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只有風知道 第一部 第四節
    14

    天暗了,但還是很暖和。我徒步從舊碼頭沿著靠海的十字架路走回酒店。我又淌汗了,雖然我已經脫去了我的上裝。我的雙腳火燒火燎的,但只是因為那沉重的鞋在讓它們受罪。此刻萬燈齊明,在十字架路上,在順著艾斯特萊爾山腳延伸的路面上,海裡的船上也亮燈了。其中有三艘燈火通明,上掛燈光綵帶,倒影在水裡閃爍。

    海灘上空無一人。我停下腳步,看湧上海灘的疲憊的波浪。一個老人跟我講話。我先是不理解他想要什麼,後來我醒悟了。他在乞討,偷偷地、羞愧地乞討,因為他害怕警察,他們這裡禁止公開乞討。我給他十法郎,他說,他將為我祈禱。這種事總不會有害的。十法郎只合七點五馬克。事實上很便宜。

    在十字架路的外側行車道上,一輛輛車從我身旁奔馳而過。它們並行成三排,世界上最大、最貴和最漂亮的汽車。汽車的橡膠輪胎在瀝青上輕聲沙沙。我往前走,尋思像拉克洛斯給我的名單上的那些名字的主人那樣富得流油,會有什麼意思。但我怎麼想也想像不出來。又有一個人跟我講話。他一身白西服、藍襯衫,繫條白領帶,孔武有力。他問我有沒有火讓他點支煙。

    我摁著打火機,在亮光下我看見了那張臉。只是有點太和氣了,英俊得過了頭。火熄滅。年輕人道了一聲謝又走了。從這一刻起,我感覺有人在跟蹤我。我猛轉身幾次,都不見有人。但幹我這一行對這種事還是很敏感的。有人在跟蹤我,也許在十字架路的另一側,但有人在跟蹤我。我終於到達了「莊嚴」酒店,橫穿過行駛道和中間線。在酒店大院裡,在花圃周圍,大轎車首尾相接。先生們身穿白色燕尾服,夫人們身穿如夢的晚禮服,珠環玉珮,鑽出車來。

    「這裡有什麼事?」我問一位僱員。

    「一場盛宴,先生。」

    當時這個詞對我還很新鮮,如今我已對它習以為常了。在戛納不停地有盛宴和雞尾酒會,特別是節日——大多是在兩家新開張的大賭場之一舉行,但也在十字架路旁的酒店裡。我簡直無法穿過大廳,那裡擠滿了人。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出租車司機和傷心的路易-拉克洛斯說得都對:戛納有特別美麗的女子和特別富有的男子,他們以一種我還從沒見過的方法讓他們的妻子和情婦掛滿首飾。大餐廳裡傳來一支小樂隊緩慢的音樂,酒吧裡傳來另一支。我坐電梯去五樓我的房間。當我推開門時,我聽到電話在響。我在客廳裡拿起電話聽筒,客廳的牆上貼著金色的緞子。我坐到一張白色和金色的簡樸而又別具一格的椅子上。客廳裡只有白色和金色的簡樸而又別具一格的椅子。臥房全是紅色和白色的色調,衛生間裡鋪的是黑色瓷磚。

    「我是盧卡斯。」我說,把聽筒湊在耳朵上,一邊扯下我的領帶,脫掉一隻鞋。

    「你聽著,你這混球,」一個男人的聲音用不帶口音的德語說,「你最好什麼也別插手,明白沒有?滾開。如果你明天中午還在這裡,我們就要幹掉你。我們不會再事先警告了。」

    「誰……」我剛開口,線路就斷了。

    那個講話的人一定是在他的聽筒上蒙了一塊布。那聲音聽上去失真不自然,但沒有口音。這麼說還是有人在跟蹤我了,當我脫掉第二隻鞋時我想。要不然電話不會等我一進房就打進來了。這種事對我沒什麼新鮮的,早就不會惹我不安了。它在里約熱內盧發生過,在安哥拉、在貝佛利山發生過,另外在香港也發生過。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這動搖了我的上司的理論,他說銀行家赫伯特-赫爾曼是自殺身亡。

