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十
    得知廣田先生生病,三四郎趕來探問。一走進大門,看到房前放著一雙鞋。他

    想可能是醫生來了。三四郎象尋常一樣繞到後門,沒有碰到一個人。三四郎悄悄地

    來到茶室,聽到客廳裡有人談話。三四郎佇立了片刻,他手裡提著一隻很大的包裹,

    裡頭裝滿去過澀的柿子。因為與次郎上次曾關照過他:「下回買點東西帶來。」三

    四郎便在追分的街上買了這些。這時,客廳裡忽然一陣騷動,像是有人扭打起來。

    三四郎想肯定是有人打架。他拎著包裹,將格子門拉開一尺來寬,向裡頭窺視。果

    然,廣田先生被一個身穿褐色外褂的壯漢按在地下。先生從鋪席上稍稍揚起臉來,

    一眼瞥見了三四郎,微微笑著說:

    「哦,你來啦!」

    上面的漢子回頭看了看,說:「先生,失禮啦,請起來吧。」

    那漢子似乎把廣田先生的雙手反剪於身後,用膝頭壓在他的肘關節上。先生在

    地下回答,這樣確實爬不起來。上面的漢子鬆了手,站起身,整整外褂的衣褶,重

    新坐了下來。一看,是個氣度非凡的男子。廣田先生也立即爬起來了。

    「果然不假。」他說。

    「使用這一招,對方要是強行反抗,就有折斷手臂的可能,那是很危險的。」

    三四郎聽了兩人的談話,這才明白他們在幹些什麼。

    「聽說您病了,現在好些了嗎?」

    「嗯,已經好了。」

    三四郎打開包裹,把包裡的東西攤在他們兩個人之間。

    「買了些柿子。」

    廣田先生到書齋拿來一把小刀。三四郎從廚房拿來一把菜刀、三個人吃起柿子

    來。先生一邊吃,一邊不斷地同那個陌生人不住地談論著地方中學的事:生活艱難,

    人事紛爭,不能長期呆在一個地方;上課之外還要兼任柔道師,一位教師買了木屐

    板子,鼻兒舊了再換新的,一直穿到無法再穿才罷休;這回既然辭了職,就不容易

    再找到工作了,不得已只得把妻子送回鄉下去。——他們一直聊個沒完。

    三四郎一邊吐著柿子核,一邊打量著那人的臉,心中很不是滋昧。眼下的自己

    和這個漢子相比較,簡直不像同一個人種。這漢子言談之中,反覆提起「真想再過

    一次學生生活」,「再沒有學生生活更快樂無比的了」。三四郎每每聽到這些話,

    就朦朧地意識到,自已的壽命也許只有二、三年了。他心事重重,就像同與次郎一

    塊吃麵條時的情緒一樣。

    廣田先生又起身到書齋去了。回來時,手中拿著一本書,封面是紅黑色的,書

    的邊口被灰塵弄髒了。

    「這就是上次提及的Hydriotaphin(《壺葬論》)1,無聊時就翻閱一下吧。」

    1英國醫生兼著作家托馬斯-布朗(SirThomasBrowne1605—1682)

    所著。作品以古代骨壺的發掘為線索,設想了種種屍體處理的方法,

    文體莊重優美。

    三四郎致謝後收下了這本書,書上的一句話映進他的眼裡:

    「將寂寥的罌粟花頻頻撒落,在對人的記念上,不必詢問是否值得永世不滅。」

    先生安然地同那位柔道師交談著:

