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莊佳人 第二章
    模模糊糊的說話聲老是在她耳邊忽遠忽近地徘徊,可她一直聽不清楚那些聲音在說些什麼。她想睜開眼睛卻睜不開,而她的意識更像沉浮在波濤一般若隱若現……在下一瞬間,所有的知覺、意識,又再度被灼痛的黑暗之幕覆蓋……

    不知道過了多久,混沌未明中,她再次甦醒。

    這次她的耳邊不再傳來說話聲,而從腦海深處傳來猛烈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呻吟出聲。等到她所有感覺回復過來,她發現她不止頭痛,而且……全身沒有一處不在疼痛!

    天!發生什麼事?

    紀昔蘭感覺有什麼東西綁覆著她的眼睛,她根本沒有辦法睜開眼睛看。

    好暗!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黑暗?突然地,這兩個字眼犀利地跳進她的腦中,令她皺起了眉。她的手指一屈,觸摸到蓋在她身上的被子,嘗試著想動一下,卻被週身傳來的疼痛出了冷汗,使她不敢再稍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紀昔蘭感覺出自己是躺在床上。可是,她為什麼會全身疼痛地躺在床上?而且,眼前異常的黑暗讓她沒來由地心緊縮著。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一個畫面猛然地從思緒深處跳躍出來,一個持著槍對準她的男人……

    所有發生過的事如潮水般一下子湧填回她的記憶,她把發生的事全想起來了。

    她來到谷家第二個晚上就遇上了小偷……她中了槍,然後……墜樓!

    憶及此,紀昔蘭驀然一驚,下意識動作是想伸手摸向胸口──那劇烈的燒灼感彷彿仍烙著──可是她這一動,立刻牽扯出渾身的劇痛。她幾乎屏住了一口長長的氣息,才挨過那要人命的疼。這下,她根本不敢再亂動了。

    天!她還活著嗎?

    這裡又是什麼地方?醫院嗎?

    紀昔蘭鼻間敏銳地喚出屬於醫院的特有味道。

    她想要張開眼睛看,可是覆在她眼睛上的東西卻阻止了她。某種疑惑與駭然從她心頭躍出,為什麼要綁著她的眼睛?

    外面隱隱約約有細微的說話聲及人們在走動的聲音,而她感覺身處的四周十分靜謐。

    這裡除了她,似乎再也沒有別人。

    紀昔蘭連動也動不了,眼前又是黑暗一片。只能呆然地躺在床上,任憑一連串疑問在她腦中盤旋:是誰救了她?她躺在這裡多久了?那晚她墜樓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小偷怎麼了?最後進屋子的人到底是誰?

    直到一陣陣低低偶語的聲音傳進她耳朵將她驚醒。紀昔蘭才發覺自己正從一場沉睡中醒來。

    她微轉動頭顱,面向聲音的來源。她的動作立刻引得話聲一停,顯然她成功地引起了注意。

    「咦!紀小姐,你醒了嗎?」一個年輕甜美的女子聲音在她左邊響起。

    然後,馬上地,另一個紀昔蘭熟悉的聲音也驚喜地揚起。

    「昔蘭醒了!昔蘭你已經醒了嗎?」那是劉嫂低柔而溫暖的聲音。

    「……劉嫂……」紀昔蘭發現她的喉嚨好乾澀。她以為她的聲音是夠大了,沒想到聽來簡直像蚊子在叫。

    可即使如此,劉嫂和一旁的護士小姐仍聽得出來。劉嫂終於鬆懈下數日來的緊張,吁了一口長長的氣息,總算安下心地露出笑容。

    「總算……總算醒來了!老天保佑哦!」

    隨後在一連串的測量血壓、打針、吃藥中,紀昔蘭才從劉嫂口中知道所有事情的經過。

    她已經被送來醫院一個星期了!

