發,眼中流淚。希真亦歎息不已,又問道:「賢弟與令長兄,何年紀相遠?」永清道:「弟子系是庶出的。弟子嫡母雲氏,就是雲威外祖的侄女,只生萬茂兄一人。弟子庶母共三人:長王氏,無出;次張氏,生萬年兄;弟子生母李氏,年度最小。先君諱太和,在日曾官拜都虞候,晚年來隱居山林,瀟灑待酒。弟子生母系姑蘇元和縣人,詩詞翰墨,無不精妙,最得先君的寵愛。凡是弟子的史書文墨,皆出自慈訓,並不受業他人。先君見背,弟子那時方十五歲。先慈-股治療,不愈,哭泣失明,每日只飲蜜水數杯,哀毀而歿。次年弟子便同萬年見隨叔父進京,家中就遭了大難。」希真聽罷,又起敬歎息,問道:「令兄都是萬字頭,賢弟為何取永字?」永清道:「因先生母的諱,是『萬珠』二字。」希真道:「令叔今在東京作何貴幹?」永清道:「做祥符縣的縣丞,今年二月因病不在了。」

    永清說明譜系,希真驀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賢弟可曾完姻否?」永清道:「四海飄蕩,功名不就,那裡講到聘定妻室。就為宗祀起見,也一時不得良緣。」希真道:「賢弟,你少坐。」希真忙入後堂,叫從人道:「請姑娘出來。」麗卿聽得老兒呼喚,笑嘻嘻的忙出來,問道:「爹爹呼喚孩兒,必有事故?」希真道:「為你這孽障的終身大事。我往常看你的姻緣在此地,今日有了,與你尋得頭好女婿。」麗卿驚道:「爹爹又要把我許與那個?」希真笑道:「便是雲龍的表兄祝永清。他果然英雄,配得你過。我兒,你歸了他,我也完了一條心,不知你心下如何?你若依允,我便出口。」麗卿道:「爹爹怎說這話!你年過半百,又沒有個兒子,只一個女兒,孩兒主意已定,要伏侍你到老,一世不嫁了。」希真道:「雖然難得你這番孝心,但是婚嫁男女大事,如何廢得。如今他又無家捨,招贅在此,同我的兒女一般。你兩個都孝順我,我無子而有子,你無夫而有夫,豈不是兩全其美!」麗卿道:「爹爹既這般說,由爹爹與孩兒做主便了。只要他待得爹爹好,孩兒就把身子托付他。爹爹看得中,量必不錯。」

    希真聽了大喜,當即出來,對永清道:「老夫有一言,未便啟齒,賢弟須要依我。」永清道:「恩師有何清誨?」希真道:「賢弟既無妻室,老夫只有一個愛女,小字麗卿。今年也是十九歲,與賢弟同庚。若論兵機韜略,卻遠不及賢弟。若論武藝,也還去得。賢弟不嫌寒微,老夫願備妝奩,招你為婿。」永清聽罷,連忙道:「恩師容稟:久聞小姐乃是女中丈夫,永清何人,敢攀附神仙!」希真笑著說道:「我意已決,你不必過謙了。不用恩師弟子,竟翁婿稱呼罷。」永清拜謝。希真遂遍告眾位頭領,眾頭領都來賀喜。希真便商議擇吉日合巹,永清道:「弟子有下情告稟:弟子有期服未滿,須明年三月,方好合巹。」希真道:「既如此,就依你明年三月。只是我也有一言……」正是:百年伉儷雙珠合,千里姻緣一線穿。有分教:兩個多情種子,合成千古美談!一對絕世英雄,配就神仙眷屬。不知希真說甚言語,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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