    聽聽中學教師的情況,大家都深為同情,然而真正感到可憐的是他們自已。為

    什麼這樣說呢?因為現代的人都尊重事實,但同時又有一個習慣,容易把伴隨事實

    而來的情操拋棄。世態緊迫,人們不能不將此拋棄,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看看報紙

    就不難找到這類證據。報紙上的社會新聞欄,十條有九條是悲劇,但是我們無暇將

    這些悲劇當作真正的悲劇加以品味,僅僅作為事實報道談談罷了。我在自己訂的報

    紙上,看到「死者十多人」這條標題,下面用六號鉛字一行一行地記載著當天非正

    常死亡的人員的年齡、戶籍、死因,極為簡潔、明瞭。還有一個「小偷預報」欄,

    什麼樣的小偷進入了哪個地區。把小偷都集中在一起,叫人一目瞭然,真是方便至

    極。一切事物都必須這樣看。辭職也是如此。要知道,對於當事人來說也許是悲劇,

    但對他人來說,並沒有多少痛切的感受。應該以這樣的觀點立身處世。

    「不過,如能像先生這般優閒自適,倒是可以痛快地感受一些的。」那位柔道

    師認真地說。這時,廣田先生和三四郎,以及說這話的漢子都一同笑了。三四郎看

    到那人久久不肯回去,便借了書從後門走出去了。

    「在不朽的墓穴里長眠,在流傳的事跡裡永生,憑借不衰的英名為世人所景仰。

    或則任其滄桑之變化,力圖存於後世。——此乃昔人之願望。此種願望實現之時,

    人即在天國裡了。但是,以真正的信仰之教法視之,此種願望和此種滿足皆虛無漂

    渺,形同烏有。所謂生,意思在於重歸於我,所謂重歸於我,既不屬願,也不屬望。

    呈現於虔誠信徒眼中的極明白的事實是:躺在聖徒伊納賽特1的墓地,和躺在埃及

    的沙漠中一樣。觀常存之自身而喜說,則六尺之狹亦無異於阿道裡艾納斯之皇陵2。

    應當覺悟:能成者則自然成矣。」

    1似指羅馬教皇Innocentius三世,他曾為強化教皇權力,收復失地作過

    努力,並派遣第四次十字軍,建立了拉丁國。

    2羅馬皇帝PubliusAeliusHadrianus(76一138)的皇陵,是羅馬古

    代建築的代表之一。

    這是《壺葬論》的最後一節。三四郎一邊向白山方面漫步,一邊閱讀了這一段

    話。據廣田先生說,這本書的作者是有名的大作家,而這本著作又是這位名作家的

    名篇。廣田說這段話的時候,笑著聲明道:「這可不是我的觀點呀。」確實,對三

    四郎來說,他也不明白這文章好在哪裡。他只覺得句讀混亂,措詞彆扭,語言晦澀,

    叫人讀了簡直象參觀古寺一樣摸不清頭腦。如果用路程來衡量,光是讀這一段就花

    了三、四百米遠,而且還沒有讀懂。

    三四郎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寂寥之感,彷彿奈良大佛寺的鐘聲,餘音裊裊,微

    微震響著身在東京的自己的耳鼓一樣。三四郎與其說從這一節文字獲得了一些道理,

    不如說他對伴隨這種道理產生的情緒更感興趣。三四郎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生死問

    題。要是考慮起來,那一腔青春的熱血彷彿太旺盛了。眼前的大火勢若燃眉,這就

    是他真實的感受。三四郎接著便向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為孩子送葬的人走過來了,只有兩個身穿禮服的男子。小小的棺材用潔白的布

    包裹著,旁邊繫著漂亮的風車。風車不停地旋轉,翼翅塗著五彩,旋轉時看起來都

    成了一種顏色。潔白的棺材不時地播晃著那個漂亮的風車,打三四郎身邊走過去了。

    三四郎想,這真是個美麗的葬儀。

    三四郎以旁觀者的身份閱讀別人的文章,看待別人的葬儀。如果有人提醒他:

    「你也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待美禰子吧。」他定會大吃一驚。三四郎的一雙眼睛是無