    七日前的半夜。包括劉嫂在內的所有人都從睡夢中被一個巨大的聲響驚醒,匆匆起床跑到主屋,才發覺屋內一陣混亂。首先是他們發現應該隔日才回來的谷浩臣,竟已偕同秘書阿富回到谷園山莊;身強力壯、體格異於常人高大的阿富制伏住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將他像綁豬只一樣牢牢綁縛在地上動彈不得。而更令她們驚異的是,屋外右側的草地上,竟然躺著渾身是血的紀昔蘭,谷浩臣正在對她做必要的急救。

    劉嫂、老趙和小湯三人差點被那副景象嚇得昏過去,直到將紀昔蘭送上救護車駛往醫院的途中,他們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紀昔蘭挨的那一槍只差一點就正中心臟。可是她是由二樓摔下,傷勢之重差點就讓醫生宣告放棄,連動了近十個小時的手術才總算救回她一條命。被推進加護病房後,她又整整昏迷了一個禮拜,直到剛才醒來……

    聽完劉嫂說的話,紀昔蘭怔愣了好久。

    「昔蘭哪,你醒過來就好了,你已經昏迷了那麼多天……我……我真擔心你要是……

    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對得起你和葛院長……」劉嫂吸吸鼻子,眼眶忍不住紅了。

    紀昔蘭除了不習慣眼前的黑暗,腦子也暈眩得很。不知道為什麼,她漸漸開始疲倦起來……

    聽了劉嫂的那一席話後,紀昔蘭又睡睡醒醒了好幾次,時間對她似乎沒有意義。

    直到她清醒的時間愈來愈長,由加護病房移至普通病房,她的身子狀況才真正脫離危險,只是仍然虛弱得很,並且還沒辦法下床。

    這幾日對她來說,是最悲慘、黑暗的日子──因為她不僅被身上的傷限制在床上動不了,她的眼睛也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聲音慈和的周醫生告訴她,她的眼睛會看不見一陣子。意思是,她瞎了!

    她瞎了?!

    天!

    紀昔蘭乍聽到這個消息時,一種真真實實的恐懼讓她從頭冷到腳:她瞎了!

    不!她沒有聽錯!而且事實證明,在她激動地一把拆掉那綁在她眼睛上的繃帶後,不管她如何拚命地睜大眼睛,她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色彩、光線全都消失了,她的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從二樓陽台摔下,她不僅摔成了重傷,也傷到了視神經,導致雙目失明,要再開刀復原,起碼也得等她將身子調養個一年半載後──這些是劉嫂間接告訴她的,也就是說,至少要等半年後她的眼睛才能重見光明!

    紀昔蘭從來沒有這麼沮喪、無助過,她有種掉落無底深淵般的無助感受。

    不僅劉嫂,連老趙、小湯都來照顧她得勤。因為她受傷後眾人都急得手忙腳亂,才一直沒有通知和她最有關係的葛院長;而紀昔蘭為了不讓她擔心,竟決定不讓葛院長知道這事,以致這兩個星期下來只有劉嫂他們來探望她。

    「昔蘭,我剛從家裡帶了煮好的鮮粥來,你現在應該很餓了吧?來,我餵你吃。」

    劉嫂盛好了一碗還溫熱的粥,坐在床邊體貼地要喂紀昔蘭吃。

    天啊!光看到她躺在床上全身是傷、幾無生氣的模樣。就令她心痛不已,要是她不來谷園也就沒事了!都怪那個殺千刀的小偷、都怪那個陽台、都怪她──發生了這事。

    劉嫂對紀昔蘭有著最深切的愧疚。

    為了紀昔蘭被那個要偷文件的小偷開槍從二樓跌下差點傷重不治的事,劉嫂自責不已;而在得知她的眼睛因此看不見時,千言萬語已經說不盡她的歉意了。現在女兒、外孫女也比不上紀昔蘭受傷的事重要。反正她們有那麼多人照顧,她根本就不必操心,要送外孫女的禮物改日再拿去就行了。

    「劉嫂,我……還不餓,謝謝你,先放著好了……」紀昔蘭語氣充滿苦澀。眼前的黑暗讓她沮喪,她一直以為她有勇氣面對任何的困難與挑戰。

    天!這種生活在黑暗中的感覺,她真的快受不了了。她渴望看見。即使是一絲光線也好……她原以為自己夠堅強,可以承受任何的打擊,但是顯然她錯了!

