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四
    三四郎心神不定,聽起課來,聲音顯得很遠,稍不留意,常把關鍵的部分漏記。

    甚至覺得耳朵是從別人那裡租借來的一般。三四郎無聊已極,沒辦法,只得去對與

    次郎說,近來的課程毫無意思。而與次郎總是給他這樣的回答:

    「上課本沒有什麼意思,你是鄉下人,以為很快就能幹出偉大的事業,才耐著

    性子聽到今天的嗎?真是愚蠢至極!他們講的課亙古以來就是這個樣子。現在你才

    覺得失望,有什麼辦法!」

    「也許不見得吧……」三四郎加以辯解。

    與次郎滔滔不絕,三四郎卻拙口笨舌,兩人很不協調,實在叫人覺得好笑。

    這種相同的討論進行過兩三回,不知不覺地又過了半個月時光。三四郎慚漸感

    到耳朵不像是借來的了。這回,與次郎倒向三四郎提出了批評:

    「你的面容甚是奇怪,這模樣說明你對生活是多麼倦怠,簡直是一副世紀末的

    表情。」

    「也許不見得吧……」

    三四郎對與次郎的批評依然這樣辯解著。三四郎沒有接觸過人為製造的氣氛,

    以至於使他聽到「世紀末」這個詞兒也會感到高興。他和某些社會現象不甚通融,

    他還無法將這類詞彙當作有趣的玩具加以運用。只是聽到「對生活倦怠」這種說法,

    才稍有同感。他確實有些疲乏了,三四郎並不認為僅僅是由於拉肚子造成的,然而

    他也並不覺得自己的一生是達觀的,以至可以將倦怠的面容大大標榜一番。因此,

    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沒有繼續展開。

    秋高氣爽,食慾大增。在這樣的季節,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終究還是不能對

    人生發生倦怠。三四郎經常外出,學校裡的那個水池一帶,他幾乎全都轉悠到了,

    沒有多大的變化。醫院前面也往返過好多次,只看見一些普通的人。他還到理科專

    業的地窖裡訪問過野野宮君,聽說他妹妹早已出院了。三四郎本想把在大門口遇到

    那位女子的事告訴他,但看到對方很忙,終於未能開口而作罷了。想到下回去大久

    保,可以從容地交談,屆時會把那女子的姓名、性情都能弄個一清二楚,眼下不必

    心急。就這樣,他飄飄然隨處閒逛,什麼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鴨監獄,護

    國寺,他都去了。三四郎甚至到過新井的藥師堂。他從新井的藥師堂返回時,本想

    繞到大久保的野野宮君家裡看看,不想在落合的火葬場旁邊迷了路,一直走到了高

    田,只好從目白乘火車回來了。車上,他把買來作禮品的栗子拿出來吃了。第二天

    與次郎來訪,把剩下的全吃光了。

    三四郎越發悠然自適,就越發感到心情愉快。當初,由於聽課時過分認真,耳

    朵聽不清楚,筆記也記得不全。近來大抵都能聽懂,所以沒有什麼問題了。上課時

    他愛思考各種事情,即使漏一些內容也不以為憾。細心一觀察,與次郎等人也是如

    此,三四郎覺得這樣也許就行了。

    三四郎想著想著,眼前不時浮現出那根綵帶。這樣一來,他有些心神不寧了,

    感到很不愉快。他恨不得馬上到大久保去。但由於想像的連鎖性和外界的刺激,致

    使這種念頭不久就消失了。他大體上是無憂無慮的,並且時常做夢,大久保那邊始

    終沒有去成。

    一天下午,三四郎照例出外閒逛。他登上糰子阪,向左拐,便到了千馱木附近

    的寬闊的大道。這是秋季裡一個晴朗的日子,這時節東京的天空也像鄉村那樣遼遠。

    一想到生活在這樣的青空下面,頭腦就覺得非常明晰。要是走到野外,那就更不用

    說了,定會感到神清氣爽,胸襟象天空一般博大無比。然而整個身體卻緊張振奮,

    不像春天般低迷鬆弛。三四郎眺望著左右兩邊的花牆,平生第一次飽吮著東京秋天

    的氣息。

    糰子阪下兩三天前剛開始舉行菊偶1展覽,跨過坡頂時,連旗子也瞧得見。如

    今光能聽見遠處傳來咚咚的鑼鼓聲。這響聲從下面逐漸升起,向澄澈的秋空飄散,

    最後形成極其微弱的音波。這種音波一直飄到三四郎耳畔,自然地停住了。這樣的

    聲音不但不使人感到煩躁,反而使人覺得心情舒暢。

    1原文作「菊人形」。用菊花的枝、葉、花編織合成各種彩飾,裝在玩偶

    身上供人參觀.以本鄉區(今文京區)的糰子阪最負盛名。

    此時,左邊橫街突然走出兩個人,其中一個望見三四郎,「喂」地叫了一聲。

    與次郎的聲音,只有今天才算規矩些。他是同別人相伴而來的,三四郎看看那個伙

    伴,果然不出乎他的推測,他發現,在青木堂飲茶的人就是廣田先生。打從一道吃

    水蜜桃以後,他同此人有著奇妙的關係。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喫茶、吸煙,自從三四

    郎跑圖書館以來,更給三四郎留下深刻的記憶。此人看上去,永遠像一位長著西洋

    人鼻子的神官。今天,他穿著夏裝,並不顯得很寒冷。

    三四郎本想上前寒暄幾句,無奈時間相隔太久,不知道打哪裡說起為好。他只

    是摘下帽子鞠了一躬。這樣一來,對與次郎顯得過分客氣,面對於廣田又顯得有些

    簡慢了。三四郎只好這樣模稜兩可。

    「這個是我的同學,他從熊本高中第一次來到東京……」

    不管對方問沒問,與次郎馬上宣揚人家是鄉下人,然後又對三四郎說:

    「這就是廣田先生,高級中學的……」

    與次郎隨口便為雙方作了介紹。

    「認識,認識。」

    此時,廣田先生連連說了兩遍。與次郎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他沒有提出「是怎

    麼認識的」之類麻煩的問題。只是問道:

    「哎,你那邊有沒有出租的房子?寬敞而又清潔的學生宿舍,有嗎?」

    「出租的房子……有啊。」

    「在哪裡?髒的可不成。」

    「不,有乾淨的,還聳立著高大的石門呢?」

    「太好了,在哪裡?先生,有石門的很好呀。就選定這地方吧。」與次郎極力

    促進。

    「有石門的不行。」先生說。

    「不行?那糟啦,為什麼不行?」

    「說不行就是不行。」

    「有石門可闊氣啦,就像新任的男爵一樣,不好嗎,先生?」

    與次郎一本正經。廣田先生樂呵呵的。終於,認真的一方取勝了。商量的結果

    是先去看看再說,三四郎充當嚮導。

    他們由橫街轉向後面一條馬路,向北走了約五、六十米,來到一條似乎沒有道

    路的小巷子,三四郎帶著兩個人進入小巷內,一直向前走去,來到了花匠的家裡。

    三個人在門外十多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右邊豎立著兩根花岡巖的大石柱,一扇鐵門。

