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 正文 第三卷 裂痕開始
    第一章 泰德克斯特客店

    當時倫敦只有一座橋——倫敦橋,橋上還有幾所房子。這座橋把倫敦同薩斯瓦克連在一起,這是一個用泰晤士河裡的堅實的石子鋪街道的郊區,像倫敦市一樣,到處都是一條條擠在一起的小胡同,許多大房子、住宅和木屋雜亂的換在一起,這是一個火災很容易蔓延的地方。一六六六年1就證明了這一點。

    1指一六六六年倫敦的火災。

    薩斯瓦克那時讀作“薩得立克”,跟現在的讀音“薩沙屋克”很相近。最好的英文發音是不要讀母音。所以掃桑波頓(Southampton)讀作了“斯達波恩特恩”(Stpntn)。

    當時的茶坦姆讀作Je t'aime1。

    1法文:我愛你。

    那時的薩斯瓦克跟現在的薩斯瓦克比起來,就跟伏西臘1跟馬賽相比一樣。它從前是一個村莊,現在是一座城市。盡管如此,當時那兒倒是一個船只集中的熱鬧地方。泰晤士河岸上有一道長長的、高大的古牆,上面掛了鐵環,許多內河的船只都在那兒系纜。這座牆叫作文弗羅克牆,或者艾弗羅克石壁。在撒克遜時代,約克王朝叫作文弗羅克王朝。相傳有一個艾弗羅克公爵淹死在這道石牆腳下。這裡的河水深得確是可以淹死公爵。即使是在落潮的時候,還有六(口尋)多深。這個適宜拋錨的地方,吸引了海洋船只,一只荷蘭商船“伏格拉特號”經常在艾弗羅克石壁拋錨。“伏格拉特號”在倫敦和鹿特丹之間每星期往返一次。其他的商船一天往外開兩次,不是到載特福,格林威治,就是到格累甫森德;它們隨著落潮下去,潮漲回來。雖然倫敦離格累甫森德不過二十海裡,卻要六個鍾頭才可以到達。

    1巴黎附近的一個地方,現已並入巴黎市。

    “伏格拉特號”那種式樣的船只現在已經沒有了,只有在海軍博物館裡還可以看到。這條商船好像中國帆船。那時候法國總是模仿希臘,而荷蘭卻總是模仿中國。“伏格拉特號”有兩根桅桿,船殼沉重,擋水板是垂直隔開的,中間有一個很深的船艙,前後兩個平甲板。跟現代旋回炮艦一樣,光禿禿的,它的好處在於碰到惡劣的氣候,可以減少波浪的力量,壞處是船員容易被波浪沖到海裡去,因為沒有舷牆,一點沒有辦法阻止船員掉到海裡去。結果因為常常發生墮海喪命的事情,所以這種式樣的船後來就被淘汰了。“伏格拉特號”直放荷蘭,中途不在格累甫森德停船。

    沿著艾弗羅克石壁底下是一條磚石建築的斜堤脊,不論是漲潮或者落潮,系在牆上的船只都可以從這兒上岸。離不了多遠,石牆上就有一個缺口,缺口的地方鑿成石級。這就是薩斯瓦克的南端。石壁上的另外一邊有一道高堤,過路的人可以跟站在一道欄桿跟前似的,把胳膊肘靠在艾弗羅克石壁上,俯瞰泰晤士河。河對岸是倫敦的邊緣,當時不過是一片田野。

    在艾弗羅克石壁的上游,泰晤士河轉彎的地方,差不多就在聖詹姆士宮對面,朗培士大廈後面,離開當時叫作“福克司豪爾”的散步場不遠的地方,在一座燒瓷器的窯和一座造花玻璃瓶的玻璃廠之間,有一片綠茵滿地的空地,這種空地從前在法國叫作散步場,在英國叫作bowling-green(木球草地)。法國卻又把bowling-green轉化為boulingrin(草坪)。現在呢,我們卻把翠草如茵的草坪搬到屋裡來了,不過是在桌上鋪一塊綠氈代替草坪,就叫作台球桌。

    法國既已有了boulevard(林蔭大道)這個名詞,它本身就是英國的bowling-green,不知道為什麼還要造出boulingrin這個字。像字典這樣一位道貌岸然的先生卻還要一些毫無用處的奢侈品,真是夠驚人的。

    薩斯瓦克的木球草地叫作泰林曹草地,它過去是哈斯丁男爵家族的,他們現在是泰林曹和茂怯林男爵。這塊泰林曹草地從哈斯丁爵士手裡轉到泰德克斯特爵士手裡,泰德克斯特爵士在這塊草地上辦了一個公共娛樂場,正像法國的一位奧爾良公爵擴建洛雅爾宮一樣。後來泰林曹草地又轉到教區的神父手裡,變成了一塊光禿禿的牧場。

    在泰林曹草地上,天天有集市,變戲法的,踩軟索的,走江湖的,在台上表演音樂的,他們面前經常擠滿了一些沙伯大主教說的來“看魔鬼”的傻瓜。所謂“看魔鬼”就是說“看雜耍”。

    在這個一年到頭都是集市的廣場上開了幾家客店,它們招待客人,送他們去看市場上的雜耍,生意很興隆。這些木頭搭的客店只在白天有人居住。到了晚上,老板鎖上店門,就把鑰匙放在衣袋裡走了。在這些客店當中,只有一家有一幢真正的房屋。除了這所房屋以外,整個木球草地上沒有其他房屋,集市上的那些小木屋說不定哪一會兒就突然消失了,因為那些走江湖的都是無牽無掛、到處流浪的人。走江湖的人在哪兒也扎不了根。

    這個有房屋的客店叫作泰德克斯特客店,是采用原來的主人的姓。與其說這是一家酒店,不如說是一家客店,與其說是一家客店,不如說是一家旅館。大門可以客車馬進出,院子也很寬敞。

    對著廣場的大門,是泰德克斯特客店的正門,另外還有一個便門可以進出。所謂便門就是大家都歡喜走的門。所有的人都從這扇小門進出。一進門就是名副其實的酒店,這是一間寬大的房子,設備簡陋,煙霧騰騰,天花板很低,裡面擺幾張桌子。二樓上有一扇窗子,鐵窗格上掛著客店的招牌。大門總是拉閂上鎖,關得嚴絲合縫的。

    因此必須穿過酒店,才能走到院子裡。

    泰德克斯特客店有一個老板和一個伙計,老板叫尼克萊斯老板,伙計叫古維根。尼克萊斯老板(尼克萊斯這個名字,我們叫做尼古拉,顯然英國人念走了音,就變成了尼克萊斯了)是個吝嗇的鰥夫,總是兢兢業業的,生怕觸犯法律。此外,他長著兩條濃眉和兩只毛茸茸的手。伙計的年紀是十四歲,他管倒酒,名字叫古維根,這孩子穿一件圍裙,長著一個大腦袋,臉上總是掛著笑容。頭發剪得光光的,這是做奴才的記號。

    他睡在樓下的一間小屋裡,從前那兒是關狗的地方。

    這間小屋有一個牛眼窗,正對著木球草地。

    第二章 露天演講

    一個寒冷的夜晚,風很大,當然,街上的行人都急急忙忙地走著;這時有一個人挨著泰林曹草地的泰德克斯特客店的圍牆走著,他突然站住了。這是在一七○四年底和一七○五年初的冬天最後幾個月裡。這人穿得像個水手,漂亮的臉膛兒,翩翩的風度,這兩樣都是在宮廷裡混飯吃的人必不可少的東西,同時也受到普通老百姓的歡迎。他干嗎站住?他在聽。聽什麼?顯然是在聽一個人在圍牆裡面的院子裡講話的聲音,雖然這是一個老年人的聲音,可是聲音宏亮,連街上的行路人也能聽見。同時還可以聽到那個老年人講話的圍牆裡面的院子裡的嘈雜聲。那個聲音說:

    “倫敦的各位大哥,大嫂子,我來了!我誠心誠意地恭賀你們,因為你們是英國人。你們是偉大的民族。我再說一遍:你們是偉大的百姓。你們使拳頭比使劍還要內行。你們的胃口好。你們是一個吃人的民族。你們吸吮世界的骨髓的結果,使英國凌駕在萬國之上。在政治和哲學方面,在管理殖民地、殖民地的人口和工業方面,以及損人利己的堅忍不拔方面,你們是了不起的,驚人的。世界上很快就要豎起兩個牌子,一個牌子上寫著‘人類’,另外一個牌子上寫著‘英國人’。我指出這個事實是為了贊揚你們,我呢,我既不是英國人,也不是人,謝天謝地,我是一頭熊。除此以外,我還是一位博士。這兩種身分一點兒也不矛盾。各位先生,我在教導別人。教什麼東西呢?教兩種東西,一種是我所知道的東西,一種是我不知道的東西。我出賣成藥,奉送思想。請你們走近一點,仔細聽著,科學在歡迎你們。張開你們的耳朵吧。如果耳朵太小,那就藏不住真理,如果耳朵太大,愚蠢就都跑進去了。所以,干萬要注意。我教的是流行性的自我稱贊學。我的同伴會引人笑,我卻會引人深思。我們伙計倆住在一只‘箱子’裡,笑也跟知識一樣,是有來歷的。曾經有人問德漠克利特1:‘你的知識是怎麼得來的?’他回答說:‘從笑裡得來的。’我呢,要是有人問我:‘你為什麼笑?’我就回答:‘因為我有知識。’說真的,我可不笑。我是糾正世間錯誤的導師。我有責任使你們的智慧清醒過來。你們的智慧已經有毛病了。上天容許百姓做錯事,容許他們受人的欺騙。用不著自暴自棄。我坦白承認,我信仰老天爺,連他做錯了事我也信他。不過,只要一見到垃圾—一錯誤就是垃圾—一我就拿掃帚掃干淨。我怎麼能肯定我的知識是對的呢?這是我個人的私事。每一個人都能在可能范圍內學到知識。拉克唐斯2對著維吉爾3的銅像的頭提出了問題,那個銅頭就開口回答他。西微士德二世4跟鳥兒談話。是鳥兒說人話呢,還是教皇說鳥語呢?這都是問題。

    1古希臘哲學家。

    2第三世紀天主教的護教者。

    3古羅馬著名詩人。

    4第十世紀末期的教皇。

    伊麗佐拉彼1家的已經死掉的孩子跟聖奧古斯丁說話。咱們私底下說說,除了最後這件事以外,我都懷疑。死孩子說話了,就算是這樣吧。但是在他舌頭底下有一片金箔,上面刻著各種星座。因而就把人蒙混住了。事實本身已經說明這個問題。你們可以看出我是個平心靜氣的人。我把真的和假的區別開來。瞧!你們這些可憐的人呀,你們另外還有許多錯誤,我要跟你們弄清楚。蒂烏斯谷利德相信“韭沃斯”2裡有神,克利西卜斯3相信在黑醋栗裡有神,約瑟夫相信在蘿卜裡有神,荷馬相信在大蒜裡有神。這些說法都是不對的。這些植物裡沒有神仙,只有魔鬼。我已經證實過了。卡德姆斯說引誘夏娃的蛇長著一顆人頭,這話不確實。加西雅-德-烏托、客達摩斯托和屈雷符的大主教約翰-雨果,否認鋸倒一棵大樹就能捉到一只象的說法。我贊成他們的意見。各位公民,這些錯誤的說法都是因為有魯西弗爾4在作怪。在這位親王的統治下,怪不得有許多人犯罪和墮入地獄的現象了。朋友們,克勞狄-燕爾丘的死並不是因為雞不肯從雞樹中出來。事實是魔工看到克勞狄-蒲爾丘快要死了,於是就阻止雞跑出來吃東西。倍爾柴布5使韋斯巴蘿皇帝6只要用手撫摩一下,就能使跛子走路,瞎子復明,奇跡固然值得欽佩,可是動機是有罪的。各位先生,不要相信那些江湖郎中,他們賣‘勃拉奧尼’7根和白蛇,他們用蜂蜜和公雞血配洗眼藥水,要看穿他們的謊言。說獵戶星是木星直接產生的,是不可靠的。事實上是水星產生的獵戶星。說亞當有肚臍眼也是不確實的。聖喬治殺毒龍的時候,聖人的女兒並沒有在他身旁。聖哲羅姆的書房裡的壁爐架上沒有座鍾,首先,因為他住在巖洞裡,根本沒有書房,其次,因為他沒有什麼壁爐,第三,因為當時鍾還沒有發明。我們應該糾正這些錯誤。應該糾正。各位聽講的先生,如果有人跟你們說:誰嗅了纈草,腦子裡就會生出一條四腳蛇,腐爛的牛屍會變成蜜蜂,馬屍會變成大黃蜂,死人比活人重,雄羊血能溶解翡翠,在一棵樹上看見一條毛毛蟲、一只蒼蠅和一個蛛蜘,就是荒年、戰爭和瘟疫的預兆,羚羊頭上的蛆能治羊癰風,這些話你們千萬不要相信。這都是邪說。但是下面說的都是真理:海豹皮可以防雷擊;癩蛤蟆吃泥,所以它頭上長一塊石頭;傑力古的玫瑰在聖誕節前一天開花;蛇受不了(木岑)樹的影子;象沒有骨節,所以只好靠在樹上睡覺;癩蛤蟆孵雄雞蛋能孵出蠍子,蠍子長大了就是火蛇;瞎子把一只手放在祭壇的左邊,一只手放在眼睛上,會恢復視覺;童貞女能夠養孩子。鄉親們,千萬要記住這些明顯的真理。總而言之,你們相信上帝有兩個辦法,如果不是象口渴的人相信桔子一樣,就得像驢子相信鞭子一樣。現在我來把我的演員給你們介紹一下。”