    從窗外吹送進陣陣涼爽的風,她卻只覺得──冷!

    「昔蘭,早餐你沒吃,這會兒你又不吃午飯。這樣子你的身子怎麼好得了……」

    劉嫂看出她的情緒似乎還不穩定,仍勸著她:「就算不餓也多少吃一些吧!我餵你好不好?」

    「我真的不餓!劉嫂,我……」明白她的好意,紀昔蘭歎了口氣,溫婉地拒決。

    「怎麼了?劉嫂?」突地,一個低沉而富含威嚴的男子嗓音從門口的方向傳了過來。

    紀昔蘭微怔,耳尖地聽到陌生而穩重的腳步聲直直往她的床走來,她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少爺,你來啦!」劉嫂轉頭看見那走進來的高大身影,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站定在紀昔蘭病床前的,是一名渾身散發出屬於貴族迷人氣質的男子──包裡在深藍色筆挺西裝下的,是一副高碩結實的軀體;過肩的黑髮綁成一條辮子垂在背後,形成某種神秘而優雅的味道;充滿男性氣息的臉龐有著東方人少有的立體輪廓,而更顯不可思議的俊美。

    他濃黑漂亮的眉微鎖,一雙深遂而威稜稜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視著躺在床上的紀昔蘭,堅毅的唇緊抿著。

    「紀小姐怎麼了?」他再次問,聲音低沉有力,語氣卻是讓人聽不出情緒的。

    似乎有一道灼熱的視線射向她的臉,紀昔蘭感覺到了,全身不自在地一僵。

    谷浩臣!原來這聲音的主人就是谷家的少主人。聽劉嫂說,在她昏迷時,他曾來醫院看她好幾次,而最近因為忙著處理那侵入谷家偷取重要文件、並且打傷她的小偷的事才沒空過來。所以今天,算是他第一次看見清醒著的她。

    而紀昔蘭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不,是感覺到他真實的存在,即使她看不見,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能很清楚地捕捉到他的存在。

    紀昔蘭微偏過頭,避開他的注視。她知道她的臉還青一塊、紫一塊,頭上包著紗布,露在外面的手臂也裡著層層繃帶,她現在這副模樣簡直比鬼還難看!而且,她瞎了!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這懦弱無能的樣子讓他人瞧見。

    「我正要餵她吃東西!少爺,你怎麼有空過來?事情忙完啦?」劉嫂沒注意到紀昔蘭的沉默,隨口問起谷浩臣。

    「嗯!」谷浩臣點點頭。紀昔蘭無言的舉動他盡收眼底,黑幽深沉的眸珠更黯了。

    「紀小姐!請容我致上最深切的歉意,會發生這種事是我的疏忽,我一定會盡一切力量讓你恢復健康……」

    「……那不是你的錯……」她艱澀著語氣說,仍然沒有轉過臉來面對他。

    她能說什麼?其實真要認真追究起來,也只能算她運氣不好。要不是她睡不著半夜爬起來亂晃,她也不會遇上那小偷、也不會挨那一槍、也不會受傷、也不會……瞎了!

    呵!她現在傷了、瞎了地躺在醫院裡,怪誰?怪任何人也不能立刻讓她全身傷痕消失、眼睛重見光明!

    「我會負起全部的責任!」他的聲音是沉穩而堅決的。「我和周醫生討論過了,你的傷勢必須要再觀察兩個星期才能出院,兩個星期後我會替你辦出院手續回谷園山莊,周醫生只要每隔一段時間來家裡替你做例行的檢查就行了。」

    皺著眉頭,紀昔蘭忍不住轉向他。「回谷園山莊?為什麼我還要回谷園山莊?

    谷少爺,我有自己住的地方,我──」

    「在你的視力恢復前,谷園山莊就是你住的地方!」他的聲調突地柔和了下來,可其中隱藏的命令意味任誰都聽得出來。「我說過,我會負起所有的責任。這段時間內,劉嫂會好好照顧你,你是我們最重要的客人,我希望你能安心地待在谷園山莊,直到你完全恢復健康……」

    他憑什麼替她下這些決定!?

