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只有風知道 第一部 第七節
    25

    現在昂熱拉去買顏料、畫筆和繪畫用品。我陪著她,陪她走進一家大超市。她在那裡訂購了一大批東西,明天上午送貨上門。購物,尤其是買衣服,此生一直讓我厭煩。跟一個女人一起去購物,就更讓我覺得煩不可耐了。今天我卻覺得美妙極了。我觀察著昂熱拉那堅定的、又總是客氣地得到她真正尋找的東西的方式。她不受勸誘,準確地知道她需要什麼,不管那是一種特殊的管裝綠顏料還是一罐德國的俾斯麥鯡魚。她非常喜歡吃它,令我吃驚不小。這個星期六下午商店開門到八點,許多人在購物,但是我無所謂,這些人不影響我,因為我只看見昂熱拉。

    後來,我還是得讓她一個人去了。我不能跟著她去試衣服。昂熱拉所買的一切,除了食品,都叫人送到「莊嚴」酒店,交給那兒的澤爾熱。他似乎是個傳奇式的人物,安提伯斯路的商店裡人人認識他。

    於是,昂熱拉讓我獨自留在夏伯德小街的街角上。我說,我要看看這兒的商店。我也這麼做了,在夏伯德街上往裡走了一段,走到加姆貝塔廣場。加姆貝塔廣場上有一家花店,它叫「花月」。我走進去,要求送三十枝紅玫瑰給昂熱拉-黛爾菲婭夫人。她住在……

    為我服務的那個人打斷我的話:「我們認識黛爾菲婭夫人。她所有的花都是從我們這兒買的。我們位置好,緊靠安提怕斯路,而且便宜。請您原諒,先生,要哪種紅玫瑰?」

    「巴卡拉。」

    「無論如何我得給您個建議,先生。我叫皮埃爾,您就叫我皮埃爾好了。不過,在紅玫瑰當中,比起『巴卡拉』來,黛爾菲婭夫人更喜歡『宋婭』,這點我知道!『宋婭』更雍容華貴,存活時間更長。它是淺紅色,您看,這兒。」他指著一隻花瓶裡的一束。

    「那好吧,就『宋婭』吧。」

    「好的,先生。來張卡片嗎?」

    「行。您等等。我想,從現在起每個星期六同一時間,也就是下午,您送給黛爾菲婭夫人三十朵『宋婭』。我先預付前四個星期。」

    「我們非常樂意,先生。」

    「您給我一張卡片吧。」

    他給我一張,我坐下來寫道:「謝謝一切。」我把卡片插進一個信封,粘上。我對皮埃爾說:「如果沒人在家,請您把這玫瑰放在門外。」

    「您可以信賴我們,先生。」

    然後我又來到加姆貝塔小廣場上,走回安提伯斯路。我沒穿襪子,那雙柔軟的便鞋使我的腳無比舒適。我感到全身舒服,穿著那薄薄的襯衫,我好像能聽到它呼吸,感到它呼吸。我在一家櫥窗前停下來,觀看裡面我的影子。我幾乎沒再認出我來。二十、二十五年前,當我還充滿希望、勇氣、自信和大膽時,我也許曾經是這個形象……

