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 第八節
    咱家敘述跑牆運動時,就曾經想把主人的環庭竹籬描繪一番的。假如以為主人的竹籬外緊挨著鄰居,比如南鄰有個二郎之類,那可是誤會。房租很便宜,這一點正顯示出苦沙彌先生的特色。

    先生不曾和叫「小」什麼、「阿」什麼的打交道,例如「阿與」、「小二」等等;也不曾薄牆相隔,與鄰家結成親密友誼。竹籬外是三四丈寬的空地,空地盡頭有五六棵鬱鬱扁柏,從簷廊一眼望去,那邊是茂密的森林。先生的住所,則是荒野孤家,令人大有伴著無名一貓安度歲月的江湖隱士之感。

    那扁柏並不像咱家吹噓的那麼茂密。那所「群鶴館」,徒具雅號的廉價旅館的廉價屋頂,從扁柏空隙中就可以一覽無遺。因此,想像苦沙彌先生的風姿,自然是很費力氣的。不過既然那家旅店號稱「群鶴館」,而先生的居室則完全配得上稱為「臥龍窟」。好在名堂並不納稅,大家隨便起些非同凡響的名字好了。

    單說這三四文寬的空地,沿著竹籬按東西方向跑出十餘丈,忽然拐了個硬把子彎,圍住臥龍窟的北側。這北方可是個禍亂之源。

    本來房屋兩側儘是空地,甚至可以自豪地說:「走完一片空地,還是一片空地。」不要說臥龍窟主人,即使咱家這臥龍窟的貓怪,眼望這片空地也要發愁的。如同南邊的扁柏勢大聲威,北邊的七八株梧桐也嚴陣而立。梧桐已經長得一尺粗,只要把木履商領來,就可以賣個好價錢。然而,溜門戶的悲哀正在於: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這對於主人來說,也夠慘的。

    前些天,校方來了一名雜役,砍了一個枝兒去,二次光顧時便穿上了嶄新桐木大號木屐,不打自招地吹噓新木屐就是用上次砍走的梧桐樹枝製成的。多麼狡猾的傢伙!

    這裡梧桐樹倒是有的。但對於咱家和主人全家來說,卻是一文不值。據說古語道:「匹夫藏玉有罪。」1那麼,說主人「守著梧桐受窮」,也還順理成章吧!這就是說:有寶也爛在手裡。愚蠢的不是主人,不是咱家,而是房東傳兵衛。梧桐再三催促傳兵衛:「木屐商沒有來嗎?」而他卻裝作不懂,光知道來催要每月的房租,我與傳兵衛無冤無仇,就不多說他的壞話,書歸正傳。剛才介紹過,「這塊空地是禍亂之源」,這話可決不許向主人透露,哪兒說,哪兒了。

    1見《左傳-桓公十年》:「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目說這塊空地,第一不妙是沒有圍牆。好大一個曠場,一任狂-漫卷、勁風暢遊、近路可抄、恩准通行。只說:「是」,好像說謊,不太好。真的,應該說:「早就是」才對。然而,話若不拉到往昔,就會不明真相。真相不明,醫生也難於處方。因此,咱家必須從主人喬遷之日開始慢慢道來。

    雖說「勁風暢遊」,夏天卻涼爽宜人;縱使疏於戒備,貧寒之家總不至於發生盜案。因此,大凡影壁院牆以及木欄柵、棗刺網等之類,在主人家來說,壓根兒不必要。不過,這恐怕要決定於曠場對面的住戶究竟是些什麼人或什麼樣的動物。

    從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勢必把盤踞在對面的君子品格查明。在沒有弄清楚他們是人還是動物之前便稱之為「君子」,這似乎太莽撞。不過,大抵是些君子,這是不會錯的。本就是個連盜賊都要稱之為「樑上君子」的社會嘛!然而,這種君子決不找警察的麻煩。不過,似乎以多取勝。人數不少,密麻麻的。號稱「落雲館」的這所私立中學,竭力要把八百人培養成為君子。為此,每月徵收兩圓學費。如果以為既然名曰「落雲館」,一定是些文雅的君子,這就完全錯了。其館名之不可信,猶如「群鶴館中無鶴立」、倒是「臥龍窟裡有貓來」。既然瞭解號稱學者、教師的人們當中竟有我家主人苦沙彌這樣的瘋子,就可以明白落雲館裡的君子也不會全是風雅之客。如果還不開竅,不妨請到主人家來住上三天,一瞧便知。

    如上所述,剛搬來時那片曠場上沒有圍牆。落雲館的諸君子像車伕家的大黑貓似的,悠然闖進桐樹林,談話呀,吃飯呀,在嫩竹上打滾兒呀……幹什麼的都有。然後將飯盒的屍體——竹皮、廢報紙或廢草鞋、廢術屐等,凡是帶有「廢」字的東西大致都拋在這兒。不修邊幅的主人自然是格外泰然處之,毫無怨言地打發著時光,真不知他是不知道,還是明明知道卻不想責怪。不過,那些君子隨著在學校接受教育的程度加深,漸漸變得像個真正的君子,陰謀逐步從北向南蠶食。假如「蠶食」二字與君子的雅號不大相稱,那就不提也罷。然而,卻又找不到其他恰當的詞彙。且說這些君子像沙漠上逐水草而徙居的遊民一樣,遠離桐樹而奔向扁柏了。扁柏位於主人房屋的前面。如非大膽的君子,是不會採取這一行動的。過上一兩天,他們的膽子將更大,會成為「大大膽」的。

    再也沒有教育效果更驚人的了。他們不僅逼近了房屋的前方,而且在那裡唱起歌來。歌名是什麼已經記不得,但決不是三十一個字的和歌之類,而是更活潑、更容易叫俗人入耳的歌。驚人的是:不僅主人,就連咱家這貓也佩服那些君子們的才華,不由地豎起耳朵。不過,讀者也都清楚:「佩服」與「騷擾」,有時是對立的。但此時此刻,不料這二者竟然合二而一,今日回想起來,還感到非常遺憾。大約主人也引以為憾,不得已從書房闖了出去,趕走他們兩三次,說:「這兒不是你們立足之地,滾出去!」然而,那是些受過教育的人,這麼幾句吩咐,他們是不會乖乖聽話的。剛被趕走,他們又回來,回來就唱歡快的歌,高聲地談話。而且君子之言嘛,別具一格,諸如「你小子」、「不摸門兒」等等。這類話,據說明治維新以前原是引車賣漿者流的專用行話,到了二十世紀,已經成為受教育的君子們所學習的標準語言。有人解釋說:這與「常人所輕視的運動如今卻大受歡迎」同出一轍。

    主人又從書房跑了出來,捉住一個最會說「君子語言」的學生,盤問他「為什麼到這兒來?」君子竟然忘記了「你小子」、「不摸門兒」等「高雅」的語言。道出了極其下流的話語,說:「以為這裡是學校的植物園哩!」主人告誡他下不為例,便放了他。

    若說「放了」,好像放了個小烏龜似的,不大妥當。而實際上,主人是揪住了君子的衣袖進行談判。主人心想,把君子這麼收拾一通,他們總會規矩些的。然而,主人哪裡知道,自從女蝸補天以來,就總是事與願違。主人又一次失敗了。君子們又從北側橫跨院庭,從正門穿過。

    大門匡啷一聲開了,主人以為是有客臨門,卻聽到桐樹園裡發出笑聲。形勢益發不妙,教育的功效愈加顯著。

    可憐的主人不屑睬之,便回到書房裡死守,並畢恭畢敬地給落雲館校長呈上一書,懇求管束一下眾多君子。校長鄭重地為主人復函,聲稱立刻築牆,請主人稍候。不多時三四名工匠前來,半日功夫便在主人房屋和落雲館邊界上築起了三尺許的四道牆來。這下子總算放下心了,主人很高興。不過,主人是個蠢貨,那麼低的隔牆,君子的行動怎麼會有所改變呢?

    捉弄人畢竟是十分有趣的。連咱家這貓都常常捉弄家中的小干金玩呢。所以落雲館的君子捉弄昏庸不堪的苦沙彌先生,這可是一萬個應該。對此鳴不平的,恐怕只有被捉弄的人了。

    解剖一下捉弄人的心理,有兩個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人不能滿不在乎;第二,捉弄人的人,不論在勢力上還是在人數上必須比對方佔優勢。

    近來主人從動物園回來,常常提起一件使他深受感動的事。一聽,原來是看見大駱駝和小狗崽打架。小狗崽在老駱駝周圍快如疾風地轉著圈嗥叫,駱駝卻毫不介意,依然在背上鼓起駝峰,站住不動。小狗崽怎麼嗥叫發瘋,大駱駝也不理睬,終於,狗崽厭倦,不再奔跑了。主人笑那駱駝真是感覺遲鈍。這個例子用在此刻也很恰當。不管多麼會捉弄人的高手,如果對方像個駱駝,便也捉弄不成。然而,如果對方過於兇猛,像獅子和老虎一般,那也不會成功,不等捉弄,就被撕得粉碎。最開心的是:一捉弄,他就呲牙瞪眼;乾瞪眼,卻不敢奈何於我。只有在這種心安理得的情況下,捉弄人才樂趣橫生哩。為什麼說有趣兒?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可以消磨時光。寂寞時甚至想數一下鬍鬚多少根。傳說古代坐牢的囚徒,煩悶之餘,竟在牆上反覆地畫三角形捱過歲月。

    世上再也沒有比寂寞更令人難耐的了。假如沒有點什麼刺激,活著也是夠乏味的。活著可真苦啊!