    紀昔蘭有種強烈的自主權被剝奪的感覺,一陣突然湧上來的痛楚使她憤怒了。

    「我不是你的下人,你沒有權利命令我,我該怎麼做!谷少爺,我想你該做的不是事後的補償,而是事前的預防吧?如果谷園山莊是那麼容易被小偷侵入的地方,那麼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難保不會在其它人身上再發生第二次……」她喘了口氣,想起那一幕仍覺心驚膽戰。而她的怒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原本她該是為他的專制生氣,卻變成了在為谷園山莊的安全設施不滿。

    有好一會兒的時間,她都沒聽到谷浩臣的聲音。

    空氣中某種窒人的沉默在瀰漫著。突然間她意識到剛才她脫口而出說了什麼,可她並不想收回那些實在有點兒藐視谷園山莊安全設施做得不好的批評。

    「事實上……」猛然地,他開口了,聲音裡多了一絲不耐煩,顯然不習慣於必須對人解釋。「沒有人會對谷園的安全設施存疑。平日就算有十個小偷想偷進大門一步也有問題,而那天打傷你的湊巧是設計谷園安全設施系統的人,他是谷氏集團安全室主任,谷氏總部和谷園的安全設施都是由他負責的。近來我對他的品性操守有些懷疑,對他做了一些調查。才發現最近谷氏一宗大工程無故損失上億的罪案和他有密切的關係。我搜集到證據就先解雇了他,沒想到他竟想把他那些犯罪證據偷走,以為那樣我就沒辦法使他入獄……」他皺著眉,寒著面孔:「現在他的罪證已經確鑿,再加上私闖民宅殺人未遂,他的後半輩子將在監牢中度過……紀小姐,我要說的是,谷園的安全設施我已經派人重新加強,所以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你現在大可以放心地住進谷園。」

    紀昔蘭總算明白她遭受的根本是一場池魚之殃、無妄之災,可是他顯然還不明白她真正的意思。

    她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察覺這麼躺在床上跟他說話。顯得氣勢上就差了他一大截。

    於是她雙手按著床,費力地要讓自己坐起來,可她這一用力,首先牽動了胸口未癒的傷,疼得讓她忍不住低哼了一聲,然後在下一刻,她發現自己正被人輕柔且迅速地半撐起來,背靠著舒適的枕頭坐著。

    那雙寬厚有力的巨掌立刻離開她手臂。

    紀昔蘭知道那雙手的主人不是劉嫂!

    在驚愕之下,猝不及防地,她的心底掠過一下輕顫,某種莫名的情緒被他不經意的舉動挑起,她幾乎忘了要說的話了。

    「需要幫助時就不該勉強自己,紀小姐!」他的聲音清晰地響起,銳利的語調倏然將她怔愣的思緒拉回。

    紀昔蘭猛回過神,將那怪異的感覺拋開。忘了該跟他道謝,她想起了她要說的事。

    「我真正要說的不是谷園山莊安全設施的問題!谷少爺,你應該有聽到我剛才跟你說的,我不會住進谷園山莊,你應該尊重我的意願,而且你也沒有權利命令我,我該住哪裡!」她必須跟他說清楚。他不能想這樣做就這樣做,他以為所有人都得聽他的命令行事嗎?

    「我是沒有權利命令你!但是,聽好,紀小姐……」谷浩臣的表情肅然,他的眼睛深幽幽地盯著她美麗卻迷濛的眸子。「你的傷需要休養好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復原,你不想留下任何後遺症的話,就得遵照醫師的指示。如果你以為我能放任一個剛瞎了眼的女人獨自生活,而你的眼睛會看不見還是因我所引起的,那你就錯了!你現在這個樣子根本沒有辦法自己生活……」他一言以道破,雖然顯得無情,但卻是事實。「你的眼睛看不到,連最基本的吃東西動作可能都沒辦法做好了,你以為你還能應付得了生活上其它瑣碎的事情嗎?你仔細想想。」

    紀昔蘭心跳得狂亂而倉皇,她的指節因緊握著被子而微疼。她總算是第一次認真地考慮到這些問題:他說的沒錯!她只想到不讓人知道她受了傷,要回她的公寓自己生活,可她現在是個瞎子──這字眼仍能扯得她的胃糾結抽痛──她能做什麼?不說基本的生活就會出現問題了,她總不能一直躲在家裡什麼人也不見吧?