    「喏,什麼東西讓您這麼感興趣?」我聽到昂熱拉的聲音,在櫥窗的影子裡看到她就站在我身旁,笑嘻嘻的,她的紅頭髮熠熠生輝。

    我如實說道:「我在對我的變化感興趣。您真讓我大變了樣。我看上去也許是我三十歲或二十五歲時的樣子,充滿……」這回我打住了。

    「是的,充滿許多東西。」昂熱拉說,挽住我的胳臂,我們從櫥窗前走開。「所有這些東西您都還擁有,羅伯特。」

    「噢,不。」我說。

    「就是有,」她說,「如果您再在這裡生活一會兒,您將會看到,所有這些東西如何在您身上主動地甦醒過來。」

    「咱們去哪兒?」

    「咱們完事了,是不是?衣服也會被送去給澤爾熱,這不足三分鐘的路。不,停一停,香煙,我需要香煙!」她走向一家煙草店。

    「您吸得太多了。」我說。

    「您也是啊。」昂熱拉說。

    我拿著昂熱拉買的三條煙和一隻塑料袋,裡面裝著我的錢、我的鑰匙、我的護照和大多數原本放在我的西裝口袋裡的東西,因為新褲子太緊,幾乎沒地方放。

    我們又回到了「莊嚴」酒店。五點剛過,酒店的大平台上,游泳池後面,白色的桌椅旁坐著許多人,他們在喝他們的開胃酒。椅子上鋪著紅墊子。

    「我腳痛,」昂熱拉說,「咱們也坐坐吧。您看,那兒,在右角落裡,在門旁邊的那個角落裡,還有一張桌子空著。」

    我們坐到那張桌子旁。

    一位侍者過來,昂熱拉想喝香檳,於是我又叫了一瓶堂-佩裡尼翁。不一會兒侍者就把它放在冰桶裡拿來了。他還拿來了兩大碟橄欖和核桃。

    「您等等!」昂熱拉跳起身,「我馬上就來。」

    我剛來得及站起身,她已經越過這條豪華商業街的矮平房另一頭的平台,跑了。我看到她消失在一家店裡,店上方大寫著「巴克萊」。她很快又回來了,有點喘吁吁的。

    「給您。」她說著坐下來。她遞給我那個層層包裝的東西。我撕開紙,手裡拿著一個非常綿軟的黑皮夾,它有一隻拉鏈。包裡有許多格袋子。

    「您可以把您的所有東西放進去了,護照、錢和鑰匙。」昂熱拉熱切地解釋,「當他們只穿著襯衫和褲子跑來跑去時,很多男人都帶這種包。您等等,我把東西全放進去。」

    我注視著她的臉,這次她沒覺察。

    這女人長相美麗。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她是內在美,我想。誰見到她,就會理解,這個女人善良、大度、勇敢,同情任何人,同情任何有憂愁或痛苦的人。誰見到這女人,就不得不屈服於她眼中放射出的誠實。誰見到這個女人,就會感覺到包圍著她的正派、友善、溫暖和無私的氣氛,但也感覺到那從不離開她的謎一樣的傷感。這女人習慣了過自己的生活,照顧自己。跟我一樣,她經歷過貧困,現在她生活得好好的。我相信,我可以對這個女人暢所欲言,她什麼都會理解。她具有我所認識過的東方女性的審慎和內向,她們,就我所聽說的,願意為她們所愛的男人做一切。昂熱拉肯定也有她的憂鬱和黑色的時刻,她的「秘密」。但是她從不談它們,肯定不會談。相反,她表現得好像她不懂這一切似的。只有她的眼睛洩露出它們……

    「好了!這下您怎麼講?」昂熱拉整理好了,把皮包遞給我,裡面滿滿的。

    「我激動不已。」我說,「我感謝您,昂熱拉,我謝謝您……」

    「不必謝。」她說。

    侍者走過來,因為現在香檳已冰好了。他打開瓶塞,讓我品嚐,然後倒滿杯子,走開了。

    「為您的使命乾杯。」昂熱拉說,舉起杯子。

    「不,」我說,「為我們的相遇乾杯,為這美妙的日子。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日子,這個五月十三日。」

    「您在胡說。」昂熱拉說,「這香檳真好喝,是不是?」

    「我不是瞎說。」我說,聽到我周圍的人們在用各種語言交談,看到昂熱拉身後十字架路上的眾多汽車、鮮花、棕櫚樹和那後面的大海。「您讓我脫胎換骨了。」

    「幾件新衣服不會讓人脫胎換骨的!」

    「真是脫胎換骨了,」我說,「如果這些衣服是由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出於好意為你精心挑選的話。」