    1拉彼是猶太法學家的通稱。

    2一種茄科有毒植物。

    3古希臘哲學家。

    4魔鬼之王,所以於蘇斯在下文裡諷刺地稱呼他親王。

    5狡猾的魔鬼的頭子。

    6古羅馬皇帝。

    7葫蘆科植物,根可作催吐劑或瀉藥。

    一股相當強的風把客店的窗架和百葉窗都刮得搖動起來,因為四周根本沒有房子。聽起來好像老天爺在訴苦似的。演講家停了一會兒又說:

    “打斷了我的話頭。真是的。讓你講吧,多嘴的北風。先生們,我倒不生氣。風像所有孤獨的人一樣,愛說愛道。它因為住在上面,沒有人作伴兒。於是就嚼舌根子了。現在言歸正傳。請看,這兒是幾位跟我合作的藝術家。我們一起四個人。A lupo principium1。我先從我的朋友開始,它是一條狼。它並不隱瞞這一點。瞧瞧它。它有學問,嚴肅、聰明伶俐。上天可能一度打算把它造成一位大學裡的博士;可是要當博士必需愚蠢才成,可惜它不蠢。我還要說一句,它沒有偏見,也沒有貴族習氣,它碰上機會,也同母狗談談心,雖然它本來應當結交母狼的。要是它生幾位太子的話,它們的吠聲一定會把母親的吠聲和父親的嗥聲美妙地結合起來。因為它是嗥的。它應該對人類嗥叫,它也能作犬吠,那是為了對文明表示和藹。這是一種偉大的謙柔。奧莫是一條十全十美的狗。我們應該崇拜狗。狗是一種多麼奇怪的畜生啊!用舌頭淌汗,用尾巴微笑。各位先生,奧莫同墨西哥沒有毛的奇妙的‘哈羅以柴尼斯基’狼比起來,聰明相同,而親切則過之。我還可以說它心地謙虛。它有一條對人類有用的狼的謙虛。對人熱心熱腸,肯幫助別人,可是從來不誇自己的功勞。它的右爪子做了善事,連左爪子也不知道。這些都是它的長處。現在來介紹我的第二個朋友,我只有一句話:他是一個怪物。你們停一會兒就能欣賞他了。他過去被海盜拋棄在荒野的海岸上。第三位是一個瞎子。她是不是特殊的人呢?不是的。我們都是瞎子。吝嗇的人是瞎子,他只看見金子,看不見財富。揮霍的人是瞎子,他只看見開端,看不見結局。賣弄風情的女人是瞎子,她看不見她的皺紋。有學問的人是瞎子,他看不見自己的無知。誠實的人是瞎子,他看不見壞蛋。壞蛋是瞎子,他看不見上帝。上帝也是瞎子,他在創造世界的時候,沒有看見魔鬼也跟著溫進來了。我也是瞎子,我只知道說啊說的,看不見你們是聾子。跟我們在一起的這個瞎了眼的姑娘是一個神秘的布教者。灶神可能把火炬傳給她了。她那使人無法了解的性格,像羊毛一樣溫柔。我認為她是國王的女兒,雖然還不能肯定。懷疑是賢者的一項令人欽佩的特點。我自己呢,我推究哲理,並且行醫。我思索問題,也替人包扎傷口。Chirurgus sum2。我能醫治發熱病、瘴氣和瘟疫,差不多所有的內髒發炎和痛苦,我都能夠除掉,如果仔細處理,會消除更厲害的疾病。當然,我並不是希望你們長癰,癰也叫做療瘡。這是對人沒有好處的討厭的瘡。這種瘡能致人死命,不過也只有這點壞處。我既不是不學無術的人,也不是野人。我重視口才和詩,我天真無邪地跟這兩位女神3親密地住在一起。末了,我奉送各位一個勸告。女士們,先生們,你們是屬於光明一面的,千萬要修德行善,做個謙遜、正直、公正和愛人的人。這樣我們每一個人在塵世間,都能在自己的窗口上放一小盆花。各位老爺,各位先生,我的話完了,正戲馬上要上場了。”

    1拉丁文:從狼開始。

    2拉丁文:我是外科醫生。

    3指口才和詩,因這兩個詞在法文裡都是陰性。

    牆外的那個水手模樣的人聽到這裡,就走進客店的客廳,付給門口收錢的人幾個錢,接著穿過客廳,走到站滿了人的院子裡,看見院子盡裡頭有一輛打開板壁的篷車,台上站著一個穿熊皮的老人,一個好像戴著面罩的青年,一個瞎眼的姑娘和一條狼。於是他大聲叫道:

    “嘿!天啊,這些人才有趣呢!”

    第三章 那個過路的人又來了

    我們剛才已經認出來:“綠箱子”已經來到倫敦。它在薩斯瓦克開張起來了。於蘇斯被這塊木球草地吸引住了,他覺得這個地方的好處是天天有集市,連冬天也是一樣。

    看見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對於蘇斯來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總的說起來,倫敦也有優點。替聖保羅蓋一座大教堂是一件勇敢的事情。真正的大教堂是聖伯多祿大教堂1。有人疑心聖保羅是想像出來的聖人,從宗教上說,想像就是異端。聖保羅被列入聖品,本來是很勉強的。他是從藝術家的門走進天堂的。

    1聖伯多祿大教堂在羅馬,是教皇的教堂。

    大教堂是一面旗幟。聖伯多祿大教堂是正教之城羅馬的旗幟。聖保羅大教堂是裂教之城倫敦的旗幟。

    於蘇斯的哲學范圍很廣,包羅萬象,他對這種意見上的分歧自然很清楚。說不定他到倫敦去正是因為他對聖保羅有好感的緣故。

    於蘇斯選定了泰德克斯特客店的大院子。它仿佛是給“綠箱子”預先布置好的,這是一座現成的戲院。方方的院子,三面都有房屋,第四面是一座牆,正對著一層層的樓房。大門很高,他們把一綠箱子”拖進院子,放在靠牆的地方。三面房子的二樓上有一道長長的木頭大陽台,直通二樓上的各個房間,上面有披簷,下面用木柱撐著。底層的窗子就變成了包廂,院子變成正廳,陽台變成樓廳。靠著牆的“綠箱子”正好對著劇場。這兒跟上演《奧賽羅》、《李爾王》和《暴風雨》的格羅勃劇院很相像。

    馬房就在“綠箱子”後面的一個角落裡。

    於蘇斯跟客店主人尼克萊斯老板談好了租借場地的條件,客店老板因為尊重法律的關系,對這條狼要收一筆額外的費用。他們把那個寫著“笑面人——格溫普蘭”的牌子從“綠箱子”上拆下來,放在客店的招牌旁邊。上面已經說過,客廳裡有一扇通到院子裡的門。門邊用空木桶臨時搭了一個收錢的櫃子,由費畢或者維納斯在那兒收錢。這種布置差不多跟現在一樣。進門付錢。“笑面人”的廣告牌下面,有一個掛在兩只釘子上的白漆木板。木板上用木炭寫著幾個大字,那是於蘇斯的傑作的戲名《被征服的混沌》。

    在陽台中央,正對著“綠箱子”的地方,有一間有一扇玻璃門的屋子,玻璃門兩邊有兩道隔牆,這是專門招待貴人的“雅座”。

    雅座相當寬敞,前後兩排可以容納十個人。

    “我們是在倫敦,”於蘇斯曾經說過。“所以要替大人先生們預備座位。”

    他把客店裡頂好的椅子都搬到雅座裡,在中央放一把烏得勒支櫻桃木的黃絲絨扶手椅,那是給市參議員的夫人准備的。

    演出開始了。

    觀眾頓時就聚攏來。

    可是雅座還是空空的。

    除此以外,他們的演出很成功,對走江湖這一行來說,簡直是盛況空前。全薩斯瓦克的居民都來欣賞“笑面人”來了。

    在泰林曹草地上做生意的小丑和走江湖的都怕格溫普蘭。這種情形好像一只鷂子突然闖進了金翅雀的籠子裡,啄它們食盆裡的食物一樣。格溫普蘭把他們的觀眾都搶過來了。

    除了幾個吞劍的和唱滑稽的以外,木球草地上還有真正的演出。有一個女子馬戲團,鈴聲從早晨一直響到晚上,有各式各樣的樂器,什麼古琴啦,鼓啦,三弦琴啦,“米加蒙”啦,扁鼓啦,蘆笛啦,鋼絲琴啦,鑼啦,古風琴啦,風笛啦,德國號啦,英國的“愛查蓋”啦,笛子啦,管形樂器啦,“夫拉霍”笛啦,蕭啦,等等,都應有盡有。在一個圓圓的大篷帳裡,有人在表演翻斤斗,我們現代的比利牛斯山脈的多爾瑪、波德那符和梅龍加的爬山家雖然從比爾費特翻到利茂松平原,差不多是直線的從很高的地方翻下來,可是也比不上他們。在一個巡回大馬戲團裡有一只挺滑稽的老虎,馴養野獸的人不停地用鞭子抽它,它想盡辦法要咬住鞭子,想把鞭梢吞下肚去。現在連這個老虎的血盆大口和爪子也黯然失色了。

    驚奇,喝彩,收益,觀眾,現在都被“笑面人”抓在手裡了。這是剎那間發生的事情,除了“綠箱子”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被征服的混沌》變成《勝利的混沌》了,”於蘇斯說,他把格溫普蘭一半的成功歸功於自己,正像跑江湖的蹩腳戲子說的,這是“占別人的上風”。

    格溫普蘭的演出雖然很成功,可是只局限在這個地區。一個人的聲望要越過海面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莎士比亞的聲望經過了一百三十年才從英國傳到法國。海是一道高牆,如果伏爾泰(他為這件事很惋惜)沒有給莎士比亞搭一個梯子的話1,恐怕直到現在莎士比亞的光榮還在英格蘭島國當俘虜呢。

    1英國偉大的戲劇家莎士比亞死後一百三十年,他的作品才被伏爾泰第一次翻成法文,介紹給法國讀者。

    格溫普蘭的光榮沒有越過倫敦橋。它還沒有在全城傳開。至少在最初是如此。不過薩斯瓦克也足以滿足一個小丑的欲望了。於蘇斯說:“錢口袋簡直跟一個失身的姑娘一樣,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

    他們先演《落後的熊》,然後演《被征服的混沌》。在兩出戲中間,於蘇斯表演他的口技,這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腹語。他模仿場子裡的各種聲音,不管是唱歌也好,叫聲也好,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連那個唱歌的人或者喊叫的人也驚奇得張口結舌。他有時候模仿觀眾嘻嘻哈哈的嘈雜聲音,有時候模仿打呼嘯的聲音,仿佛他肚子裡有一群人似的。真是了不起的本事。

    除此以外,他還會像西塞羅1一樣(我們剛才已經聽見了)大聲疾呼地演說,他賣野藥,給人看病,甚至當場治好幾個病人。

    1古羅馬雄辯家。

    整個薩斯瓦克簡直跟著了迷似的。薩斯瓦克居民的喝彩使於蘇斯很得意,可是這是他意料中的事情。

    “他們都是古特裡諾旁德人,”他說。

    隨後又說:

    “從口味上來說,我不會把他們跟移居蒲克郡的阿克洛巴人、住在森漠賽郡的比利時人和建立約克城的巴黎人混為一談。”