    想到後來,紀昔蘭發現以往她的獨立與冷靜,對現在她的處境根本派不上用場,她需要幫助。

    「你說對了。」她有些懊惱地輕歎口氣低喃。

    谷浩臣和劉嫂兩人眼中同時閃過一道鬆懈了的神情;尤其是劉嫂,知道不服輸個性的紀昔蘭總算也肯聽話住進谷園,她忍不住露出一個大大欣慰的笑容。

    「行了、行了!昔蘭,我保證會好好照顧你的,你該不會是對我不滿意才不想搬到谷園住吧?」解決了這問題,劉嫂不由調侃地說著。

    「你明知道不是!」紀昔蘭對著她的方向瞪了一眼,咕噥了一聲。

    ***在醫院裡待了一個半月之後,紀昔蘭在主治她的周醫生允許下,終於得以出院。

    而她全身的傷只剩下最嚴重的槍傷仍未痊癒外,其它傷勢也好得差不多了,雖然身子仍虛弱得很,但只要好好休養就可以恢復健康。當然,她的眼睛暫時還是失明的。

    來醫院接她的是小湯和劉嫂;小湯去幫她辦理出院手續。劉嫂則小心翼翼地扶著她慢慢走出來。直到坐進車子裡,紀昔蘭才緩緩吐了一口大氣。

    「你還好嗎?」劉嫂有些憂心地看著她蒼白的臉色。

    「沒事!」紀昔蘭搖頭,沒讓劉嫂發現她的沮喪。

    自受傷後,她一直沒機會踏出病房門一步,即使最近被允許下床走動了,她仍然不曾踏出門;因為她鼓不起勇氣。這些日子以來,她努力而笨拙地學習自己用筷子吃飯、自己洗臉、自己摸索著上洗手間……她用手、用聽覺去摸索,可是她還是只在她的病房裡活動,不敢跨足到病房外的世界。

    有時她知道外面正應該是陽光充足的時候,可是她卻連一絲的光線也看不到,以前視之理所當然的光明,竟成了一種奢望。在正常人眼中,黑暗只是夜晚時閉上眼休息的那幾個小時,而且不必懼怕睜開眼睛還是與黑暗為伍……可是眼睛看不見的人呢?

    紀昔蘭每想到此,就禁不住全身起了一陣寒顫,由心底升起的那股強烈的害怕開始往她全身每一處擴散。即使她在這裡被關心著,她還是沒辦法控制住那種似乎被世界遺棄的孤獨蒼涼感受。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的世界,令她簡直快發瘋了,可是就算她抓破眼睛,也不能見到她渴望的光明;她知道,她並不勇敢哪!

    周醫生、護士和劉嫂都對她付出了極大的耐心和關懷,才不致使她在摸索的過程中崩潰。

    是啊!世上有幾人能接受自己突然變成殘疾的事實?她還需要時間來調適這件殘忍的事……

    剛才在劉嫂的攙扶下,即使她的步伐完美無缺不曾出絲微的差錯.可是她仍敏感地覺得從她身旁經過的人似乎都在注意她的眼睛,彷彿在嘲笑她看不見!

    其實她知道根本沒有這回事,沒有人會多注意她一眼,何況她又戴了墨鏡,是她自己多疑了!

    是的,她感覺自己變得敏感而多疑。以前那個堅強又充滿自信的紀昔蘭,變成一個怯儒而易受驚的女人!她只不過眼睛失明,卻像是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似的……或者,這才是真正的她?