    「好了,您知道,」她尷尬地說,拿一隻木勺在她的杯子裡攪動,「這實在是有必要,羅伯特。您帶來的那些西服真難看,太肥大了。它們在您身上直晃蕩,褲子臀部吊下來……」

    「它們出自杜塞爾多夫一位非常好的裁縫之手。」

    「這不是個非常好的裁縫,他不可能是個好裁縫!您自己也看到了,這裡的服裝多麼合您身。還有您的鞋!那真是怪胎,那雙鞋!對,您顯得更年輕了,這是真的。您走路姿勢不同了,這也正確。但是,請您別生氣,當您來找我時,您走路的樣子像個重病人。您的褲子在您身上晃蕩得像是穿在一位老爺爺身上。這種事讓我不忍目睹。這種事我在誰身上都看不下去。要不然我就選錯職業了。您是個英俊瀟灑的男人……」

    「哦!」

    「是真的!肯定是的!您問問這平台上的每一個女人。您只不過太隨便了,對一切都無所謂。您那樣穿戴著跑來跑去,真是個恥辱。因此我想……」

    「昂熱拉!」我打斷她。

    「嗯?」她喝一口,望著我,這時她的棕色眼睛裡又有了那金色的亮點。

    「我愛您。」我說。

    「您愛……您聽著,羅伯特,您瘋了!」

    「對,」我說,好像是另一個羅伯特-盧卡斯在我的體內講話,那個真實的羅伯特-盧卡斯,他沉默了二三十年之久,「我是瘋子,為您發瘋了,昂熱拉。」

    「請您別說了。」昂熱拉說,「來吧,您平靜一下,咱們再喝一杯。」

    我斟滿杯子,我們兩人對飲。隨著傍晚到來,我感覺一種奇異的清涼吹拂到平台上。我說:「我四十八歲。比您老得多。大十四歲。兩年後我就五十了。昂熱拉,我……我還從沒經歷過像您這樣的,還從來沒有。請您因此原諒我。請您別生氣。」

    「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這麼講。可我是真心誠意的。」

    「您以為您是真心的。」

    「不,我知道我是真心的!我從沒有對什麼知道得比這更多、更清楚。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多麼熱烈地愛您。有一天您也會愛我的。」我為最後的這句話嚇了一跳,急忙喝了一口。

    「您看看,我都瘋成什麼樣子了!」

    昂熱拉一聲不吭。她望著我,淡淡地微笑著。我在她的眼裡看到了我的臉,細小得可笑。

    「您的眼睛,」我說,「您秀麗的眼睛。我永遠也忘不了它們。永遠不會再忘記,只要生命還在我體內。」

    「您!」昂熱拉說,「您的眼睛漂亮、友善和溫情,尤其它是綠色的。我真想有綠色的眼睛。您的綠色的眼睛。」

    「如果咱們可以交換的話,我立馬把我的給您。可這將是一次痛苦的交換。在我一生中已經有些女人對我講過一些話,但是說我的眼睛漂亮,還從來沒人講過。」

    「那一定是些非常愚蠢的女人。」昂熱拉說,「或者她們是故意沒講。您的眼睛真了不起,羅伯特。」

    「您了不起。」我說。

    「不是。」她說,喝一口,好像她要藏身在那寬寬的杯子後面,「不。請您住口。請您別講了,羅伯特。」

    一位侍者出現在平台上。他呼叫我的名字。

    「在!」我跳起身。

    「電話,先生。」

    「我馬上就來。」我對昂熱拉講,走了幾步後又回頭走向她,向她俯下身去說,「您也會產生愛情的,請您當心。」

    26

    「是你嗎,羅伯特?」

    「對,卡琳。」

    是我的妻子在電話機旁。終於來了,我想,那好吧。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激動、非常生氣。

    「你說好一落地就給我打電話的。」

    「我忘了,請原諒。我很抱歉。」

    「你一點也不抱歉。你根本不在乎我為不為你擔心。」

    「你要是這樣擔心,那你為什麼沒早點打電話來?」

    「我不想跟在你屁股後面追來追去,不想讓你感覺我在監視你。可現在我忍無可忍了。你怎麼會在酒店裡?我以為你在工作呢。」

    「我是在工作。」我說,「眼下我正在室外的平台上跟人談話。」

    「跟一位婊子談話。」

    「請別講這個詞,叫人噁心。」

    「這麼說我肯定是講對了。你跟一個婊子坐在平台上。跟一個婊子、婊子、婊子!」

    「再見,」我說,「再見,卡琳。」

    「你儘管在你那該死的職業裡尋歡作樂吧。不管你怎麼稱呼那職業。妓女簇擁。這裡仍一直在下雨。我估計,那下面是艷陽高照。可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那婊子肯定在等呢。」