    每一次演出,變成了正廳的客店的院子裡擠滿了一群衣衫襤褸的興奮的觀眾。這些人大都是些船工,轎夫,碼頭上的木匠,拉纖的船夫以及剛剛上岸、急著把他們的工錢化在大吃大喝和玩女人上的水手。其中還有當馬弁的,浪蕩鬼和黑衣兵,兵士違犯了紀律,就受到一種處罰,把紅面黑裡子的軍裝反穿,所以叫做blackguards,法文裡的 blagueurs(牛皮大王)就是從這個字變來的。這些人川流不息地從街上湧進戲院,然後再從戲院湧進客廳去喝酒。喝掉的麥酒並不妨礙演出的成功。

    在這些應該叫做“人類殘渣”的人中間,有一個又高又大的漢子,身體比較結實,窮得不十分可憐,肩膀也寬一些,衣服雖然穿得跟普通人一樣,不過沒有破洞,捧場起來毫無顧忌,拿拳頭搡人,讓人給他讓座兒,頭上戴了一頂活見鬼的假發,他不停地咒罵,大叫大喊,嘲笑人,隨時准備照別人眼上打一拳或者請人喝一瓶酒。

    這位常客就是那個過路的人,我們剛才已經聽到他的熱情的叫聲了。

    這個鑒賞家一進來就跟著了魔似的,立時便看中了“笑面人”。他並不是每場都來,可是只要他一來,他就是群眾的“領袖”,於是鼓掌就變成了高聲喝彩,喝彩的聲音不是響徹“屋頂”,因為戲院裡沒有屋頂,而是響徹雲霄,因為上面是天空。(有時候好像天上的“雲”也降到於蘇斯的傑作上。)

    所以他引起了於蘇斯的注意,同時格溫普蘭也在注意他。

    有這麼一位陌生的朋友真是一件快事。

    於蘇斯和格溫普蘭很想認識他,至少想知道他是誰。

    有一天晚上,於蘇斯在後台上,也就是說在“綠箱子”的廚房門口,看見尼克萊斯老板站在身旁,就指指站在觀眾中間的那個人,問他;

    “你認識那個人嗎?”

    “當然認識。”

    “他是干什麼的?!

    “水手。”

    “他叫什麼名字?”格溫普蘭也插進來了。

    “湯姆—芹—傑克”,客店主人答道。

    尼克萊斯老板走下“綠箱子”後面的踏板,回客店的時候,就不再想這個看不透的問題了:

    “真可惜,他不是個爵士!不然的話,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無賴。”

    “綠箱子”裡的人雖然在客店裡安頓下來了,可是卻沒有改變他們的習慣,仍舊保持著他們的孤獨,除了偶爾同客店主人交談幾句以外,跟其他臨時或者常住在客店裡的人都不往來;他們仍舊離群索居。

    自從來到薩斯瓦克以後,格溫普蘭養成了一個新習慣,在演完戲,吃完晚飯,喂過馬,等到於蘇斯和蒂都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的時候,他總要在十一二點之間到木球草地上去換換空氣。每當精神上起了波動,我們總歡喜在晚上去散散步,在星光之下徘徊。青年時代是一個神秘的期待時期。所以我們喜歡在夜裡毫無目的地溜達溜達。這時候,市集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只偶爾有個把酸醺醺的酒鬼的影子在黑暗的角落裡搖搖擺擺地走過。酒館裡的客人都走光,已經關了店門,泰德克斯特客店樓下的客廳也熄燈了,只有在一個角落裡,還有一枝蠟燭照著最後一個客人。只有這個塊要關門的客店的窗框裡露出一點隱隱約約的亮光。格溫普蘭在這扇半開半掩的門前走來走去,他在沉思,夢想,心裡挺得意,模模糊糊地覺得很幸福。他在想什麼?想蒂,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想,想那許多奧妙的東西。他不到離“綠箱子”太遠的地方去,好像有一條線拉住他,使他總是在離蒂不遠的地方。他只要到外面走幾步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過了一會兒,他就走回來,發覺“綠箱子”裡的人都睡著了,他接著也就睡了。

    第四章 敵人在仇恨中結成了盟友

    成功是不會受人歡迎的,特別不會受到那些受到它的害處的人歡迎。被吃的人佩服吃人的人的事情是很少見的。笑面人確實轟動一時。周圍的那些走江湖的都生氣了。舞台的成功好比是吸管,它把觀眾都吸到它這兒來,於是四周就都空了。對面的鋪子已經完蛋了。“綠箱子”的收入增加了,周圍的同行的收入,我們已經說過,就跟著減少了。有的戲本來倒很熱鬧,現在突然垮下來了。這種情形好像低潮的界線一樣,這兒越漲越高,那兒卻相反的越落越低。吃唱戲這行飯的人都了解這種潮水似的現象,這兒興隆了,別的地方就一定要冷落。市集上許多在附近戲台上隨著音樂的聲音獻技的人,眼見被笑面人搞垮,在失望之中又感到迷惘。所有的三花臉,小丑,走江湖的,都妒忌格溫普蘭。瞧!一個有這麼一副野獸似的笑臉的人多麼有福氣啊!唱滑稽的和走鋼絲的母親們,指著格溫普蘭,氣呼呼的望著她們長得漂漂亮亮的孩子們說:“你們沒有他這樣的臉膛兒真是可惜!”甚至有人因為她們的孩子長得漂亮打他們。要是她們懂得其中的秘密,肯把自己的兒子弄成第二個格溫普蘭的決不止一個女人。長了一張天神般的臉,賺不了錢,倒不如長一張能賺錢的鬼臉。有一個孩子生得美麗無比,平常總是扮演愛神的角色,有一天,他的母親嚷嚷著說:“我們生的孩子都沒有出息,只有像格溫普蘭那樣的孩子才能成功。”接著,她把拳頭伸到孩子的臉上說:“要是我知道你的父親是誰,我一定要跟他大鬧一場!”

    格溫普蘭是一棵搖錢樹。“多麼有趣的怪人啊!”這是那許多小木房子裡一致的聲音。那些熱狂的、激動的走江湖的,甚至望著格溫普蘭咬牙切齒。憤怒的敬佩就是妒忌。妒忌爆發了!他們召集了一伙人,發出噓噓的聲音,咒呀,罵呀,喝倒彩,跟《被征服的混沌》搗亂。於是於蘇斯就向觀眾發表一通奧爾譚修斯1式的演說,他們的朋友湯姆—芹—傑克就借這個機會要拳頭,維持秩序。這位朋友的拳頭引起了格溫普蘭的注意和於蘇斯的尊敬。不過只是遠遠的注意罷了;因為“綠箱子”裡的人離群索居,跟所有的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至於這位群眾的領袖湯姆—芹—傑克,卻是一個盛氣凌人的人,跟誰也沒有聯系,跟誰也沒有交情,隨時可以搗碎玻璃窗,煽動觀眾,來無影,去無蹤,跟什麼人都要好,可是又跟什麼人都不交朋友。

    1古羅馬著名演說家,初與西塞羅為敵,後來兩人卻成了朋友。

    嫉妒格溫普蘭的憤怒的狂瀾並沒有被湯姆—芹—傑克的拳頭打消。喝倒彩失敗以後,泰林曹草地的走江湖的於是就采用上書請願的辦法,到官府裡去告狀。這是一個尋常的途徑。對付一個對我們不利的成功,我們先鼓動群眾反對它,如果失敗,我們就去懇求地方長官去干涉他。

    連可敬的牧師也跟這些丑角攜起手來了。笑面人妨礙了教務。不只是走江湖的木房子裡沒有人了,連教堂裡也空起來了。薩斯瓦克五個教區的教堂裡也沒有聽道的教徒了。大家不聽牧師的講道,卻跑到格溫普蘭那兒去。《被征服的混沌》,“綠箱子”,“笑面人”,所有這些可惡的異端邪教的偶像戰勝了雄辯的教壇。曠野裡的呼聲,vox clamans in deserto,也不滿意了,於是也到官府那兒去求救。五個教區的教士到倫敦主教那兒去訴苦,主教到女王那兒去訴苦。

    那些丑角提出的狀子替教會打抱不平。他們說教會受到了侮辱。說格溫普蘭是個男巫,於蘇斯是無神論者。

    可敬的牧師要求維持社會秩序。他們把異端邪教的問題撇開,口口聲聲要捍衛受到了破壞的議會法令。這是巧妙的辦法。因為當時正是洛克1(他是在六個月以前,一七○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去世的)的學說盛行的時代,也是波林勃洛克2(後來伏爾泰受了他很大的影響)的懷疑論剛剛抬頭的時候。跟洛尤拉整頓教皇派一樣,威士萊重新整頓了聖經派。

    1洛克(1632—1704),英國哲學家。

    2波林勃洛克(1678—1751),英國哲學家。

    因此“綠箱子”受到了兩面的夾攻。丑角用捍衛《摩西五書》1的名義攻擊它,牧師用治安的名義攻擊它。這邊是上帝,那邊是公共秩序。牧師們說“綠箱子”妨害公共秩序,變戲法的說它褻瀆神聖。

    1《摩西五書》包括《創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記》,《申命記》。

    有借口嗎?它讓人家抓住把柄了嗎?是的。犯了什麼罪行呢?就是因為那條狼。英國取締狼。許養狗,不許養狼。只許狗叫,不許狼嗥。因為狗是家畜,狼是森林裡的野獸。薩斯瓦克五個教區裡的牧師和代理牧師在訴狀裡援引許多國王和國會的法令,證明狼是不受法律保障的動物。他們主張把格溫普蘭拘禁起來,把狼殺掉,從輕發落,也要驅逐出境。這是一個公共安全問題,過路的人受到威脅的問題,等等。關於這一點,他們曾經向醫師評議會發出呼吁,所以在訴狀裡附了一份評議會的評議書。由八十個醫師組成的倫敦醫師評議會,是在亨利八世時代建立的一個學術團體,它跟一個國家一樣,也有一顆璽,可以命令病人服從他們的裁判,有權拘禁違犯了它的規章和處方的人,除了許多有關公民的健康鑒定以外,曾經根據科學精神,闡明下面這個事實:“人見狼之後即終身聲音嘶啞,且有被咬之可能。”

    所以奧莫就變成了他們的借口。

    於蘇斯從客店主人那兒聽到了這些策劃,心裡便七上八下。他怕的是兩個害人的爪子——警察局和法院。對官家只要害怕就夠了,不一定非犯法不可。於蘇斯根本不願意同州長、市長、地保和驗屍官打交道。他不願意看這些衙門面孔。他要見官兒的好奇心跟兔子要見獵犬的好奇心一樣。

    他開始後悔不該到倫敦來。“‘更好’是‘好’的敵人,”他獨自個兒嘟噥道,“我還以為這句格言已經過時了。我錯了。愚蠢的真理往往是真正的真理。”

    可憐的“綠箱子”面臨著聯合的勢力,丑角們要維護宗教事業,牧師們為了醫療事業大發雷霆,格溫普蘭有使用巫術的嫌疑,奧莫有狂犬病的嫌疑,只有一件事對它是有利的,那就是市政當局的無能,不過這在英國是一種很大的勢力。正因為地方官對什麼東西都隨隨便便,英國人才得到了自由。英國人的自由像英國周圍的海水一樣。習慣好像潮水,一步一步地掩蓋了法律。可怕的立法制度於是沉沒在習慣的浪潮底下。即使到了現在,在無邊的自由底下還能夠很明顯地看出殘酷的法律章則。英國就是這樣一個國家。

    盡管那些走江湖的,牧師們,主教們,下議院,上議院,女王,倫敦,以及整個英國在反對他們,只要薩斯瓦克不反對,笑面人、《被征服的混沌》和奧莫就可以安然無恙。“綠箱子”已經成為郊區的居民特別歡喜的娛樂,當地的官員好像對它漠不關心。在英國,漠不關心就等於保護。只要撒來州的長官(薩斯瓦克歸撤來州管轄)沒有什麼動靜,於蘇斯便可以自由行動,奧莫也就可以搭拉著狼耳朵安安穩穩地睡大覺。