    我走進浴室,往浴缸裡放水,脫得一絲不掛。雖然有空調我還是熱,我在淌汗。我以防萬一嚼了兩粒藥丸,然後拿起聽筒,向總機報了我連同地址記了下來的那位昂熱拉-黛爾菲婭的號碼。那邊只響了三聲,她就拿起來了。

    「喂?」那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是黛爾菲婭夫人嗎?」

    「對,您是誰?」

    「我叫羅伯特-盧卡斯。我來自德國。請您原諒,我這麼晚還打電話。我希望我沒有打擾您。」

    「我正在收看電視新聞。」

    「那我呆會兒再打。」

    「不,最重要的已經結束了。有什麼事?」

    我告訴她我的職業,問她,我能不能同她簡短地談談。

    「當然,盧卡斯先生,如果這能減輕您的工作的話。」

    出現了一陣冷場。

    「夫人……」

    「嗯。」

    「我是說……」

    「我聽到了。我也講德語。但不……不喜歡講。請您別生氣。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

    「我理解。」

    「您講一口出色的法語,盧卡斯先生。咱們相互用法語交談,行嗎?」

    「行。什麼時候?」

    「您等等……明天十點有人來,我為他畫像……」在我講話時我聽到一個輕微的男人聲音。這一定是那位新聞播音員,我想。「九點成嗎?」

    「當然。如果您不嫌太早的話……」

    「噢,我總是早起。那就九點吧。地址是……」

    「克洛帕特亞豪華住宅樓。蒙托洛街。A區。四樓,我知道。」

    「好。我九點等您。祝您還能有個美麗的夜晚。」

    這最後一句話令我詫異,令我感到舒服。

    「我祝願您同樣如此,夫人。」我說。

    可是她已經掛斷了。

    我坐在那裡,望著我的光腳趾,回憶是誰在什麼時候最後一次祝願過我有一個美麗的夜晚,但是我想不起來。一定是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想起洗澡水來,浴缸已差不多滿了。看來我在那裡呆坐了相當長時間,卻沒有意識到。我冷熱交換著洗,然後用勁兒擦乾身子,打開我的箱子,取出內衣和西服,掛到臥室有推拉門的大壁櫥裡,門上鑲著鏡子。電報密碼和資料我放在一旁,我得將它們存進酒店的保險箱。

    我將我的晚飯訂到房間裡,因為來參加這場盛宴的人非常多,我寧願單獨一人。我吃得好極了。當侍者推走小車後,我一絲不掛地躺在寬大的床上,兩臂交叉在頭下,想那位傷心的路易-拉克洛斯和他的害怕。他肯定不是個膽小鬼,他似乎只是認識到了他在此要對付的是誰,這嚇壞了他。老實說,這也嚇壞了我。

    床邊的電話響起來,客廳裡的也在響。我抓起床頭櫃上的聽筒。

    「喂?」

    「晚上好。盧卡斯先生。」一個女人聲音說。霎時間我以為聽到的是那位昂熱拉-黛爾菲婭的聲音。但那是另一個聲音。她講得很輕:「您不認識我,先生。我相信,我有點有趣的事要講給您聽。」