    一聲「啪喀」!她掛掉了。

    我從電話間走進大廳。我問門衛,有沒有我的郵件。他說沒有。這樣很好。我又走向旋轉門。它旁邊還有一扇玻璃推門,我們的桌子就位於它跟牆形成的角落裡。我看到昂熱拉在望著十字架路。我呆呆地佇立了也許有兩分鐘,一個勁兒地端詳她,她沒有覺察。我全身又感覺到了那種古怪的疼痛,它實際上不是疼痛,只是一種感覺,甜滋滋的。然後我走回我們的桌子。昂熱拉抬起頭來。

    「壞消息嗎?」

    「根本不是。」我說。

    她沉思地打量我。

    「真的不是!」

    我又倒滿杯子。瓶子裡還剩下一點香檳,我將它倒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這是……」

    「敬給地下的神靈。我知道,法國人也這麼做。因為法國地下的神靈也口渴。」

    「對,」我說,「如果您為它們止了渴,它們就會對您友好。」

    「那得咱們倆一起做,用咱們杯子裡的最後一滴。」昂熱拉說。我們喝,然後將剩餘的滴到大理石地面上。

    「昂熱拉,」我說,「我有個請求。您可是認識我給您看的名單上的所有人。」

    「除了薩岡塔納夫婦。」

    「除了薩岡塔納夫婦。我必須結識所有這些人。我以為最好是在一個中立的氣氛中,先是眾人一起。還有一位保爾-澤貝格,他是赫爾曼家庭銀行的全權總代表。您能安排嗎?」

    「您是指——一場舞會?」

    「對。」

    「包括吃飯?」

    「也許。」

    她考慮。

    「在我家不行。我沒有人手,沒有地方。在特拉博家容易些!他們有一所大房子。我對您講過,帕斯卡勒-特拉博是我的朋友。可是這種天氣,她和她丈夫肯定還坐著他們的遊艇在海上。我要晚一點才能聯繫上她。」

    「那好,」我說,「您等會兒替我安排一下好嗎?」

    「當然,樂於效勞……」她望著我,「您現在有什麼事嗎?我的清潔女工在等我。咱們得離開。」

    「我沒什麼要緊事……」

    「那您去我家吧。」昂熱拉說,這話出自她嘴裡,比從其他任何女子嘴裡說出來都理所當然,自然而然。「我再為咱們煮點東西吃!您會感到吃驚,因為我很會烹飪。這您沒想到吧?」

    「我相信您無所不能。」我說,「等到飯後,您再給您的朋友打電話。」

    「行。」

    我結賬,澤爾熱取來昂熱拉的車,把她的包裹放到車裡。她坐到方向盤後,我又坐到她身旁。我們就這樣沿著十字架路開下山去。現在影子已經很長了。

    27

    阿爾奉欣-佩蒂是個矮個子女人,灰頭髮,走起路來從容不迫。她在「克洛帕特拉豪華別墅區」的許多人家搞衛生。她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中午來昂熱拉家。她別無辦法分身。她非常勤快,出身於布列塔尼。昂熱拉將我向這位矮個子女人作了介紹。她有著動物一般羞怯、機靈的眼睛。我們相互握手。阿爾奉欣望著我,當她跟我們走進臥室時,老是望著我。那裡的一隻落地花瓶裡插著我在「花月」預訂的三十支玫瑰。

    「它們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兩個小時前,夫人。還附有一封信。」

    昂熱拉撕開信封,大聲朗讀我寫的內容:

    「謝謝一切。」她望著我。「您真客氣,太客氣了,真的。『宋婭』是我心愛的玫瑰。」

    「我明白。現在您每個星期六都將收到『宋婭』,以此紀念這個五月十三日,我的生命中這個最重要的日子。我的新生命中的第一天,我的生日。要是我可以講『我們的節日』的話,那就好了。」