    法站在旁觀的立場看待美禰子的。首先,他簡直沒有意識到什麼是旁觀,什麼不是

    旁觀。僅從事實上看,對他人之死,他體會到一種美好的安寧之感;同時,對於活

    著的美禰子,他從甘美的享受中又嘗到了一種苦悶。三四郎想擺脫苦悶勇往直前。

    他想,只要能夠前進,苦悶就會消除。他做夢也沒有打算為排遣苦悶而向旁邊退卻

    一步。三四郎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如今,他遠遠地眺望著「寂滅之會」的文字,

    從三尺之外感受著夭折的哀憐。而且,他欣快地眺望著可悲的場面,並產生了一種

    美感。

    拐進曙町,看到一棵大松樹。原口告訴三四郎,只管奔松樹來就能找到。誰知

    走到松樹下一看,是另外的人家。向對面望去,又有一棵松樹,那棵松樹的前面還

    有松樹。松樹很多。三四郎穿過一棵棵松樹向左一轉,花牆中出現了漂亮的大門。

    上面果然嵌著「原口」的名牌。這是一塊紋理清晰的黑色木板,名字是用綠色的油

    漆寫的,字很講究,既像字又像花紋,從大門口到房前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左

    右都是草坪。

    門前擺著美禰子的木屐,左右兩根鼻兒的顏色不同,一下子就能辨認出來。一

    個年幼的女僕走來說,現在正有事兒,如果願意就請進。三四郎隨著她走進畫室。

    這是一間寬敞的房子,南北狹長,地板上雜亂得很,像個畫家的住處。屋門口鋪著

    地毯,這地毯和寬闊的屋子比起來,實在不相稱。這哪裡像鋪在地面上,就像一塊

    顏色鮮艷、花紋美麗的編織物,隨意丟在那裡一般。對面遠遠地擺著一張大虎皮,

    看不出是為了就座而設置的,而且拖著一根長長的虎尾,用絨毯斜斜地對著,很不

    相稱。還有一隻用砂土燒結的大甕,裡面插著兩支箭矢,鼠灰色的箭羽之間嵌著金

    箔,閃閃發光。近旁還有一副鎧甲、三四郎想,這也許就是那種「彩錦鎧甲」了。

    對面角落射過來耀眼的光亮,那是一件紫色滾邊的窄袖和服,上面用金絲繡著花紋,

    兩袖之間穿著一根帷幕用的細繩,像晾曬衣服似的。袖子圓而且短,三四郎發現這

    或許就是那種「元祿袖」1吧。此外還有許多畫,光是牆上接著的就有大大小小好

    多種。尚未裝框的畫稿堆放在一起,一端捲了起來,露出參差不齊的邊角。

    1和服袖型的一種,短而圓,多為少女所穿用。

    那幅正在描畫的人物肖像,雜在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顏色之中。被畫著的人站

    在正對面,一把團扇遮蔽了自己。畫畫的人倏地轉過圓渾渾的腰肢,手捧著調色板,

    望著三四郎。他嘴裡銜著大煙斗。

    「你來啦。」他說著,從嘴裡取出煙斗放在小圓桌上。那上面有火柴和煙灰缸,

    桌邊擺著椅子。

    「請坐,——那兒。」他說罷,望著尚未完成的畫稿。這幅畫足有六尺長。

    「果然夠大的。」三四郎只說了一句。原口先生似乎沒有把三四郎的話放在心

    上。

    「嗯,很大。」原口自言自語地說。他又開始向人物的頭髮和背景上塗抹開了。