    只要這些仇恨沒有達到目的,他們的成功就不會受到什麼損害。“綠箱子”暫時並未受到挫折。恰恰相反。這些糾紛在群眾當中已經透露了風聲。笑面人越來越受歡迎。觀眾一嗅到被人告發的東西,馬上就發生了興趣。凡是受到官家懷疑的,都受到群眾的尊敬。老百姓出於本能地接受受到威脅的東西。被人告發的東西有點兒“禁果”的意味,大家於是就爭先恐後地去咬它一口。除此以外,要是喝彩能激怒什麼人,特別是激怒官府,那真是一件快事。你對被壓迫者表示同情,對壓迫人的人表示抗議,還能度過一個夜晚,自然是很有趣的。既能保護人,又能自己娛樂。我們在這兒說明一下,草地上的那些耍把戲的仍舊聯合在一起,喝笑面人的倒彩。對笑面人的成功來說,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敵人的叫嚷刺激他的成就,給他的勝利增加了活力。一個頌揚我們的朋友很快就會覺得膩味,一個咒罵我們的敵人也是這樣。咒罵對我們沒有損害。這一點敵人是不懂的。他們忍不住要凌辱我們,這正是對我們有利的地方。他們不可能閉上嘴巴,這反而會維持群眾的注意。來看《被征服的混沌》的人越來越多了。

    於蘇斯一直把尼克萊斯老板跟他說的那些陰謀和官家的不滿藏在心裡,從來沒有跟格溫普蘭說過,因為他怕格溫普蘭會因為擔憂而影響了演出的心情。要是有什麼災害來臨,我們總會預先知道的。

    第五章 鐵棒官

    不過有一次,為了謹慎的緣故,他認為他應該放棄這種前怕狼後怕虎的態度,應該讓格溫普蘭擔點心事。說真的,那是因為發生了一件使於蘇斯認為比走江湖的和教會的陰謀還要嚴重的事情。有一回,在計算當天收入的時候,格溫普蘭拾起一枚落在地上的銅元,當著客店主人的面,把代表百姓的貧困的銅元和銅元上代表皇室豪華的寄生生活的安妮的鑄像,作了一番對比,這種話很刺耳。這番話經尼克萊斯一傳,越傳越遠,到了末了,經過費畢和維納斯又傳到於蘇斯的耳朵裡。於蘇斯著急了。這是煽動。這是欺君犯上。所以他把格溫普蘭狠狠訓斥了一頓。

    “要注意你這張可惡的嘴巴。老爺們有一條規矩:什麼也不要干;平頭小百姓也有一條規矩:什麼也不要說。沉默是窮人唯一的朋友。他們只可以說一個字:‘是’。承認和同意是他們的全部權利。對法官說‘是’。對國王說‘是’。老爺們如果高興,就賞我們幾棍,我就被他們打過,這是他們的特權,他們即使把我們的骨頭打斷,對他們的尊嚴也不會有什麼損害。禿鷹跟鷹是本家。我們應該尊敬國王的權杖,這是第一根棍子。敬重別人才算明智,平庸無能可以保身。侮辱國王跟一個女孩子拿刀子冒冒失失地砍獅子的爪子一樣危險。我聽你說過關於銅元的廢話,說它只是一枚小錢,還誹謗過那個莊嚴的鑄像,說在市場上,憑這個鑄像只能買到八分之一條的成眷魚。千萬要留神。不能馬虎。要知道,還有懲罰呢。你應該把立法的真理記在心裡。你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家裡:鋸掉一棵三年的小樹,就得安安靜靜地被人送上絞刑架。罵人的人應該戴腳鐐。喝醉了酒,就被裝在一只木桶裡,桶沒有底,讓醉鬼可以走路,頂上有一個窟窿,伸出他的頭,桶邊有兩個窟窿伸出兩只手,使他不能躺下。要是誰在西敏寺裡打人,就得終身監禁,財產充公。誰在王宮裡打人,就得把他的右手砍掉。誰要是把別人的鼻子打破,自己就得損失一條胳膊。主教法庭要是判決你犯了異端邪教的罪,就該活活燒死。格培脫-辛潑遜為了一點小事受了車裂之刑。三年以前,一七○二年,也就是說在不久以前,他們把一個叫作丹尼爾-笛福1的罪人上枷示眾,因為他居然敢把隔夜在國會裡講過話的議員的名字印出來。誰犯了欺君的罪,就該活活地剖腹,把他的心取出來,用來打他的臉。你千萬不要忘記這些公理與正義的概念。千萬不要亂講話,處處要提心吊膽。這就是我的實踐,我也勸你這樣做。要跟飛鳥一樣膽小,跟魚兒一樣沉默。英國有一個值得羨慕的地方,那就是它的法律是很寬大的。”

    1英國小說家,《魯濱孫飄流記》的作者。

    作了這番勸告以後,於蘇斯還一直擔著心事。格溫普蘭卻沒有放在心上。年輕人的勇敢大概是缺乏經驗造成的。不過格溫普蘭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並不是沒有緣故的,因為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安安穩穩地過去了,看樣子,關於女王的那番蠢話並沒有引起後果。

    我們都知道於蘇斯不是個生性魯鈍的人,他跟一只牙獐一樣,日夜警惕著,注意周圍的事情。

    在他勸告過格溫普蘭以後沒有好久,有一天,他望著牆壁上那扇對著木球草地的牛眼窗,突然面色慘白。

    “格溫普蘭?”

    “什麼?”

    “瞧。”

    “哪兒?”

    “廣場上。”

    “怎麼啦?”

    “你看見那個過路的人了嗎?”

    “那個穿黑衣服的人嗎?”

    “是的。”

    “是那個手裡拿著一根粗棍的人嗎?”

    “是的。”

    “怎麼啦?”

    “格溫普蘭,這個人是鐵棒官。”

    “什麼叫鐵棒官?”

    “就是百家村的拘役。”

    “什麼叫做百家村的拘役?”

    “就是praepositus hundredi1。”

    1拉丁文:百家長。

    “什麼叫做praepositus hundredi?”

    “一個可怕的官”

    “他手上拿的什麼東西?”

    “鐵棒。”

    “什麼叫做鐵棒?”

    “就是鐵鑄的棒。”

    “他拿來干什麼?”

    “第一,他指著鐵棒發誓。所以大家就叫他鐵棒官。”

    “第二呢?”

    “第二,他來碰你一下。”

    “用什麼?”

    “用鐵棒。”

    “你是說鐵棒官用鐵棒來碰你一下嗎?”

    “是的。”

    “那是什麼意思?”

    “那就是說:跟我走。”

    “一定要跟他走嗎?”

    “是的。”

    “上哪兒?”

    “我怎麼知道?”

    “可是他不跟你說他把你帶到哪兒去嗎?”

    “不。”

    “可是,我們不能問他嗎?”

    “不能。”

    “那是怎麼回事?”

    “他什麼都不說,你也什麼都不許說。”

    “可是……”

    “他用鐵棒碰你一下。就是這樣。你就得動身。”

    “到哪兒去?”

    “跟著他。”

    “跟他到哪兒去?”

    “到他樂意去的地方,格溫普蘭。”

    “假使我們反抗呢?”

    “那就得絞死。”

    於蘇斯又向窗外望了一眼,狠狠地松了一口氣說:

    “謝天謝地!他已經走過去了!他不是上我們這兒來的。”

    於蘇斯對他聽來的秘密和格溫普蘭失言引起的後果,可能是過分害怕了。

    尼克萊斯老板雖然聽見了這些話,可是他不願意出賣“綠箱子”裡的這些可憐人。老實說,他靠笑面人也發了一筆小財。《被征服的混沌》在兩方面都是成功的。一面是戲台上的表演藝術的勝利,一面是客店的酒館生意興隆。

    第六章 貓審老鼠

    於蘇斯後來又被另外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情嚇了一跳。這次是牽涉到他自己的。他被傳到主教門的三個板著面孔的人組成的委員會那兒。這是三個監督,三個人都是博士。一個是神學博士,是西敏寺的院長派出來的;一個是醫學博士,是倫敦八十人評議會派出來的;第三個是歷史和民法學博士,是葛萊門協會派出來的。這三個in omni re scibili1專家在倫敦的一百三十個教區,密特爾薩克斯的七十三個教區,甚至在薩斯瓦克的五個教區境內,對公開講話有檢查的權利。這種神學裁判權在英國現在還存在,而且起一些很好的作用。在一八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因拱門法庭的判決,經過樞密院的爵士們的批准,判處可敬的麥根洛奇牧師受到訓斥處分,除此以外,還被判負擔訴訟費用,因為他把點著的蠟燭放在一張桌子上。教會的禮節是不容許開玩笑的。

    1拉丁文:萬事通。

    有一天,於蘇斯接到這三位博士的召喚令。幸虧召喚令是送到他自己手裡的,所以還能保守秘密。他一言不發地服從了召喚令。他一想到他可能因為一時的鹵莽被人抓住了把柄,變成了嫌疑犯,就渾身發抖。他一向勸別人少說話,可是自己卻受到一次可怕的教訓。Garrule,sana te ipsum1。

    1拉丁文:多嘴的先生,先看好你自己的毛病吧。

    三個團體委派的這三個監督博士,坐在主教門樓下的一間大廳裡的三把黑色的皮椅子上,他們身後的牆壁上有邁諾斯、伊客斯和拉達門薩斯1的半身像。他們面前是一張桌子,他們腳底下是一條留給被告坐的長凳。

    1邁諾斯、伊客斯和拉達門薩斯三人是神話中陰間的判官。

    於蘇斯被一個鎮靜而嚴肅的警官帶進去,一看見這三個博士,他心裡就暗暗地用他們頭上的半身像的陰間判官的名字稱呼他們。三人的領袖是神學監督邁諾斯,他招呼於蘇斯坐在長凳上。

    於蘇斯恰如其分地行了一個禮,也就是說一躬到地;他知道熊高興吃蜜,博士高興聽拉丁文,於是必恭必敬地彎著身子說:

    “Tres faciunt capitulum1。”

    1拉丁文:三人相聚謂之會議。

    接著,他低著頭(因為謙虛能消除對方的怒火)坐在長凳上。

    每個博士面前的桌子上都有一卷檔案,他們一張張地翻著。

    邁諾斯開口說:

    “你公開講過話嗎?”

    “講過,”於蘇斯答道。

    “憑什麼權利講話?”

    “我是哲學家。”

    “哲學家沒有這個權利。”

    “我還是一個走江湖的,”於蘇斯說。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於蘇斯必恭必敬地喘了一口氣。邁諾斯接著說:

    “作為一個走江湖的,你可以說話,作為一個哲學家,你應該閉上嘴巴。”

    “我以後要這麼做,”於蘇斯說。

    他自己在嘀咕:“我可以說話,可是又應該閉上嘴巴。真不簡單。”

    他心裡很著急。

    上帝的僕人又說:

    “你說話很不得體。你污蔑宗教。你不承認最明顯的真理。你敬播令人討厭的錯誤。例如,你說過童貞女不能養孩子。”

    於蘇斯和順地抬起頭來。

    “我沒有說過這話。我說養了孩子的女人不是童貞女。”

    邁諾斯若有所思地嘟噥道:

    “真的,恰恰相反。”

    其實是同樣的東西。可是於蘇斯卻躲開了這第一次的打擊。

    邁諾斯想著於蘇斯的答復,沉入自己的愚蠢,一言不發。

    被於蘇斯稱作拉達門薩斯的歷史監督連忙掩飾邁諾斯的失敗,插嘴說:

    “被告,你的荒唐和錯誤可多哩。你否認法薩羅戰役是因為布魯圖和卡西阿遇到一個黑人才失敗的。”

    “我曾經說過,”於蘇斯嘟噥道,因為“愷撒1是個比他們更有本事的將軍。”

    1古羅馬的名將。在法薩羅戰役中得勝。

    歷史學家突然把話頭轉到神話上去了。

    “你曾經替阿克狄翁1的無恥行為開脫。”

    1羅馬神話中,獵人阿克狄翁撞見狄安娜正在洗澡,狄安娜一氣之下把他變成一頭鹿,讓他被自己的獵狗吃掉。

    “我以為,”於蘇斯巧妙地說,“一個男子看見一個裸體的女人不見得怎麼可恥。”

    “那你就錯了,”法官聲色俱厲地說。

    拉達門薩斯又回到歷史方面去。

    “關於米特拉達梯1的騎兵隊發生的事故,你曾經否認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的效力。你否認像‘賽古裡杜加’一類的草有使馬蹄鐵脫落的效力。”

    1古本都王國國王。

    “請原諒,”於蘇斯答道。“我說只有‘斯凡拉卡凡羅’草有這種力量。我從來沒有否認其他的草的效力。”

    他接著低聲地說:

    “也沒有否認過女人的效力。”

    從於蘇斯這句無聊的話看起來,他雖然著急,可是並沒有沮喪。於蘇斯盡管害怕,心裡還鎮定。

    “關於這一點,我要堅持一下,”拉達門薩斯又說。“你說西庇阿拿‘愛斯約比斯’草當鑰匙開迦太基的城門,是一件蠢事,因為‘愛斯約比斯’草根本沒有腐蝕門鎖的性能。”

    “我不過說他最好用‘魯納裡亞’草。”

    “這倒是一個主意,”拉達門薩斯嘟噥道,他也被感動了。

    歷史學家於是就不言語了。

    神學家邁諾斯清醒過來,重新質問於蘇斯。他剛才已經抽空把他的筆記翻了一下。

    “你把雄黃當作砷的產物,並且說雄黃能毒死人。《聖經》不承認這一點。”

    “《聖經》確是不承認,可是砷是承認的,”於蘇斯歎了一口氣說。

    被於蘇斯稱作伊客斯的那個人,醫學監督,到現在還沒有說過話,他傲慢地用半開半閉的眼睛,朝下注視著於蘇斯說:

    “這個答復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於蘇斯用一個最謙卑的笑容向他道謝。

    邁諾斯狠狠地翹起嘴唇。

    “我再問你,”邁諾斯說,“你說過叫做‘科加特裡斯’1的毒蛇是蛇中之王的說法是不對的。你現在回答我吧。”

    1傳說中的怪蛇,一呼氣或者一瞪眼,就能使人昏厥。

    “最可敬的先生,”於蘇斯說,“我非常愛惜毒蛇,所以說它一定長著一顆人腦袋。”

    “就算是這樣吧,”邁諾斯嚴肅地駁斥他,“可是你卻接著說波立斯曾經看見過一條有鷹頭的‘科加特裡斯’。你能不能證明?”