    阿爾奉欣離開了這個房間。

    「更重要的是您獲得了新生,羅伯特。」

    「為什麼?」

    「當您來找我時,您是那麼……那麼精疲力竭,沮喪疲憊,垂頭喪氣。」昂熱拉跪下來,整理花兒,把一種保鮮劑澆進花瓶,將一枚銅錢扔進去。她急切地問阿爾奉欣是否修剪過這些玫瑰。

    「垂頭喪氣,我?」我茫然不解地問。

    「對。」她抬起頭來,「可您現在不是那樣了!現在,您輕鬆愉快得多了。我謝謝您的這些花,羅伯特。」

    「您這麼喜歡花啊。」

    「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她說,站起來,再讀一遍那張卡片,然後把它放回寫字檯上。玫瑰花被放在大電視機下面。阿爾奉欣又走過來。隨後,兩位女人不再管我。她們坐到一張桌子旁,一起坐在一張沙發上。阿爾奉欣手拿一個作業本,報告她買的東西和支出的錢,她這個星期工作了多少個小時,因此她加起來應得到多少錢。總數還沒加起來。我看到昂熱拉戴上她的斯特拉斯牌眼鏡,然後這兩人大聲算起賬來。她們像兩名女生似的坐在那裡。她們相加,算錯了,不得不從頭再來。我走向書牆,觀看書名和書的作者。加繆。薩特。海明威。格林。梅勒。喬奧諾。馬爾羅。普魯斯特。休克斯萊。貝爾特朗-魯塞爾。瑪麗-麥卡西。西隆。帕維斯。歐文-肖。伊爾維-華倫斯……全是我喜歡的作者,也有他們的書,當然不是法語版的,而是德語版的。書櫥裡還有許多藝術畫冊,最上面疊放著兩本《聖經》,在它們上面,最高點,是一尊青銅的古董小佛像。

    兩個女人終於完了,阿爾奉欣拿到了她的錢。告別時她再次跟我握手,我聽到她後來在前廳裡跟昂熱拉低語。大門關上了。昂熱拉走回來。

    「您剛剛征服了一個人,羅伯特。阿爾奉欣。她說,您給人印象不錯。」

    「哦,」我說,「已經見效了,您瞧?我原先只是不知道罷了,我對女性的作用似乎只有地震能比。」

    「這正是我想說的。」昂熱拉附和我道。

    「閣下是一陣狂風。閣下想吃什麼?我原先不知道,中午會有人請我吃飯,冰箱裡還有一些菊苣,因為它們保鮮。色拉對健康非常重要。」她像個女教師一樣說,「我色拉吃得很多。您也是嗎?」

    「對。」我說。我已經記不清上回我什麼時候吃過色拉了。

    我們一致同意做色拉和牛排,吃花式麵包,一種鬆脆的長形白麵包,阿爾奉欣買回了三根。昂熱拉繫上一條彩色圍裙。我坐到早晨我看見過的廚房裡的凳子上,看她如何烤牛排,做菊苣色拉。她突然發出一聲喊:「新聞!」

    她摁亮廚房裡的一台小型日本電視機,然後跑進暖房和臥室,打開那裡的電視機。那台大的她一直拖到通往平台的敞開的玻璃門旁。

    「我老是得聽新聞。」她說,走回來了。我們收聽新聞。第一條是我等待的消息:英國放開了英鎊的匯率。全球一片恐慌,尤其是意大利和日本。許多股市星期一關市了,包括倫敦和法蘭克福的……