    三四朗這時才向美禰子望了望,她那一口潔白的牙齒在團扇下面微微閃著光亮。

    其後的三分鐘,顯得十分寧靜。房裡生著火爐,很暖和。今天,外面也不算太

    冷,風完全停息了,柏樹悄無聲息地立在冬天的陽光下。三四郎被領進畫室時,如

    同走進霧靄裡一樣。他把胳膊支撐在圓桌上,使那無所顧忌的精神沉溺在勝似夜晚

    的寧靜的境地中。在這樣的境地裡有美禰子在,美禰子的影像逐漸浮現出來了。肥

    胖的畫家只顧揮動著畫筆,這也只是眼睛感覺著動,耳朵裡卻是沉靜的。肥胖的畫

    家有時也在走動,但聽不到腳步聲。

    沉浸在寧靜中的美禰子一動不動。她用團扇遮面、亭亭而立的姿影已經被攝入

    了畫面。在三四郎看來,原口先生不是在畫美禰子,而是在具有縱深感的畫面上,

    專心致志地屏除景深,使美禰子重現在普通的畫面上。但儘管如此,第二個美禰子

    於寧靜之中逐漸接近第一個美禰子。三四郎感到,在這兩個美禰子之間似乎包蘊著

    不觸發鐘錶的響聲、寧靜而又漫長的時間。這種時間在悄悄地流逝著,連畫家本人

    也未覺察,隨著時間的流逝,第二個美禰子漸次追上來了。再過些時候,兩者眼看

    就要溶為一體了。這當兒,時光的流逝又突然改換方向,隨注入「永久」之中。原

    口先生的畫筆從此不再前進,三四郎的目光本來一直跟隨著,這時也有所覺察。三

    四郎瞥了美禰子一眼,美禰子依然木然不動。三四郎的頭腦於靜謐的氣氛中不覺又

    轉動起來,他如醉如癡。這時,原口突然笑了。

    「看樣子又受不住了吧?」

    女子一言未發,她立即放鬆了姿勢,像散了架似的倒在安樂椅上。這時,那口

    白牙又露出光亮。她擺動了一下衣袖,趁此機會看看三四郎。她的眼光象流星一般

    掠過三四郎的眉間。

    「怎麼樣?」

    原口先生來到圓桌旁,一邊對三四郎說話,一邊擦著火柴點上剛才那只煙斗,

    重新銜在嘴裡。他用手指夾著碩大的煙鍋,從鬍鬚中間吐出兩口濃煙來。不一會兒,

    又轉過胖乎乎的身子向畫稿走去,隨手信筆塗抹起來。

    這幅畫當然還沒有完稿,不過各處一遍又一遍地塗滿了顏料,在三四郎這個外

    行的眼裡,已經相當氣派了。不用說他是分不出好壞的,三四郎無法對技巧加以評

    論,但是技巧帶來的感觸是可以體味到的。正因為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所以這種感

    觸似乎有失正鵠。三四郎已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對藝術的影響無動於衷的人,而是一

    個風流人物。

    三四郎一看,這幅畫渾然一體,整個畫面噴上了粉末,彷彿置於不很強烈的日

    光下面一般。有暗影的地方也不發黑,倒反而放射出淡紫的光亮。三四郎望著這幅

    畫,不由地感到一陣快活。那種輕飄飄的心情猶如乘在豬牙船1上。不過,心中倒

    是沉靜的,也不覺得危險.當然也沒有什麼痛苦、難堪和恐懼的地方。三四郎認為

    這畫很能體現原口先生的風格。原口先生隨便揮動著畫筆,這樣說道:

    1江戶時代製作的輕快遊船,又名山谷舟。

    「小川君,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我有一個老相識,他不喜歡自己的妻子,提

    出了離婚的要求。可是妻子不答應,她說:『我是有緣才嫁到這戶人家來的,即使

    你討厭我,我也決不離開。』」

    說到這裡,原口先生稍稍離開畫面,端詳著畫筆下的效果,又轉向美禰子說話

    了。

    「裡見小姐,你沒有穿單衣,所以衣服很難畫好。我可是隨意運筆,看來有些

    太大膽了。」

    「真對不起。」美禰子說。

    原口先生沒有回答什麼,又靠近了畫面。

    「後來,妻子就是不願意離婚,於是我的那位朋友對妻子說:『你不想走就不

    走吧,一直呆在家裡好了,我走了。』——裡見小姐,請再站起來一下,團扇可以

    不管它,只要站一站就行。好,謝謝。——妻子說:『我留在家中而你出走,往後

    還是難辦呀。』朋友回答;『沒關係,你可以隨便找個文夫嘛!』」

    「後來又怎麼樣了呢?」三四郎問。

    原口也許認為這是無須多言的,於是繼續向下說。

    「倒也沒有怎麼樣,所以嘛,結婚要慎重考慮,離合聚散,完全沒有自由。請

    看廣田先生,請看野野宮君,請看裡見恭助君,再請看看我,都沒有結婚。女人的

    地位提高以後,這群獨身的人越來越多了。因此,提高女子的社會地位,應以不出

    現獨身的男子為限度,這是社會的一條原則。」

    「不過,我哥哥最近就要結婚的呀。」

    「哎呀,是嗎?那麼你怎麼辦呢?」

    「不知道。」

    三四郎望著美禰子,美禰子也望著三四郎笑了。只有原口先生面對著畫,嘴裡

    叨咕著:「不知道,不知道,那麼……」他又揮動了畫筆。

    三四郎利用這個機會,離開圓桌,走近美禰子的身旁。美禰子把沒有油脂氣息

    的腦袋隨意地靠在椅背上,那姿勢就像一個疲倦的人盡量放鬆渾身的筋骨一樣。她

    的頸項從內衣領子裡裸露出來。椅子上搭著脫下的外褂,從她那向前隆起的髮髻上

    可以看到那件衣服漂亮的裡子。

    三四郎懷裡裝著三十元錢,這三十元錢代表著他倆之間一種難以曉喻的關係。

    ——三四郎堅信這一點。他想還而終於沒有還,正是出於這種原因。一旦還清,兩

    人會因為結束這層關係而疏遠呢,還是進一步親近起來呢?——在普通人眼裡,三

    四郎的頭腦多少帶有迷信的成分。

    「裡見小姐。」三四郎說。

    「什麼?」美禰子仰起臉,打量著三四郎,神情和剛才一樣沉靜,只有眼倏忽

    閃動了一下。她的視線一直安詳地凝視著三四郎的面孔。三四郎想,她一定有些累

    了。

    「正好找到了機會,就在這裡把錢還你吧!」三四郎邊說邊解開鈕扣,把手伸

    到懷中。

    「什麼?」女子又重複了一遍,依然是一副不帶刺激的語調。

    三四郎把手伸到懷裡,心想怎麼辦才好呢?過了一會兒,他才痛下決心。

    「這錢還你吧。」

    「你現在給我,叫我怎麼辦?」

    女子依舊仰頭望著他,既不伸手,也不動彈,神情仍然那般安詳。三四郎很難

    理解她是什麼意思。

    「再堅持一會兒,行嗎?」這時,身後有人說話了,一看,原口先生正面對他

    們站著,指間夾著畫筆,捻著剃成三角形的鬍鬚,不住地笑。美禰子雙手搭在椅子

    上,坐了下來,挺直了頭和腰。

    「要花很長時間嗎?」三四郎小聲問。

    「還得一個小時光景。」美禰子也小聲回答。

    三四郎又回到圓桌旁邊。女子已經擺開了姿態,任人描畫。原口先生又點上煙

    鬥,揮動了畫筆。

    「小川君,你看裡見小姐的眼睛。」原口轉過身來說道。

    三四郎聽從了。美禰子突然從額上放下團扇來,打亂了自已嫻靜的姿態。她轉

    過頭,透過玻璃窗眺望著庭院。

    「不行,不能轉過臉去,我剛剛畫了一點兒。」

    「幹嗎說那麼多廢話?」女子重新轉過頭來。

    「我不是嘲笑你,我有話給小川君講呀。」

    「講什麼?」

    「我這就說,哎,請你擺正姿勢。對,胳膊再朝前伸一伸。我說小川君,我所

    畫的眼睛是否能傳達出她的神情來呢?」

    「我可不懂呀。不過,每時每日地這般畫下去,難道實際人物的眼神是一成不

    變的嗎?」

    「還是要變的,不光本人要變,畫家的心情每天也在變化。說真的,肖像畫要