    三四郎說這就是的。一看門牌子上果然寫著「出租」的字樣。

    「這玩意好怕人啊!」與次郎說著用力推了一下鐵門,原來下了鎖。「請等等,

    我去問問看。」話音未落,與次郎便跑進花匠家的後門去了。廣田和三四郎兩個人

    象被甩開了一般,他們開始了交談。

    「東京怎麼樣?」

    「嗯……」

    「又大又髒吧?」

    「嗯……」

    「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得過富士山吧?」

    三四郎完全把富士山忘了,經廣田先生一提,想起了從火車窗裡初次見到的富

    士山,那景象實在崇高。如今,充滿自己頭腦的烏七八糟的世相,簡直同它無法相

    比擬。三四郎十分悔恨,那印象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你有沒有翻譯過不二山1呢?」對方提出一個使他意外的問題。

    1不二山即富士山,在日語中發音相同。

    「您說的翻譯……」

    「翻譯自然景物,全都擬人化了,很是有趣,什麼崇高啦,偉大啦,雄壯啦…

    …」

    三四郎弄懂了「翻譯」的意味。

    「全都使用人格化的語言。對於那些無法使用人格化的語言進行翻譯的人,自

    然絲毫不會給他人格化的感染。」

    三四郎以為對方還要談下去,默默地聽著。然而廣田先生說到這裡停下了,隨

    後向花匠的後門瞅了瞅。

    「佐佐木幹什麼去了?怎麼這樣慢?」他自言自語地說。

    「我去看看好嗎?」三四郎問。

    「算啦,你去看他,他也不一定出來。乾脆在這裡等,免得白跑一趟。」

    廣田說罷,便蹲在花牆下,撿起一塊小石頭,在地上畫著什麼,顯得十分悠閒

    自在。比起與次郎的悠閒勁兒來,方式不同,而程度約略相似。

    這當兒,與次郎在院子中的松樹後面大聲叫喊起來:

    「先生,先生!」

    先生依然在畫著什麼,好像畫的是一座燈塔。看到他沒有回答,與次郎只得走

    過來了。

    「先生去看看吧,是棟好房子哩,是這花匠家的,叫他打開大門也行,不過從

    後門繞過去更方便。」

    三個人轉到後面,打開擋雨窗,一間一間地打量著。看來,中等人士住在這裡,

    不會有失體面。房租四十元,還要付三個月的保證金。三個人又來到外面。

    「我說,為什麼要來看這種闊氣的房子?」廣田先生問。

    「你問為什麼,只是來看看,也沒有關係呀。」與次郎說。

    「又不想租下來……」

    「哪裡,本來打算租的,出了二十五元租金,可房東怎麼也不肯答應……」

    「那是當然的。」廣田先生只說了一句,接著與次郎講述了這座石門的歷史。

    他說,那石門不久前一直豎立在一座常來常往的房屋的門口,後來改建時要了過來,

    就馬上立在那兒了。只有與次郎才會研究這種奇怪的事兒。

    然後,三個人又回到原來那條大街,沿著動阪向下走向田端。下坡時,三個人

    只顧趕路,租房的事情全給忘了。只有與次郎一人不時提起那座石門的事。什麼把

    那傢伙從鞠町移到千馱木,花了五元運費啦;那個花匠很有錢啦;又說在那種地方

    蓋了要花四十元租金的房子,誰肯去住啦等等,都是一些多餘的話。最後,他得出

    了結論:現在沒有人去住,肯定要跌價,到時候再去交涉,一定把它租過來。看起

    來,廣田先生卻沒有想到這一點,他說道:

    「你呀,光顧講廢話了,時間都給耽誤了。你應該早點出來才是啊。」

    「說的時間長嗎?你好像在畫什麼吧?先生也真夠優遊自在的。」

    「不知道究竟哪個自在哩。」

    「那是什麼畫?」

    先生沒有吱聲。這時三四郎一本正經地問:

    「那不是燈塔嗎?」

    畫的作者和與次郎大笑起來。

    「要是燈塔那太奇怪啦。我看,畫的是野野宮宗八君吧?」

    「為什麼?」

    「因為野野宮君在外國就發光,在日本就昏暗。——誰也不知道他,只好憑著

    相當微薄的工資悶在地窖裡——實在是一樁不合算的買賣。每當看到野野宮君的面

    孔,就讓人產生無限憐惜之情。」

    「你這號人,只能朦朧地照亮周圍二尺左右的距離,不過是一隻小圓燈。」

    與次郎被比做小圓燈,他突然衝著三四郎問:

    「小川君,你是明治幾年生的?」

    「我二十三歲。」三四郎簡短地回答。

    「所以說嘛——先生一提起小圓燈、煙袋鍋什麼的,我總覺得討厭。也許生在

    明治十五年以後吧,對舊式的東西,有一種厭惡的心理。你感覺怎麼樣?」與次郎

    又問三四郎。

    「我並不覺得特別討厭。」三四郎說。

    「也許因為你是九州鄉下出生的,腦瓜子和明治元年那時候差不多。」

    三四郎和廣田沒有搭理這種說法。向前走了一陣,只見古寺旁邊的松林砍倒了,

    一座漆成藍色的西式洋房座落在潔淨的地面上。廣田先生看看古寺,又望望那塗漆

    的洋房。

    「這是不合時勢的東西,日本的物質界和精神界都是如此。你知道九段的燈塔1

    嗎?」廣田又提到了燈塔,「那是個老古董,曾在《江戶名勝圖錄》2里出現過。」

    11871年(明治四年),為出入東京灣的船隻作標識而建立於九段阪上的燈塔。

    2原文作「《江戶名所圖會》」,即江戶(今東京)地誌,齋籐幸雄編

    長谷川雪旦繪。成書於日本文化年間(1804一1818)1936年由幸雄的

    孫子幸成輯成七卷三冊出版。

    「先生,別開玩笑了,九段的燈塔不管如何古舊,怎麼可能在《江戶名勝圖錄》

    出現呢?那還了得!」

    廣田先生笑了。他明明知道和《東京名勝》那本彩色版混為一談了。據先生說,

    在保留著的古式燈塔旁邊,竟蓋了一座偕行社1一般的新式磚瓦建築,兩者並列一

    處,看上去實在滑稽。但沒有人注意到這點,誰都不以為怪。這種現象就代表著日

    本的社會。

    1舊陸軍的交際場所,位於東京九段中央。

    與次郎和三四郎都點頭稱是。他們經過寺院前邊,走了一里多路,發現一座大

    黑門。與次郎提議穿過此門到道灌山去。問他可以穿行嗎,他滿有把握地說,這是

    佐竹的別墅,誰都可以通過,沒關係。其餘兩人也都同意了。進了門,穿過竹林,到煙霧,又想起

    剛才的講課來。

    這時,與次郎突然來了.問他為何缺課,他說只顧尋找出租的房子,哪還有心

    思到學校去。

    「幹嗎要急著搬家?」三四郎問。

    「還急呢,本來上月中旬就要搬的,一直拖延至今。後天就是天長節1,明天

    是非搬不可了,你看哪裡有合適的嗎?」

    1天皇誕生日。

    既然這樣緊迫,昨天又像散步又像找房子地遊逛了半天,三四郎實在有些不理

    解。與次郎解釋了一番,說那是陪伴先生。

    「你以為先生會去找房子嗎?這本來就錯了。先生這個人從來不會去看房子的。

    昨天這事肯定有些蹊蹺。幸好闖進了佐竹的私宅,吃了一頓痛罵,真夠面子啊。

    ——哎,你知道什麼地方有嗎?」與次郎再三催促。

    與次郎前來好像就是為了這一目的。三四郎仔細問明緣由,才知道眼下這家房

    東是個高利貸者,胡亂提高房租。與次郎有些氣不過,主動提出馬上退租,因此與

    次郎是責任在身哩。

    「今天到大久保看了看,還是不行。——說起大久保,順便到宗八君家去了,

    見到了良子小組。真可憐,面色還是那樣不好。——乾薑美人兒——她母親托我問

    你轉致問候,聽說打那以後,那一帶很平安了,再沒有發生過車禍。

    與次郎東說一句西扯一句。他平時就很隨便,加上今天為找房子,心裡焦躁,

    說了一段話之後,總是要問一下:「你知道什麼地方有呢?」「什麼地方有呢?」

    就像歌子中夾著過門一樣。最後弄得三四郎也發笑了。

    說著說著,與次郎心地平靜地落了座,他興致很高,甚至借用了「燈火可親1」

    這樣的漢語詞兒,話題無端地提到了廣田先生。

    1韓愈《符讀書城南詩》:「燈火稍可親,簡編可舒捲。」意思是秋涼時

    節,最宜燈下夜讀。

    「你的那位先生叫什麼來著?」

    「他名萇,」與次郎隨後用手寫了寫,「這草字頭是多餘的,不知道字典有沒

    有這個字,這名字倒挺怪的。」

    「是高中的老師嗎?」

    「他一直擔任高中的老師,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常言道十年如一日,他現在已

    經干了十二、三年了。」

    「有孩子嗎?」

    「哪有什麼孩子,至今仍然一個人啊。」

    三四郎有些驚訝,他懷疑這麼大年歲怎麼還是個獨身。

    「為什麼不娶夫人呢?」

    「這正是先生之所以成為先生之處,他可是個了不起的理論家啊。據說他決定

    不娶妻之前就從理論上推斷,妻子是要不得的。多迂腐!所以他一直處在矛盾之中。

    先生說,再沒有比東京髒的了,可是一見那石門,就惶惶不安,連說不行不行,太

    豪華了。」

    「那麼不妨娶個妻子試試看。」

    「他也許會說好極了之類的話呢。」

    「先生說東京髒,日本人醜,看來他是留洋的羅?」

    「怎麼會呢,像他這樣的人,不論看待什麼事,頭腦比事實還要發達,所以才

    會有這些想法。他是通過照片研究西洋的。他指著許多照片,巴黎的凱旋門,倫敦

    的議事廳……用那些照片來衡量日本當然不堪設想,確實顯得很髒了。可他自己住

    的那地方,不論如何髒,他都能安之若素,你說怪不怪。」

    「他乘過三等火車哩。」

    「那他沒有叫『太髒啦,太髒啦』嗎?」

    「不,他倒沒有顯得不滿意。」

    「先生到底是位哲學家呀。」

    「他在學校裡教哲學嗎?」

    「不,他在學校只教英語,有趣的是,他這種人是自已走上研究哲學的道路

    的。」

    「有什麼著作嗎?」

    「什麼也沒有,雖然經常寫點論文,可毫無反響。這樣不行,因為他完全不

    瞭解這個社會,所以一籌莫展。先生常說我是小圓燈,這位夫子本身卻是偉大的

    黑暗。」

    「不管怎樣,總還是立身揚名為好吧?」

    「雖說出世為好,先生他自己卻無所事事,不說別的,若沒有我,他—天連三

    頓飯都吃不上。」

    三四郎笑了,他想,怎麼會有這等事。

    「不騙你,失生啥事不幹,到了令人可憐的地步。萬事都由我吩咐女僕,叫她

    處處照顧得先生滿意。且不說這些瑣細的小事,我還打算好好出一把力,讓先生弄

    個大學教授幹幹。」

    與次郎躊躇滿志,三四郎聽到他的豪言壯語頗感震驚。這且不算,還有更叫人

    驚奇的呢,最後與次郎突然拜託道:

    「搬家時請務必來幫忙。」

    聽他那口氣,好像房子一定能夠拿到手似的。

    與次郎回去時,大約將近十點鐘。三四郎獨自坐著,總感到有一股寒意。定睛

    一看,桌前的窗戶沒有關。拉開格子門,外面是月夜。月光照射在陰陰的檜樹上,

    一派青蒼。樹影邊緣籠罩著淡淡的煙霧。秋意也浸染著檜樹,這景象十分罕見。三

    四郎邊想邊關上了擋雨窗。

    三四郎即刻上床睡了。三四郎與其說是個愛用功的學生,不如說是個具有「低

    徊趣味」1的青年,所以他不大讀書。每每遇到觸及心靈的情景,就一遍又一遍地

    在頭腦中琢磨,陶醉在一種新鮮的感覺之中,彷彿探索著命運的奧秘。今天,正當

    神秘的講課進行時,電燈突然亮了。要是平時,三四郎一定要反覆體味而不勝欣喜。

    可是母親有信來,他得首先對付這件事。

    1原文作「低徊家」,夏目漱石自稱是具有「低徊趣味」的人,意指不追

    究事理,用達觀的心情看待和品味各種現象的人生態度。

    信上寫著,新藏送來了蜂蜜,摻在燒酒裡每晚喝上一杯。這位新藏是家裡的佃

    戶,每年冬天總要送二十袋租米來。他為人正直,但是個火暴性子,動不動就拿劈

    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床上,想起了往昔新藏養蜂的情景。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新

    藏看到屋後的椎樹上叮著二三百隻蜜蜂,立即在半漏斗上噴了酒,將那群蜜蜂全部

    捕獲,然後裝在木箱裡,放在向陽的石頭上。箱子邊上打了眼兒,供蜜蜂出入。蜜

    蜂漸漸繁殖起來,一隻箱子裝不下,分成兩隻,兩隻箱子又裝不下,再分成三隻。

    這樣越繁殖越多,眼下足有六、七箱了。每年要從石頭上卸下來一隻箱子,說要為

    蜂子割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新藏總是許願要給他蜂蜜吃,可最後從未拿來過。

    今年記性倒不差,居然履行起一年前的諾言了。

    信上還說:

    「平太郎為他父親建造了石塔,請我去看。走到那裡只見寸草不生的紅土院落

    正中,豎著一塊花岡石,平太郎為這塊花岡石頗感自豪。石頭是從山上采的,光是

    鑿石就花了好幾天,請石匠花了十元。他還說鄉下人什麼也不懂,府上的少爺是上

    了大學的,一定知道這石頭的好壞。下次寫信請代問一聲。他想讓你賞識一下這塊

    花了十元錢為他父親置辦的石塔。」

    三四郎獨自一人嘿嘿一笑,這石塔要比千馱木的石門豪華多了。

    信中還叫三四郎寄一張身穿大學學生服的照片去。三四郎思付著什麼時候去照,

    再向下一看,未出他所料,母親談到了三輪田阿光姑娘的事:

    「前些日子,阿光站娘的母親來商量,她說:『三四郎就要上大學了,等畢業

    後就把閨女娶過來,好嗎?』阿光姑娘模樣兒生得俊,脾氣又溫柔,家裡田地很多。

    再說兩家本來就有關係,要是能結親,對雙方都有好處。」

    下面綴有幾句附言:

    「阿光姑娘也是會願意的。提起東京人,心地難以知曉,我不喜歡。」

    三四郎把信疊好,裝進信封,放到枕頭旁邊,合上了眼睛。老鼠立即在天花板

    上面鬧騰起來,不久又平靜了。

    三四郎眼前有三個世界。一個遙遠,這個世界就像與次郎所說的具有明治十五

    年以前的風氣,一切都平穩安寧,一切也都朦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當然

    回到那裡是毫不費力的。然而,不到萬不得已,三四郎是不願回去的。也就是說,

    那地方是他後退的落腳點。三四郎把已經擺脫了的「過去」,封存在這個落腳點裡。

    一想到慈愛的母親也葬身在這樣的地方,立時覺得太可憐了。因此,當母親來信的

    時候,他便暫時在這個世界上低徊,重溫舊情。

    第二個世界裡,有著遍生青苔的磚瓦建築,有寬敞的閱覽室,從這頭向那頭望

    去,看不清人的臉孔。書籍老高,只有用梯子才能夠到,有的被磨損,有的沾著手

    垢,黑糊糊的,燙金的文字閃閃發光。羊皮、牛皮封面,以及二百年前的紙張,所

    有的書籍上都積滿了灰塵。這是打從二、三十年前漸漸積聚起來的寶貴的塵埃,是

    戰勝了寧靜日月的寧靜的塵埃。

    再看看活動在第二世界的人影,大都長著未加著意修整的鬍子,走起路來有的

    臉朝天上,有的低頭瞅著地面。服裝全都髒污,生活無不困乏,然而氣度又很從容

    不迫。雖然身處電車的包圍圈裡,但仍能整天呼吸著太平盛世的空氣而毫無顧忌之

    色。進入這個世界的人,因不瞭解時勢而不幸,又因逃離塵囂的煩惱而有幸。廣田

    先生就在這裡,野野宮君也在這裡。三四郎眼下也稍稍領略了這裡的空氣,要出去

    也能出去,但是,捨掉好不容易才嘗到的個中情味也實在遺憾。

    第三世界燦爛奪目,宛如春光蕩漾。有電燈,有銀匙,有歡聲,有笑語,有發

    泡的香檳酒,有堪稱萬物之冠的美麗的女性。三四郎同其中的一個女子說過話,同

    另一個見過兩次面。對於三四郎來說,這個世界是最深厚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在眼

    前,但很難接近。從難以接近這點上來說,猶如天邊的閃電一般。三四郎遠遠地遙

    望著這個世界,覺得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要是不進入這個世界,就會感到這世界

    某些地方有著缺陷,而自己彷彿有資格成為這個世界上某一處的主人。儘管如此,

    理應得到繁榮發達的這個世界,卻束縛了自己的手腳,阻塞了自己自由出入的通道。

    三四郎對這些都感到不可理解。

    三四郎躺在床上,把這三個世界放在一塊兒加以比較,然後又把三者攪混在一

    起,從中得出一個結果來。——總之,最好是把母親從鄉間接出來,娶個漂亮的妻

    子,一門心思搞學問。

    這願望倒很平凡,但是在他確立這樣的願望之前,是經過種種考慮的,所以對

    一個慣於憑借思索的力量來左右結論價值的思考家來說,這種願望不算平凡。

    然而這樣一來,諾大的第三世界就被一個渺小的家眷所代替了。美麗的女性很

    多很多,要把美麗的女性翻譯出來,也會各色各樣。——三四郎學著廣田先生,使

    用了「翻譯」這個字眼。倘若能夠翻譯成人格化的語言,那麼為了擴大由翻譯而產

    生的感化範圍,完成自己的個性,就必須盡量接觸眾多美麗的女性。要是只滿足於

    瞭解妻子一人,那就等於自動使自己的發展走向不完備的道路。

    三四郎按照這種邏輯推理,把思想發展到這一步,發現多少受了—些廣田先生

    的影響,事實上,他並沒有這樣痛感不足。

    翌日來到學校,講課內容照例枯燥無味,教室的空氣卻依然有些脫俗。午後三

    點鐘之前,三四郎完全是個第二世界的人了。當他帶著一副偉人的姿態走到追分的

    派出所前面時,忽然同與次郎相遇。

    「阿哈哈哈,啊哈哈哈!」

    偉人的姿態經此一笑徹底崩潰,派出所的警察也忍俊不禁。

    「什麼事?」

    「沒什麼,你走路的姿態最好能像個普通的人,實在顯得有些浪漫阿羅尼1。」

    1原文是德語RomantischeIronic,德國文學史上的術語,意思是為了

    求得藝術創作和批評中取材的自由,站在脫離一切的非現實的高度,

    憑借藝術家的自我意識,無視現實世界的不合理性,提倡精神上的絕

    對自由化。

    三四郎聽不懂這句外文的意思,他無可奈何地問道,

    「房子找到了嗎?」

    「我正為這事找你哩。明天搬家,想請你幫忙。」

    「搬到哪裡?」

    「西片町十段三號。九點鐘之前到那兒大掃除,請你在那裡等我。我隨後就到,

    好嗎?九點以前,十段三號,我走了。」

    與次郎匆匆忙忙走過去了,三四郎也匆匆忙忙回寓所。他當晚又趕到學校,到