    捉弄人,便是引起刺激的一種娛樂。但是,如果不惹得對方有些惱火,焦急或尷尬,就不成其為刺激。因此,自古以來熱衷於捉弄人的只有那些像個昏官似的不懂人心、無聊透頂的傢伙,或是頭腦簡單,除了自己開心一切都無暇顧及、而且有勁沒處使的頑少。

    其次,對於想實地驗證個人優勢的人來說,捉弄人是最簡便的方法。當然,殺人,傷人或害人,也都能驗證自己的優勢。然而,應該說這些都是為了想要殺人、傷人和害人這一目的而採取的手段,至於證實自己的優勢,不過是採取手段後必然出現的結果罷了。因此,要想既顯示自己的優勢,又不想太重地加害於人,捉弄人是最適宜的。如不多少加害於人,就不能用事實證明自我優越。不成為事實,即使心裡平靜,也會意外地情趣索然。人是很自負的。不,不該自負的時候也心想自負。因此,他們一定要對別人表演一番他們是多麼自負。如此,自然安心,否則,便不肯罷休。而且,那些不明事理的俗物以及過於缺乏自信和沉不住氣的人,便利用一切機會,以求穩操勝券,這和柔道選手總想摔倒對方是一種類型。柔道並不高明的人總是盼著碰上一個比自己差些的對手,哪怕交手一次也好,是個外行也行,一定要摔倒他。他們懷著如此險惡用心在街頭走來走去,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此外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是說來話長,就此打住。如果還想聽,不妨帶上一匣魚乾向咱家請教好了,隨時傳授。

    參照上述,推而論之,依咱家拙見,後山的毛猴和學校的教師,是最佳的被捉弄對象。拿學校教師比附後山毛猴,的確有失體統——不是對毛猴,而是對教師來說。然而,既然二者如此相似,又有什麼辦法!

    眾所周知,後山的毛猴被鐵鏈鎖著,不論怎麼張牙舞爪,也傷不了人的。教師雖然沒有鐵鎖在身,卻被月薪捆著,任你怎樣捉弄都行,絕不會辭職後去毆打學生。假如是個能有勇氣辭職的人,當初就不會去當那份孩子王。我家主人是教師。他雖然不是落雲館的教師,畢竟也是教師,這是毫無疑義的。要想捉弄人,我家主人是最適合、最簡易、最保險的對象。落雲館的學生都是少年。捉弄人可以提高他們的身價,因而他們把捉弄人看成教育成果而理直氣壯地提出要求,甚至認為是應有的權利。不僅如此,這些小傢伙,假如不捉弄人,他們那充滿朝氣的四肢與頭腦便不知如何安放才好,漫長的假期也會因百無聊賴而發愁。這些條件具備,主人自然要被捉弄,學生自然要捉弄人,不論叫誰來說,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主人對此發怒,恐怕是混蛋已極,愚蠢透頂吧!下面謹將落雲館學生如何捉弄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對此又如何的糊塗透頂,一一描述,敬請諸公過目。

    列位都清楚「方格籬笆」是個什麼玩藝兒。那是個通風良好的簡易牆,我們貓可以自由自在地從格眼裡走來走去。有沒有那個花格子籬笆,對我們貓來說都是一回事。然而,落雲館的校長並不是為了防我們貓才設了方格籬笆,而是為了防止自己培養的君子鑽進來,才特請工匠來編製而成的。當然,不管怎麼通風良好,人也休想鑽進。這種用竹子編成的四寸見方的格子,縱使大清國的魔術師張世尊,也會束手無策的。因此,這道籬笆對於人來說,肯定充分發揮了隔牆的作用。主人一看修築起這道籬牆來,以為如此天下便太平了。他這麼高興,倒也不無道理。然而,主人的理論卻有很大的漏洞,比方格眼兒的漏洞更大,簡直是連吞舟之魚都能溜掉的大漏洞。主人是從「垣牆不可逾越」這一假定出發的。按他的設想,既然是學生,不論怎樣粗劣的垣牆,只要知道名之為牆,是區域的分界線,就絕不用擔心他們會擅自闖入。接著,主人又暫且推翻這一假定,得出如下論斷:也罷;即使有人擅自闖入也不要緊的。不論多麼小的毛孩子也沒有可能從格子眼裡鑽進來。於是,速速決斷:「絕無闖入之憂。」不錯,只要他們不是貓,就不可能從籬笆的方格眼裡穿過,想穿過也辦不到。但是,跨過,跳過,這卻不費吹灰之力,甚至是一種運動,蠻有意思的。

    從築起籬笆的第二天,依然和未築籬笆時同樣,君子們噗登登地跳到北側的空地,只是並不深入到宅子的正面。假如遭到追擊,需要一點時間逃跑,因此,預先計算好了逃跑所需的時間,所以才只在沒有活捉危險的地方流竄。他們究竟在幹些什麼,住在東廂房裡的了人自然看不見。若想瞭解他們在北側空地上的活動情況。只有打開柵門,從相反的方向拐個硬彎筆直地觀看:或是從廁所的窗口,透過籬笆牆根眺望,這時,那裡發生的一切,便盡收眼底了。不過,即使發現幾名敵人,也不便捉拿,只能從窗格裡責罵幾聲而已。假如從柵門處迂迴進攻,奇襲敵陣,那麼,君子們只要聽到腳步聲,不等你抓,早已一溜煙逃到籬笆外面。恰似違反「禁捕海狗令」的漁船,逕向海狗曬太陽的地方駛去。

    主人當然不會在茅房裡放哨,便也無意打開欄柵,一旦聽到風聲便立刻竄出。假如真想這麼幹,除非辭掉教員職務,專門幹這種營生,否則是追不上的。說起來,主人的不利條件是:在書房裡,只能聞其聲而不能見其人,在茅房的窗下,則只能見其人,卻又奈何不得。對方識破了主人的這些不利條件,採取了如下策略:當他們偵悉主人悶坐書房時,便盡可能地高聲叫嚷,其中還夾雜著罵大街的口吻譏諷主人。而且那發聲之處很不明確。叫人乍一聽來,很難斷定他們是在籬內喧嘩,還是在牆外吵鬧。一旦主人出來,他們或是逃之天夭,或是彷彿一直在竹籬外似的,裝作沒事。當他們望見主人入廁時(咱家從前文便頻頻使用「廁所」這一骯髒字眼兒,並非咱家怎麼引以為榮。老實說,是因為敘述這場戰爭有必要,才儘管有礙視聽,也不得已而為之。)他們定要在桐樹一帶徘徊,故意讓主人看見。假如主人從廁所裡發出響徹四鄰的高聲怒吼,敵人也並不驚慌,從容地退到根據地去。敵人採取這種戰術,主人可就十分狼狽了。當他認為敵人確已侵入時,便操起文明杖走出去。然而,卻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剛以為沒有人來,便從廁所窗子一看,肯定又有一兩名學生闖入,主人忽而繞到後面去瞧,忽而從廁所裡看,轉來轉去,還是那麼回事;還是那麼回事,也要重複下去,所謂「疲於奔命」,指的就是這種樣子。主人怒火中燒,有點並不清自己究竟是以教師為業呢?還是以戰爭為生。就在他惱火到了極點時,惹出了如下一場風波。