    「您是誰?」

    「我有東西出售。」

    「什麼?」

    「真相。」

    「哪一方面的真相?」

    「這您知道,先生。」

    「我不清楚。」

    「那您來這兒幹什麼?先生,您在這兒要找的真相,我能賣給您。」

    「您在哪兒講話?」

    「您往下看看。從酒店大廳的一個電話間裡。您下來嗎?」

    「行。」我說,「我如何找到您?」

    「我坐在酒吧裡,在吧檯旁。我黑頭髮,一身黑衣,背後開得很大,我將手拿一朵紅玫瑰。」

    15

    我穿上一身深藍色的西服、一件白襯衫,繫上一條藍領帶,帶上全部資料,包括電報密碼,坐電梯下到大廳。我走向總台,要一個保險箱。他們帶我來到一個大房間,內有許多較小和很大的自鎖保險箱。我租了一個小保險箱,把材料存放進去,簽字證明收到了保險箱的鑰匙。我經過兩間大舞廳,裡面正在跳舞。外面,在室外,客人們的司機都聊著天站在那裡。酒吧坐滿了。只有一支三人樂隊在演奏長盛不衰的老歌。燈光不是很亮。當我的眼睛適應了之後,我在吧檯旁看見了一個穿黑衣、背後開口很深的穿晚禮服的女子。她把玩著一支紅玫瑰,坐在吧檯的一頭。幹我這一行干久了就學會評價人,不管他們如何偽裝。坐在那裡的那個女人是個妓女。一個高級妓女,肯定是的,一個快活女郎,但無論如何還是個妓女。同她交談的那個男人吻了一下她的手,消失在跳舞的一對對之中。我走向那個拿玫瑰的女子。小樂隊正在演奏《兩人的茶》。

    我走近吧檯。

    「你好。」我說。

    「你好。」那個拿玫瑰的女子說。她也許三十歲,看上去很姣好,但不算特別漂亮。只有當她不笑時,她看上去才十分嫵媚。她笑時,看得見她的牙齒很難看。她有一種嫣然一笑的本事。但有時候還是看得見牙齒。

    我坐到她旁邊空著的高腳凳上,問我可不可以為她要點什麼。她說,她要一杯便宜的威士忌。於是我就叫了兩杯,當酒送來後,我們舉杯。

    「您隨意喝。」我說。我們兩人都喝。我身旁一位男人從他的高腳凳上下來。另一位坐上去,叫了半瓶香檳。他高挑、瘦削,一頭稀疏的金髮,左太陽穴有塊疤。他四十五歲左右,穿一身挺括的燕尾服。

    「請問,您叫什麼?」我問那姑娘。

    「倪科爾-莫尼埃。」她說。

    「您是從哪兒知道我住在這裡的?」

    「一位朋友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我說。

    「什麼叫『原來如此』?」

    「沒什麼。」我不耐煩,因為我不再相信,穿衣服下樓來有什麼價值。

    《每當我們接吻,我就憂慮奇怪》,樂隊正演奏這首歌。

    「那請吧,」我說,「您想出賣真相?」

    「對。」倪科爾說。

    「要多少錢?」我問。

    「噢,相當多。那是非常有價值的真相。」

    「多少?」我問,堅信她根本沒什麼好賣的。我不會這麼快就上當。

    「一大筆,」她說,「雖然不是您的保險公司現在必須吐出來的一千五百萬馬克。」

    幹了這麼多年,也會有搞錯的時候。

    「您從哪兒得知……」

    「噓。」她說,做了一個頭部動作。

    我轉過身,跟那個要了香檳的瘦削的人撞在一起。

    「我們講話聲音大得您也能聽見?」我粗魯地問。

    「請您別煩我。」他溫和地說。

    我又轉向倪科爾。

    「您看見了,這裡不行。」她說,聲音很輕,「您得去我那兒。那裡就安靜了。」

    「什麼時候?」

    「我現在離開。您再呆一小時,然後叫輛出租車。我把我的名片放在我的手下。請您把您的手放在上面,然後我抽開我的手。」

    俄頃,我的手裡就有了一張小名片,上面寫的是「倪科爾」。我彎身。她走向門口。那個瘦子目送她。我坐下來又叫了一杯威士忌,同時看看我的表。現在是十一點差一刻。我沒考慮就又點燃了一支煙,倚回去,觀看那些跳舞者。其中有許多人顯得像是非常恩愛的夫妻,緊摟在一起和著老曲子跳。大約一刻鐘後,太陽穴上有疤的瘦子走了。