    “那倒不容易,”於蘇斯說。

    到了這裡,他有點落在下風了。

    邁諾斯抓住這個機會追下去。

    “你說過一個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奧得很。”

    “不過我還說過一個改信猶太教的基督徒也不香。”

    邁諾斯往告密文件上看了一眼。

    “你肯定並且散播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你說伊連看見過一頭象寫文章。”

    “沒有,最可敬的先生。我只是說歐片曾經聽見一只犀牛討論哲學問題。”

    “你說一只櫸木碟子能夠自己生出大家歡喜吃的菜餚的說法不是真實的。”

    “我說如果碟子有這個特點,除非你是從魔鬼那兒把它弄來的。”

    “是我弄來的!”

    “不,是我,可敬的先生!不!沒有人!所有的人!”

    於蘇斯自己在想:“我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了。”不過他那副狼狽相雖然很厲害,還不容易看出來。於蘇斯盡力在抑制自己。

    邁諾斯又開口說:“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你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信魔鬼的。”

    於蘇斯沒有讓步。

    “最可敬的先生,對於魔鬼,我並不是不相信。相信魔鬼,相反的也就是相信上帝。這一個可以證明那一個。誰不大相信魔鬼,就也不會很好地相信上帝。相信太陽的人一定相信陰影。魔鬼是上帝的黑夜。什麼是黑夜?黑夜就是白晝的反證。”

    於蘇斯在這兒信口開河,把哲學與宗教的奧妙混為一談。邁諾斯又沉思起來,不發一言。

    於蘇斯重新喘了一口氣。

    現在一場尖銳的舌戰開始了,醫學監督伊客斯,就是剛才輕蔑地保護於蘇斯,反對神學家的人,現在突然變成了一個攻擊於蘇斯的助手。他握緊了拳頭,壓在一卷寫滿了字的厚厚的檔案上,沖著於蘇斯的臉嚷道:

    “現在已經證明冰升華之後變成水晶,水晶升華之後變成金剛鑽。從而斷定冰要經過一千年才能變成水晶,水晶要經過一千世紀才能變成金剛鑽。你否認過這個真理。”

    “不,”於蘇斯憂郁地回答。“我只說用不了一千年冰就化了,一千世紀計算起來很麻煩。”

    審問繼續下去,一問一答針鋒相對。

    “你說植物不會說話。”

    “完全沒有。不過我說必須把它們送到絞刑架下才能說話。”

    “你承認‘曼陀羅華’會叫喊嗎?”

    “不,可是它會唱歌。”

    “你否認左手無名指有治好心病的能力。”

    “我只說過向左打噴嚏是一個不好的征象。”

    “你談不死鳥1的時候,口氣傲慢不恭。”

    1埃及傳說:不死鳥每五百年自行燒死,然後從灰中再生。

    “博學的法官,波盧塔克說不死鳥的腦子很好吃,可是吃了會使人頭痛。我不過說他扯得太遠了,因為不死鳥根本就不存在。”

    “你這話多可惡!‘西納馬爾克’鳥用植樹枝築巢,‘蘭大斯’鳥是巴裡撒底用來制毒藥的,‘瑪奴高底亞大’鳥也叫做天堂鳥,‘賽曼大’鳥長著三重喙,這幾種鳥曾經被人誤作不死鳥;可見不死鳥是確實存在的。”

    “我不反對。”

    “你是一頭驢子。”

    “再好也沒有了。”

    “你說接骨木可以治療喉頭炎,可是你又說並不是因為樹根上有一顆神瘤。”

    “我說這句話是因為猶大就是在一棵接骨木樹上吊死的。”

    “這個意見可嘉,”神學家邁諾斯自言自語地說,因為能對伊客斯還敬一下覺得很高興。

    傲慢的人碰了釘子馬上就會惱羞成怒。伊客斯發起脾氣來了。

    “流浪漢!你的思想也跟你的兩條腿一樣到處流浪。你有一種令人可疑,令人吃驚的傾向。你已經接近魔術的境地。你跟叫不出名字來的畜生有來往。你同觀眾講的那些東西,只有你一人認為是存在的,其實這些東西誰也不了解,例如‘荷美老烏斯’。”

    “‘荷美老烏斯’是一種蝮蛇,屈萊梅利士曾經看見過。”

    於蘇斯的回答把怒氣沖沖的伊客斯博士的學問也攪亂了。

    於蘇斯又說:

    “‘荷美老烏斯’的存在跟香鬣狗和客斯推拉斯描寫的麝貓一樣真實。”

    伊客斯用徹底的進攻來掩飾自己的失敗。

    “這些都是你親口說的話,真是一篇鬼話。聽好。”

    伊客斯注視著檔案讀道:

    “‘撒格拉西格爾’和‘阿克拉弗的斯’這兩種植物在晚上發亮。白天是花,夜裡是星星。”

    他凝視著於蘇斯問:

    “你還有什麼話說?”

    於蘇斯答道:

    “每一種植物都是燈。香味就是光亮。”

    伊客斯又翻了幾頁。

    “你否認水獺的胞囊跟海狸香有同樣的功用。”

    “關於這一點,我只說我們恐怕不該相信艾歇斯1的話。”

    1古羅馬將軍。

    伊客斯火了。

    “你行醫嗎?”

    “行醫,”於蘇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替活人看病?”

    “不如說替死人看病,”於蘇斯說。

    於蘇斯的回答很堅決,但是並不是神氣活現。語氣剛柔相濟,而又顯得特別溫柔。正因為他講話的聲音非常柔和,伊客斯博士卻覺得非侮辱他一頓不可。

    “你嘰哩咕嚕地說什麼?”他粗暴地說。

    於蘇斯吃了一驚,不過只簡單地回答說:

    “年輕人嘰哩咕嚕,老年人唉聲歎氣。啊呀!我不過是唉聲歎氣罷哩。”

    伊客斯說:

    “你要記住,如果一個病人找你治病,結果病人死了,你就得判處死刑。”

    於蘇斯大著膽子提出一個問題。

    “如果他的病治好了呢?”

    “像這樣的情況,”博士回答說,聲音放得比較柔和了,“你也得判處死刑。”

    “沒有很大的區別,”於蘇斯說。

    博士又說:

    “如果發生了死亡,我們要懲罰你的無知。如果醫好了病,我們便懲罰你的驕傲自大。兩種情況都照絞刑處理。”

    “我以前不懂得這個細節,”於蘇斯嘟噥道:“謝謝您的指教。我們不知道法律還有這許多妙處。”

    “留一點神。”

    “跟信宗教一樣,”於蘇斯說。

    “我們知道你在做什麼。”

    “就我來說,”於蘇斯心裡思量,“我自己還不知道呢。”

    “我們可以把你送到監獄裡去。”

    “我也看出來了,先生們。”

    “你觸犯了法律,侵害了別人的權利,這是你不能否認的。”

    “我的哲學請求饒恕。”

    “他們說你膽大妄為。”

    “他們完全弄錯了。”

    “聽說你治好病人。”

    “這是別人冤枉我。”

    六道對准於蘇斯的可怕的眉毛突然皺起來了,三張博學的面孔湊到一塊兒,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陣子。於蘇斯仿佛看見這三個行使權力的人頭上畫著一頂驢頭帽。三位一體的法官低聲商量了幾分鍾,於蘇斯很著急,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最後主席邁諾斯掉過頭來,氣沖沖地對他說:

    “滾吧!”

    於蘇斯當時的感覺有點像從鯨魚肚子裡出來的約拿1一樣。

    1事見《舊約》《約拿書》第一、二章:約拿曾被鯨魚吞入腹中,三日後鯨魚始把他吐在海岸上。

    邁諾斯接著說:

    “你被釋放了!”

    於蘇斯暗自忖度:

    “要是他們再發覺我,可就糟了!什麼行醫不行醫,去它的吧!”

    他在內心深處想道:

    “從此以後我要細心的讓病人死掉。”

    他把身子彎成兩截,到處鞠躬,他對那三個博士、塑像、桌子、牆壁鞠了躬以後,一步步地退出門,差不多像影子似地消失了。

    他慢慢走出大廳,好像一個無罪的人,可是到了街上,他就像個罪犯似地奔跑起來。法官的舉動是那麼奇突,那麼曖昧,連被宣告無罪的人也得趕緊逃走。

    他一面逃,一面咕噥:

    “總算脫險了。我是山野裡的學者,他們是家裡養的學者。博士總是要跟有學問的人找碴兒。假學問是真學問的排洩物,他們用它來害哲學家。哲學家教出了詭辯家,就給自己種下了禍根。畫眉糞裡長寄生樹,用寄生樹可以做膠,用膠可以捉圓眉。Turdus sibi malum cacat1”

    1拉丁文:畫眉屙出來的糞給畫眉帶來了災難。

    我們不能說於蘇斯是個高尚優雅的人。他粗鹵得心裡怎麼想,嘴裡就怎麼說。他比伏爾泰風雅不了多少。

    於蘇斯回到“綠箱子”那兒,跟尼克萊斯老板說他因為盯一個美麗的女人,所以回來很晚;關於他的遭遇,他只字未提。

    不過到了晚上,他才悄悄地對奧莫說:

    “你要記住,我今天把冥府裡的三頭惡犬打敗了。”

    第七章 為什麼一枚金幣要紆尊降貴地結交銅元?