    昂熱拉在灶台上、廚房裡忙碌,邊聽邊抬頭看那台小型的日產「索尼」。她不加評論,像一塊海綿似的把所有的話吸進體內,現在不可以跟她講話。

    我再沒見過哪個女人能這麼快就做好一頓飯。昂熱拉讓我跟她走。她跑進暖房。她從一張櫥裡取出盤子、銀餐具和碗。她跑上平台,我們在太陽遮篷下鋪好一張大桌子。這上面和風吹拂,暖融融的。在城裡挨了一天熱,這裡是如此的和暖美妙。天空現在像瓶子一樣綠,暮色已經很濃了。在尼斯起降的大飛機像影子似的無聲地掠過大海和附近的上空。這兒也聽得到和看得到電視機的播音員。英國碼頭工人的罷工似乎還沒有結束的跡象。意大利的鐵路工人宣佈下星期二總罷工。特內裡夫島的沉船災難。數月來美國對北越的B-52遠程炸彈猛烈進攻……

    昂熱拉又跑進廚房,那裡正在炸牛排,看看,戳戳,翻過來,遞給我一瓶玫瑰紅葡萄酒和兩隻杯子,示意我拿到平台上去。她現在耳朵和眼睛都只留心於新聞。飯做好了。昂熱拉和我一起把它們端到滿是鮮花的平台上。我看著身下城市裡的無數的燈光,海邊的白色城市,船上的紅色、綠色、藍色和白色的燈光,那艘燈光輝煌的輪船,沿著艾斯特萊爾山蜿蜒的公路邊的燈光。不見一絲雲彩。在平台上燈光的照射下,花兒晶瑩剔透。從什麼地方傳來輕音樂。還是新聞。智利劫持飛機。天主教和北愛爾蘭的英國士兵之間的激烈戰鬥……

    飛機滑翔而過,航行燈閃爍不停。牛排半熱,正如我喜歡的,綠色的色拉裡還有黃瓜片、小洋蔥和其它我不認識的佐料,玫瑰紅葡萄酒口味略酸,很清純。新聞結束了。又可以跟昂熱拉講話了。

    「您知道,一瓶玫瑰紅葡萄酒多少錢嗎?三點五法郎!這是不是不可思議?」她站起來,關掉電視,客廳裡的燈光落在平台上。當我們用完餐後,我幫昂熱拉把一切都收進廚房,那裡的「索尼」還開著。她也把它和暖房裡的電視機關掉了。「三點二十分又有新聞。」她說,「這麼長時間足夠我聯繫上帕斯卡勒-特拉博了。當他們從康托碼頭回來時,他們總是跟他們的朋友們坐在港口的甲板上,喝點東西。咱們喝什麼?我想,喝香檳吧。」她有一隻非常高的冰櫃,她從中取出一瓶。我讀那標籤:「享利奧特,一九六一」。

    「那兒有杯子。您把瓶子打開來,好嗎?我趕緊再穿點別的衣服。」昂熱拉說。飯前她脫去了圍裙,現在她跑進她的臥室。我打開酒瓶,把它跟兩隻杯子拿到平台上,放到一張小桌子上。它位於好萊塢鞦韆前面。從這裡能看到城市、大海和陽台設有木柵欄的護欄。護欄約有一米五高。

    昂熱拉向我走來。她穿著一件灰色、寬鬆的家常外套,鍾形袖管很寬,絲絨高領。我斟滿酒杯。昂熱拉坐到我身旁。遠方的音樂沉寂了,那麼靜,好像這世界上只有我們。昂熱拉拿來了香煙和一隻煙灰缸。

    「真的,您吸煙吸得太……」我剛開口又打住了,為她點著香煙,自己也取了一支。我們坐在那裡,吸著、喝著,沉默不語,眺望著燈光照亮的大海,俯瞰腳下燈火通明的城市。吸完幾支香煙後,在喝第二瓶香檳時,昂熱拉開始講起來,聲音很低……