    這兒的男人也差不多全都穿著燕尾服,只有少數穿深色西服,像我。卡琳沒有給我把我的燕尾服收拾進箱子。我靜靜地坐在那兒,慢慢地喝著,感覺很舒服。在酒吧裡我總是馬上就感覺很舒服,像在家裡一樣。在全世界,大多數調酒師都很和善,大多數酒吧的氣氛也很可愛。這裡的調酒師特別和善,當然也有不好的酒吧和不好的調酒師,但確實很少。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心想,也許我還是想再年輕和健康一回。但我兩者都不是,也並不令我心痛。樂隊演奏著電影《野餐》裡的《月光曲》。我想起赫爾曼的遊艇,它就叫做「月華」,被炸毀了。我想,對於那些死去的人,這歌曲現在就像是一首哀樂,沒人知道他們是兇手還是規矩人。不,那七個船員可以相當肯定地視為正經人。七比五,如果赫爾曼和他的客人們都是兇手的話,但是這完全沒有依據。假使這是有依據的,這比例真不賴。多麼無聊,我想,又叫了一杯威士忌,只還想著威士忌。它是一種多麼讓人愉快的飲料啊,是一種多麼讓人神清氣爽的飲料啊。

    16

    「貝爾納德街,」我對出租車司機說,「巴黎宮。C區。」

    「沒問題,先生。」他說著就開動了。他駕駛的是一輛特大型雪鐵龍車。現在是夜裡十二點過一刻。這地址我是從倪科爾的名片上得來的,上面除了她的名字和準確的地址外還有區名:佩帝特區。

    我們沿十字架路開了一小段,來到塞貝路。在這裡,司機陡然拐進去。我望向窗外,試圖辨認出街道牌,因為我想盡快多熟悉這個城市。我們橫穿過商店林立的安提伯斯路,經過戛納那座討厭的小火車站,來到了寬敞的卡爾諾特林陰大道。司機沿著它向北開去。寬顯示盤上有一隻閃爍的羅盤,小巧玲瓏,這樣我就可以辨清方向。我們來到一個廣場上,總消防隊的大樓就在它旁邊,左拐進聖簡街,然後拐進貝爾納德街。

    我們來到的是一個豪華地區。這個「巴黎宮」是許多住宅區之一,淨是高樓大廈,部分建築風格出色,飛簷翹壁,宛如城堡。它們聳立於內城上方的山坡上,代表了戛納的形象。這些城堡裡肯定住著數百人——非常舒適。豪華的住宅區總是地處綠化地帶,有些在大公園裡。「巴黎宮」也這樣。司機讓我在C區前下車。在這兒他可以在一座停車場上調頭開回去。這幢建築相當高大。公園里長有棕櫚樹、杉樹和松樹。月華如水,我眺望燈火通明的城市,眺望大海、港口和那裡的無數燈光。現在空氣清新些了。我深呼吸。我從一座游泳池尾端走向C區亮堂堂的大門。當我看到那兩個傢伙時,我都快到大門口了。他們原先站在兩棵棕櫚樹後面,此刻向我撲過來。一個人把我的胳臂擰到背後,緊抓住我不放。另一個人摀住我的鼻子,使我不得不張開嘴巴,於是他塞進一塊濕布。我又認出了這傢伙。他就是晚上在十字架路上找我借火的那一位,太和氣太英俊的那個人。他仍然顯得太英俊了。我嘴裡塞著布團,發不出聲,他開始猛擊我的胃、腹部以及它下面的部分。他使勁地揍,動作幅度很大。此時此刻這上面不見人影。兩個傢伙急急忙忙。那位太英俊的出汗了。我也是。我感覺我的身體在爆裂,內臟湧出來了。整個過程持續了不足三分鐘,然後他們揍夠了。我失去了知覺。