    突然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泰德克斯特客店越來越像一個快樂和歡笑的洪爐。沒有比這兒更歡樂,更熱鬧的了。老板和他的伙計已經來不及倒麥酒、啤酒和黑啤酒了。一到晚上,那間低矮的客廳的窗子就燈火通明,沒有一張空桌子。大家唱的唱,喊的喊;那個底部像灶膛的舊壁爐,鐵蓖子上裝滿了煤,正在熊熊燃燒。泰德克斯特客店的光照亮了市集的場地。簡直像一所被火和鬧聲填滿了的房子。

    在院子裡,也就是說在戲院子裡,人還要多。

    薩斯瓦克郊區所有的人都來看《被征服的混沌》,看戲的人多得不得了,所以一開幕,就是說“綠箱子”的板壁一放下來,就找不到一個位子了。窗子裡擠滿了人,陽台上也滿了。院子裡的石板一塊也看不見了,它們仿佛都變成了人頭。

    只有招待貴人的雅座還空無一人。

    所以陽台中央還是一個漆黑的窟窿,用土話來說,簡直像個“灶膛”。雅座裡一個人也沒有。到處都是人山人海,只有那兒例外。

    有一天晚上,那裡突然有人了。

    那天是星期六,正是英國人忙著尋歡作樂的日子,因為第二天是無聊的星期天。正廳擠滿了人。

    我們居然說起“正廳”來了。莎士比亞很久只能在客店的院子裡演戲,他把它也叫作正廳。英文叫做hall。

    《被征服的混沌》上場了,幕一拉開,於蘇斯、奧莫和格溫普蘭都在戲台上。於蘇斯跟平常一樣,向場子裡的看客看了一眼,突然吃了一驚。

    招待貴人的雅座裡有人了。

    一個女人孤零零地坐在雅座中央的那把烏得勒支絲絨扶手椅裡。

    她雖然是獨自個兒,卻好像把整個的雅座填滿了。

    有的人身上仿佛在發光。這個女人像蒂∼樣,身上也有一種光,不過跟蒂的光不同。蒂是蒼白的光,這個女人是紅光。蒂是黎明,這個女人是日出。蒂是美,這個女人是豪華。蒂是天真,坦率,白皙,白玉;這個女人卻是朱紅,使人覺得她好像一個不怕臉紅的女人。她的光彩充滿了雅座,她一動不動地坐在中央,像一尊難以形容的神象。

    在這一群樸素的平民中間,她身上閃耀著紅寶石的高貴的光芒。她是那麼光彩照人,以致所有的人都相形失色,好像一個個陰暗的月亮都被她遮在陰影裡了。她那燦爛的光輝掩蓋了一切。

    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她。

    湯姆—芹—傑克也雜在觀眾裡。他像其他的人一樣,在這個光彩照人的人的光輪裡消失了。

    這個女人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跟戲台競爭,因而損害了《被征服的混沌》的效果。

    不管她那副神氣多麼像幻覺,對她周圍的人來說,她還是存在的。她確是一個女人,甚至是一個太女人味的女人。高高的個兒,長得挺豐滿,她身上能夠露出來的部分都露出來了。她戴著一副沉重的珍珠耳環,耳環上鑲著叫做“英國鑰匙”的奇妙的寶石。上身穿的是繡金的暹羅紗,這是一件奢侈品,因為在當時這種紗衫要值六百厄古一件。一只大鑽石胸針齊著胸口別在她的緊身紗衫上,這種式樣在當時算是很大膽的;緊身衫是用福裡斯蘭紗做的,這種紗薄到這樣的程度:奧地利的安妮1用來做的單被可以從一只戒子裡穿過去。這個女人的裙子上綴滿了寶石和玉石,簡直像一件紅寶石鎧甲。除此之外,她的眉毛用中國墨描過,胳臂,肘子,肩膀,下巴,鼻孔底下,上眼皮,耳朵,手掌,手指尖都塗過油脂,發出一種惹人注意的難以形容的紅光。尤其重要的是,她還有一個要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堅強的意志。這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美。這是一只豹,但是可以隨意變成一只撫愛人的小貓。她的一只眼睛是藍的,另外一只是黑的。

    1路易十四之母。

    格溫普蘭和於蘇斯都在注視這個女人。

    “綠箱子”的表演有點兒像幻燈。《被征服的混沌》與其說是一出戲,不如說是一場夢,他們慣於在觀眾身上產生幻想的效力。現在這種效力卻反過來在他們身上產生了影響。戲座引起了戲台上的人的驚奇,現在輪到戲子驚慌失措了。他們受到了魅力的反射。

    這個女人凝視著他們,他們也凝視著她。

    因為隔著這段距離,而且又是在戲院裡朦朦朧朧的半暗半明的光線裡,所以他們看不清楚,好像是一個錯覺似的。大概是一個女人,可是會不會是一個幻象呢?她的光亮射進他們的黑暗裡,照得他們頭昏目眩。仿佛來了另外一個星球。這是打幸運者的世界裡來的。她的光輝把她的輪廓放大了。在黑夜裡,她身上有許多一閃一閃的亮光,仿佛一道銀河。一顆一顆的寶石好像星星。金剛鑽的胸針大概就是昂星因吧。她美妙的胸膛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望著這個從星球上來的女人,他們感覺到幸福的國度好像繃著臉兒,暫時降臨到他們這兒來了。這張冷若冰霜的寧靜的臉蛋從天國深處俯視著渺小的“綠箱子”和可憐的觀眾。她滿足了自己濃厚的好奇心,同時也讓平頭小百姓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她雖然高高在上,但是她准許底下的人看她。

    於蘇斯、格溫普蘭、費畢、維納斯、觀眾,每一個人看見了這個光彩奪目的女人都心裡一驚,只有在黑暗裡的蒂什麼也不知道。

    這個女人的出現好像仙女顯靈。不過她的形象跟普通所說的顯靈完全不同。她一點也不透明,一點也不模糊,一點也不飄動,也沒有繚繞的霧氣。這是一個玫瑰色的、嬌滴滴的健康的女人。可是在於蘇斯和格溫普蘭眼裡看起來,她卻是一個幻象。世間本來有一種叫做吸血鬼的肥肥胖胖的妖怪。像這個被大家認作幻象的女王,每年要從窮人身上吸去三千萬法郎,才能把身體保養得這麼好。

    在這個女人背後的陰影裡,可以看見她的侍從,el mozo1,那是一個白皙、漂亮、表情嚴肅的孩子。用一個年輕嚴肅的書僮是當時的風尚。這個侍從的衣服、鞋子和帽子都是用火紅色的絲絨做的,小帽上鑲著金線,插著織巢鳥的羽毛。這是高級侍從的標志,說明他是一個地位很高的貴婦的聽差。

    1西班牙文:僕人。

    貴族離不了侍從。所以這個女人背後的陰影裡的那個替主人拉長裙的僕人,不能不引人注意。我們的記憶力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記住一些東西。這位貴夫人的侍從圓圓的面龐,嚴肅的態度,鑲著金線的小帽和那一束羽毛,都不知不覺地在格溫普蘭的腦海裡留下了痕跡。不過侍從一點也沒有引人注意的意圖;因為引人注意是對主人不敬的行為。他不聲不響地立在雅座盡裡頭,一直退到那扇關著的門那兒。

    盡管拉長裙子的muchacho1也在那兒,這個女人還是孤單單地呆在雅座裡,因為侍從不算人。

    1西班牙文:書僮。

    雖然這個聲勢赫赫的女人引起了一陣強烈的騷動,可是《被征服的混沌》的結局還要強烈。跟平常一樣,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也許是這個光彩照人的看客在座的關系(因為看客有時候能增強舞台的效果)而電力更加強了。格溫普蘭的笑容的感染力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力。整個場子裡笑得那副發瘋的樣兒,簡直無法形容。可以聽到湯姆—芹—傑克響亮的、高傲的笑聲。

    這個陌生的女人睜著兩只幽靈似的眼睛,像一座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只有她沒有笑。

    這是個妖怪,不過是太陽似的妖怪。

    戲演完了,板壁掀起來以後,一家人又在“綠箱子”裡團聚了,於蘇斯打開錢袋,倒在吃晚飯的桌子上。在一大堆的銅元裡突然滾出一枚西班牙金幣。

    “是她!”於蘇斯叫了一聲。

    一枚金幣雜在銅綠斑斑的銅元中間,正跟這個女人雜在這兒的觀眾中間一樣。

    “她看戲付了一枚金幣!”於蘇斯興奮地說。

    這當兒,客店主人跑進“綠箱子”,從後面的窗子裡伸出一條胳膊,打開我們上面說過的那個對著廣場的牛眼窗,兩個窗子正好一樣高;他打了一個手勢,叫於蘇斯看看外面。一群頭上插著羽毛、手裡拿著火把的跟班,簇擁著駕著駿馬的華麗的馬車,很快地走了。

    於蘇斯恭恭敬敬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這枚金幣給尼克萊斯老板看,他說:

    “她是個仙女。”

    後來,他的眼睛落在那輛正要在廣場角上轉彎的馬車上,看見跟班的火把照亮了車上的八張莓葉的金冠。

    他喊道:

    “不僅如此。她還是一位公爵小姐哪。”

    馬車不見了。車輪的轆轆聲也消失了。

    於蘇斯出了一會兒神,像神父舉起聖體一樣,他的兩只手指夾住那枚金幣,把它舉在空中。

    接著,他把金幣放在桌子上,一面看一面談這位“夫人”。客店主人回答他說,這是一位公爵小姐。是的。可以看出來她的爵位。她的名字呢?不知道。尼克萊斯老板曾經走近馬車,看見車上有紋章,跟班的都穿著繡了金邊的衣服。車夫還戴著假發,簡直像大法官。馬車的式樣希奇古怪,西班牙人叫作cochetumbon1,這在當時是一種華麗的式樣,車頂好像棺材蓋,能夠擎得住金冠的重量。書握好像是個假人,個兒很小,所以能夠坐在車門外邊的踏板上。像這樣好看的小家伙專管普夫人們拉拖在後面的長裙子。他們也替她們送信。你注意過這個書僮帽子上插的那束織巢鳥的羽毛嗎?那束羽毛多麼大啊。凡是沒有權利戴這種羽毛的人,戴了以後就要付一筆罰金。尼克萊斯老板還把這位夫人看得一清二楚。簡直像個女王。有錢的人自然美麗動人。雪白的皮膚,高傲的眼睛,高貴的舉止,傲慢的風度。沒有比那雙不干活兒的手更高貴優雅的了。帶青筋的雪白美麗的皮膚啦,脖子啦,肩膀啦,胳膊啦,渾身搽的脂粉啦,珍珠耳環啦,撲了金粉的頭發啦,綴在身上的那許多玉石啦,紅寶石啦,鑽石啦,等等,尼克萊斯老板滔滔不絕地談著。

    1西班牙文:靈車。

    “最亮的還是她那一對眼睛,”於蘇斯嘟噥道。

    格溫普蘭沒有言語。

    蒂在聽。

    “你知道最希奇的是什麼?”客店主人說。

    “什麼?”於蘇斯問。

    “剛才我親眼看見她走進馬車。”

    “還有什麼?”

    “她不是一個人進去的。”

    “得了!”

    “有一個人跟她一起上車。”

    “誰?”

    “你猜。”

    “國王?”於蘇斯說。

    “首先,”尼克萊斯老板說,“咱們現在沒有國王。我們不是在國王統治下。猜猜看,誰跟這位公爵小姐一起上馬車。”

    “朱庇特,”於蘇斯說。

    客店主人答道:

    “湯姆—芹—傑克。”

    直到現在還沒開口的格溫普蘭,也打破了沉默。

    “湯姆—芹—傑克!”他叫了一聲。

    大家因為覺得非常希奇,所以停止了談話,這當兒,只聽見蒂低聲地說:

    “難道不能阻止這個女人到這裡來嗎?”

    第八章 中毒現象

    那個“仙女”以後再也沒有來過。

    她雖然沒有在戲院裡出現,可是卻在格溫普蘭的腦海裡時常出現。

    格溫普蘭或多或少地感到苦悶。

    仿佛他一生中第一次看到女人。

    他首先犯了一種叫做耽於夢想的錯誤。我們對糾纏不清的夢想必須加以警惕。夢想跟氣味一樣,又神秘,又微妙。它跟思想的關系正像香味跟月下香的關系一樣。它有時候好像一個有毒的念頭,膨脹開來,跟煙霧一樣無孔不入,你可能因夢想而中毒,像中了花毒一樣。麻醉性的自殺固然挺風雅,可是未免淒涼。

    靈魂的自殺謂之惡念。這是服毒自殺。夢想在吸引你,誘惑你,勾引你,纏繞你,到頭來你就變成它的同謀。它欺騙了你的良心,可是它要你負一半的責任。它能使你受到魅力,然後把你引壞。我們可以說夢想像賭博一樣。開頭的時候,你受別人的欺騙,到了後來你卻去騙別人了。

    格溫普蘭在夢想。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真正的女人。

    他在普通的女人身上看見過女人的影子,他在蒂身上看見過女人的靈魂。

    他剛才看見的才是一個地道的女人。

    有活力的溫柔的皮膚,使人感覺到下面有熱血在奔流。身上的輪廓像大理石像一樣精致,波濤一樣起伏。臉蛋高傲,泰然自若,又動人,又冷漠,光彩照人。頭發的顏色好像大火的反光。艷麗的裝飾引起感官快樂的顫栗。似隱似現的裸體,洩露了想讓群眾遠遠垂涎的色情欲。無法征服的嬌艷。無懈可擊的魅力。可能使人送命的誘惑。使肉體快樂而靈魂受到威脅的諾言。從而產生了雙重的苦惱:一個是渴望,一個是恐懼。他剛才看到的就是這些東西。他剛才看到的是一個地道的女人。

    他剛才看到的是一個跟女人多少有些不同的“雌物兒”。

    同時又是奧林匹斯山上的仙女。

    一個女神。

    性的神秘在他面前出現了。

    在哪兒?在一個高不可攀的人身上。

    距離遙遠。

    命運真是嘲弄人。天上的東西——靈魂,他已經有了,已經抓在手裡了,那就是蒂;地上的東西——性,他看見它在天國的深處,那就是這個女人。

    一位公爵小姐。

    於蘇斯曾經說“比女神還要高”。

    高不可攀的絕壁!