    「我傷害了您。」

    「我?從來沒有過!」

    「有。在咱們相互結識的那一瞬間,在電話上。我說,我也能講德語,但是不喜歡。」

    「對,我記得。」我說,吻她臉上鮮嫩的、被太陽曬透的皮膚。

    「我想解釋此事……」

    「幹嗎?我自己能想得到。這無關緊要。」

    「您想像不到的。它很重要。」她講得越來越低,越來越慢,一口非常純正的法語。「您在戰爭中做什麼?」

    「當兵。」我說。

    「這是肯定的。什麼級別?」

    「二等兵。我再沒有別的進步了。」

    「您也來過法國嗎?」

    「對,」我說,「但是那已經很晚了。戰爭開始時,我還不足十六歲,後來很快就去了俄國。在那裡我被捕了,一九四五年。三年。我運氣好。」

    「有些人運氣好。」昂熱拉說。我覺得她的聲音似乎在遠去。「我的家人卻不是。沒有一個人運氣好。父母,親戚……您知道,他們從一開始就都參加了抵抗運動。他們全都被抓住運走了。我於一九三八年出世。朋友們把我一直藏到一九四五年,因此我得以逃生。唯一的一個人,別的人再沒能躲過……」

    「您手上的白斑!」我說,相當大聲,因為我突然想起了它,「您經歷過您父母被抓走嗎,清醒地經歷過嗎?」

    「不是很清醒,但我連續數年都夢到那一夜。那天夜裡,德國人前來抓住了父親和母親。我始終還夢到那沉重的皮靴。然後,我連續數年在睡熟中喊叫,孩提時。」

    後來她連續數年在睡熟後喊叫……

    「也許這就是那引起色素變化、那位算命女人講到的驚嚇。」

    「是的,有可能。這我還從沒想到過,奇怪。」

    「請您注意,一旦你有一天快活了,這塊白斑就會消失。」

    「我很快活啊!」

    「不,」我說,「這我不相信。您不快活。」

    「我就是快活!」

    「不是。」

    她喝光了她的杯子。「請您再給我倒上。您也倒上吧。咱們反正得至少等到十一點。」

    「您不快活。」我說,斟滿酒杯,「您裝成這樣,但是您不快活。」昂熱拉注視我良久。

    「您說得對。」她驚奇地說,「您是對我講這種話的第一個人。對,是的……我讓您感到像是喝醉了嗎?」

    「十分清醒。」

    「對,我也是這種感覺。當時,當時我喝醉了,是的。上帝啊,我當時醉了……」

    「什麼時候?」

    「當我得知……當他對我說……」她又注視著我。

    「對於我,您是個陌生人,羅伯特。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對您講這件除了我只有一位牧師知道的、我從沒講過的事。」

    「您若不想講,就別講。」

    「可我想講!這不是很奇怪嗎?對,我要講給您聽。為什麼偏偏對您講,這我不知道。但您應該聽聽——今天,您今天下午妒忌勞倫特了。」

    「妒忌誰?」

    「勞倫特-維阿拉,那個海軍軍官。」

    「噢,他呀。對,是這麼回事。」我說。

    「可您沒理由妒忌。我愛的不是他。另一個男人,對,我愛過他。這現在已經過去三年了……」她的聲音越來越縹緲,「我以前從沒像愛他那樣愛過任何人……我完全忘記了自我。當一個人真正地愛上時,他就不會再想到自己了,而只是想對方,對不對?」

    我沉默,鞦韆輕晃。我吸煙,慢慢地啜飲,凝視著昂熱拉美麗的臉龐。

    「我的生命就只是為了這個男人……他住在這裡,在這座房子裡……我們準備結婚。他常外出,可當他來到戛納時,他一直在這兒,在我身邊。我為婚禮準備一切,您理解嗎?我們想偷偷結婚,然後再公佈。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女人還是有很多事要準備的,對不對?」

    「對,肯定是的。」我說。

    她已經根本不在聽我講了。

    「後來到了那個晚上。那……」她頓住了,隨之是一陣長長的靜寂,「那天他對我說,他不能娶我。我非常難過,但他已婚,有兩個孩子。他住在亞眠。我從沒懷疑過他。我以為是聽錯了。但我聽到的是事實……這……這對於我是殘酷的瞬間,您知道……我把他趕了出去。他急急忙忙收拾起他的東西滾了。而剛剛還在哭的我停止了哭泣,喝起酒來。威士忌。那時候我喝威士忌。純的,帶冰塊。很多、很多的威士尼。是的,當時,在那天夜裡,那次我真的醉了。我不停地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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