    風波大約由上火引起。「上火」嘛,如同字面所示,就是火往上攻。關於這一點,不論是蓋倫1,還是巴拉塞爾蘇斯2,甚至陳腐的扁鵲3,全都沒有異議。只是火攻何處,卻存在著問題;並且到底是什麼往上攻,這也是爭論的焦點。據古時歐洲人的傳說,今人體內有四種液體在循環。第一,叫「怒液」,它若上升,就會大發雷霆;第二是「鈍液」,它一上升,神經就會遲鈍;第三是「憂液」,它使人抑鬱;最後是「血液」,它使四肢靈活。傳說其後隨著人類進化,怒液、鈍液、憂液不知不覺地消失,至今只剩血液在人體內循環如初。因此,如果有人「上火」,除了血液,不會有別的。然而,這血液的數量因人而異,各有定量。雖然由於性格不同而稍有增減,但大抵每人的血量平均為二公升七。據此,假如二公升七的血液一旦倒流,那麼,只有血到之處十分活躍,其他局部則缺血,變得冰涼。這好比派出所失火,警察們卻齊集於警察局,街上連一名警察的影子都不見。這在醫學上,叫做「警察上火」。要想治好這種病,必須使血液像從前一樣均勻地遍佈於全身。為此,必須將上攻之火退下去,方法是多種多樣的。據說主人的先考等,曾用濕毛巾敷在頭部,身子貼在火爐上烘烤。正如《傷寒論》中也曾談到:頭冷腳熱,乃益壽祛災的象徵。因此,濕毛巾作為延年益壽法,是一日不可或缺的。如不用,不妨試一下和尚慣用的方法:「不居民舍的沙彌,雲遊四方的行僧,定是眠於樹下石上。」所謂「眠於樹下石上,並非由於苦苦修行,而是禪宗六祖4邊舂米、邊想出的訣竅,用以消火退熱的。試在石頭上落坐,當然臀部發涼吧?臀部涼,火氣下降,這也是自然規律,絲毫不容懷疑。如此採取種種手段除火退熱的妙方已經發明了好多,但十分遺憾,至今仍未想出引發上火的良策。一般說來,「上火」是有害無益的現象,但有些時候,還不能把結論下得太早。有的專業,上火十分重要;如不上火,便一事無成。其中最需要上火的是詩人。詩人之需要火氣,猶如輪船之不可缺煤。哪怕一天停止供火,詩人只得拱手待餐,成為毫無作為的凡夫。的確,上火就是發瘋的別名。不發瘋,就支撐不住家業,名聲會不大好聽。因此,詩人們不以「上火」稱之,經商定,煞有介事地稱之為「靈感」。這是他們為了蒙騙世人而巧立的名目。其實,就是上火。柏拉圖5給那些詩人捧臭腳,把上火稱為「神聖的瘋狂」。然而,再怎麼神聖,既然「瘋狂」,人們就不會理睬;因此,還是像新發明的藥名那樣,稱為靈感,對於詩人們更好聽些吧。但是,如同魚糕的原料是山藥,觀音菩薩像的素材是一寸八的朽木,雞絲湯裡是烏鴉肉,牛肉鍋裡是馬肉,而靈感,實質上就是上火。所謂上火,就是一時發瘋,可以不進巢鴨6瘋人院的人,就因為只是臨時性的發瘋。不過,製造臨時性發瘋十分困難,弄得終身顛狂,反倒容易。而要想只在對紙揮毫時發瘋,不論什麼樣妙手的神佛,累得死去活來,也很難造就成功的。既然神不給造,只好自謀生路。於是,從古至今,上火術和消炎術同樣,使學者們煞費心機。有的人為了獲得靈感,每天吃十二個澀柿子。這是基於下述邏輯:吃了澀柿子就要便溺,一便溺就要火往上攻。還有的人舉著滾燙的酒壺,跳進滾燙的澡塘。他們認為在熱水裡飲酒,肯定會火氣上升。按他們的學說,如果這樣還不成功,只要將葡萄酒燒開,跳進去,保你一舉奏效。然而,此人因為沒有錢,終於事未竟而身先死,怪可憐的。」

    11蓋倫:(一二九——一九九)古羅馬醫師,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

    2巴拉塞爾蘇斯:(一四九三——一五四一)原名馮-霍恩海姆。瑞士醫學家、化學家。提倡將化學應用到醫學上。

    3扁鵲:中國戰國時代的名醫。

    4撣宗六祖(六三八——七一三)中國禪宗的第六祖(從達磨算起第六代)慧能。

    5柏拉圖:(前四二七——三四七)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大弟子。

    6巢鴨:東京都豐島區東部。

    最後,還有人想出個主意,如果模仿古人,也許能激起靈感。那是應用了這麼一種學說:只要模仿某人的舉止風貌,其心理狀態也必然酷似。假如像個醉鬼那樣嘮哩嘮叨,不知不覺的,心緒也會像醉酒一模一樣。假如坐禪,能堅持一炷香的工夫,就會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和尚。因此,如果模仿古代具有靈感的大家名作,肯定會感情衝動。傳說雨果1曾躺在一艘快艇上構思作品;因此,只要坐在船上凝視蒼空,保證會火往上攻。又傳說史蒂文生2趴著寫小說:因此,只要趴著握筆,一定會頭腦發熱。諸如此類,各種不同的人,想出了各種不同的辦法;卻還沒有一個人獲得成功,主要是因為,如今人為的激情已經成為不可能。這很遺憾,卻又莫可奈何。早早晚晚,自由激起靈感的時機一定到來,咱家這貓,為了人文的前景,殷切盼望這一天盡早降臨。

    1雨果:(一八○二——一八八五)法國著名的積極浪漫主義作家,浪漫派的領袖、作品有小說《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等。

    2史蒂文生:(一八五○——一八九四)英國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金銀島》、《化身博士》、《誘拐》等,大多是脫離現實的冒險故事和怪誕情節。

    關於上火的闡述,說這些已經足夠了吧!下文即將敘述事件的經緯。不過,任何大事件發生之前,一定有個小風波。只談大事而忽略小節。這是自古以來史學家們常犯的通病。我家主人每當碰上個小風波,頭腦就更加發熱,終於惹出大亂子。因此,如不按事物的發展順序一一道來,就難於理解主人究竟是怎樣上火的。既然難於理解,主人上火就只落個徒有其名,說不定世人會白他幾眼說:「未必屬實吧?」主人難得一次上火,如果不被人們稱讚一聲:「絕妙的上火」,豈不太洩氣了嗎?首先聲明,下述各事件不論大小,對於主人來說,都不大光彩。既然事件本身就不大光彩,一旦上起火來,竟然又地地道道,決不比他人遜色,必須說清這是怎麼回事。主人在別的方面,再也沒有什麼值得誇口的。假如連上火都不吹噓一番,可就再也沒有值得大書而特書的題材了。

    聚在落雲館的敵軍,近日發明了達姆彈1,在課間休息的十分鐘或放課後,衝著北方曠場開炮。那達姆炮彈通常稱為棒球,是這麼一種玩法:拿一根類似特大研磨棒的玩藝兒,任意向敵陣射球。管什麼達姆不達姆的,因為是從落雲館的運動場發射,自然,不須擔心會射中躲在書房裡的我家主人。即使敵人,也不是不知道射程太遠。然而,這是戰略。既然傳說在旅順戰鬥中全靠海軍間接射擊而獲巨大成功,那麼,落在曠場上的雖說是球,也不會不奏奇效的。更何況每發一炮,全軍便「嗷」的一聲發出駭人之巨響乎!主人惶恐之餘,手腳裡流通的血液不得不收縮;煩悶之至,淤積的血液自然要倒流,應該說敵人的計策十分巧妙。

    1達姆彈:槍彈的一種,因由印度達姆達姆市的兵工廠發明,故名。

    據說古希臘有一名作家,名叫埃斯庫羅斯1,他有一副學者和作家共有的腦袋。咱家所謂學者和作家共有的腦袋,意思就是禿頭。為什麼頭禿了呢?一定是由於頭部營養不良,缺乏生長頭髮的足夠活力。學者和作家大多絞腦汁,大抵都很窮,這是注定了的。因此,學者和作家的頭顱都營養不良,都光禿禿的。

    1埃斯庫羅斯: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現存悲劇七部。代表作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且說,伊索克拉底斯1也是一名作家,自然的趨勢,也要禿頭的。他有一顆那麼溜明嶄亮的金桔頭。然而,有一天,這位先生照例頂著那個腦袋,(他的腦袋平時不戴帽,外出不換冠,當然還是那個腦袋了)搖搖晃晃,晃晃搖搖,在陽光的照射下,走在長街上。這便是他鑄成大錯的根源。遠遠看去,日光下的禿頭明煌煌地亮。大樹招風,禿頭也一定要招點什麼的。此刻,伊索克拉底斯頭上盤旋著一隻老雕,抬眼一看,利瓜還攢著一隻不知在什麼地方活捉的烏龜。烏龜、老鱉之類,肯定是美味。但是,自希臘時起,竟長了一層硬蓋,再怎麼美味,既然有了硬蓋,也就難得品嚐。帶皮烤大蝦倒是有的,而帶殼燉小烏龜,時至今日還不曾有過,這在當年,肯定更是沒有的事了。