    17

    當我甦醒過來時,我仰躺在草裡。隨著第一口呼吸,我感覺到胃在翻湧。我從嘴裡取出布團,猛烈地嘔吐。然後我試著想站起來,但是我的膝蓋承受不了我。我四肢著地,爬向那座大型游泳池和一隻水流不息的水龍頭。我沖洗我的嘴,把頭伸到水下,直到它冰涼。同時我小口呼吸,擔心又會失去知覺。我全身痛得要命。我坐起來。我所有的口袋都空了,有些袋子的襯裡吊在外面。我的西服裡除了一塊手帕和四張十法郎的票子,再沒別的了。我擦乾臉,站起來,旋即又倒了下去。我再一次嘗試,第三次時我搖搖晃晃地站住了。我像個醉鬼似的,搖搖晃晃,雙手摁著腹部,走向C區的大門。我仍然有一種隨時都會跌倒的感覺。我扶著白色的牆,慢慢地往前挪。大門口的玻璃門敞開著。這裡燈光明亮。我坐電梯到七樓。我回想起來,在倪科爾的名片上提到過七樓。電梯停下了。我幾乎是跌出去而不是走出去。一條過道……三扇門。名片上寫的是612號房。這就是了。門上沒有姓名牌。我按門鈴,沒反應。我再摁,沒反應。我按住電鈴,讓手指摁在按鈕上不放。大約兩分鐘後,門後傳來一個男人怒氣沖沖的聲音。聲音變大,門被拉開了。由於我是一隻手扶著門,門一打開,我就跌了進去,直接跌進一個瘦高個男人的懷裡。這人大約四十歲,看上去很普通,頭髮稀疏,穿著一件藍紅條紋的睡衣,右手舉著一支手槍。手槍的槍口直接頂著我的腹部。

    「混蛋。」那人說,把我頂開。他很有力。我飛向過道裡的一堵牆。那個拿手槍的人不信任地盯著我,看著我搖搖晃晃,靠在牆上,手指張開,胳臂半伸著尋找支撐,以免跌倒。

    「您拿開這傢伙。」我說,因為他還瞄準著我的胃。

    「這一帶每天都發生入室偷盜案。」那個穿睡衣的男人說,「我們不得不自己幫助自己。我有持槍證。我可以沖您的腹部開槍,然後再衝牆。我會對警察說,我先是想沖牆開一槍嚇唬嚇唬,後來就沖您開槍了,因為您繼續進逼。」