    圖書館查閱了「浪漫阿羅尼」這個詞兒,才知道是德國的希勒格爾2倡導使用的一

    句話。他曾表明過這樣的主張:一切所謂天才者,都應是沒有目的,不加努力,終

    日游手好閒的人,否則就不稱其為天才。三四郎這才放心,回到寓所很快就睡了。

    2FriedrichVonSchlegel(1772—1829),德國哲學家、詩人、文藝

    批評家、德國浪漫派理論的倡導者。

    第二天雖逢天長節,但已經約好了,只得按時起床,權當到學校跑一趟,來到

    西片町十段,找到了三號,原來是座舊居,座落在一條狹窄小巷的中央。

    一座西式房屋突出在前頭,代替了大門,客廳與這間屋子構成個直角。客廳後

    面是茶室,茶室對面是廚房,旁邊是女僕的房間。此外,樓上還有房間,但不知有

    幾鋪席大。

    三四郎受托來這裡掃除,可他認為沒有什麼打掃的必要。當然房間不算乾淨,

    但確實也沒有什麼應該丟棄的東西。如果硬要丟,那就只能是鋪席等這些陳設了。

    三四郎一面思忖,一面打開擋雨窗,坐在客廳的迴廊上,朝院子裡眺望。

    那裡有一棵高大的百日紅,樹根長在鄰家,上半個樹幹從花牆上方橫曳過來,

    佔領著這邊一片天地。另有一棵大櫻樹,生在花牆的正中間,一半枝條直伸到馬路

    上方,差一點阻礙電話線。還有一株菊花,看樣子是寒菊,一直未開放過花朵。此

    外再沒有什麼了,是個頗為簡陋的庭院。然而地面平整,土質細密,顯得非常好看。

    三四郎望著泥土,好像這庭院可供觀賞的只有這泥土地面。

    這當兒,高級中學校響起了天長節慶典的鐘聲。三四郎聽著這鐘聲,想到時間

    該是九點了。他覺得啥事不幹也有些說不過去,哪怕打掃一下櫻樹的枯葉也好。但

    又轉念一想,這裡連個掃帚也沒有,於是又重新坐到迴廊上了。約莫過了兩分鐘,

    庭院的木門吱地開了,簡直沒有料到,那位池畔的女子出現在院子裡。

    方形的庭院兩邊圍著花牆,面積不到三十平方米,三四郎一眼瞧見那位池畔女

    子站在這逼仄的天地裡,忽然驚悟:鮮花自當剪下來插在花瓶裡觀賞啊!

    此時三四郎離開了廊緣,那女子也離開了柵欄門。

    「實在有些對不起……」

    女子先說出了這句話,略略施禮。她那整個上半身照例向前微微傾了傾,臉孔

    一點也沒有低下來。她一邊行禮,一邊盯著三四郎。從正面看起來,女子的脖頸伸

    得老長,她那眼睛同時映進三四郎的眸子裡。

    兩三天前,美術教師給三四郎觀看了格魯茲1的畫。當時,美術教師講解道:

    此人畫的女人肖像,無不富有肉感刺激的表情。肉感!用這個字眼兒形容池畔女子

    此時的眼神最恰當不過了。她在傾吐著什麼,傾吐著一種艷情。這種艷情正在刺激

    著官能。這種傾吐居然透過骨骼深入到神髓中去了。它超越了甜美的感覺而變成一

    種強烈的刺激,與其說這是甘美,不如說是一種痛苦。當然,它又是同謙卑有別的。

    這又是一種殘酷的眼神,令人看了準會想對她討好一番。而且這女子和格魯茲的畫

    比起來,沒有任何相像之處,那眉眼比畫面上的要細巧一半。

    1Jean—BaptisteGreuze(1725—1805),法國畫家,他慣以感傷的

    道德情操,描畫同時代的市民生活。

    「廣田先生新搬的住處就是這兒嗎?」

    「噯,是這兒。」

    同女子的聲音和語調相比,三四郎的答話真有些太粗俗了。三四郎也發覺了這

    一點,但一時又想不起別的話來。

    「還沒有搬過來嗎?」女子的話聽起來清清朗朗,沒有平常人那種支支吾吾的

    地方。

    「還沒有呢,也許就要搬來的。」

    女子逡巡了一會兒,她手裡提著一個大籃子。女子的衣著有些不比尋常,看上

    去只覺得不像平時那樣光亮,底子上象嵌著許多小顆粒,上面交織著條紋。那色調

    顯得很不規則。

    櫻樹的葉子不時地從頭頂上飄落下來。有一片樹葉竟然落到籃蓋上了,眼看就

    要粘住,誰知一陣風來又吹走了。風包圍著女子,女子佇立於秋色之中。

    「你是……」

    風向旁邊吹去的時候,女子向三四郎問道。

    「我是受托來打掃房子的。」

    三四郎說罷,忽然意識到剛才自己呆坐時的情景已經被她看到,不好意思地笑

    了。

    「那好,我就稍等一會兒吧。」

    女子也笑了。聽她的口吻,似乎在徵求三四郎的同意。三四郎格外高興,便順

    口說了聲「唔」。三四郎本想說:「唔,那就請等一會兒吧。」誰知只簡略到了一

    個字。那女子依然站著。

    「你是……」

    三四郎沒有辦法,只得學著對方,原樣兒反問了一句。

    那女子把籃子放在走廊上,從腰帶間取出一枚名片遞給三四郎。

    名片上寫著「裡見美禰子」,住址「本鄉真砂町」,就是說,過了谷就到了。

    三四郎瞧著這張名片的當兒,女子已經坐到廊緣上了。

    「我曾經見過你哩。」三四郎將名片裝進衣袖,抬起頭來。

    「嗯,有一次在醫院……」女子說著也望望三四郎。

    「還有呢。」

    「還有一次是在池畔……」女子立即回答。真是好記性!三四郎這下子無言以

    對了。

    「實在有些失禮啊!」最後,女子添了一句。

    「不不,」三四郎回答得十分簡潔。兩人仰望著櫻樹枝,樹梢上僅僅剩下幾片

    被蟲吃過的殘葉。搬家的行李遲遲沒有到。

    「你找先生有什麼事嗎?」

    三四郎突然這樣發問。女子本來專心致志地望著櫻樹高高的枯枝,這時旋即轉

    向三四郎,看那臉色,似乎冷不防嚇了一跳。然而她的回答又顯得很尋常。

    「我也是受托前來幫忙的。」

    三四郎這才留意。他一看,女子坐著的廊緣上全是沙土。

    「那裡有沙土,會把衣服弄服的。」

    「哎。」

    她只是左右瞧了瞧,沒有動。她環視了一下廊緣,然後把眼睛轉向三四郎,冷

    不丁地問道:

    「你都掃完了嗎?」

    她笑了。三四郎從她的笑聲裡找到了可以親近的東西。

    「還未動手呢。」

    「我來幫你一起掃吧。」

    三四郎立即站起來。女子沒有動,她坐在那兒問掃帚和撣子在哪裡。三四郎告

    訴她,自已是空著手來的,根本沒有什麼掃帚和撣子,不妨到街上買吧。女子回說,

    那也用不著,不如到鄰家借用一下為好。三四郎旋即去了鄰家,很快借來了掃帚、

    撣子,還有水桶和抹布,急匆匆地趕回來。女子依舊坐在老地方,望著高高的櫻樹

    枝頭。

    「有啦!……」她只說了一句。

    三四郎扛著掃帚,右手拎著水捅。

    「哎,這不是有啦。」他隨口答道。

    女子穿著白布襪,登上積滿塵沙的廊子,她走了幾步,地上留著細小的腳印。

    她從袖子裡掏出白色的圍裙繫在腰間。圍裙邊緣繡著花紋,顏色很好看,繫著它來

    大掃除,似乎大可惜了。女子拿起了掃帚。

    「咱們掃起來吧。」

    她說罷,從袖子裡伸出右手,把耷拉下來的袖口撩到肩頭,露出兩隻細嫩的胳

    膊。搭在肩上的袖筒裡,襯著美麗的內衣袖口。三四郎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猛地嘩

    啦嘩啦晃動著水桶,繞到廚房門口去了。

    美禰子掃過的地方,三四郎便再用抹布擦一遍。三四郎敲打鋪席的當兒,美禰

    子就撣格子門。各處大體上掃除了一遍之後,他倆也漸漸混熟了。

    三四郎拎著水桶到廚房換水,美禰子拿著撣子和掃帚上了二樓。

    「請來一下。」她在上面招呼三四郎。

    「什麼事?」三四郎拎著鐵桶,在樓梯下邊問。

    女子站在暗處,只有圍裙是雪白的。三四郎提著水桶向上走了兩三級。女子凝

    視著他。三四郎又向上登了兩級。黑暗之中,美禰子和三四郎兩人的臉只相差一尺

    遠了。

    「什麼事?」

    「太暗了,看都看不清。」

    「為什麼?」

    「不為什麼呀。」

    三四郎不打算再窮追下去,他從美禰子旁邊擦身而過,上樓去了。三四郎把水

    桶放在昏暗的廊緣邊,然後去開門。誰知連門閂都看不清。這時,美禰子也上來了。

    「還沒打開來嗎?」

    美禰子向對面走去。

    「在這兒呢。」

    三四郎默然不響地向美禰子那邊靠近。當他的手快要觸到美禰子的手的時候,

    不巧踢到了水桶,發出巨大的聲響。好容易打開一扇門,強烈的陽光直射進來,令

    人目眩。兩人對望了一下,不由地笑起來。

    後面的窗戶也開了。窗戶上裝著竹製的格子,可以望見房東的院子,裡頭養著

    雞。美禰子又開始打掃了。三四郎趴著在後面擦拭。美禰子兩手拿著掃帚,望著三

    四郎的姿態,叫了一聲。

    過一會兒,她把掃帚放在鋪席上,走到後窗跟前,站在那兒向外面眺望。這當

    兒,三四郎也擦完了,他把濕抹布撲通一聲扔進水桶,站到美禰子身旁。

    「瞧什麼來著?」

    「你猜猜。」

    「是雞嗎?」

    「不對。」

    「是那棵大樹嗎?」

    「不對。」

    「那麼你在看什麼呢?我可猜不著。」

    「我一直在看那朵白雲哩。」

    可不是嗎,白雲正打高天上通過。空中無限睛明,棉絮般閃光的濃雲不斷地從

    一碧如洗的天際飛過。風很猛烈,雲腳被吹散開來,薄薄的一層可以窺見碧藍的底

    子。有的被吹散了,又團聚一處,像彙集著無數根細軟的銀針,毿毿而立。

    「多麼像是駝島的boa1呀!」美禰子指著一朵白雲說。

    1英文:長毛圍巾。

    三四郎不懂「boa」這個詞的意思,因此也就直言說不知道。

    「哦,」美禰子立即將「boa」的詞義認真地講了一遍。

    「唔,這回我懂啦。」三四郎說道。

    於是,他把最近從野野宮君那兒聽到的都告訴了她:據說那白雲都是雪霰組合

    成的,從地上看過去是那般飄動,實際上它跑得比颶風還要快呢。

    「哎呀,是嗎?」美禰子說罷,盯著三四郎。「要是雪,那就沒意思啦。」

    「為什麼?」

    「你想,雲總該是雲才好呀。要是那樣的話,哪裡值得這麼遠遠觀望一番呢?」

    「是這樣?」

    「什麼『是這樣』?你以為是雪也無妨嗎?」

    「你好像很喜歡仰望天上的東西哩。」

    「嗯。」

    美禰子仍舊透過竹格子遙望空中,白雲一片接一片連連飛過。

    這時,遠處響起運貨車的聲音。從響聲上可以辨出,車子拐進靜寂的橫街正向

    這裡走來。三四郎叫了聲「來啦」,美禰子回了句「真快呀」,依舊凝神仰望。她

    側耳靜聽,彷彿那轔轔的車聲同飄飛的白雲有什麼關係似的。車子衝破寧靜的秋色,

    直奔這裡行駛,不一會兒在門外停了下來。

    三四郎撇下美禰子跑下了樓。三四郎剛走出大門時,與次郎也同時進入大門。

    「你來得真早。」與次郎首先招呼。

    「你倒遲啦。」三四郎回答。他是把與次郎和美禰子相對而言的。

    「還遲呢,行李要一趟運完,有什麼辦法?況且就我一個人,此外只有女僕和

    車伕,他們什麼事也不可指望。」

    「先生呢?」

    「先生上學校了。」

    兩人談話之間,車伕開始卸行李,女僕也進來了。與次郎和三四郎叫女僕和車

    夫到廚房去,他倆便把書籍搬進西式房間。書很多,排放起來很費工夫。

    「裡見小姐還沒來嗎?」

    「來了。」

    「她人呢?」

    「在樓上。」

    「在樓上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樓上。」

    「別開玩笑啦。」

    與次郎拿著一本書,沿走廊來到樓梯口,用平常的一副腔調喊道:

    「裡見小姐,裡見小姐!請下來幫忙整理書籍。」

    「這就來。」

    美禰子拿著掃帚和撣子,緩緩地下了樓。

    「你在幹什麼呀?」與次郎從下邊焦急地問。

    「在樓上掃除呢。」上面傳來回答。

    與次郎總算等美禰子下了樓,把她領到西式房間。車伕卸下來的書物堆積如山,

    三四郎臉朝裡面蹲著,不停地翻看著什麼。

    「哎呀,真不得了,怎麼整理呢?」

    美禰子說罷,蹲在地上的三四郎隨即轉過頭來,嘻嘻地笑。

    「什麼不得了?先搬到屋裡,然後再歸攏。先生這就回來,也會幫忙的,沒什

    麼。我說,你幹嗎蹲在那兒看呢,等會兒借回去慢慢讀不好嗎?」與次郎嘀咕著。

    美禰子和三四郎兩個在門口把書理齊,再由與次郎接過去擺進屋內的書架上。

    「這樣亂怎麼成呢,還該有一冊續集哩。」與次郎將一本藍皮書揮了揮。

    「可是找不到呀。」

    「怎麼會沒有呢?」

    「找到啦,找到啦!」三四郎說。

    「哎,我瞧瞧。」美禰子湊過臉來,「HistoryofIntelectualDevelopo-

    ment1。哦,找到了呀。」

    「什麼找到沒找到的,快點拿過來!」

    1英文『智能發展史』,為英國人克魯嘉(JohnBeattieCrozier1849

    —1921)所著。

    三個人耐著性子干了半個多鐘頭,最後連與次郎也不再催促了。只見他衝著書

    架默默地盤腿坐著。美禰子捅捅三四郎的肩膀。

    「哎,怎麼啦?」三四郎笑著問。

    「唉,先生這個人也收集這麼多沒用的書,他究竟作何打算呢?真叫人哭笑不

    得,不如全變賣了,買份股票什麼的倒可以賺上一筆哩。真拿他沒法子。」與次郎

    歎息了一聲,依然面壁而坐。

    三四郎和美禰子相互對望著笑了,排放書籍的主角不動了,他倆也停了工。三

    四郎翻閱一本詩集,美禰子把一本大畫冊攤在膝頭觀賞起來。廚房那邊,臨時僱傭

    的車伕和女僕不停地爭論著什麼,吵吵鬧鬧的。

    「你來瞧瞧。」美禰子輕聲說道。三四郎探過身子,臉孔湊近畫冊。美禰子的

    頭髮散放著香氣。

    畫上有一幅美人魚,一個女子赤裸裸光著上身,下身成魚的形狀。魚體盤曲著,

    下面只露出個魚尾來。畫中人一手用梳子梳著長髮,另一隻手兜著梳剩下的髮梢,

    面向著這邊。背後是廣闊的大海。

    「美人魚。」

    「美人魚。」

    兩人把頭貼在一起,異口同聲地說。

    「什麼?你們在看什麼?」

    此時,與次郎正盤腿而坐思考著什麼,他說著來到廓子上。三個人聚攏一處,

    翻看著畫冊的每一頁,一邊評頭品足,無非都是隨便議論一番。

    這時,廣田先生穿著禮服從慶祝天長節的會場上回來了。

    三個人合上畫冊,一齊向先生致意。先生吩咐快些把書籍整理好,於是三個人

    又耐著性子幹起來。這回主人在場,看來不能再磨蹭下去了。一小時之後,走廊上

    的書籍總算都塞進了書架。

    四個人並排站在一起,對著整整齊齊的書籍瞧了瞧。

    「其餘的明天再收拾吧。」與次郎說。他的意思是先將就一下吧。

    「藏書真不少呢。」美禰子說。

    「這些書先生都讀了嗎?」三四郎最後問。看起來,三四郎想借鑒別人的經驗,

    認為有必要把這個問題弄清楚。

    「哪裡能讀過來呢,佐佐木也許都看過了吧?」

    與次郎搔了搔腦袋。三四郎顯得很認真,他說前一個時期,自己在學校圖書館

    借了一些書來讀,可不論哪一本,準有人看過。又試著借了一本阿弗拉-貝恩寫的

    小說,仍然留有別人讀過的痕跡,因為很想知道讀書究竟應該有多大的範圍,這才

    問問看的。

    「我也讀過阿弗拉-貝恩的作品。」

    三四郎對廣田先生的這句話很感驚奇。

    「奇怪嗎?說起來,先生專門愛看人家不愛讀的書。」與次郎說道。

    廣田笑著走向客廳,想必是去換衣服吧。美禰子也跟著走了,這時與次郎對三

    四郎說:

    「正因為如此,先生才被稱做『偉大的黑暗』的。他無書不讀,但一點也不發

    光。倘能多少看一點時髦的東西,露它兩手就好啦。」

    與次郎的話決非冷嘲。三四郎默默地望著書架,這時,客廳裡傳來了美禰子的

    喊聲:

    「有好吃的,二位快來呀!」

    兩人順著書齋的走廊來到客廳,只見屋中央擺著美禰子拿來的籃子,籃蓋已經

    揭開,裡面裝滿了夾心麵包。美禰子坐在一旁,將籃裡的東西分盛在小碟子裡。與

    次郎和美禰子一問一答地交談起來。

    「你倒沒有忘,把東西帶來了。」

    「我是特地去訂的。」

    「這籃子也是買的?」

    「不是。」

    「是自家的?」

    「嗯。」

    「這籃子真大,車伕隨你一道來的嗎?你可以讓他代勞一下嘛。」

    「車伕今天出車了。別看我是女的,這點東西我拿得動。」

    「你當然可以,換個別的小姐,就不會這樣幹的呀。」

    「是這樣的嗎!要是這樣,我也不幹了。」

    美禰子一邊用小盤子盛食物,一邊應付著與次郎。她談吐自然流利,而且沉著

    冷靜,幾乎不瞧與次郎一眼。這使三四郎非常敬服。

    女僕從廚房端茶進來,大家圍著籃子吃起夾心麵包。沉默了片刻,與次郎像是

    想起了什麼,他問廣田先生:

    「先生,我順便問一問,剛才那個叫做什麼貝恩來著?」

    「阿弗拉-貝恩嗎?」

    「這位阿弗拉-貝恩是幹什麼的?」

    「英國閨秀作家,十七世紀的。」

    「十七世紀太古遠了,不能登在雜誌上了。」

    「是古遠了一些,但她卻是第一位從事小說創作的女作家,很有名。」

    「有名也不成,我再問一下,她寫了哪些作品?」

    「我只讀過一本叫《奧爾諾科》的小說。小川君,全集裡有這本小說吧?」

    三四郎忘得一乾二淨,向先生詢問這本書的梗概,據說這部小說寫的是一個名

    叫奧爾諾科的黑人王族,被英國船長所騙,賣身為奴,歷盡千辛萬苦的故事。而且

    這件事被後世人當成作家所看到的真人真事而堅信不疑。」

    「真有意思,裡見小姐,怎麼樣?你也寫一本《奧爾諾科》吧。」與次郎又轉

    向美禰子。

    「寫倒是可以寫,不過我沒有親眼見過那樣的事情呀!」

    「如果需要找個黑奴主人公,小川君不是挺合適嗎?九州的男子,皮膚黑黑

    的。」

    「真刻薄!」美禰子似乎在為三四郎辯護。接著她馬上轉向三四郎,問:

    「你說可以寫嗎?」

    三四郎瞧著她那副眼神,想起早晨這女子從木柵門閃進來的那一瞬間的姿影,

    心情自然地陶醉了。這是一種如醉如癡的感覺啊。他當然沒有說出「請寫吧」之類

    的答話來。

    廣田先生照例抽起煙來。與次郎為之下了評語,說這是從鼻孔噴出的「哲學之

    煙」。可不是嘛,噴煙的方式確實有些不尋常,又粗又濃的煙柱從兩個鼻孔裡悠悠

    然地鑽了出來。與次郎凝視著這煙柱,將半個脊背倚在格子門上,默然不響。三四

    郎茫然地望著院子的上空。這不像是搬家,簡直是個小型的集會,談話也隨之活躍

    起來。難有美禰子躲在廣田先生背後,著手拾掇先生剛才脫下的西服。看來,先生

    也是在美禰子照料下才換上和服的。

    「剛才講到奧洛諾科的故事,你生性莽撞,出了岔子總不太好,順便再說一點

    吧。」

    「哎,我聽著。」與次郎一本正經起來。

    「那本小說出版後,一個叫做薩贊1的人又將這個故事改編成腳本,名稱相

    同,不能混為一談呀。」

    1ThomasSouthern(1660-1746),英國劇作家。

    「哎,我不混為一談。」

    美禰子收拾好西服,瞅了瞅與次郎。

    「那個劇本中有一句名言,叫做Pity'sakintolove2……」說到這裡,一

    個勁兒噴出「哲學之煙」來。

    2英文:憐憫近於愛。

    「日本也有這樣的說法哩。」這回是三四郎開口了。其餘的人也都隨聲附和,

    可誰也想不起來。於是決定翻譯過來看看。四個人各行其事,怎麼也得不到統一。

    臨了,與次郎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這句話非用俗語譯不成,話的意趣就在於是俗語啊。」

    於是,其餘三人將翻譯權一併委任給與次郎。與次郎思索了一會兒。

    「雖然有些勉強,可以這樣譯吧?—可憐即是戀慕。」

    「不行,不行,這太拙劣啦。」先生忽然皺起眉頭。這種譯法彷彿確實很拙劣

    似的,三四郎和著美禰子也嘻嘻地笑。這笑聲尚未停止,院子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野野宮君走了進來。

    「已經大致收拾停當了吧?」

    野野宮君來到走廊正對面,窺伺了一下屋裡頭的四個人。

    「還沒有整理好呢。」與次郎連忙說。

    「能不能幫幫忙呀?」美禰子附和著與次郎說。

    「挺熱鬧嘛,什麼事兒這樣高興?」野野宮君嘿嘿地笑著,一轉身,坐到廊緣

    邊。

    「剛才我翻譯的一句話挨先生罵了。」

    「翻譯!翻譯什麼呀?」

    「沒有多大意思,內容是說憐憫即戀慕。」

    「哦,」野野宮君在廊緣上轉了轉角度,「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真弄不懂。」

    「誰也不懂呀!」這回先生發言了。

    「不,因為這句話太簡練了——要是稍微延長些,就變成了這樣的意思:所謂

    憐憫,也就是意味著愛情。」

    「啊哈哈哈,那麼原文是怎麼說的呢?」

    「Pity'sakinlove.」美禰子重複地說。她的發音清脆而動聽。

    野野宮君離開廊緣,向院子裡走了兩三步,不久又轉過身,停在屋子的對面。

    「不錯,譯得好!」

    三四郎不由地審視起野野宮君的態度和視線來。

    美禰子到廚房洗了碗,沏上新茶,然後端到迴廊邊來。

    「請用茶。」她說罷坐下來,「良子小姐怎麼樣啦?」

    「哎,身子已經康復啦。」野野宮君坐下喝茶,然後稍微轉向先生。

    「先生,我好容易搬到大久保,這回又不得不搬到這裡來了」

    「為什麼?」

    「妹妹說,她上學不願意來往經過戶山原野,又說什麼我每晚搞實驗害得她要

    等得很晚,寂寞難耐。當然,目前有我母親在,倒還不覺得,過些時候,母親一還

    鄉,就只剩下女僕了。兩個人膽子都很小,怎麼受得了呢?真是一件頭疼的事啊!」

    野野宮半開玩笑地歎息著。

    「怎麼樣,裡見小姐,你那地方能不能安置一個閒人呢?」他說著瞥了美稱子

    一眼。

    「隨時都可以接待呀。」

    「接待哪一個呢?是宗八君,還是良子小姐?」與次郎開口了。

    「哪一個都行。」

    只有三四郎悶聲不響。

    「那麼說你是怎麼打算呢?」廣田先生也認真地問道。

    「只要妹妹有了著落,我暫時租寓所也行。否則就又非得搬家不可了。我曾想

    過乾脆讓妹妹住到學校宿舍去,可她是個孩子,總得找個地方,我能隨時去,她也

    能隨時來,這樣才成呀。」

    「看來,只有裡見小姐那兒最合適了。」與次郎又提醒了一句。

    廣田先生沒有理睬與次郎的話,他說:

    「我這裡的樓上倒可以讓她住,無奈有個佐佐木此人啊。』

    「先生,樓上請一定讓佐佐木住呀。」與次郎自己為自己講情。

    「哎,總會有辦法的。別看我這麼大一個人,遇到事情可一籌莫展。她還想去

    參觀糰子阪的菊偶,叫我帶她去呢。」

    「是應該帶她去的呀,我也想看一看哩。」美禰子說。

    「那就一道兒去吧。」

    「哎,說定了,小川君也去吧?」

    「嗯,我去。」

    「佐佐木君也……」

    「菊偶有什麼好看?與其看菊花玩偶,例不如去看電影。」

    「菊偶好看呀。」這回廣田先生開口了,「人工製作能到那種水平,恐怕在外

    國也是沒有的。憑人的手能做出那樣精巧的物件,倒是很值得一看的。那人物形象

    要是普普通通,也許不會有一個人跑到糰子阪去,因為哪戶人家肯定都有四、五個,

    自然不用特地上糰子阪了。」

    「先生真是高論。」與次郎加以評價。

    「過去在課堂聽先生講課,時常受到這祥的熏陶。」野野宮君說。

    「那麼,先生也一道去吧。」美禰子最後說。先生默默不語,大家都笑了。

    老女僕在廚房裡喊:「請哪位來一下。」與次郎應了一聲,立即站起來。三四

    郎依然坐著。

    「哦,我也告辭啦。」野野宮君站了起來。

    「哎呀,這就回去嗎?真難為你啦。」美禰子說。

    「上回那件事再稍等些時候。」廣田先生說。

    「嗯,好的。」野野宮君答應了一聲,出了庭院。

    他的姿影消失在木柵門外,美禰子忽然想起了什麼,她一邊叨咕「對啦對啦」,

    一邊套上擺在庭院口的木屐,直奔野野宮追去。兩人在外頭說了一會兒話。

    三四郎默然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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