    1伊索克拉底斯:古希臘修辭家。

    那兇猛的老雕正不知在何處落腳才好,忽見遠遠的下方有個東西閃閃發光,心想:妙極了!如果將小烏龜往閃光的地方一摔,烏龜殼一定會撞得粉碎,那東西一碎,我就落地,想吃烏龜肉,可就不費吹灰之力了。對呀,對呀,老雕打定主意,連個知會也不給,就把小烏龜從空中向地面上的禿頭摔了下去。偏偏作家的腦殼比不上烏龜殼硬,便被砸了個稀巴爛,著名的伊索克拉底斯便悲慘地一命嗚呼了。這且不提,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老雕的居心。它究竟是明知那是作家的頭才摔下烏龜的呢,還是誤以為光面石頭才摔下的?因答案不同,既可以拿老雕和落雲館的學生們做比,也可以說不能相提並論。

    主人的頭並不像伊索克拉底斯或赫赫有名的學者那樣閃閃發光。但是,雖然不過六鋪蓆子,既然號稱書房,雖然打著盹兒,既然將臉兒埋在玄奧的書堆裡,只好把他看成學者或作家的同行。如此說來,主人的頭所以沒禿,是因為他還沒有取得禿頭的資格。「不久也要禿的。」這是即將降臨於主人的命運吧!可見落雲館的學生們以主人的頭為目標,集中火力進攻,其戰術,不能不說是極合時宜的。假如敵人的「行動」持續兩個星期,主人的頭必然由於恐懼和煩悶而引起營養不良,要變成金桔、茶壺或銅壺的吧!如果再連續吃兩周的炮彈,是金桔也定要粉碎,是茶壺也定要漏水,是銅壺也定要裂縫。連這顯而易見的結局都不預測,而鐵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的,恐怕只有這位苦沙彌先生了。

    一天下午,咱家照例在簷廊下睡午覺,夢見咱家變成了一隻老虎,對主人說:「拿雞肉來!」主人說;「是!」便戰戰兢兢地將雞肉拿來。

    迷亭先生也來了。咱家說:「我想吃雁肉,你去飛禽餐館叫一道菜來!」迷亭像往常一樣胡扯一通說:「把醬菜和鹹煎餅摻合起來吃,就有雁肉味。」

    咱家張開大口,哼的一聲,嚇唬他一下子。迷亭臉白了,說:

    「山下做雁肉火鍋那一家已經關門,這可如何是好?」

    咱家說:「那就將就著吃點牛肉。快到西川肉鋪去拿一斤牛肉裡脊來!如不快去快回,就先把你吃了。」

    迷亭掖起後大襟跑步出發。咱家因突然體魄變大,一躺下,佔滿了整個簷廊。正在等待迷亭回來,屋裡突然發出一聲巨響,牛肉美餐沒能下肚,夢卻醒了。

    主人剛才還一直膽戰心寒地在咱家面前叩頭,想不到他竟從廁所裡竄了出來,照咱家的小肚子很蹴一腳。咱家剛嗷的叫了一聲,他已經趿拉著輕便木屐從柵欄門繞過去,向落雲館跑去。咱家一下子由老虎縮小成為貓,總有些沮喪,又有點好笑。但是,由於主人的氣勢洶洶,和小腹被踢的痛楚,變成老虎的事,也就登時拋到九霄雲外。並且,主人即將出馬和敵人交戰。那多有意思!所以,咱家忍痛跟上,走出便門。這時,只聽主人一聲斷喝:「強盜!」但見一個十八九歲戴學生帽的倔小子正往外跳籬牆。咱家心想:「他算跑不掉了!」可那個戴學生帽的小子採取跑步姿勢,像飛毛腿韋馱天1似地跑回根據地去了。主人以為大罵「強盜」獲得大捷,便又吆喝著「強盜」,跟蹤追擊。然而,想要追上敵人,主人必須跳過籬笆。如果追得過遠,主人自身也就成了強盜。如上所述,主人是個出色的上火專家。他似乎以為既然乘興窮追賊寇,那就寧肯老夫子淪為寇賊,也要追下去的。因此,他毫無收兵之意,一直衝到籬笆根下。再前進一步,主人自身就將成為強盜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蓄著稀疏蓬亂小胡的將軍從敵軍中大搖大擺地出馬。於是,二人以籬笆為界進行談判。仔細一聽,原來是如下無聊的爭辯:

    1韋馱天:護佛驅魔的快腿神。

    「他是我校的學生!」

    「他哪裡像個學生?為什麼擅自闖進他人的住宅?」

    「不,剛才是球飛過去了。」

    「為什麼不先打招呼再進來拿球?」

    「今後注意。」

    「那,就算了吧!」

    本以為這番交道將出現龍爭虎鬥的一大壯觀,卻以散文式的談判平安而迅速地收場了。主人的衝勁不過是虛張聲勢,一旦交鋒,卻總是這樣了局,很像咱家從「夢中虎」一下子還原為貓。咱家所謂:「小小風波」,如此而已。小風波既已敘罷,按著順序,勢必述說一樁大事件了。

    主人敞著客室的紙屏,趴在床上,在思索什麼。大約是在探索對敵防禦之策吧!落雲館好像正在上課,運動場上異外地肅靜。惟有校舍的某室在講授倫理學的語聲真真切切。聽那鏗鏘悅耳的聲音、條理清晰的口才,正是昨日從敵營出馬、擔負談判重任的那位將軍。

    「……所以,講公德,至為重要。到了西洋一看,不論法國、德國或英國,沒有一個國家不講公德;而且,不論多麼下流的傢伙,沒有一個人不重視公德。多麼可悲呀!在這一點,我們不能與其他國家抗衡。說不定你們當中有人以為公德是新近從外國輸入的呢。其實,這種想法大錯而特錯了。古人云:『夫子之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1其中的『恕』字,正是『公德』一詞的出處。我也是個人,有時非常想放開喉嚨唱個歌什麼的,然而,我讀書時,如果聽到鄰室高歌,怎麼也讀不下去,這是我的性格。因此,每當覺得高聲吟詠《唐詩選》才開心時,心裡便想:假如隔壁住的也是個像我一樣怕吵鬧的人,不知不覺就打攪了人家,心中有愧。這時候,我總是要克己的。依次類推,諸君也應盡量遵守公德。假如自己覺得那是有礙於人的事,就決不要做……」

    1見《論語-子仁篇》:「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主人側耳恭聽這番講演。聽到這裡,不禁嗤嗤一笑。這裡有必要對主人嗤笑聲的含意聊做交代。如果諷刺家讀了這一段文字,一定會以為這嗤笑中交織著冷嘲的成分。然而,主人決不是品格那麼壞的人,與其說他壞,莫如說他智力不太發達。若問主人為什麼笑?完全是因為高興才笑的。多虧倫理學老師進行了這麼一番諄諄教誨,今後肯定會永遠免於達姆彈的掃射了。暫時腦袋也不會禿。雖然上火的毛病不能立刻根除,但時機一到,總會逐漸康復的!料想不再頭蒙濕毛巾頂在暖爐上、不再睡在樹下石上,也不會有事的。因此才嗤嗤地笑了。即使二十世紀的今天,主人依然天真地認為「欠債必還」。那麼,他之所以認真領教上述講話,也就順理成章。

    不多時,大約下課時間到了,講話聲戛然而止。其他教室也都同時下課。於是,一直被密閉在室內的八百雄兵齊聲吶喊,衝出校舍,其勢宛如推翻了一尺多長的馬蜂窩,嗚嗚、嗡嗡……從所有的門旁,從一切的敞口,肆無忌憚地自由飛出。這便是一場大亂的開端。

    先從馬蜂窩的陣地說起。假如以為這種戰爭還需要什麼陣地,那就錯了。一般人嘛,提起戰爭,以為只在沙河、奉天1或旅順,似乎除此之外便無戰事。至於愛好史詩的野蠻人,則一味地聯想那些誇大渲染了的戰鬥場面,什麼阿喀琉斯2拖著赫克托爾在特洛伊繞城三匝啦,燕人的張飛站在長阪坡橋上,橫起丈八長矛,喝退曹兵百萬啦等等。隨他怎麼聯想都好。然而,以為此外沒有戰事那就有欠公允。

    1沙河:遼寧省舊名。奉天,今瀋陽。

    2阿喀琉斯:希臘神話中英雄。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裡,描寫了他擊斃特洛伊城守將赫克托爾,使希臘聯軍轉敗為勝。

    只有在遠古蒙昧時期,也許進行過上述那種荒唐的戰爭。然而,在太平盛世的今天,在大日本國京城的中心,那種野蠻行為已經屬於不可能出現的奇跡。學生們再怎麼騷動,也不會比火燒警察署鬧得更凶。照此說來,臥龍窟主人苦沙彌先生和落雲館八百健兒的戰爭,列為東京城有史以來大戰之一,也並不過分。

    左丘明寫鄢陵之戰1,也是從敵軍營寨下筆。自古以來精於記敘的作家無不採取這種筆法,已是慣例。因此,咱家首先述說一下敵軍佈陣,也就無可厚非了吧!