    「請您別講這種廢話,」我說,「我不是竊賊。」

    「是您這麼說。」

    「竊賊會摁門鈴嗎?」

    「也許您有同夥,他們這時候正從屋頂下到陽台上……」他轉過身,望進亮堂堂的大客廳。那裡毫無動靜。他又望向我。

    「我是怎麼打開門來的?」我問。

    「那好吧,您不是竊賊。您喝醉酒了?」

    「沒有。」

    「瘋了?」

    「也不是。」

    「瞧瞧您的樣子?濕淋淋、髒兮兮的。您出什麼事了?」

    「我被人打了,在這幢樓前面。」

    「什麼時候?」

    我看看我的表。

    現在是一點零五分。

    「大約在一刻鐘前。不,半個小時,您等等……」我慢慢地順著牆滑到地上。我虛弱不堪。

    「我叫警察……」

    「不要。」

    「要叫!當然要叫!得叫警察來!」

    「他們起碼還得一個小時才能來。他們什麼也不會找到。」我不需要警察和公眾知道。現在不需要。「請您給我點喝的。」我說。

    「白蘭地行嗎?」

    「行。」

    他走開,拿回來一隻大腹杯,裡面有大半杯白蘭地。我喝了一口,噁心死了,再一口喝光,這下我終於覺得好些了。我又站了起來。

    「您要我怎麼樣?」那個穿著睡衣的男人問,「我叫達儂。阿蘭-達儂。」

    他望著我,但我沒告訴他我的名字。我說:「我想跟莫尼埃小姐講話。倪科爾-莫尼埃。」

    「誰?」

    「倪科爾-莫尼埃小姐。她住在這兒。」

    「這兒住的是我。那女人叫什麼?莫尼埃?從沒聽說過。」

    「她一定是住在這兒。她的名片上是這麼寫的。樓號。樓層。房號612。她在等我。這兒不就是612嗎?」

    「不錯。可這兒沒人等您。」

    「我的名片上有地址啊……」

    「您給我看看。」

    「我身上沒名片了。那些打我的傢伙把我的衣袋搜空了。」

    「您聽我講……」

    「不,真的。他們也拿走了我的名片。」

    「您是外國人嗎?德國人?」

    「對。」

    「她想幹什麼,這位……這位……」

    「莫尼埃。」

    「……這位莫尼埃要您幹什麼?」

    「賣給我一點東西。」我說。

    「什麼?」

    「真相。」

    「什麼真相?」

    「我不清楚。」

    他又重新懷疑地打量著我。

    「您聽我說,我不相信您,您也不相信我。我領您整個房子看一下。您看看,您能不能找到您的倪科爾-莫尼埃。」

    他領我穿過整個房子。它很大,裝潢得非常華貴,古代傢俱、地毯和織花壁毯。兩間臥室。一間裡面四壁和屋頂用鏡子裝飾著。頂鏡可以通過一根繩子來調整。半張床亂糟糟的。他也領我看了兩個廁所和兩間廚房。

    「哎,您看,這下您滿意了嗎?現在我又可以上床睡覺了吧?我必須準時離開。」

    「可我不理解……」

    「如果您沒鬼,那就是那位夫人不對頭。一個陷阱。畢竟他們在這裡把您勒索洗劫了,是不是?」

    「嗯。」

    「在這座城市裡您得小心。」

    「您能給我叫輛出租車嗎?」

    「沒問題。」他這麼做了,「五分鐘以後到。」他在放下聽筒之後說。他把一扇大窗戶的沉重窗簾打開。我們腳下是這座城市和海上的燈光。

    「美不勝收的景致,對不對?住在這兒八年了,永遠看不夠。美麗的城市,但不是沒有危險。您經歷過了。」

    「嗯。」

    「錢,」達儂說,「您以為,如果將生活在這裡的守財奴的財產加在一起,會有多少個億?毫不奇怪,我們會有這種刑事犯罪。」他拿起一張報紙。我讀到那是《瀟灑馬丁報》。

    「您瞧,每天一欄。一整版。誰家昨夜被竊了,誰的車被偷了。誰受到了襲擊。有多少只船上的發動機被偷了。每天都有這些欄目。儘管如此,它仍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我覺得,是天堂。不能再去別的什麼地方生活。這您理解嗎?」

    「那當然,」我說,「當然。請您原諒這番打擾。我先下去等出租車。」

    「隨您的便。請您別生氣……在這兒真的得小心。我家已經被盜過兩次了。因此,我才得到了槍和持槍證。您有嗎?」

    「沒有。」我真的沒有。我從沒擁有過一支武器。

    「再來一杯白蘭地嗎?」

    「不了。」我說,向門口走去。現在我又能勉強走了。我們再一次相互道歉。達儂固執地要坐電梯送我下去,我拒絕了。我獨自坐電梯,出租車已經在等著了。

    「『莊嚴』酒店。」我坐到後座上說。

    「行,閣下。」

    當我們到達時,盛宴正進行到高潮。

    我走向看門人,要我的房間鑰匙。

    「這要延續多久?」

    「噢,到三四點鐘,從來沒人知道,盧卡斯先生。您現在想要您的保險箱的鑰匙嗎?」

    「不,」我說,「您把它放在原地吧。」

    「遵命,盧卡斯先生。」

    在我坐車離開前,我將我幾乎所有的錢、我的護照和所有其它的東西統統從袋子裡取出,放進了保險箱。保險箱鑰匙我交給了看門人,請他替我存在看門人的大保險箱裡。如果您長期幹這一行,您就會學到一些經驗。如果您不學,那您很快就完蛋了。我給了看門人二十法郎,坐電梯去我的套房。我脫去衣服。我的身體已經變色了。明天看上去可就美了,我想,這時我想起來,現在已是早晨了。從衛生間出來,我走進臥室,拉開窗簾,躺上床去。我看到海上和艾斯特萊爾山腳的燈光。船燈有紅的、綠的和藍色的。

    一支樂隊的音樂從某個舞廳輕微地飄進來。我仰面躺著,回想倪科爾-莫尼埃在酒吧裡玩的那朵紅玫瑰。我在自稱從沒聽說過倪科爾-莫尼埃的阿蘭-達儂的房子裡也看到了一朵紅玫瑰。在那個有著許多鏡子的臥室裡,在一個角落裡,半掩在一張小櫃後面。但這也完全可能是另一朵紅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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