    畫上好多幅才成,這樣受不了。有時候只畫一幅也能維妙維肖,真不可思議。你要

    問為什麼,請看……」

    原口先生一直沒有停筆,還要不時地朝美禰子那邊張望。三四郎眼看到原口先

    生的各種器官能夠同時運動,實在有些敬畏。

    「這樣每天畫下去,數量越積越多,過了一段時間,所畫的畫就會出現一定的

    情趣。即使從外面帶著另一種情趣歸來,只要一進入畫室,面對著畫稿,就會馬上

    被一種固有的情趣所左右。就是說,畫面上的情趣轉換到人的身上了。裡見小姐也

    是一樣。假如聽其自然,各種各樣的刺激會使她產生各種各樣的表情,然而這些並

    不能給畫面帶來重大影響。因為這樣的姿勢,這種雜亂無章的鼓、鎧甲、虎皮等周

    圍環境裡的東西,自然地會使人產生一種特定的表情。這種習慣逐漸強化,將會壓

    倒其它的表情。所以,一般地說,能把這副眼神如實描繪出來就行了。再說,論及

    表情……」

    原口先生突然悶聲不響了,看來畫筆遇到了困難的地方。他退後兩三步,把美

    禰子和畫稿對照著看了看。

    「裡見小姐,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他問。

    「沒有。」

    這回答不像是從美禰子口中說出來的。美禰子是那般安詳,她仍然保持著原來

    的姿勢。

    「再說,論及表情,」原口接下去說,「畫家並不描繪心靈,而是描畫心靈的

    外在表現。只要毫無遺漏地洞察這種表現,內心的活動也就一目瞭然了。你說,道

    理不是如此嗎?至於那些沒有外在表現的心靈,則不屬於畫家的職責範圍,也就只

    好割愛了。因此,我們只描繪肉體。不論描繪什麼樣的肉體,如果不寄予靈魂,那

    只能是行屍走肉,作為畫是通不過的。你看,這位裡見小姐的眼睛,也是一樣。我

    作這幅畫,並不打算描畫裡見小姐的心靈,我只想畫出這雙眼睛來,因為它使我感

    到滿足。這雙眼睛的模樣,雙眼皮的影像,眸子的深沉程度……我要把我所看到的

    一切毫無保留地畫出來。於是一種表情便不期而然地產生了。要是沒有產生這樣的

    表情,那就說明不是我的顏色沒調好,就是外形出現了偏差,二者必居其一。如今,

    這顏色,這外形的本身形成了一種表情,所以只好由它去了。」

    原口先生又退後兩步,把美禰子和畫稿兩相比較了一下。

    「看樣子,你今天有些不自在,想必累了。要是太疲乏,就到此為止。你累了

    吧?」

    「不累。」

    原口先生又走向畫稿。

    「那麼,我為什麼要選擇裡見小姐的眼睛呢?好,我現在就說給你聽聽。比如

    西洋畫面上女子的臉孔,不論誰畫的美人,都是一雙很大的眼睛,一雙有點叫人感

    到奇怪的大眼睛。然而在日本,從觀音菩薩到世間醜女,以及「能樂」的假面具,

    最典型的是浮世繪上的美人,都是細小的眼睛,與大象相似。為什麼東西方的審美

    標準如此迥然不同呢?真是有點不可理解。其實,並不奇怪。西洋人全都長著一雙

    大眼睛,因此就以大眼睛作為衡量美的標準;日本人都屬鯨魚系統。——一個叫作

    庇埃爾洛蒂1的人,曾嘲笑過日本人。他說:『日本人的眼睛怎麼睜得開呢?』

    ——你瞧,在這樣的國度裡,對大眼睛的審美觀是無論怎樣都發展不起來的。因此,

    在具有選擇自由的細小眼睛範圍內,理想產生了,出現了歌[麻呂],出現了佑信,

    並且受到珍視。然而,這種頗為典型的日本式細小限睛,如果照樣搬到西洋畫裡,

    那就如同瞎子一般,絕對不行。拉斐爾筆下的聖母像那雙眼睛是絕無僅有的,即使

    有,也不可能是日本人。因此,我就決定請裡見小姐幫忙了。裡見小姐,一會兒就

    好了。」

    沒有回聲,美禰子凝神不動。

    三四郎對這位畫家的談吐甚感興趣,他想,要是專門來聽他這番議論也許更能

    增添幾分興趣。眼下三四郎的注意力既不在原口先生的言談上,也不在原口先生的

    畫稿上,不用說,全集中在對面的美禰子身上了。三四郎耳聽畫家的談話,眼睛沒

    有離開美禰子。映入他眼裡的美禰子的姿影,像是從運動著的過程中捕捉到最美的

    一剎那,再使其固定下來一樣,不變之中存在永恆的慰藉。原口先生突然歪著腦袋,

    詢問女子是否感覺良好。這時,三四郎有些害怕起來。因為他聽到畫家警告說:

    「將活動著的美加以定型化手段已經沒有了。」

    三四郎認為畫家的話很有道理。他看到美禰子是有些反常,臉上的氣色不好,

    眼角間流露出難以忍受的倦意。於是,三四郎失去了從這個活人畫1中獲得的慰藉。

    同時他又意識到,這種變化的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呢?剎那間,一種強烈的個性

    刺激襲上三四郎的心頭。那種一般的對活動的美產生的茫然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

    了。——自己對於這個女子竟然具有如此重大的影響。——三四郎憑著這種自覺的

    意識想像著自已的一切。但是,這種影響對自已究竟有利無利。他還不敢斷定。

    1法語tableauvivant的譯語。演員扮裝成歷史上的名人,立於簡單的背

    景之前一動不動。一般作為集會的餘興表演。

    這時,原口先生終於放下了畫筆。

    「就到這裡吧,今天看來反正是不行啦。」他說。

    美禰子站著,把手裡的團扇扔到地上。她從椅背上拿起外褂,一面穿一面向這

    邊走來。

    「今天夠累的呀。」

    「我嗎?」她將外褂弄齊整,扣上鈕扣。

    「哦,我也實在累了,等明天精神好的時候再畫吧。來,喝點茶,再呆一會

    兒。」

    離天黑還有一些時間,然而美禰子說有別的事要回去。三四郎也被挽留了一陣

    子,他特地謝絕了,便同美禰子一起走出大門。在日本社會裡,要想隨意創造這樣

    的良機,對三四郎來說是困難的。三四郎試圖將這種機會盡量延長下去並加以利用。

    他邀請這位女子到行人稀少、環境優雅的曙町去逛逛,然而對方卻意外地拒絕了。

    於是,他倆穿過花牆,一直來到大街上,兩人並肩而行。

    「原口先生也那麼說了——你真的不舒服嗎?」他問。

    「我嗎?」美禰子重複了一句,同回答原口先生一樣。三四郎自從結識美禰子

    以後,她從未說過一句長話,一般的應答只不過一兩句就算完了,而且非常簡短。

    但在三四郎看來,卻有一種深沉的反響,特殊的音色,這是從別人那裡所感受不到

    的。三四郎對這一點非常敬佩,又覺得不可思議。

    「我嗎?」當她說這話時,把半個臉龐轉向三四郎,並且用那雙眼皮下的眼睛

    望著這個男子。眼圈兒看來有些發暗,有一種平常所沒有的生澀感,雙頰略顯蒼白。

    「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

    「是嗎?」

    兩個人悶聲不響地走了五、六步,三四郎千方百計地想把遮擋在他們之間的薄

    幕撕開來。然而他又絲毫不知說些什麼話才能衝開這層障礙。他不願意使用小說裡

    那套甜言蜜語,無論從自己的興趣,還是從一般青年男女交際的習慣,他都不願意

    那樣做。三四郎期待一種事實上不可能的事,不光是期望,而是一邊走一邊思考著

    行動的方法。

    不久,美禰子開口了。

    「你今天找原口先生有什麼事吧?」

    「不,沒有什麼事。」

    「那麼說是特地來玩的?」

    「不,也不是來玩的……

    「那是於什麼來了?」

    三四郎抓住這個時機。

    「我是來看你的。」

    三四郎打算趁此機會把所有的話都講出來。然而,女子毫無激動的反應,而且