    1左丘明敘述鄢陵之戰:左丘明是中國春秋時史學家,魯國太史,雙目失明。相傳著《左傳》。鄢陵,春秋時鄢國之地,今河南鄢陵西北。公元前五七五年,晉軍大敗楚軍於此,史稱「鄢陵之戰」。

    那麼,首先看看敵營是怎樣的陣勢為好,但見籬牆外排成一列縱隊,可以斷定,他們的任務是誘我主人跨入戰鬥圈子。敵人吵吵嚷嚷:「不服?」、「不服,不服!」、「糟了,糟了!」、「他不出來!」、「沒溜嗎?」、「不會溜的。」、「叫兩聲給他聽聽!」、「嗷,嗷!」、「汪、汪、汪」……隨後是縱隊全體發出一片吶喊聲。

    縱隊稍右的操揚上,有炮隊選了個險要之地設陣。一名將領手握大號研磨棒,面對臥龍窟伺機出擊。他迎面隔三丈多遠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人;研磨棒後面也站著一個人,面對著臥龍窟站得筆直。如此相對而立、一字排開的,是炮手。據說,這是在練棒球,決不是做戰鬥準備。咱家是個球盲,不知棒球為何物。不過,據悉這是從美國進口的一種遊戲,在中學以上的學校運動中,是最時髦的體育項目。美國是個專能想些花花點子的國度,說不定正因為肯把被誤認為炮彈也無妨、而且擾得四鄰不安的遊戲教給日本,才表現出足夠的感情哩!還有,美國人是把這當成一種運動和遊戲?既然純粹的遊戲都具有如此驚得四鄰不安的力量,那麼,根據情況,用作炮彈,也會十分頂用的。據咱家觀察,只能這麼看:美國人是想利用運動之技,收到炮擊之功。任何事情都是人嘴兩層皮,咋說咋有理。既然有人借慈悲之名,行詐欺之實,口稱靈感,卻偏愛上火,那麼,難保不在玩棒球的名目下打起仗來的。別人說的大的指的是世上普通的棒球,而咱家前邊敘述的炮戰,卻是限於這種特殊場合的棒球,即攻城炮戰術。

    下文再介紹一下達姆彈的發射方法。一字排開的炮兵行列中,有一人右手攢著達姆彈,向拿大棒的人投去。達姆彈用什麼製成,局外人不得而知。它像個堅硬的石球,是用皮革精心縫製的。如上所述,這種炮彈一旦離開炮手的手心,就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站在對面的人吃力地掄起那根研磨棒,將炮彈擊回,也有時打不中,使炮彈飛了過去。但一般情況下都能砰的一聲將炮彈打回主,飛回的炮彈來勢頗猛,要叫患神經性胃炎的我家主人腦漿迸裂,那是輕而易舉的。

    炮手只要這麼做,就足夠了。周圍還有湊熱鬧兼援兵簇擁如雲。每當木棒砰的一聲打中圓球。便啪啪鼓掌,大喊;「好哇,好哇!」、「打中了吧?」、「還不夠勁兒嗎?」、「不害怕嗎?」、「折服嗎?」

    如果僅止於此,也還沒有什麼。問題是被打回去的炮彈,三發必有一發飛進臥龍窟院內。因為他們規定,如不飛進主人家,便是沒有達到攻擊目標。近來各地都在製造達姆彈,價格十分昂貴。雖然是戰爭,也很難指望大量供應;大體上一個炮隊發給一至二個,不能砰的一聲就把那麼貴重的炮彈報銷。於是,他們又增添一個「拾球部隊」,專管拾球。假如球落的地點好些,拾來倒也不費力氣;一旦落在草原或院落裡,拾來就不那麼容易了。因此,平時為了少花力氣,總是讓球落在容易拾到的地方,而在這時,卻大相反。因為球手之意不在玩,而在於戰。他們故意將達姆彈射進主人的院落。既然將球射進院內,必然要進院拾球。進院最簡便的辦法就是翻過方格籬笆,只要他們在方格籬笆之內嘈嚷,主人就非發火不可;否則,非卸甲求饒不可;勞心過度,頭腦非日漸光禿不可。

    適才敵軍發出的一炮,準確無誤地越過方格籬笆,打落桐樹的底葉,命中第二道城牆——竹籬。聲音很大。牛頓的運動定律第一條中說:如無外界阻力,一旦飛出的物體總以平均速度運轉。假如那棒球的動態只受這一條定律的約束,那麼,主人的腦袋,此時此刻已和伊索克拉底斯的頭遭到同樣的命運了。幸而牛頓在定了第一定律的同時,又定了第二定律,才使主人的頭在危急之秋免於滅頂之災。牛頓的運動第二定律中說:「運動的變化與所受之外力成正比,但這變化發生在直線運行的方向。」這究竟說的是些什麼?有點敬謝不敏,不過,那達姆彈並不曾穿過竹籬、撞破紙屏,砸碎主人的頭顱。由此看來,肯定是托了牛頓的洪福。

    不多時,估計敵軍果然有人跳進院內,用棒子四處敲打竹葉說:「是這兒?」、「更靠左些?」……如果敵軍傾巢出犯,跳進院來抬達姆彈,一定會大喊大叫。悄悄地進來,悄悄地拾球,那就達不到主要目的。達姆彈也許珍貴,而捉弄主人,卻遠比達姆彈更重要。這時,遠遠就可以看準達姆彈落在什麼地方。他們已經聽清達姆彈撞擊竹牆的聲音,瞭解擊中的場所,而且也知道彈落的地面。因此,如果想規規矩矩地拾彈,要拾多少都不難的。按萊布尼茨1的定義:「空間是可能同時存在的秩序。」一、二、三、四、五……總是依例排列的。柳樹之下,必有泥鰍;蝙蝠之上,常配彎月。至於牆根有球,也許不大相稱。然而在天天往主人院內投球的人們眼裡,已經習慣於如此排列的空間。應該是一目瞭然的事,卻鬧得這般人聲鼎沸,一句話,那是向主人挑戰的一種策略。

    1萊布尼茨:(一六四六——一七一六)德國自然科學家、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和牛頓並稱為微積分的創始人。此句原人見《歷史的批評的辭典》。

    既然這樣,主人再怎麼消極,也非應戰不可了。剛才聽是內講倫理課時笑瞇瞇的主人,此時奮然而起,猛然而去,徒然活捉一名敵兵。這在主人來說,可是一件奇功。奇功倒是不含糊;但是一看,原來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列為長鬍子主人之敵,未免有點牽強。然而,主人也許覺得已經夠寬容的了。他把一再道歉的孩子硬是拉到簷廊下。

    在此有必要對敵人的戰術聊進一言。敵軍昨天見識過主人的囂張氣焰。看樣子,他今天也一定會親自出馬。那時,萬一來不及逃走,被抓了個大孩子,事情就要麻煩,再也沒有派個一年級或二年級的孩子去拾球更能躲避風險的了。好吧,就算小孩被主人抓住,嘮哩嘮叨地糾纏不休,對於落雲館的名聲也無傷大雅。只有主人,沒有個大人樣,竟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因而要被恥笑的。敵人的想法就是這樣。這是普通人的想法,是頗有道理的。不過,敵人在判斷中忽略了對手不是個尋常人這一事實。主人如果具備普通人那麼一點常識,昨天就不該跳出來。上火,能使普通人上升為非凡者,將乖謬賦予具有常識的人。當人們分得清誰是女人、小孩、車伕、馬伕的時候,還不足以以「上火」而炫耀於世。假如不是像主人那樣老謀深算,活捉不成為對手的中學一年級學生當作戰爭人質,是不可能躋身於上火專家之列的。可憐的是俘虜。只不過遵照上班生的命令充當了拾球的勤務兵,不幸被神經異常的敵將、上火的天才窮追猛趕,來不及跳牆便被拖到庭前。這一來.敵兵再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戰友受辱了。他們爭先恐後地翻過方格籬笆、從木柵門闖進院子。人數約有一打,刷地排在主人面前。大體都沒有穿上衣或背心,有的穿白襯衫,挽起袖子,叉著胳膊。有的不好意思光脊樑,將絨衣搭在肩上。慢著,還有個漂亮小伙,白帆布上衣鑲著黑邊,前胸正中繡著黑色花紋。他們個個都像以一當十的勇將,膚黑氣壯,筋肉發達,彷彿在說:「吾乃丹波國好漢,昨夜自-山來也1」。把這些人送進中學,叫他們求學,這太可惜了。我想,假如叫他們當一名漁夫或水手,大慨會有利於國家的吧!這些人不約而同地光著腳穿鞋,褲腿挽得高高的,看來彷彿要到近處救火似的架勢。他們在主人面前列隊而立,默默的一言不發。主人也不開口。一時雙方怒目而視,目光中夾雜著幾分殺氣。