    連夢想也要在這樣的雲梯面前畏縮不前。

    他能傻頭傻腦地夢想這個陌生的女人嗎?他的思想在斗爭。

    他記起於蘇斯說過,那些地位高的人跟國王差不多。哲學家的那些野談,他本來認為沒有什麼用處,現在卻變成了他沉思的題目。我們的記憶力往往蒙上一層叫做遺忘的薄幕,一碰上機會,薄幕就突然讓你看見下面遮住的東西。他想到她是屬於貴族社會的,屬於一個凌駕在下等社會(他就是屬於這個社會的)—一平民之上的莊嚴的世界的。他能算是平民嗎?像他這種走江湖的不是下等人中間的下等人嗎?自從能思索的年齡起,他還是第一次為了自己的卑賤(這個字眼,我們現在叫做屈辱)而微微覺得難過。於蘇斯所描繪的畫面和目錄,他那抒情詩式的清單,他對城堡、花園、水池和柱廊的歌頌以及他開列的有錢有勢者的名單等等,都跟祥雲絛繞中的浮雕似的,在格溫普蘭的腦海裡浮現了。他一直望著天上的這個頂點。人居然能當爵士,對他來說,這完全是空想。可是事實上真有這樣的人。居然有爵士!真叫人難以相信!不過,他們也跟我們一樣是有血有肉的人嗎?這倒有點可疑。他覺得自己待在黑暗的深淵,周圍都是牆壁,好像一口井,他覺得他好像從頭頂上的井口裡看見在很高的地方有一團由青天、人影和光明組成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東西,那兒就是奧林匹斯山。公爵小姐就在這光榮之中發出燦爛的光芒。

    在這個不可能接近的女人身上,他卻覺得有一種難以描寫的奇怪的渴望。

    盡管他竭力掙扎,可是下面這個強烈的矛盾念頭還是在他心裡索回著:他看見在他身旁,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在他能觸摸到的狹隘的現實裡的是靈魂,而在他夠不到的地方,在理想深處的卻是肉體。

    這些思想並沒有固定的形式。他心裡好像有一團煙霧,飄蕩不定,不時改變外面的輪廓。不過是一團漆黑的煙罷了。

    再說,這個念頭雖然縈繞在他腦際,可是從來沒有觸到他的心靈。連夢寐之間,也從來沒有做過高攀這個公爵小姐的夢。還算萬幸。

    這樣的梯子,只要你的腳一踏上去,就會一輩子在你頭腦裡忘不掉。你以為已經到了奧林匹斯山,其實卻進了瘋人院。如果他心裡存在著這種明顯的渴望,他自己也要害怕了。他還沒有這種感覺。

    除此以外,他能再看見這個女人嗎?大概不會了、哪怕是個瘋子也不會迷戀從天邊劃過的光亮。熱愛一顆星星,還是不難理解的,因為我們天天能夠看見它,它天天都要出來,而且總是在老地方。可是怎麼能愛上閃電呢?

    夢想時隱時現。雅座裡的那個莊嚴美麗的神像時常在他朦朧的思想裡放光,不過過了一會兒就消失了。他想了一陣子,就不再去想它,接著去想別的事情,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想到她了。他仿佛被她輕輕搖晃著,如此而已。

    他有好幾天晚上睡不著。失眠跟睡眠一樣充滿了夢幻。

    要給大腦的那些難懂的變化訂出正確的界線,幾乎是不可能的。言語不方便的地方,在於它的輪廓比思想的輪廓更固定。各種的思想能夠雜亂地搭在一起;言語就不能夠。心靈的某些散亂的形態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表達有界限,思想卻沒有。

    我們的心靈深處是廣漠無垠的,所以格溫普蘭的夢想很難碰到蒂。蒂住在他心靈的中心,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無論什麼東西都不能接近她。

    然而,正像每一個人的靈魂都有矛盾一樣,格溫普蘭也有內心的斗爭。他有沒有意識到呢?頂多也只是意識到罷了。

    他覺得在他內心深處,在那個可能有裂紋的地方(我們心裡都有這麼個地方),有一種意志衰弱的激蕩。換了於蘇斯就會明了這是什麼道理,可是格溫普蘭卻不明了。

    理想和性這兩個本能在他心裡斗爭。這是光明之神和黑暗之神在架在深淵的橋上展開的搏斗。

    黑暗之神終於被推下去了。

    有一天,格溫普蘭突然再也不去想那個陌生的女人了。

    兩個原則的斗爭,塵世和天國的搏斗,是在他的心靈深處發生的,那兒又深又黑,所以他只微微地覺察一點兒端倪。

    不過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對蒂的鍾愛從來沒有停止過一分鍾。

    剛開頭的時候,他心裡曾經有一陣騷動,身上的血液好像害了熱病似的,不過現在已經過去了。如今只有蒂一個人住在他心裡。

    要是有人跟格溫普蘭說蒂曾經一度遭到危險,他一定要大吃一驚。

    隔了一兩個星期,那個威脅著這兩個心靈的妖怪就消失了。

    格溫普蘭心裡只剩下火爐似的心和火焰似的愛情。

    此外,我們已經說過,“公爵小姐”沒有再來過。

    於蘇斯認為這件事很簡單。“金幣女人”是罕見的人物。她進來,付了錢又走掉了。如果她再來,真是太好了。

    蒂呢,她從來沒有提起過這個轉瞬即逝的女人。可能是她聽人家的談話,聽於蘇斯的唉聲歎氣,聽這兒那兒發出的感歎,如:“我們不會天天見到金幣的!”等等,也就了解個大概了。她再也不談那個“女人”。這是一種深奧的本能。人的心靈往往暗中采取這種防備手段,不過並不是每一次都是自覺的。對一個人保持緘默,就是表示要躲開他。因為如果打聽他的事情,倒怕又把他召來了。自己這方面保持緘默,那就是等於把門關起來。

    這件意外的事已經忘掉了。

    這能算作一件事嗎?曾經發生過什麼事了嗎?能夠說在格溫普蘭和蒂中間曾經飄過一片陰影嗎?蒂不知道,格溫普蘭也不知道。是的,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連公爵小姐也跟幻夢一樣消失在遙遠的地方。格溫普蘭不過是做了一分鍾的夢,他現在已經醒了。夢跟霧一樣,消失以後,什麼痕跡也不留下,雲霧消散以後,愛情一點也沒有減少,猶如雨過天青。

    第九章 ABYSSUS ABYSSUM VOCAT1

    1拉丁文:深淵呼喚深淵。

    另外一個面孔——湯姆—芹—傑克——也看不見了。他突然不再到泰德克斯特客店來了。

    凡是能夠看到倫敦上流社會的兩種優雅生活的人,都可能注意到這個時候的《每周公報》在兩段教區記事中間,登載著這樣一條消息:“大衛-第利—摩埃爵士奉女王的命令,指揮白旗艦隊的巡洋艦,赴荷蘭海岸游弋。”

    於蘇斯因為湯姆—芹—傑克不來,心裡很納悶。湯姆—芹—傑克自從那天跟“金幣女人”一起坐馬車離開以後,一直沒有再來。當然,湯姆—芹—傑克居然能夠伸開胳膊,把公爵小姐拐走,這的確是一個謎。研究一下多麼有趣!這裡面有多少文章啊!有多少話可說啊!這就是於蘇斯所以一聲不響的緣故。

    於蘇斯對輕率的好奇心所造成的痛苦是有經驗的。好奇心應該適合好奇的人的身分。要聽,我們的耳朵就要受到危險;要看,我們的眼睛就要受到危險。謹慎小心的人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湯姆—芹—傑克走進那輛皇家馬車,是客店主人親眼看到的。這個水手居然坐在這個小姐身旁,顯然很奇怪,於蘇斯於是謹慎起來了。上流人的輕浮對下等人來說,應該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一切叫做窮人的爬行動物在看到什麼蹊蹺的事情時,最好是蹲在自己的窩裡不要動彈。沉默也是一種力量。如果你不幸不是瞎子,那就把眼睛閉上;如果你不幸不是聾子,那就把耳朵塞起來;如果你有會說話的缺點,還是把你的舌頭編起來。大人物做他們願意做的,平頭小百姓做他們應該做的。我們讓未知之神去說話吧。我們用不著去跟神話找麻煩;不應該只看外表;應該誠心誠意地崇拜神像。千萬不要為了一些我們也鬧不清楚的理由,信口開河,把上層社會的事情誇大或者縮小。對我們這種卑賤的人來說,這些事情往往是我們的眼睛的錯覺。變形是神仙的事。在大人物中間發生的變化和一時的混亂,好像是在我們頭上飄浮的雲彩,很不容易捉摸,如果去研究,也很危險。奧林匹斯山上的神有時一時興起,尋歡作樂,你過分的好奇就會惹惱他們,等到一個沉雷打下來,你才知道你過分好奇的望著的那條公牛原來是朱庇特。千萬不要撥開可怕的有勢者牆壁顏色的大衣的衣褶。不管閒事就是聰明。一動不動才能保住身體安全。盡管裝死好了,這樣人家就不會殺你。昆蟲的智慧就在這裡。於蘇斯用的也是這個辦法。

    客店主人也覺得奇怪,有一天他問於蘇斯:

    “你注意到湯姆—芹—傑克很久不來了嗎?”

    “啊!”於蘇斯說,“我倒沒有注意。”

    尼克萊斯低聲說出自己的意見,當然提到湯姆—芹—傑克坐在公爵小姐的馬車裡,簡直是男女混雜,這種論調恐怕有點大不敬的味兒,而且說出口來也很危險,所以於蘇斯假裝沒有聽見。

    可是於蘇斯究竟是一個藝術家,對湯姆—芹—傑克不會不覺得惋惜。他感到有些沮喪。他只跟他唯一靠得住的心腹奧莫談過自己的感想。他悄悄地對著狼的耳朵說:

    “湯姆—芹—傑克再也不來了,我覺得做人空虛,跟詩人一樣寒心。”

    把心裡的話對一個朋友傾訴過以後,於蘇斯的心情舒暢一點了。

    他在格溫普蘭面前閉口不談,格溫普蘭也從來沒有提起過湯姆—芹—傑克。

    這是因為他一心一意迷戀著蒂,湯姆—芹—傑克來與不來,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格溫普蘭慢慢把這件事忘干淨了。至於蒂,她根本沒有疑心到曾經發生過可以引人擔心的事情。同時也聽不見反對笑面人的陰謀和控訴了。仇恨仿佛已經放松了。“綠箱子”裡面和周圍都很安靜。走江湖的啦,小丑啦,牧師啦,都沒有人談起他們了。外面的責罵也沒有了。現在只有成功,沒有威脅。命運有時候也會突然安靜下來。格溫普蘭和蒂的美滿的幸福現在可以說是一點陰影也沒有了。他們的幸福逐漸達到不可超過的頂點。只有一個字眼可以形容這種幸福的境地:“登峰造極”。幸福像大海一樣達到了最高潮。對於這種幸福的人來說,最擔心的是退潮。

    有兩種辦法可以使人無法接近你,要麼是萬人之上,要麼是萬人之下。至少可以說第二種人跟第一種人差不多一樣值得羨慕。微生蟲被人踩死比老鷹被箭射死的可能性更小。我們上面已經說過,微踐者最安全,如果說世上有這種人的話,那就是格溫普蘭和蒂這兩個人;沒有比他們更安全的了。他們共同生活,你為我,我為你,你在我心裡,我在你心裡生活著,簡直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心裡充滿了愛情,就跟充滿了使愛情不變的聖鹽一樣;所以這兩個從剛開始生活就相愛的人能夠永遠心心相印,即使到了老年還能保持愛情的新鮮。世上也有愛情保養法。費勒蒙和包西施1的愛情是從達夫尼和史蘿厄的愛情產生的。這樣的老年,這種雖然到了黃昏,仍舊跟黎明一樣鮮艷的老年,顯然是留給格溫普蘭和蒂的。不過他們現在還年輕呢。

    1神話中的一對夫妻,兩人恩愛,後遇朱庇特,求賞給他們同死之福。夫妻倆活了很久,變成了兩棵樹。

    於蘇斯像一個臨床的醫生一樣,注視著這個愛情。再說,他有當時叫做“依波克拉特的眼睛”的眼光。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纖弱蒼白的蒂,嘟囔著說:“幸虧她很幸福。”另外有幾次他說道:“對她的健康來說,她還是幸運的。”