    紀昔蘭迷惑了。

    回到谷園山莊,她立刻被劉嫂扶進之前她住的房間休息。交代了她一些注意事項後,劉嫂就熱心地到廚房要煮些好飯、好菜給他吃,紀昔蘭想拒絕都沒用。

    她又回到谷園山莊!只是上回她的身份是代理管家,而這回是客人;谷園山莊最重要的客人──谷汞的少主人谷浩臣是這麼宣佈的──嘿!好巨大的轉變!

    平日像她這種沒身份、地位的人,想踏進這裡比登天還難,更何況還被當成重要的客人!而她之前是因為要當管家才能走進谷園,現在她這平庸百姓竟能被待為上賓,還不是因為她恰巧倒霉地在這裡被賞了一槍,基於道義責任她才被接進谷園山莊。可如果真為了這一點虛榮而失去她的眼睛,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她寧願要回她的眼睛,她寧願繼續當個平凡的下人!

    紀昔蘭歎了口氣,重重的鬱悶壓在她胸口,幾乎快使她喘不過氣來。

    她待在這裡能做什麼?她連最簡單的掃地都成問題了,難道只能呆呆地在谷園山莊裡等日出、等日落、等她的眼睛復明?天!她似乎真的變成一個廢人了!

    微涼的風從前方徐徐吹來,她知道前方就是面向後院的窗子,而窗外有一棵高及三樓的杉樹。她可以回想出它的樣子……

    回想?

    呵!她現在不能看,只能靠回憶了,這就是瞎子。

    紀昔蘭猛地握緊拳頭,拚命忍住想尖叫的衝動。

    那打從心底逸出的冷,讓她迫切地需要去感受、汲取光源,所以她必須走到窗子那裡;而且她需要好好吸一口外面新鮮的空氣,否則她會抑制不住滿腦子紛亂的思緒。

    她彎低著身子摸索,並且困窘地幾乎絆倒一張椅子,一陣涼風輕拂過來,然後她摸到了窗台──她到了!

    擦了擦額邊滲出的冷汗,喘口氣,她疲累得將身子整個趴在窗台上──在一個半月以前她只須輕輕鬆鬆跨幾步就到了的地方,現在卻像遠在天的另一邊似的……

    等她終於平靜了氣息,她抬頭,迎向前方。

    陽光呢?為什麼她感覺不到?眼前為什麼還是那麼黑、那麼暗、那麼冷…….

    不不!這不是她的眼睛,不是她的!

    紀昔蘭軟癱在地上,背靠著牆,突如其來的絕望和無力感幾乎要將她擊潰。她顫抖著手輕觸自己的眼……

    她為什麼還不面對現實?不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她都是那個必須活得最堅強的紀昔蘭啊!為什麼她現在做不到?

    紀昔蘭下意識用雙手將自己身子環住,縮成一團,她沒辦法冷靜下來,在這個只有她的空間裡,她突然想放縱自己好好她哭一場……

    ***夕陽西斜,晚霞滿天,在霞光照映下的谷園山莊,彷彿是童話故事中一座幽靜而美麗的城堡。

    似乎被空氣中某種奇異的存在感威脅,紀昔蘭突地自睡夢中一驚而醒!當她張開眼睛乍見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時,她愣了一下,之後迅速回憶起所有事。

    天!她竟不知不覺坐在地上睡著了。

    就在她兩手扶著牆吃力地要站起來時,一股詭異的感覺射向她的後腦,然後不由自主地,她的全身寒毛直豎,一陣冷冷的空氣似乎正刮過她的肌膚。

    有人在這裡!

    這是紀昔蘭莫名的直覺,而且她更認為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落入那人的眼裡。

    「是……劉嫂嗎?」她遲疑著不敢確定,因為她很熟悉這種氣氛是屬於某人的。

    「需要幫忙嗎?」男人獨特低沉的磁性嗓音陡地在她前方響起。

    紀昔蘭聽到這聲音,心頭猛一震悸,全身僵住。

    「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她咬緊下唇才沒讓驚呼逸出。

    谷浩臣!他看到她這狼狽不堪的模樣了?