    1丹波國:日本古國名,今京都府及兵陳縣一部份-山,古丹波國境內。自-山來,成為山中粗野人初次進城的代名詞。

    「莫非你們是強盜?」主人喝道。他氣勢洶洶,彷彿用大牙咬響了摔炮,烈火從鼻孔竄了出來,因此,鼻翅猛烈地煽動。越後地區獅子頭像的鼻子,大約就是照著人們惱怒時的樣子仿製出來的。否則,不會造得那麼嚇人。

    「不,我不是強盜,是落雲館的學生!」

    「胡扯!落雲館的學生,豈能擅自侵入他人住宅?」

    「不,我戴的是制帽,明明有校徽呀!」

    「是冒牌吧?既是落雲館的學生,為什麼擅自侵入?」

    「是因為球飛進去了。」

    「為什麼叫球飛進去?」

    「可它就飛進去了嘛。」

    「混帳東西!」

    「下不為例,這一回就饒了我吧!」

    「面對來歷不明的人翻牆闖進私室,哪裡有人會輕易放走?」

    「不,我是落雲館的學生,這是沒錯的。」

    「既是落雲館的學生,問你是幾年級?」

    「三年級。」

    「說准了嗎?」

    「是的。」

    主人回頭朝屋裡喊道:「喂,來人哪,來人!」-

    玉縣生人的女僕拉開紙格門,「噯」地應聲走來。

    「到落雲館去帶一個人來!」

    「把誰帶來?」

    「誰都行,給我帶來!」

    女僕雖然答應了一聲「是」,但是,由於前庭光景奇怪,出使的目的不清,事件的經過自始至終都十分無聊,她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嘻嘻地笑著。主人卻想打一場大戰,想充分發揮一下上火的本事。在這關鍵時刻,自己的傭人當然應該同仇敵愾。但她不僅不以嚴肅的態度對待,反而邊聽吩咐邊嗤嗤地笑,這使主人愈發遏制不住,能不烈火攻頭?

    「不是告訴你了嗎,誰都行,叫一個來!聽不懂嗎?管他是校長,幹事,還是首席教師……」

    「把校長先生……」女僕只知道有校長。

    「不是告訴你了嗎?管他是校長,幹事,還是首席教師!聽不懂嗎?」

    「若是誰都不在,叫個雜役來也行嗎?」

    「胡說!雜役懂個屁!」

    事已至此,女僕明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便應一聲,出發了。然而,出使的目的仍然摸不清頭腦。他正擔心,只能叫來個雜役,不料,剛才講倫理學的老師從正門走來。主人單等他安然落坐,便立刻開始談判。

    「適才這小廝膽敢擅入敝宅……」用的是《忠臣榜》戲曲裡的古老道白,量又略帶譏諷地收尾說:「確實是貴校的學生吧?」

    倫理課教師毫無懼色,泰然自若地將站在庭前的勇士們掃了一眼,又將眼珠照舊對準主人,做了如下答辯。

    「是的,都是敞校學生。我們一直教育學生不要這樣,可他們總是不聽話……你們為什麼跳過牆來?」

    學生畢竟是學生。他們面對倫理課老師一言不發,沒人開口,都規規矩矩地擠在院落的一隅,宛如羊群遇上了大雪。

    主人說:「球飛了進來。倒也是難免的事嘛!既然與學校結鄰,總要不時地有球飛進院裡來的嘛!不過……他們太凶了。即使翻過牆來,也別出聲,偷偷把球拾去,也還可以饒恕……」

    「所言極是。敝校儘管一再告誡,怎奈人多手雜……今後必須很好地注意。如果球飛進了院子,必須從正門進去,打個招呼再去拾球。聽見了嗎?……學校太大,總是叫人太操心,沒辦法。不過,運動是教育上必需的課程,總不好禁止的。可是一允許,就惹出麻煩來。這一點,無論如何請多多原諒。另一方面,今後一定從正門進院,打個招呼再拾球。」

    「好,既然這麼通情達理,那就好說。不論投進來多少球都無妨的,只要從正門進來,給個知會,也就算不了什麼。那麼,這名學生交給你,托你帶他回去吧!噢,有勞大駕,對不起!」

    主人照例致歉,照例是些虎頭蛇尾的言詞。倫理課老師帶著丹波國的-山好漢從正門回到落雲館。

    咱家所謂「大事件」,至此告一段落。如果恥笑:「這算得了什麼大事件?」那就任你笑去。頂多可以說,這不是他們的大事件。可咱家是在敘述主人的大事件呀,並不是敘述他們的大事件。如果有人謾罵主人「虎頭蛇尾」、「強弩之末」,奉勸他不要忘記,這正是主人的特色;不要忘記,主人之所以成為滑稽小說的題材,也正寓於這些特色之中。如果批評主人竟和十四五歲的孩子較量,實在愚蠢,這,咱家也是同意的。大町桂月就曾抓住主人說:「你還沒有去掉孩子氣?」

    咱家既寫完了小風波,現在又寫完了大事件,下面想描繪一下大事件發生後的餘波,作為全篇的結尾。

    咱家筆下的一切,說不定有的讀者以為是信口開河哩!然而,咱家絕不是個輕薄的貓。字裡行間,處處包藏著宇宙間的巨大哲理,這是毋須贅言的。那字字句句,層次井然,首尾呼應,前後映照,認為是瑣談閒話而漫然瀏覽的讀者感到陡然一變,成了不易讀懂的經典之作。這就決不容許躺著看或伸著腿一目十行等醜態表演,據說柳宗元每當讀韓愈的文章,甚至先用薔薇花泡水淨手。那麼,但願讀者對待咱家的文章,至少能自己掏腰包買本雜誌,切莫幹出那種沒規矩的事——湊湊付付,借朋友的書看。

    下文所述,咱家稱為「餘波」。假如有人認為「既是餘波,自然無聊,不須卒讀」,他一定會追悔莫及。必須從頭至尾,細心精讀才是。

    發生大事件的第二天,咱家想散散步,便來到門外。只見金田老闆和鈴木籐十郎先生在對面巷角站著談話。金田老闆正驅車回府,鈴木先生訪金田未遇,正在歸途,於是,二人邂逅相逢。

    近來金田府上平淡無奇,因此咱家很少走過。可是剛才一見熟人的面,又有些懷念。鈴木先生也闊別已久,不妨暗暗跟隨,一謁尊顏吧。咱家決心已下,便徐徐靠近二公佇立的身旁,他們的對話自然都傳進了咱家的耳鼓。這並非咱家的罪過,是他們談話內容不好。金田老闆可是個「有良心的人」,甚至派密探去偵察主人的動向。那麼,咱家偶然竊聽他的談話,料想他還不至於發火吧?如果發火,只能說明他還不瞭解「公平」二字的含義。

    總之,咱家聽了二位的談話。不是想要聽才聽的。壓根兒沒想聽,而談話聲卻自然鑽進了咱家的耳朵。

    「剛才去過府上。真是巧遇!」籐十郎先生畢恭畢敬地彎腰施禮。

    「唔,是麼!說真的,近來我正想見見你呢。來得好!」

    「咦?真巧。有何吩咐?」

    「哪裡,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事兒雖說怎麼都行,可是除非你,是辦不成的。」

    「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切效命!什麼事?」

    「唔……這……」金田老闆在思索。

    「若是不好說,就在方便的時候我再來拜訪。哪天合適?」

    「唉——沒什麼太大的事……那麼,既然難得謀面,就有求於你了。」

    「請不客氣……」

    「就是那個怪人!喂,就是你的老友,是叫苦沙彌吧……」

    「是的。苦沙彌怎麼啦?」

    「不,怎麼也沒怎麼。只是鬧那個事件之後,我心緒不太好。」

    「說得對。這全怪苦沙彌太傲慢……本應該擺正自己的社會地位,可他簡直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哪!」

    「就是啊。說什麼『不向金錢低頭』、『實業家算個屁』等等,說了種種狂話,我想,那就讓他嘗嘗實業家的厲害!他這一陣子被治得收斂些了,但還很頑固,真是個強眼子,令人吃驚。」