    他搖搖頭,仔仔細細地讀他的一本書,正讀到其中的《心髒病篇》,這本阿維森納1的著作是伏比斯古斯-福圖納都斯翻譯的(洛文一六五○年版)。

    1阿維森納(980—1037),出生於中亞細亞塔吉克族的醫學家、阿拉伯亞裡士多德學派哲學家、自然科學家、文學家。

    蒂很容易疲倦,常常出汗,精神恍餾,我們還記得,她每天都要睡中覺。有一天,她在熊皮上睡著了的時候,格溫普蘭不在家,於蘇斯輕輕地彎下身子,用耳朵貼在她靠近心髒的胸脯上。他聽了幾分鍾,站起來嘟噥道:“她不能受刺激。一受刺激,病灶就會很快地擴大。”

    觀眾還是絡繹不絕地來看《被征服的混沌》。笑面人的成就簡直沒有限量。所有的人都來了,現在不單是薩斯瓦克的居民,連倫敦一部分的市民也趕來看他的戲了。現在觀眾的成分很復雜,不但有水手和車夫,根據了解平民情況的尼克萊斯老板的意見,裡面還有扮作平民的紳士和准男爵。打扮成平民的模樣是優越感的樂趣之一,這在當時是很流行的。貴族和平民百姓混在一起是一種好的現象,說明格溫普蘭他們的名聲已經傳到倫敦去了。肯定的,格溫普蘭的名望已經深入到上層社會裡去了。這是實在的情形。倫敦都在談笑面人。連爵士們經常出入的莫霍克人俱樂部裡也在談論他。

    “綠箱子”裡的人對這情況都不了解。他們能夠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已經心滿意足了。蒂每天傍晚只要摸一摸格溫普蘭鬈曲的褐色頭發就陶醉在快樂裡了。在戀愛中,沒有比習慣更重要的了。整個的生命都集中在這一點上。太陽每天出現,這是宇宙的習慣。天地萬物不過像一個情婦,太陽是情人。光亮好像是支撐著世界的一根刻著光輝奪目的女神的柱子。每天一到那個崇高的時刻,被黑夜籠罩的大地就倚在太陽身上。瞎了眼的蒂在把手放在格溫普蘭頭上的時候,也感覺到溫暖和希望又回到她心裡來。

    像這樣兩個互相鍾愛、悄悄熱愛著的苦命人,是能夠永遠這樣相依為命的生活下去的。

    一天傍晚,格溫普蘭因為過於幸福,心裡很興奮,好像被花香熏醉了似的,覺得又痛快,又有點兒不舒服,於是他就跟平時演完戲一樣,到離“綠箱子”幾百步的草地上去散一會步。我們每逢情感勃發的時候,就會覺得非到外邊去把心裡的東西吐出來一點不可。夜色黑暗,晴朗,星光很亮。整個集市上闃無一人。這兒那兒,泰林曹草地四周的一個個木板屋,都籠罩著睡意和遺忘。

    只有一個地方還有燈亮。那就是泰德克斯特客店的風燈;客店的大門半開半掩,等著格溫普蘭回去。

    薩斯瓦克五個教區的鍾樓,一個接著一個用各種不同的聲音先後報過了半夜十二點鍾。

    格溫普蘭在想念蒂。他想什麼呢?可是那天晚上,他特別煩悶,心裡又快樂,又痛苦,像一個男人想一個女人那樣,他在想念蒂。他責備自己。這是貶低她。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一種做丈夫的沖動。一種溫柔而又急切的煩躁。他正在越過那道無形的界限,在這一邊是處女,在那一邊是妻子。他不安地質問自己;心裡覺得一陣慚愧。近幾年來,格溫普蘭慢慢地變了,心裡在不知不覺之間滋生了一種越來越神秘的東西。原來的那個害羞的青年已經變成了一個焦躁不安的人。我們有一只光明的耳朵,在那兒講話的是理智;另外還有一只黑暗的耳朵,在那兒講話的是本能。在這個寬大的耳朵裡,有許多陌生的聲音在出主意。不管這個青年的愛情之夢是多麼純潔,某種濃厚的肉欲早晚總要插到他和他的美夢中間來的。意圖已經不很光明了。大自然偷偷地把欲念滲進了他的良心。格溫普蘭覺得自己在渴望一種充滿著誘惑的東西,蒂身上卻很少這種東西。在他狂熱的時候(他也知道這種狂熱是不健康的),他就在想像中改變蒂的相貌(也許是朝危險方面想),極力把她那仙女似的風貌改變成女人的形象。女人啊,我們所需要的就是你。

    愛情不需要過於濃厚的天國情調。它需要的是發燒的身體,激動的生活,散開的頭發,觸電似的一發不可收拾的接吻,有目的的擁抱。光想著星星,就會縮手縮腳。太空就會壓在你身上。談戀愛過分地想天國,就跟燃料太多的火一樣,火苗兒就給燃料問住。狂亂的格溫普蘭好像在做一個又美麗又可怕的夢;他擁抱著蒂,蒂百依百順,突然一陣眩暈,兩個人就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女人!”他在心裡聽見了大自然的這個深沉的呼聲。他像夢魂繞繞的畢格馬裡翁1一樣,冒冒失失地在自己心靈深處塑造了一個貞潔的蒂的形象;這個塑像的天國味兒太多,伊甸園的味兒太少。因為伊甸園就是夏娃,而夏娃是一個女人,一個有肉體的母親,世上的乳母,傳宗接代的肚子,乳水不斷的乳房,也是一個替新生嬰兒搖搖籃的女人。有乳房就沒有翅膀。童貞不過是母性的前奏。可是在格溫普蘭的海市蜃樓裡,蒂一直到現在還是一個沒有肉身的仙體。現在呢,他神思模糊地在想像裡抓緊了那根把每一個姑娘都拴在世上的叫做性的細線,想把她拉下來。小鳥似的姑娘們沒有一個能夠逃脫。蒂也像別的姑娘一樣跳不出這條規律。格溫普蘭雖然沒有完全承認,可是卻模模糊糊地希望她順從這條規律。他雖然不願意這樣想,可是卻不斷地發現自己又落在這個希望裡。他把蒂想像成一個女人。突然來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蒂不但是一個令人心醉神迷的仙女,而且還是一個刺激肉欲的女人;蒂的頭靠在枕頭上。他為自己這個對不起蒂的活見鬼的念頭害臊,仿佛犯了讀神罪似的。他盡力抵制這個纏住他的念頭。他不再去想它,誰知過了一會兒又想到這上頭來了。他覺得好像犯了強奸罪似的。對他來說,蒂仿佛是裡在雲彩裡的。現在他膽戰心驚地撥開了這片雲彩,仿佛他揭開了她的襯衣。當時正是四月的天氣。

    1希臘神話中塞浦路斯國王,他雕了一個女像,起名叫卡拉黛婭,他結果愛上了這個雕像。後遇維納斯女神,賜給雕像生命,兩人結為夫婦。

    這種天氣,連脊椎骨也有自己的夢想。

    他邁著孤獨的人慣有的那種漫不經心的螨珊的步於,信步走著。在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很容易越想越遠。他想到哪兒去了?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敢承認。他想到天上去了嗎?沒有。想到床上去了。星星啊,你們看看他吧。

    為什麼說是情人?應該說是著了迷的人。被魔鬼迷住,只是一種例外,被女人迷住倒合乎正規。每一個男人都得忍受這種精神錯亂。一個美麗的女人簡直就是個女巫!愛情的真正的名字應該叫作“捉俘虜”。

    我們是女人的靈魂的俘虜。也是她們的肉體的俘虜。有的時候肉體比靈魂還要潑辣。靈魂好比情人;肉體簡直就是姘婦。

    我們一直在罵魔鬼。其實並不是他引誘夏娃,而是夏娃引誘他。是從女人這方面發動的。

    魯西弗爾安安靜靜地打那兒走過。他突然看見那個女人,於是就變成了撒旦。

    肉體是未知的煙幕。說起來也是怪事,它用貞節來引誘人。沒有比這個更迷惑人的了。這個不害臊的,還知道害羞呢。

    這當兒折磨格溫普蘭,使他六神無主的,是對外表的愛。男人渴望女人裸體的最可怕的時刻。這時候很容易失足。在維納斯潔白的皮膚底下藏著多少黑暗的東西啊!

    他心裡有一個東西在高聲呼喚蒂,呼喚處女的蒂,呼喚做男子的“伴兒”的蒂,呼喚蒂的肉體和火焰,蒂的裸露的胸膛。這個叫聲把天神趕走了。一切的戀愛都必須經過這個使理想受到危險的神秘的危機。這是造物者老早安排好的。

    這是天上的光亮隱退的時分。

    格溫普蘭對蒂的愛變成婚姻式的了。童貞的愛情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現在時候到了。格溫普蘭需要這個女人。

    他需要一個女人。

    我們看見的是斜坡的第一個斜面。

    天賦的本能的召喚是難以違抗的。

    所有的女人多麼像深淵啊!

    幸虧格溫普蘭除了蒂以外不認識別的女人。他只要她一個人。要他的也只有她一個人。

    格溫普蘭模模糊糊地覺得渾身抖得很厲害,這是“無限”的有力的要求。

    再加上春天的挑撥。他吸進了星夜的無名的氣息。他欣喜若狂地朝前走。充沛的樹液發散出來的香味,在黑影裡浮動的醉人的熱氣,遠處開放的夜花,錯綜的小巢,流水和樹葉的輕微的聲響,萬物隱隱約約的歎息聲,四五月間的新鮮、溫和以及神秘的蘇醒,都彌漫著性欲的低語,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挑逗,使人類的心靈莫知所雲了。理想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凡是看見格溫普蘭走過的人都會說:“瞧!一個醉漢!”

    實在的,簡直可以說春天、黑夜和他這顆心壓得他腳步也踩不穩了。

    草地上是那麼岑寂,所以他不時地大聲講話。

    人在感覺沒有人聽的時候,反而會自己講話。

    他低著頭,背著手,左手放在右手裡,伸開手指,邁著緩慢的步子,踱來踱去。

    突然間,他覺得有一個東西塞進他的手指縫裡。

    他連忙轉過身來。

    他手裡是一張紙,有一個人在他面前。

    原來這個人像一只貓一樣,從他後面偷偷地走過來,把這張紙塞進他的手指縫裡。

    這張紙是一封信。

    在昏暗的星光底下能夠看見這人矮矮的個兒,面頰豐滿,年輕,嚴肅,從他的灰色斗篷的敞開的地方可以看見他穿一身火紅色的制服。這種斗篷當時叫做“卡帕諾其”,這是一個縮寫的西班牙字,意思是“夜披風”。頭上戴著一頂深紅色的帽子,跟紅衣主教戴的小帽一樣,不過上面有一道金線,表明他是個跟班的。他的帽子上插著一束織巢鳥的羽毛。

    他在格溫普蘭面前一聲不響地站著,像夢中的影子。

    格溫普蘭認出他是公爵小姐的書僮。

    格溫普蘭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一個驚奇的叫聲,就聽見這個侍從用又像小孩又像女人的聲音對他說:

    “明天這個時候,請到倫敦橋頭上來,我帶您去。”

    “上哪兒?”格溫普蘭問。

    “上人家等您去的地方。”

    格溫普蘭垂下眼來,看看自己無意識地捏在手裡的信。

    等他再抬起頭來,書僮已經走了。

    只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在遠處很快地愈縮愈小。那就是這個小小的侍從。他在街角上轉了一個彎,就看不見了。

    格溫普蘭望著侍從消失以後,眼睛又望著信。在生活當中,有時候我們會覺得已經發生的事情好像還沒有發生一樣。因為驚愕的關系,我們一時還跟事實保持一定的距離。格溫普蘭把信湊到眼睛上,好像要看信的樣子,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不能看它。原因有兩個:第一,蠟印還沒有打開;第二,天很黑。過了幾分鍾,他才想起來客店裡還有一盞燈,於是他向前走了幾步,不過看他所走的方向,仿佛他不知道該到哪兒去似的。如果有一個幽靈拿一封信交給一個夢游人,這個夢游人一定也是這樣走路的。

    最後他才下定了決心,連奔帶跑地向客店走去,他站在半開半掩的客店門射出來的光亮中,湊著燈光又把這封沒有啟封的信端詳了一回。封蠟上沒有戳子,信封上寫著“給格溫普蘭”。他拆開封蠟,撕開信封,把信紙打開,放在燈光底下,信上寫的是:

    你是可怕的,我是美麗的。你是戲子,我是公爵小姐。我在萬人之上,你在萬人之下、我要你。我愛你。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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