    「剛剛!」谷浩臣慢悠悠地說,伸手一把將坐在地上的紀昔蘭扶起。「我敲了門沒人應,怕你發生了什麼事,便自己開門進來,沒想到會看到你坐在地上睡覺……地板不冷嗎?」

    克服了剛站起來的暈眩,過一會兒回過了神,才發覺自己還靠在一個溫熱結實的物體上,紀昔蘭一怔,突然意識到手上緊握著的衣料,忙不迭地放開手,退了一步。她的背一下子抵著後面的牆,尷尬得簡直沒法子面對他。

    「對不起!谷少爺……你有什麼事嗎?」她深吸一口氣,察覺自己似乎有些反應過度,連忙想鎮定下來。所以她的聲音還有些微的不穩定。

    「劉嫂已經煮好了飯菜,我今天剛好提早回來,想問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用餐?」

    他似乎毫不在意她驟然顯得驚惶的舉動。

    平復了他給她帶來的慌亂心跳,紀昔蘭被他的提議嚇了一跳,下意識脫口而出:

    「不!」

    一陣可怕而詭異的沉凝氣氛迅速在兩人之間瀰漫著。

    不!她根本不能!她沒辦法和他坐在一起吃飯!光想像自己笨拙的用餐模樣,她就感到一股強烈的挫敗,那只會令他和自己感到難堪和不舒服而已;他不會想看的,而她更不想嘗試!

    「對不起……我剛才在地上睡得很不舒服。所以現在……頭有點痛!」她腦中迅速浮現這個借口,她得拒絕他。

    「是嗎?」谷浩臣眉毛一挑,拖長語調說道,眼睛盯著她清麗蒼白的臉龐。

    她可以敏銳地感覺到自己正毫無掩藏地暴露在他的注視下。她無端地心跳急促不已。

    「谷少爺,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現在實在吃不下。我想再休息一會兒……」

    轉出她語中明顯的逐客令,谷浩臣唇邊浮起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微笑,似乎牢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既然如此,那麼你好好休息吧!我請劉嫂等會兒將你的晚餐端進來……」他紳士般的退場。

    紀昔蘭站在那裡動也沒動,直至聽到房門輕輕合上,他沉穩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她才放任自己鬆懈下來。

    谷浩臣!自從他第一次出現後,過去兩個星期裡,他又在醫院出現了兩次。以他日理萬機的身份來說,那已足夠讓她驚訝了,畢竟她是算不了什麼的,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可她得承認,他實在有擾亂她心思的能力!

    也許是跟她眼睛乍然失去光明有關,她變得易感而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的堅強幾乎全數被這次的挫折擊潰,甚至對自己的存在也感到懷疑,若非靠著醫生和劉嫂她們的幫助,她肯定已經在黑暗裡崩潰!直到最後,她才不得不接受這事實。但她知道自己不該繼續沉溺在這無益處的自卑自憐裡,所以當她的身體狀況允許時,她開始學習在黑暗中用餐、行走……她學習再次信任身旁的人,並且將自己交給他們。

    可是為什麼她能信任劉嫂、信任老趟、信任小湯,就是無法信任谷浩臣?為什麼?

    她可以和劉嫂她們相處得自在無拘束,為什麼只要谷浩田一出現,她就敏銳地感覺到空氣中的分子產生極端詭譎的改變?

    紀昔蘭看不見他,只能靠他的聲音來揣測他的表情、他的情緒……可是他是令她感到神秘而高深莫測的。他的聲音是屬於男性低沉的嗓音,而且充滿自己獨特的魅力,但他顯然是很少洩漏情緒的人,尤其他更懂得如何不讓他的聲音洩漏出一絲他不想洩漏的情緒──他是個深沉而難懂的男人!所以,她可以說從來未曾猜透谷浩臣到底在想什麼。

    也許是因此,她對他才會有不若對劉嫂他們的信任感。

    她不瞭解他,也不想瞭解。她不過是暫時「寄生」在谷園山莊白吃白住的食客而已……

    是的!她現在能做的,只是待在谷園山莊裡。為了擺脫眼前無邊無際的黑暗,她必須讓自己盡快恢復健康!

    紀昔蘭一甩頭,將谷浩臣拋出腦海外,心頭卻莫名地湧上一層恍惚而迷惘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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