    「總之,他是個不識好歹的傢伙,不過是在逞能罷了!他從早就有這個毛病,分明自己吃了虧,卻一點兒都不覺察,真是不可理喻。」

    「啊,哈哈哈……的確是不可理喻。我變換著方法和招數,終於,叫學生們熊了他一通。」

    「這個主意妙!效果如何呀?」

    「這下子,好像使那個傢伙陷於窘地。用不了多久,他肯定會告饒的。」

    「那才好呢。再怎麼神氣,畢竟是寡不敵眾呀!」

    「是呢。孤家寡人,怎麼抵擋得住!因此,他似乎有所收斂。不過,究竟如何,我想求你去一趟觀察觀察。」

    「噢,是麼!這不難,立刻去觀察一下。情況嘛,回來向您報告。有趣吧?那麼頑固的人居然意氣消沉,一定是大有看頭的。」

    「好,回頭見,我等著你。」

    「那麼,失陪了。」

    呵,又是陰謀!實業家果然勢力大。不論使形容枯槁的主人上火,也不論使主人苦悶的結果腦袋成了蒼蠅上去都失滑的險地,更不論使主人的頭顱遭到伊索克拉底斯同樣的厄運,無不反映出實業家的勢力。咱家不清楚使地球旋轉的究竟是什麼力量,但是知道使社會動轉的確實是金錢。熟悉金錢的功能、並能自由發揮金錢威力的,除了實業家請公,別無一人。連太陽能夠平安地從東方升起,又平安地落在西方,也完全托了實業家的福。咱家一直被養在不懂事的窮學生寄身之府,連實業家的功德都不知道,自己也覺得這是一大失策。不過我想,就算頑冥不靈的主人,這回也不能不多少有所醒悟的。如果依然頑冥不靈,一硬到底,那可危險,主人最珍惜的生命可要難保。不知他見了鈴木先生將說些什麼。聞其聲便自然可知其覺醒的程度如何了。別再囉嗦!咱家雖然是貓,對主人的事卻十分關心。趕快告辭鈴木先生,先走一步,回家去了。

    鈴木先生依然是個擅於周旋的人。今天他對金田老闆吩咐過的事隻字不提,卻興致勃勃地絮叨些無關痛癢的家常。

    「你面色可不大好,沒什麼不舒服嗎?」

    「哪兒也沒什麼不好呀!」

    「蒼白呀!不當心點可不行,時令不好嘛!夜裡睡得著嗎?」

    「嗯。」

    「有什麼掛心事吧?只要我能辦到的,什麼事都可以幫忙喲!你就別客氣,說出來!」

    「掛心事?掛心什麼?」

    「不,沒有才好呢,我是說若有的話。憂慮,最傷身板呀!人世間在笑聲中快快活活地過活最為上策,我總覺得你有點過於陰沉。」

    「笑也最傷身子。有的人竟狂笑送命了呢。」

    「別開玩笑!俗語說:『笑門開,洪福來。』」

    「你恐怕未必知道,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名叫克裡西帕斯1。」

    1克裡西帕斯:古希臘哲學家。

    「不知道。他怎麼啦?」

    「他笑得過度,笑死了。」

    「咦?這太新鮮!不過,這是早先年的事……」

    「早先年也好,現如今也好,還不是一樣?他看見毛驢吃銀碗裡的無花果,覺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來。他怎麼也抑制不住笑聲,終於笑死了。」

    「哈哈哈……不過,他不該那麼毫無撙節地大笑嘛。微笑……適當地……這樣最快活。」

    鈴木正在不停地研究主人的動向,正門嘩啦一聲開了。以為是有客登門呢,其實不然。

    「球落進院子啦,請允許我去取。」

    女僕從廚房裡答應了一聲:「請!」學生便繞到後門去。鈴木愣著問:「這是怎麼回事?」

    「是房後的學生把球撇進院裡來啦。」

    「房後的學生?後邊有學生嗎?」

    「有一所叫作落雲館的學校。」

    「啊,是學校呀。吵鬧得很吧?」

    「還提什麼吵鬧不吵鬧!很難看得下書去喲。我如果是文部大臣,早就下令關閉它了。」

    「哈哈哈,火氣不小呀!有什麼傷腦筋的事嗎?」

    「還問呢。從早到晚一直是惹氣喲!」

    「既然那麼惹氣,搬搬家就好了吧?」

    「鬼才搬家呢。豈有此理!」

    「對我發火有什麼用!唉,是些小孩子嘛,置之不理就完事嘛。」

    「你行,我可不行。昨天找他們的老師來談判過了。」

    「這可太有意思。他們害怕了吧?」

    「嗯。」

    這時,門又開了,又進來個學生說:「球落進了院子,請允許我去取!」

    「啊,來得太勤。喂,又是球。」

    「哼,約定他們要走正門來拾球。」

    「怪不得來得那麼勤。是麼,懂啦。」

    「什麼懂了?」

    「唉!懂啦!來拾球的原因。」

    「今天到現在已經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嫌麻煩嗎?不叫他們進來有多好!」

    「不叫他們進來?可他們要來呀,有什麼辦法!」

    「既然說沒辦法,就不提也罷。不過你別那麼固執多好。人一有稜角,在人世上周旋,又吃苦,又吃虧呀!圓滑的人滴溜溜轉,轉到哪裡都順利地吃得開;而有稜有角的,不僅干賺個挨累,而且每一次轉動,楞角都要被磨得很疼。世界畢竟不屬於個人專有,別人是不會讓你事事如意的呀!唉,不管怎麼說,跟有錢人作對要吃虧,只能傷身,搞壞身體,沒人說個好,人家還滿不在乎。人家坐在家裡支個嘴兒就把事情辦了,誰不知道:『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反正是鬥不過嘛。有點固執,倒也沒什麼,但要頑固到底,就會影響自己的學習,給日常工作帶來麻煩,到頭來白白受累,干賺個辛苦!」

    「對不起,剛才球飛進來了,我轉到便門去拾球,可以嗎?」

    「呵,又來啦!」鈴木笑著說。

    「真真無禮!」主人滿臉通紅。

    鈴木約覺自己已經完成了出訪的使命,便說:「那麼,告辭了。有空來串門。」然後走了。腳前腳後進門的是甘木先生。

    自稱「上火專家」者,自古以來,鮮有其例。當他感到「有點不對頭」時,已翻過了上火的懸崖。主人上火,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經登峰造極。後來的談判儘管虎頭蛇尾,但總算有了收場。因此,那天晚上他在書房裡仔細思量,發覺事情有點不大對頭。當然,是說落雲館不對頭,還是說自己不對頭,這還是很大的問號。然而,事情不大對頭,這是肯定無疑的。他心想:儘管與中學結鄰,像這樣一年到頭不斷地惹氣,是有點不對頭。既然不對頭,總得想個主意,可是,想什麼主意也沒用,只得服下醫生給的藥,對肝火的病源賄賂一番,以示撫慰。有念及此,便想請平素常去就診的甘本醫生來給瞧瞧。是賢,是愚,姑且不論,總之,他竟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上火,只這一點,不能不說其志可嘉,其意可貴。

    甘本醫生仍是面帶笑容,十分穩重地說:「怎麼樣?」醫生大抵都一定要問一聲「怎麼樣」的,咱家對那些不問一聲「怎麼樣」的醫生,無論如何也信不過。

    「醫生,怎麼也不見好喲!」

    「嗯?怎麼會呢?」

    「醫生給的藥到底有沒有效力?」

    甘木醫生也有點吃驚。可他是一位溫厚的長者,並沒有怎麼激動,緩緩地說:

    「不會沒有效力的。」

    「可我的胃病,不論吃多少藥,也還是那麼回事呀!」

    「絕對不會!」

    「不會?那麼,稍微見強?」

    胃病長在自己身上,卻問起別人來了。

    「不會好得那麼快,慢慢會好起來的。現在就比從前好多了。」

    「是嗎?」

    「又是動了肝火?」

    「動啦。連做夢都生氣哪。」

    「稍微運動運動才好。」

    「一運動,更火上澆油!」

    甘木醫生也目瞪口呆地說:

    「喂,讓我瞧瞧吧!」

    診察開始了。主人乾等也瞧不完,已經不耐煩,突然高聲問道:

    「醫生!前些天我讀了介紹催眠術的書,書上說:採用催眠術能治好手不老實的毛病以及各種疾病,這是真的嗎?」

    「是啊,也有那麼治的。」

    「現在也在這麼治嗎?」

    「噯。」

    「催眠術,難嗎?」

    「哪裡?容易。我也常催呢。」

    「先生也常催?」

    「噯,催一下試試吧?按理說,人人都必須接受催眠術。只要你同意,就催一催!」

    「這,有意思。那就給我催一下子吧。我早就想催。不過,如果催完就醒不過來,可就糟啦!」

    「哪裡,沒事!那麼,開始吧!」

    談判突然作出決定,主人終於接受催眠術了。咱家還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場面,不免心裡偷偷地樂,蹲在牆角瞧著結果如何。醫生先從主人的眼睛開始催眠。只見那方法是:將二目的上眼皮從上往下揉。儘管主人已經不睜眼睛,醫生卻依然朝著一個方向一再摩挲眼褶。過了一會兒,醫生向主人說:

    「這樣一摩挲眼皮,漸漸地眼皮就發沉了吧?」

    主人回答說:「的確沉了。」

    醫生繼續用同樣方法摩挲主人眼皮說:

    「漸漸眼睛就沉了。沒事吧?」

    主人也許真的中了催眠術,默默地一句話也不說。同樣的按摩術又進行了三四分鐘。最後,甘木醫生說:「噢,眼睛睜不開嘍!」

    可憐!主人的眼睛終於鬧得緊緊的。

    「再也睜不開啦?」主人問。

    「嗯,再也睜不開了。」醫生說。

    主人無言地合上眼睛。我還以為主人的眼睛瞎了呢。可是隔了一會兒,醫生說:

    「若能睜開眼睛,你就睜一下試試。可是,畢竟是睜不開的呀!」

    「是嗎?」不等主人的話音落地,他的眼睛已經像平常一樣睜開了。

    主人笑著說:「催眠不成功啊!」

    甘木醫生也同樣笑著說:「是的,不成功。」

    催眠術終於失敗,甘木醫生走了。

    接著又來一位。主人府上從來沒有來過這麼多的客人,這在交往甚少的主人家來說,真叫人不敢相信。然而,客到是真的,而且是稀客。咱家連稀客的一言一行都不漏掉,這不單純因為他是稀客。如上所述,咱家是在繼續寫大事件之後的餘波。而這位稀客卻是寫事件餘波不可漏掉的素材。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提一下他是長臉、留著兩撇山羊鬍、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也就足夠了吧!與迷亭這位美學家相比,我要稱他為哲學家。若問為什麼?咱家可不像迷亭那樣胡吹亂-,只是看他和主人談話時的風度,令人總覺得他像個哲學家。他好像也是主人的老同學,看二人對話的樣子,顯得十分融洽。

    「噢,提起迷亭嘛,他像喂金魚的麩子,漂在池面上,飄飄搖搖。前些天他領個朋友,路過素昧平生的貴族家門前時,他進門去討碗茶喝,硬把他那位朋友也拖了進去。夠大大咧咧的了。」

    「後事如何?」

    「後事如何?我可沒有問過。是啊,大概是個天生的怪人吧!不過,沒有思想,空空如也,簡直是喂金魚的麩子。鈴木嗎?他來過?咳!此人不明事理,而人情世故卻很精通,是個戴金殼表的材料。但是,太淺薄,不穩重,是塊廢料。他常說要圓滑些,圓滑些。可是,何謂圓滑?他壓根兒不懂。如果迷亭是喂金魚的麥糠,鈴木便是用草繩綁的涼粉,滑得很,總是哆嗦沒完。」

    主人聽了這精闢的比擬,似乎覺得妙極了,很久以來破例的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那麼,你是什麼?」

    「我嘛?是啊,像我這樣的……充其量不過是個野生的山藥蛋罷了,漸漸長大埋在土裡。」

    「你好像一直怡然自得,優哉優哉,真叫人羨慕啊!」

    「哪裡!處處都和平常人一樣,沒什麼可羨慕的。值得慶幸的是一我無心羨慕別人,惟有這一點還好。」

    「手頭還寬裕吧?」

    「哪裡,還不是老樣子,緊緊巴巴的。不過,沒有餓肚子,死不了,不要大驚小怪喲!」

    「找不痛快,悶氣難忍,看什麼都有牢騷。」

    「牢騷也好嘛!如果有牢騷就發,一時心情會好些的。人嘛,各有千秋。即使哀求別人都變成你那樣的人,也是不成的。雖說不和別人同樣拿筷子就吃不成飯,但是,自己的麵包,還是自己隨便切最愛吃。在高級服裝店定做衣服,會做一身穿上就合體的衣服;但是,在劣等服裝店定做,不將就著穿一段時間是不行的。不過,社會可是一件做得很高明的服裝,穿來穿去,那西服就主動地適應人們的身材了。假如是上等爹媽,本領高強,把我們生得適應於社會,那就幸福了。然而,如果生得不合要求,那就只有兩條路:或是情願與世格格不入,或是忍耐到與社會合拍的時候為止。」

    「但是,如我者流,永遠也不會與社會合拍的,真可怕。」

    「太不合身的西裝,如果硬是穿上它,就會撐破。吵架啦,自殺啦,暴動啦。不過,拿你來說,只是感到無聊而已,不會自殺;連吵架的事也不會有的,還算混得下去呀。」

    「可是,我正整天地吵架哩!即使對方不出來,只要生氣,就得算是吵架吧!」

    「的確,這叫單人吵架,有意思,吵多少次都無妨的。」

    「我有些膩了。」

    「那就不吵為好。」

    「對你說吧!我自己的心,可並不怎麼聽我的話。」

    「唉,到底是什麼事使你發那麼大的牢騷?」

    主人這時從落雲館事件說起,列舉今戶窯的狗灌子,津木針助、福地細螺,以及其他一切不平,在哲學家面前滔滔不絕地大講而特講。哲學家默默地聽著,終於開口,對主人如下說道:

    「針助和細螺,管他說些什麼,佯作不知算了嘛,反正夠無聊的。至於中學生,不屑一顧嘛。怎麼?害著你啦?可是,談判也罷,吵架也罷,妨害不是依然沒有解除嗎?就這一點來說,我覺得古代日本人比西洋人要偉大得多。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這麼一句話:「積極」,但是,這有很大的缺點。首先,說什麼「積極」,可那是沒邊兒的事呀!任憑你積極地幹得多久,也達不到如意之境或完美之時。對面有一棵扁柏樹吧?它太妨礙視線,就砍掉它。可這一來,前邊的旅店又礙腿了。將旅店也推倒,可是再前邊的那戶人家又礙眼。任你推倒多少,也是沒有止境的呀!西洋人的干法,全是這一套。拿破侖也好,亞歷山大也好,沒有一個人勝了一次便心滿意足。瞅著別人不順眼。吵架;對方不沉默,到法院去告狀。官司打贏了,若以為這下子他會滿足,那就錯了。任憑你至死苦苦追求「心滿意足」,可曾如願以償嗎?寡頭政治不好,就改為代議制。代議制也不好,就想再換個什麼制度。河水逞狂,就架起橋來;山峰擋路,就挖個涵洞;交通不便,就修起鐵路。然而,人類是不可能就此永遠滿足的。話又說回來,人啊,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積極地使自己的主觀意圖變成現實呢?西方文明也許是積極的,進取的,但那畢竟是終生失意的人們所創造出來的文明。至於日本文明並不在於改變外界事物以求滿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日本文明是在「不許根本改變周圍環境」這一假設的前提下發展起來的。老子和子女處不來,卻不能像西洋人那樣改善關係,以求安康。親子關係必須保持固有狀態,不可改變;只能在維護這種關係的前提下謀求安神之策。夫妻君臣之間的關係,武士與商人的界限以及自然觀,也莫不如此……假如有座高山擋路,去不成鄰國,這時想到的,不是推倒這座大山,而是磨練自己不去鄰國也混得下去的功夫,培養自己不跨過大山也於願足矣的心境。所以呀,君不見佛家也好,儒家也好,都肯定抓住這個根本問題不放的。」

    「不管你怎麼了不起,人世上畢竟不可能使你萬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夠約束的,惟有自己的心靈了。只要鍛煉自己心門清淨,即使落雲館的學生再怎麼吵鬧,也會泰然處之的吧!即使今戶窯的狗獾子,只要滿不在乎,也就完事了吧?關於針助者流,如果說什麼蠢話,心想他是個大混蛋,裝沒聽見,也就沒事了吧!據說從前有個和尚,刀按脖子還說饒有風趣的話:『電光影裡斬春風。』1如果修心養性做到家,消極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說不定就會見出這種運用自如的真功夫。我這號人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過,總之,我覺得一味鼓吹西洋人那種積極進取精神,是不大對頭的。眼下你不論怎麼積極爭取,學生們還是要來捉弄你,豈不徒喚奈何嗎?假如你有權封閉那所學校,或是學生們干了值得向警察控訴的壞事,那自當別論。既然情況並非如此,你再怎麼積極地跑出去,也不會獲勝的。跑出去,就會碰上金錢問題,寡不敵眾的問題,換句話說,你在財主面前,不得不低頭;在恃眾作惡的孩子們面前,不得不求饒。像你這樣的窮漢子,而且還要單槍匹馬地積極去斗架,這正是你心中不平的禍根啊!怎麼樣?懂啦?」

    1電光影裡斬春風:無學禪師(一二二六——一二八六)宋末被蒙兵所獲,問斬前說了這一句,意思是:雖然殺我肉體,卻殺不死我的靈魂,不過像一溜光斬春風,無濟於事的。蒙兵聞言,嚇得逃竄。故事見日文澤庵和尚著《不動智神妙錄》。

    主人只管聽,不說懂,也不說不懂。稀客走後,他走進書房,並不看書,卻在沉思。

    鈴木籐十郎先生告訴主人的是:要屈從於錢多、勢眾;甘木醫生奉勸主人的是:要用催眠術鎮靜神經;最後這位稀客講解的是:以消極的修養求得心安。究竟選擇哪一學說,那是主人的事。不過,照老樣子,肯定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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