    依舊用那足以使男子陶醉的語氣說話。

    「在那裡是不好收下那筆錢的。」她說。

    三四郎神情頹唐。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十來米遠。

    「其實我並不是特來還你錢的。」三四郎突然開口了。

    美禰子暫時沒有理他。過了一會兒,才沉靜地說:

    「錢我也不要了,你拿著吧。」

    三四郎再也耐不住了,急忙說:「我來只是想見見你呀。」說罷,從旁窺伺著

    女子的面孔。

    女子沒有望三四郎一眼。此時,三四郎的耳畔響起了她那輕微的歎息聲。

    「那錢……」

    「錢嘛……」

    兩人的話都不明不白地中斷了。就這樣,又走了四、五十米光景,這回女子先

    發話了。

    「你看了原口先生的畫,有些什麼想法?」

    回答可以是各種各樣的,三四郎卻一聲不吭地走了一程。

    「畫得那樣迅速,你不感到驚奇嗎?」她問。

    「是的。」三四郎應道。

    實際上,三四郎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他記得,原口到廣田先生那裡,表示他想

    繪一幅美禰子的肖像畫,到現在只有一個來月。後來,原口才在展覽會上直接向美

    禰子提出這件事。三四郎對繪畫一無所知,那樣的巨幅畫需要多少時間,他簡直無

    法想像。如今,經美禰子一提醒,看來確實畫得太快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

    「正式著手畫是最近的事。不過,他從前就零星地給我畫過一些。」

    「你說從前,究竟是什麼時候呢?」

    「看看那副打扮就知道了。」三四郎猛然想起第一次在池邊見到美禰子的那個

    炎夏來。

    「記得吧,當時你不是站在椎樹下的嗎?」

    「你拿著團扇站立在高處。」

    「同那畫面一樣的吧?」

    「嗯,一樣的。」

    兩人互相望著,再向前走不遠就是白山的斜坡。對面跑過來一輛人力車,車上

    坐著頭戴一頂黑帽、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的男子。遠遠望去,那人紅光滿面,氣色很

    好。打從那輛人力車進入三四郎的視野之後,車子上的年輕紳士就一直盯著美禰子。

    車子走到他們前頭五、六米遠,突然停下了。車裡的人很麻利地撩開圍裙,從腳踏

    上跳下來。這是一個臉孔白淨的瘦高個子。他一表人才,鬍子剃得乾乾淨淨,很富

    有男子的魅力。

    「一直在等你,看看時間太晚,就來迎你啦。」那人站在美禰子面前,眼睛向

    下看著,笑了笑。

    「是啊,謝謝。」美禰子也笑了,回頭望著那人的臉,接著又急忙把眼睛轉向

    三四郎。

    「這是誰?」

    「大學裡的小川君。」美禰子回答。

    那男子輕輕地摘下帽子,從對面向三四郎致意。

    「快走吧,你哥哥也在等你哩。」

    三四郎正好站在拐向追分的橫街口上,錢終於沒還就同她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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